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嬷嬷道:“您不别当回事,如今身子骨不比从前了!”
正这时有丫鬟禀告太医来了。
乔老太君起身道:“干什么兴师动众的,不过老方来了也好,好长时间没说说话了,都这把老骨头,的确是不比从前了!”
须发皆白的方老太医笑呵呵地进来,冲乔老太君施礼。乔老太君道:“太医有礼了,快点里面请。”
方太医看了脉开了方子,又絮絮地嘱咐了几句。两人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不免喝喝茶聊起天来。
“最近这京城可有什么新鲜事儿,我这老婆子困在这院子里,天聋地哑,不比你各处行走,消息灵通。”
“要说新鲜事儿,”方太医捋了把雪白的胡子,沉吟了片刻说道,“还真有一件。”
“哦,快说来听听。”
“锦衣王回京了,还带来了一个女孩儿。”
“哈哈,你说那个女孩儿是吧!”乔老太君笑道,“我也听说了,是个有脾气的,不仅公主的嬷嬷敢打,太后的嬷嬷也敢得罪,据说还被整得很惨?”
方太医的脸上浮现一种微笑的光辉:“是啊,打公主嬷嬷那次还是我去医治的,是个奇怪的孩子。”
“奇怪?”
方太医笑意更浓:“是啊,上去给我叫爷爷,那小声音甜的呦,吓得我差点上不了药!”
“哈哈哈哈!”乔老太君朗笑,“瞧你那点出息,你各处行走何等沉稳,还能被个小姑娘吓着!”
“那丫头心地善!”方太医断言,“要说和公主嬷嬷打架是任性使气,不全是为了给自己嬷嬷报仇,但是她蹲下来嘱咐东嘱咐西,还不停地给我叫爷爷,给我端水捶背,试问哪个主子能为奴才做到这一步啊?”
“哦?”乔老太君生出点兴趣,“不是都说那丫头歹毒邪性吗?”
“邪是邪了一点,”方老太医言道,“锦衣王□□出来的人,你指望能有多方正?不过心地是不错,换个人指点指点,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乔老太君摇摇头,笑而不语。方老太医突然正色对乔老太君低声道:“我看那孩子有碧心郡主的灵气。”
乔老太君陡然变色呆若木鸡。这边厢方老太医已经行礼告辞,桂嬷嬷送了出去。
“碧心,碧心…”
乔老太君在晨阳斜照的尘埃里,对着前方虚空,喃喃自语流下泪来。
第五章 祝寿(一)
咸阳郡王府的老太君六十大寿,锦衣王府收到了帖子。那帖子有两张,一张给锦衣王,一张给苏皎皎。
苏皎皎好奇地摆弄着那黄灿灿的鎏金帖子,这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翻来覆去地痴心妄想想着能不能从那帖子上刮下金子来。
关键是她拿了把小刀不但做了,竟还在失败之后不耻下问道:“哥,这金子贴上去怎么才能弄下来啊?”
苏岸在一侧看书并没有理她,此时才看到她那副见不得人的样儿,当下失笑,伸手就给了她一记重重的爆栗。
苏皎皎吃痛地捂着头:“你干嘛打我!”
“我是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喝了,请帖上的金字你也去刮,”说着又想给她一爆栗,被苏皎皎成功躲开,苏岸笑嗔着道:“你是打算到时候拿着个黑乎乎的请帖去赴宴去吗?”
苏皎皎嘟囔着道:“也是啊!”因没了敛财的心思,将帖子随手甩在桌子上。
苏岸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那帖子。
“哥,”苏皎皎趴在椅背上凑了过来,小下巴就顶在她一双交叠的手上,“我真的能出去的吗?”
苏岸抬眸“嗯?”了一声。
“不是说,我被禁足三个月学规矩吗?”
苏岸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靠在椅背上便笑了。
“那我去上个折子问一问?”他的声音低柔软暖,“皎皎学规矩也怪累的,适当放个风歇一歇。”
苏皎皎觉得自己哥哥笑得有点诡秘,不像是轻讽调笑,反似乎有个什么坑等着她去跳。
于是她有些百无聊赖地又把咸阳郡王府的请帖拿过来摆弄了摆弄,然后又一手仍在桌上,嘟哝道:“算了,我也不喜欢去那些子寿宴,谁也不认识,怪没趣的。”
苏岸于是伸手抚着她的头,看着那张秋水盈盈的小脸,笑得像个耐心慈祥的老狐狸:“那昨个九子巷后头的果子酒,好吃吗?”
苏皎皎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哥,哥哥怎么知道了!
她不过就偷偷溜出去玩了一次,不到半个时辰她就回来了!
苏岸便微微沉下了脸:“想出去玩,吭声,我还拘着拦着你不成!这般偷偷摸摸溜出去,连我也瞒着,当真是胆子大了!”
苏皎皎自知理亏,低着头没敢吭声。
苏岸道:“我在京城结怨甚多,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真的被谁动了坏心思,你就是自投罗网!”
苏皎皎认错态度就快且好:“哥,我知道了,以后再不敢了。”
苏岸道:“那每天卯时来我书房练字,外加两刻钟背书,三个月。”
苏皎皎内心哀叫,苦苦皱着脸,却也只有答应的份儿。苏岸睨了她一眼,凉凉地道:“陛下那里自有我去说,你乖乖地在家准备寿礼吧!”
苏皎皎正待答应,“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寿礼?哥,不是府上有人负责准备寿礼吗?”
苏岸道:“府上是府上的,你是你的,你一个女孩子,也好意思府上备了礼就空着手?”
因为进入八月,闷热全消,天气变得明媚清朗,苏皎皎在树荫花下有条不紊地做了碧玉青瓜,沈嬷嬷在一旁低头做着针线。
苏皎皎净了手在沈嬷嬷旁边坐下,沈嬷嬷尽力将脸上的笑显得慈祥一点,夸赞道:“县主的碧玉青瓜,当真是比那宫里的御厨还做的好吃!”
沈嬷嬷脸上的伤口既深且长,如今虽好了七七八八,到底有些有碍容颜,一笑有些狰狞,好在苏皎皎不嫌弃,还经常端茶送水地服侍,反倒让两人关系更是亲近亲密了一层。此时苏皎皎就如没骨头的猫一般窝在了沈嬷嬷手边,摆弄着沈嬷嬷缝了大半的衣裳。
针脚均匀细密远非苏皎皎可比,于是苏皎皎叹息:“我哥穿了三年我做的衣裳,当真是委屈了。”
沈嬷嬷道:“唉,你才多大,三年前不过才十一岁,自己养大的妹妹会给自己做衣裳了,王爷心里甭提多美啦!”
苏皎皎于是就笑了,少女的脸在晃动的树影中笑得波光潋滟,她有些骄傲地抿着嘴,扬眉道:“我哥哥可喜欢我做的碧玉青瓜啦,顿顿离不了,搭着酒跟着去酒楼卖,酒没卖完,青瓜都卖完五六坛啦!”
沈嬷嬷也笑得舒怀:“那是啊,毕竟喝酒的人少,吃青瓜的人多!”
“哎呀沈嬷嬷你真坏!”苏皎皎伸着小拳头假意捶打,就笑滚进沈嬷嬷的怀里,沈嬷嬷笑躲了一下,将手里的针线抬高继续做,嘴里道:“而且王爷的酒卖那么贵,寻常人哪能顿顿喝得起,青瓜就不同了,可以顿顿买来吃啊!”
苏皎皎便伸手挠她:“你当真是护短,一点我哥的坏话也不许人说!”
沈嬷嬷理所当然地点头:“那是,王爷可是我一手带大的!”
两人这般笑闹了一回,苏皎皎歪在树上,摘了根毛毛草叼在嘴里,彼时一道阳光斜落在她素净的衣衫上,让那蓝底白花的细布也清透明亮起来。
“嬷嬷,那什么咸阳郡王府,跟咱们家有什么过硬的交情吗?老太君寿辰,不但请了哥哥还特意请了我?”
苏皎皎对这京城的高门大族盘枝错节的关系,虽是恶补了一段时日,但是真正家族间的关联和底蕴,可不是她恶补几日看看家谱就能掌控分明的,苏皎皎情知自己根底浅薄,想着问问一向生活在京城的沈嬷嬷更为靠谱些。
果然沈嬷嬷闻言放下手里的活儿,沉思细吟了片刻,摇了摇头:“论理,我们府上和他们府上交往不多,没什么交情可言。”
苏皎皎就奇了怪了:“那为毛还特意请我?就我如今这副得罪了公主太后的名声,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是被禁足,他还敢明目张胆地请?”
沈嬷嬷肃然,仔细思摸了片刻,轻声道:“你或许是因为他们家的大姑娘。”
苏皎皎顿时被勾起了兴致,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他家大姑娘!”
“说来这是陈年旧事了,但放在…”沈嬷嬷细细算了一算,“十六年前,那可是轰动京城人尽皆知的大事情。咸阳郡王府的大姑娘,被如今的太后指名远嫁夷秦和亲。”
“远嫁夷秦和亲?”苏皎皎瞪圆了眼睛瘪瘪嘴,“这么倒霉啊。”
沈嬷嬷便笑了,她苍老平和的面容有种惯看沧桑的淡定,当下摇了摇头:“皇家的事,当年夷秦强悍,想要联姻的可是大周嫡亲的公主。”
苏皎皎心中惊讶:“那岂不,岂不是用咸阳郡王府的大姑娘换了人了!”
沈嬷嬷叹息:“谁说不是啊,当时的皇后娘娘如今的太后娘娘,说长公主性情温顺身体柔弱,受不了夷秦之苦,而咸阳郡王府的大姑娘英姿飒爽,还通医术。关键是当时皇家的血脉,也只有她们两个适婚的女孩子,长公主不去,也只有郡王府的大姑娘去。”
这也太欺负人了。苏皎皎道:“可那个夷秦不是要娶公主的吗?”
沈嬷嬷道:“是公主啊,当时的皇后娘娘一道懿旨就把咸阳郡王府的大姑娘过继到膝下,成了嫡出的公主了啊!”
苏皎皎惊得站了起来:“这样也行?”
沈嬷嬷摇头淡笑,反拿起针线做起活计,话语低柔语重心长:“县主要知道啊,在这个世道上,权势当头,没什么是行不行的。”
苏皎皎怔楞了半晌复又坐下,回到如今的话题来:“你是说那咸阳郡王府从此就和太后结了梁子,如今遇到我这码子事,盛情邀请就是用来打太后脸来?”
沈嬷嬷失笑,终是叹息道:“这算什么梁子,咸阳郡王府只有跪地谢恩的份儿,要说结了梁子的,是咸阳郡王府的老太君,老太君没有嫡子,膝下只这一个宝贝闺女。远嫁夷秦也就算了,只是嫁了不久,夷秦那方得知她并不是真正的公主,当下恼羞成怒,传闻用十来个男仆轮番折辱了碧心郡主,将碧心郡主的尸体赤身裸体悬挂于两军阵前,开打了!”
这话听得苏皎皎的心砰砰直跳,凭空升起种悲愤来,当下握了拳头,竟是愤慨难言。
沈嬷嬷还是那副低缓悠扬的声调:“当时咸阳郡王府的老太君就晕倒了,然后她披头散发一身缟素闯到金銮殿,指着先皇的鼻子一顿大骂,还生生闯到后宫,扯着皇后的脖领子给了她两个耳光子,差点就撕了皇后的脸!这事情在当时,闹得可太大了。”
苏皎皎跳将起来,举着拳头解恨叫好。
沈嬷嬷像看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摇着头无奈地笑了:“那场仗一打就是三四年,夷秦强悍狠毒,我们的老王爷就是折在阵前了,当时夷秦所向披靡,一日荡平三百里,直逼京师。”
还有这般命悬一线惊心动魄的事呢!苏皎皎简直惊呆了。
然后,然后沈嬷嬷就不说了,低下头专心缝她的衣裳。苏皎皎正听得热血沸腾,这一断当真是百爪挠心般全身都不舒服,当下摇着沈嬷嬷的胳膊道:“嬷嬷,那后来呢?”
沈嬷嬷奇怪道:“没有后来了啊!后来就是咱们王爷临危受命,荡平夷秦不知所踪了啊!”
啊?苏皎皎失望地松了手,后来,就是哥哥的事儿了啊!
哥哥当真煞神,那么厉害啊!
虽然与传闻中的名声事迹相符了,但苏皎皎一时还是有点心眩神疑地反应不过来。
待反应了过来,苏皎皎带着几分引以为荣的向往倾慕,美滋滋地想,怪不得哥哥敢那么横行无忌呢,原来是有这般凶险的战绩功勋呢!
还有,那个咸阳郡王府的老太太是个有血性的,对脾气值得交,这番她过寿应当好好准备准备一份贺礼。
第五章 祝寿 (二)
苏皎皎跟了苏岸这么多年,身在山野,自是没见识过繁复辉煌的山珍海味,但苏岸何等品味,即便是寻常菜蔬,也是简单精致的。
苏皎皎又是个心灵手巧,很有厨艺天赋的女孩子。
她跟着哥哥的酒卖酱菜,就是因为她鼓弄出来的酱格外格外好吃。
没有特殊的工序材料,可她那么不大一点的小丫头,鼓捣出来,不但色泽鲜亮,还异常的美味可口。
所以说苏皎皎要是挖空心思想讨好谁,那也是可以的。
苏岸让她自己备寿礼,她就当真自己动手开始准备了。
虽然与咸阳郡王府的老太君没有一面之缘,但是听她的事迹苏皎皎已经将她老人家引为知音。故而她要准备的吃食,是非常殷勤而细致的。
苏岸看她像一只快乐的小麻雀一般兴致勃勃地备礼,既笑且妒。于是开玩笑地问她:“皎皎,貌似哥哥过生日,你也不曾这么大动干戈吧?”
苏皎皎笑得像只小甜狐狸:“我这不是怕给哥哥丢脸嘛!”
苏岸嗅了嗅空气中的香气:“什么东西,拿出来我先尝尝。”
苏皎皎便拦在了小厨房门口:“不行不行,我还在试验,没做成呢!”
苏岸便也懒得理她,任她跑进厨房关上门鼓捣去了。他闲靠在长椅上闭目养神,任凭金风细细,花木扶疏。
待到苏皎皎殷勤地捧上香茶点心出来,与他对坐着,苏岸便老实不客气地开始使唤她:“皎皎,哥哥等你这么久,肩背酸疼了,过来揉揉。”
苏皎皎也是被他使唤惯了,麻溜过去开始揉。
苏岸被揉得舒服了,漫声道:“那个,皎皎,哥哥在九子巷那边买了个小铺子。”
苏皎皎手下一顿问道:“买铺子干什么?你还要继续卖酒吗?”
苏岸也是可有可无的淡定:“给你的,你若喜欢,也可以卖酱菜。”
苏皎皎的眼睛亮了,当下跳到了苏岸面前欢声道:“哥!你是说那间铺子归我了!”
这丫头的声音表情实在是太清脆明亮了,苏岸不由莞尔:“看把你乐的。”
苏皎皎从小和苏岸腻歪惯了,此时也毫不顾忌地往苏岸身边一坐,头一歪就靠在了苏岸的肩怀里,手一伸就搂住了苏岸的脖子!
“哥哥你真太好了!”
苏岸顺势半拥了她,伸手揉了揉她光顺的头发。
“你许大哥会做陶,你云姐姐会琢玉,我会酿酒,皎皎虽然是个女孩子,还是得有一门可以傍身的手艺。”
苏皎皎偎在苏岸怀里点点头:“嗯,我会做酱菜!”
苏岸微笑,伸了长臂搂住她,眼睛却掠过她的头顶看向茫然不可知的前方:“是,这世事易变,富贵有如过眼云烟,人只要活着,就得有门谋生的手艺。”
苏皎皎却没心没肺快乐地保证:“嗯,我好好做酱菜!”
于是苏岸就乐了:“我和陛下早就说了,此番回来不任实职,就是来京城好好卖酒的。如今我酿酒给你搭着卖,日后还请苏姑娘多赏口饭吃!”
苏皎皎一听,乐不自禁,仰着头在苏岸怀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咸阳郡王府的乔老太君六十大寿的生辰,是在八月初八。
乔老太君这与当今太后有着血海深仇的人物,在京师里委实也是有点尴尬的。但皇家先对不起人家,人家任性闹了一闹,也就都容忍下了,还给了咸阳郡王府不少的封赏。
只是封赏是封赏,乔老太君与当今太后这对冤家是已然做成了,估计是不死不休。乔老太君虽是做了老封君,可如今的咸阳郡王不过自己庶子,媳妇当家,她当年痛失爱女心如死灰,一朝称病就一直称了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