宋贽的目光打在林氏的脸上,仿若二十多年夫妻却不认识一般,当下道:“你有三个儿子,不过是娶一门你不满意的亲事,就是拿刀剜你的肉!那你想想母亲吧,她就一个女儿,嫁到那种地方落下那么个结局,别忘了你现在所安享的,是谁给你的富贵!”
林氏的脸陡然间煞白煞白的,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宋贽就头也不回地大步出了她的房!
林氏半天喘不上气来,陡然想起,当年的皇后娘娘咄咄逼人,说要想碧心不和亲,除非他们辞了郡王的爵位一家子除了宗族皇籍贬为庶人!而她嫁的那个愣头青,咸阳郡王府的世子,脖子一梗就真的想辞了爵的!
幸亏当年的老郡王,自己的公公理智圆滑,将宋贽拘在屋里,同意将碧心妹妹送走。为此,婆婆到死也没跟公公说上一句话,只在碧心妹妹被悬尸两军阵前之后,大闹了皇宫,回来就当着他们这些小辈的面,狠狠地给了公公两耳光,骂了一声“软骨头”!
一想起来还是担惊受怕的,林氏突然觉得这心跳,就好像当年自己丈夫梗着脖子对宣旨的说,臣愿贬为庶民!
臣愿贬为庶民!他一个人说的容易啊,那这一大家子呢!
他原本就是个庶子,靠着嫡母扶持做了世子,就死心塌地地报恩保全!他也就这点格局本事了,所以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嫁给庶子出身的人,即便是没有嫡子,他也依然就是个庶子!可我儿堂堂郡王府的嫡子,何必娶那个市井出身只会行事偏激心狠手辣的野丫头!
林氏绞紧了帕子,寒下心冷下意。那个死老婆子,又臭又硬,说什么让她和郡王商量,她是算准了郡王知道此事一定同意!
可凭你是嫡祖母还是亲爹,却谁也休想摆布我儿的婚事!这个郡王府,这么多年风雨飘摇她独当一面,涉及儿女婚事,还轮不到别人来做主!
咸阳郡王宋贽,乘着一顶软轿急匆匆地敲响锦衣王府的大门。彼时夜已渐深,月光如水为他投下短短的影子。
苏岸正在书房喝茶,听到咸阳郡王深夜亲自来访,顿住沉默了片刻。卫伯察言观色,心下狐疑,王爷似乎有什么心事?
卫伯还正想着,却听得苏岸道:“快请吧!”他的声音清和,笑意如常。
第七章 婚约(五)
宋贽也算得上翩翩君子。苏岸即便是最凶的时候,也是不动声色笑里藏刀。故而两人品茶夜谈,气氛和谐。
宋贽也没有很莽撞地上去就谈亲事,而是言笑晏晏文质彬彬地对苏岸道:“家母多年不理世事,听闻锦衣王归来,却是被触动故人心事,这几日都不曾好好安眠。情知此行贸然拜访不合礼数,可是我一个做人儿子的,不为母亲奔波又指望谁呢?还请王爷见谅则个。”
苏岸洒然一笑:“郡王爷言重了,什么不合礼数,如今我门可罗雀,郡王亲至,蓬荜生辉。”
两人相对一笑,咸阳郡王转而轻叹一声:“不瞒王爷说话,家母心结,全在碧心妹妹,这么多年从未有一日释怀。王爷从故地归来,虽是日久天长,请恕愚兄痴心,不知可有一二遗物,能够慰家母苦楚!”
苏岸笑了笑。
那笑容很浅,又似沉重。诚如咸阳郡王所言,相隔天长日久,触动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故人心事。至少对于世人来说,锦衣王当年大胜未归,就是一桩任是皇帝也不知所以的怪事。
咸阳郡王想至此,一路琢磨的委婉之言在终于吐口之后,惊觉自己蠢得可以!
所幸苏岸只是笑了笑,并没有避而不答:“诚如郡王所言,日久天长,在下当年军旅之人,后来流落他乡,关起门柴米油盐地过日子,纵有几个异域风情的小物件,也都变卖消磨了。”
这就是没有了。咸阳郡王难掩失落,朝苏岸拱拱手道:“王爷见笑了!”
“郡王为人中正,如此孝顺,在下心生敬佩。不过,”苏岸笑语着,低头轻轻呷了口茶,“尚有明珠一颗,只是品色稍逊,还望郡王不要嫌弃!”
宋贽的心几乎跳出来了!这,这话外之音他要是听不出来就真成了傻子!明月郡主,那个苏皎皎,真的是,真的是碧心妹妹的骨血!
他端茶的手微微颤动,即便当着苏岸的面,他的眼圈也不由自主地红了。
宋贽生得虽然俊秀,但是身材高大,此时一个五尺的汉子红着眼圈,望着苏岸想要说些什么,却哽咽无言。
这便是真情流露了。苏岸心里想,当年老郡王妃选择教养庶子,当真是很到位,如此品性纯良,在豪门权贵之家,难得可贵了!
苏岸语似寻常,言笑道:“不过这么大的事我不敢善断独专,还得问过皎皎的意思。”
宋贽不再说话,他站起身朝苏岸拱了拱手,他甚至有一种给苏岸下跪的冲动,但终究是没有跪,而是朝苏岸深深地鞠了一躬,告辞而去。
咸阳郡王来去匆匆,但还是落在了有心人的眼里。
高太后问身边的赵嬷嬷:“那一家子藏什么鬼心思,想要干嘛?”
赵嬷嬷道:“今日咸阳郡王府邀请苏皎皎参加赏花宴,他家的三公子也露了个面。”
高太后目露沉思:“你是说?”说完大声一笑:“那老婆子疯了不成!为了和哀家置那一口气,那自己孙子开玩笑!”
说完高太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冷笑道:“我差点忘了,那些个可不是她的亲孙子!她没什么舍不得!”
赵嬷嬷补充道:“太后娘娘,我听说,郡王妃喜欢的是齐家的那姑娘!”
高太后点点头:“齐国公的长孙女,门当户对,又是两姨亲,是门好亲事!”
赵嬷嬷便笑而不语,高太后道:“也好!那个老婆子也享清福享得太久了,让她们婆媳斗斗法,添添堵,还真挺不错!我们只要适时扇扇风点点火就好了!”
咸阳郡王宋贽回到郡王府,没有留书房,更没有立刻去乔老太君的院子,而是留宿在了林氏的屋里。
林氏虽然不同意宋贽去锦衣王府,但既然已经去了,锦衣王的态度还是非常重要的,于是挥退下人,小心地道:“怎么样?”
宋贽这么多年的磨练,论说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也是有些的,在下人们面前尚且把持得住,如今夫妻独处,那种感慨唏嘘的激动就掩不住了,他秘声道:“玉君,是真的!”
玉君是林氏的闺名,她乍听一下还没啥反应,待片刻以后明白宋贽在说什么,当下脸色一白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道:“当真?”
宋贽还处在无可平复的激动之中,点点头:“当真!”
林氏突然绝望地六神无主起来!
一时间她想了很多很多。
她刚嫁进来,碧心郡主不过十来岁的样子,那时他们依附嫡母,与碧心郡主相处得很好,要说五六年的时间,姑嫂相得,一点感情没有也是骗人的!
乍闻苏皎皎这一桩身世秘闻,她也有过庆幸欢欣的感受。觉得碧心妹妹受此苦楚,竟有骨肉留存,这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可她很快就想到了儿子的婚姻。
如果苏皎皎不是要嫁给自己的儿子,她一定会是一个好舅母,会关心她体贴她嘘寒问暖,为她精挑细选找婆家,受了委屈义无反顾过去给她撑腰。
可是这是做儿媳妇啊!
有了这层关系,那丫头还不被宠得更加不知天高地厚,到时候自己这个婆婆说不定还得讨好她!
谁也不能管束她!
林氏陡然绝望了起来。
她的眼泪泉涌了出来。
只这般反应倒像是骨肉分离骤然重逢的情不自禁,宋贽想起自己乍闻此消息时的感触,非常感同身受地理解林氏,当下将林氏搂在臂弯里,柔声道:“就知道你也是忘不了碧心的。这桩婚事说来也算奇缘了,皎皎那孩子有什么不好的,咱们正经长辈,好好教导她就是了。”
林氏说不出话来,只是泪下磅礴。
宋贽反被她哭出了几分柔情,当下拥着她安慰道:“玉君不要悲伤,我们以后善待皎皎,便也不枉和碧心兄妹姑嫂一场了!”
林氏是有苦难言,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次日请安的时候,乔老太君见林氏眼眶红肿面色苍白倦怠,宋贽也是一脸疲惫没睡好的样子,不由得有些不悦,说道:“这是怎么了?”
宋贽挥退了众人,见桂嬷嬷没有动,也不避讳,急切地道:“母亲!桂嬷嬷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昨夜我面见锦衣王,明月县主她,她真的是…,母亲您猜测得对!”
乔老太君手上的茶顿时泼在了自己的衣襟上,而桂嬷嬷都忘了要去擦!
“母亲!”宋贽反吓了一跳,当下弯腰拿了块布子去擦,乔老太君也是毫无知觉反应。
只过了好半晌,乔老太君才如梦方醒回了神,抓了宋贽的手颤巍巍地站起来:“你说的是真的!”
宋贽热切地点点头。
乔老太君轰然又坐在椅子上,两行老泪滚滚而下,喃喃道:“这竟是真的?”
林氏在一旁扶住,轻声道:“昨晚得了信儿,我们两个都哭了一场!碧心妹妹有此沧海遗珠,也算是苍天有眼!我和郡王商量着不敢来半夜打扰您,是怕惹了人的眼怀疑,掀起什么波浪!”
乔老太君点头颔首:“你们做的对,要是一惊一乍的,外面人还不知道怎么猜疑,如此风平浪静的才没事!”
林氏于是笑着在乔老太君耳边小声道:“娘快收了眼泪,这是高兴事!”
桂嬷嬷此时反应过来,迭声道:“对对,郡王妃说的对,这是高兴事!”
很快,宋贽夫妇告辞出去。乔老太君看似行止如常地吃了饭。
她的饭菜一向清淡,很少动荤,早餐常常就是粳米粥小菜,外加素包子素饼子,如今就着明月郡主的酱菜常能多吃上半碗粥。
吃过饭也不过朝阳初照,稍嫌清冷的空气中有股若有如无的甜香,不知不觉中,金桂已然开了。
乔老太君由桂嬷嬷扶着在园子里散步,行至那一大株百年的桂树面前。桂花累累,压得枝叶都有些低垂。
乔老太君仰头看花,隔着桂叶桂花细碎的缝隙可以看到晨光闪动天幕高远。
阵阵馨香浮动沁人心脾。
乔老太君叹道:“我怎么觉着这桂花有十多年不曾这么香了!”
桂嬷嬷会心一笑:“可不是嘛,十多年没有这么香了!”
而在锦衣王府的花园里,晨曦微露,树上的鸟刚刚醒来,偶尔的鸟鸣似乎有几分慵懒。
林子里有薄薄淡淡的雾,苏岸穿着件素光暗纹的锦袍,伫立在淡雾晨曦中。他的周围是金灿鲜亮的银杏,脚下是青黄交加的野草。
晨风拂面,有一丝丝的寒。而银杏的树叶星星点点点的,如断翼的蝴蝶般飘落。
苏岸的神色清淡。说不上喜怒,却有种沉静内敛着的情绪。这种情绪不是增其威仪,反让他有种秋士易感的落寞。
苏皎皎就是在这个时候寻了过来的。
她的身后有喜鹊舒展乌黑的羽翼,扑啦啦从空中飞过落在不远的林梢上。苏岸看见她提着裙子奔跑而来的身影,淡淡笑了。
“哥哥!”苏皎皎停在他面前喘息,“你怎么在这儿!”
苏岸伸手摸摸她的头:“什么事这么冒冒失失?”
苏皎皎在哥哥面前不吝惜那种少女娇态,她撅了噘嘴身体却往苏岸那边靠了靠:“沈嬷嬷煨了汤,到处找你哪!”
苏岸抚着她的头失笑。
苏皎皎睁大眼睛圆溜溜的:“哥你笑什么!”
苏岸却是顺势往一棵银杏树上靠了,他唇边笑意未褪,朝苏皎皎招手道:“皎皎你来。”
苏皎皎凑过去,苏岸望着妹妹冰雪皓白玲珑凑泊的容光,目光柔了下来,并带上了类似怜惜宠溺的温度。
他抚着她的背喟叹:“那么丁丁点大的小姑娘,如今也长大了!”
苏皎皎陡然间脸便有点红。她突然便知道哥哥要和她说什么事了!
从那天从咸阳郡王府出来,经沈嬷嬷提醒,那事就存在了她心间。
不是向往,却是欢跃。
苏岸看她一眼,微笑着把语声放得更柔了:“咸阳郡王昨天亲自过府来了,不知皎皎觉得他家的三公子,品貌如何啊?”
苏皎皎的脸便更红了。
这个,其实她说不清楚。只是觉得,那个青衫少年形容俊朗,如溪水清浅白石皎皎。
如若只是路人,偶然相见,也只是会赞一声不知谁家年少,绝不会面红心跳有占为己有的打算。但若是预知他会和自己有上那么一番因缘,就另当别论了。
不过苏皎皎自是一个很大方的少女,不会如其他女孩子那般欲说还休口是心非,于是她虽然羞红了脸露出娇羞的模样,还是对苏岸道:“我不过就见了那么一面,哪里就知道他好或不好了!还是哥哥帮我拿主意!”
苏岸将手搭在了她的后颈上。
“那孩子我查过了,品行周全,没有不良嗜好。读书不错,性子中正,将来没有大出息,也足够过日子。”
那哥哥便是同意了!
苏皎皎一时有种如愿以偿的雀跃甜蜜和一种心如鹿撞的冲突不安,她终于明白为何那些女孩子都口是心非了!
只是她到底没有口是心非,虽然差点脖子也红了,还是低着头对苏岸道:“我听哥哥的!”
苏岸松了手笑叹:“女生外向,便一点都没有舍不得哥哥!”
苏皎皎被打趣得怒了,索性娇嗔地唤了一声“哥哥!”扭头就跑了!
苏岸在后面的微笑渐渐平了淡了。他保持着靠树的姿势,仰头看了看上面的银杏树。
古树苍劲,叶叶如金。
他感觉有人偷走虐待了他的心。
蒹霞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因日日近在咫尺,便只能在水一方!
第八章 生变(一上)
慈安宫里听闻那个早晨咸阳郡王宋贽夫妇从乔老太君房里出来,形容憔悴面无喜色,而据说乔老太君之后在屋里摔了杯子,还流下两行泪来。
高太后就猜测着这是商量婚事无果,郡王夫妇不愿意,而乔老太君固执不改,双方不欢而散。
高太后想起来自己心窝子里的那档子事,便问赵嬷嬷:“那个苏皎皎还是经常出去吧?”
赵嬷嬷道:“听人说在筹划着开酱菜铺子,常往外跑的。”
高太后道:“咱们那边行事怎么样?”
赵嬷嬷压低声音道:“还没有进一步发展,娘娘莫急,这才几天,要钓大鱼,也得放长线才行啊!”
高太后不安地叹道:“怕是咸阳郡王那个软蛋,拗不过那个硬老太太。若真是订了婚事,那苏皎皎就不便外出了!”
赵嬷嬷嗤笑道:“那也得看她守不守这个规矩!”
高太后道:“不行,还是让那边加紧时间办!”
苏皎皎觉得京都的秋天绚丽朗阔当真很好。
天气明媚干燥,她长于南方,这些天日日都吃银耳雪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