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嬷嬷的伤处理完了,宋静怡才尖叫着:“还有孙嬷嬷呢!孙嬷嬷的伤重多了,为什么不先看孙嬷嬷!”
老太医话不敢说人不敢看,闷头又去看孙嬷嬷。宋静怡喊完了才想起自己是公主,自己也受伤了,难道第一个被医治的不应该是她吗!
一时又惊又吓,又羞又怒,毕竟还是年纪小,眼泪打着转儿就要流下来,身旁的一个宫女悄悄捅了捅她的后背,宋静怡这才想起事先商量好的必杀器来。
公主晕倒了!
于是又一阵手忙脚乱,可怜的孙嬷嬷被医治了一半没人管了。
待乱糟糟急切切一阵铺天盖地的手忙脚乱之后,公主殿下连同孙嬷嬷终于被送回宫了。那位老太医终于忍不住好奇,临走前偷偷看了苏皎皎一眼。
众人惊魂未定坐回椅子上,却见苏皎皎气淡神闲地放下手中茶,端庄规矩地行礼告退:“众位受惊了,皎皎的嬷嬷要安养,恕皎皎先行告退!”
她的姿仪柔美,气韵嫣然,婷婷而去的背影竟给人以淡远清贵的错觉,像极了十年前铁血杀伐淡定有礼的锦衣王。
众人半晌方才注意到,苏皎皎的茶杯旁竟还放着一枝从窗边折下的、清香四溢的粉蔷薇。
性子温柔绵软一直无法发挥主场优势的长公主这时闭了闭眼,一掌拍在桌子上,重重地吐字道:“妖女!”
第四章 妖女(一)
“这件事,”苏岸沉吟了半晌,看向苏皎皎道,“可能会有一点麻烦。”
彼时晴空如碧,绿柳如丝,日影透在苏岸的肩背上斑驳闪动。他的面容很温和,春云舒卷般光透而柔软,温和得让人有一点想叹气。
“陛下倒还好说,太后跟甄家亲近,怕是要让皎皎吃一点苦头。”
“哥,”苏皎皎沮丧地抱怨嘟囔着:“大不了不要这劳什子县主了,不就是他们拿权势欺负人嘛!”
苏岸便笑了。
“你才当了一天县主就嫌烦了,”他起身揉了揉苏皎皎的头,“走吧,就穿着这身跟我进宫谢罪去。”
“哥…”苏皎皎咬了咬唇,对威严皇宫有一点天然的怯场。苏岸深谙她的心思,说道:“走吧,祸都闯了,倒是怕罚了。”
苏皎皎跟在苏岸后头,忖度着措辞:“哥,那个,我若是犯什么错,你会不会…”
不等苏皎皎说完,苏岸便回头笑看了她一眼:“你想怎么着?”
在他身边十年,那丫头存什么鬼心思,只需一个眼神一句话,他便能一清二楚,她这般吞吞吐吐,不过是想说,哥啊,我若是把那个叫太后的老婆子气个半死,你会不会被牵连降罪?
苏皎皎像个故作机灵的小狐狸般,小心翼翼偷看了眼苏岸,没敢说话。苏岸却是说:“你是我锦衣王的妹妹,就算有错,任谁位高权重,也轮不到别人教训打骂。”
苏皎皎顿时眸光一亮,嘴角藏也藏不住翘了起来。苏岸却是看了看她,又淡淡地泼了一瓢冷水:“你要是敢放肆妄为,就好好担心一下回来我怎么收拾你。”
苏皎皎的心顿时又凉了半截,这还是要她乖乖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啊啊啊哥哥不护着她怎么这么命苦!
宋璟在外书房接见了苏岸,叫苏岸起了身,却用一种意味难言的目光瞟了仍跪在地上的苏皎皎一眼,那丫头紧跪在苏岸身后,正做出一副唯唯诺诺非常畏惧怯懦的鬼样子。
要不是见识过这丫头心性狡黠爪子锋利,他几乎就会被骗了去。
宋璟长身玉立,似笑非笑地对苏皎皎道:“倒不知道皎皎与人争凶斗狠起来,还真个是心狠手辣的,嗯?”
苏皎皎低眉顺眼谦逊低调:“陛下过奖,皎皎自愧弗如。”
宋璟见她不到一眨眼功夫就装不下去了,居然敢顶嘴,忍不住反问道:“哦?你还自愧弗如?”
苏皎皎抬起头,表情认真,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光可照人地对宋璟道:“是。陛下您想,我拼了个心狠手辣,不过是以堂堂县主的身份打伤了一个奴才,这有什么好夸耀的,真正厉害的是不发一声,就有心狠手辣的奴才打人脸毁人容,皎皎自愧弗如。”
宋璟一时说不上话,不由去看苏岸。那小眼神分明是说,这丫头话锋厉害啊,是你教的吗?可这不是你的一贯风格啊,你这厮不是一贯背后插刀当面温柔顺承从不忤逆顶撞的吗?
再说我是皇帝,我说她一句怎么了?她还分辩反讽开了,这是说我皇族心狠手辣无可争锋怎么的?
宋璟看着看着苏岸,眼神从狐疑询问就变成了无辜委屈,就一个小丫头,朕还训不得了?
苏岸却是任凭宋璟眉来眼去,恍若未知不答一字。宋璟便知道,这个玉面黑心的锦衣王这是认为他妹妹说的对。
可是,你个沈子苏,一个捡来的小丫头,你要不要这么护犊子啊!
宋璟暗自切齿磨牙,嘴上便开声了:“那皎皎这是说,朕的皇族心狠手辣登峰造极,天下无人能及让你自愧弗如是吧。”
苏皎皎瞬间瞪大眼睛,目光更清澈更懵懂地讶然道:“我何时这么说?皇帝哥哥你莫不是记错了吧?”
宋璟几乎笑场,记错,眨眼之间发生的事,他是七老八十老眼昏花会记错的吗?
他突然觉得有趣,于是循序善诱似笑非笑地继续下套:“皎皎这是说,天天骂朕心狠手辣登峰造极的人太多,朕听多了所以记错吗?”
谁知苏皎皎一脸愤然摩拳擦掌几乎跳起来:“哪个混蛋敢骂皇帝哥哥,我这就摔了茶杯替你毁了他老娘,不,毁他老婆的容去!”
宋璟“噗”地一声端不住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他挥了挥手朗声道:“起来吧起来吧,别在这儿给朕装模作样的,就是俩小孩儿打架,请什么罪,朕每年不和你沈子苏打几场,也没见你手软来请罪!”
“谢陛下宽恕。”
这边苏岸恭敬行礼道谢,那边还不容苏皎皎起身,就听一个太监的声音道,“启禀陛下,太后娘娘请明月县主移步慈安宫。”
苏皎皎诧然看向苏岸,苏岸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说道:“去吧,不准再放肆。”
宋璟瞧着苏皎皎跟慈安宫的太监出了门,对苏岸道:“你还知道你的宝贝妹妹很放肆,来人,摆棋。”
这边厢两个人落座,有宫女上了茶来,宋璟笑道:“瞧瞧这回你有了牵挂的人,看朕不狠狠赢上你三局!”
苏岸呷了口茶淡淡笑语:“陛下就一点不担心太后。”
宋璟脸上的笑陡然凝固住。
苏皎皎第一次在皇宫里穿行。
碧墙黄瓦,花木扶疏,偶有人烟可除了恭敬行礼再听不到一点人声喧闹。如此肃穆无声,也就只有鸟儿无知无畏,婉转啼叫几声。
东绕西绕,只走得苏皎皎有几分累了,前面带路的嬷嬷依旧一脸阴沉行走如飞。
苏皎皎不禁有几分腹诽,这皇帝真有点不够孝顺,怎么住得离他娘这么远,这晨昏定省行礼问安得多麻烦费时间啊!难道是太后这老婆子人老了爱唠叨,管东管西没完没了,皇帝也禁不住才躲得远远的免受荼毒?
她这边走边腹诽着,不提防前面的嬷嬷已然停住,一脑袋就扎了过去,直撞得“咚”一声,头发散了!
苏皎皎“哎呀”一声,来不及安慰撞得生疼生疼的脑门,只一箭步冲上去,想要抓住滑落的碧玉镂花蝴蝶簪!
那是云姐姐出品世上仅此一件今生与此结缘的好不好!
因为珍贵,所以痛惜,所以要接住的决心就很大,冲上去的力度和速度也很大。
然后悲剧了。
那位嬷嬷本来就被撞了一踉跄,向前几步还没站稳,苏皎皎又一惊一乍小牛犊子一般冲过去,那位嬷嬷当时就脚下打了个绊,又高又壮的身躯扑倒下去,偏生苏皎皎抑制不住自己的脚步,整个人也摔了过去!
先是“叮”一声响,那是碧玉镂花蝴蝶簪落地的声音。
随后“扑”一声闷响,那位嬷嬷沉重的肉体砸在硬生生石板块上的声音。
继而“啊”一声叫,苏皎皎清浅的娇呼吞没在鼻子与脊梁骨亲密的碰撞中!
半天也没人反应过来。
苏皎皎只好龇牙咧嘴自己站起来,披头散发满脸鼻血。
第四章 妖女(二)
太后面前失仪,也是要不得的。
有宫女嬷嬷们出来,搀扶的搀扶,抬人的抬人,收拾的收拾的。苏皎皎见一个小宫女将碎裂的碧玉镂花蝴蝶簪扫在簸箕里,不由出声道:“那个簪子别丢了,我看只是蝴蝶摔掉了,回头我让云姐姐看看剩下的还能不能修补。”
她那造型形如恶鬼,偏她还不消停,仰着脖子,用沾染血的手指捏着一个鼻孔说话,还不忘歪着脑袋要看地上的簪子,那样子着实是怪异滑稽。
宫女强忍住没有笑场,只应了声诺。
苏皎皎被带到小耳房,刚洗了脸坐下,还未梳妆,便听到正殿里“啪”的一声,好大好响的瓷器碎裂声。
帮苏皎皎梳妆的小宫女吓得手一缩。苏皎皎怔了半晌,狐疑地问身后宫女道:“太后娘娘有病吗?”
小宫女面露狐疑。苏皎皎道:“生别人的气,摔自己的杯子。”说完她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也是啊,我忘了她用东西是不用花钱的。”
小宫女想笑不敢笑,想怒不敢怒,面部表情就有点扭曲抽搐,总算是把苏皎皎收拾清爽了,忙不迭地行礼告退。
苏皎皎低眉敛首,亭亭玉立风姿翩翩地进了大殿,跪在地上,叩首,问安。
“太后娘娘金安。”
声音清朗、清静,甚至莫名地空灵甜润。
安坐在上的高太后愣了一下,不由看了她一眼。
不见面目,但看见身形端庄窈窕。
高太后很快皱着眉扭过头去,好像对自己竟然看了苏皎皎一眼这件事,极为深恶痛绝。
心口竟有股烦闷涌上来,高太后眼底杀机一闪,握着座椅扶手的手一紧,手背上青筋跳起。
身边的赵嬷嬷见状,连忙递过一杯茶去:“太后用茶。”
高太后压下心底的戾气,接过茶,轻轻地小口小口抿。
一时大殿无声,只有太后手中杯盖与杯口极其轻微的触击声。
有夏风扶着花影在金砖地上轻轻地晃动。苏皎皎一动不动跪在那里,额头触地没有起身,后脖子上有了一层薄薄的汗。
膝盖下没有蒲团,硬砖硌得她的膝开始针扎般疼。
太后则有些倦乏了,放了茶杯,歪在赵嬷嬷送来的靠垫上闭目养神地假寐。
一众宫女们轻手轻脚,添茶换盏大气也不敢出。
远远的有鸟鸣啾啾,鼻端有若隐若现的幽香飘散,苏皎皎用眼角余光乱瞟了几眼,除了几个桌子凳子腿儿,什么也没看见。
可就是她的小动作,成功地被假寐的高太后抓住了小辫子,她坐直身子将手边的茶壶掷过去喝骂道:“没规矩的东西,哀家也是你贼眉鼠眼乱看的!”
那壶茶是刚换的,水正滚烫,溅到身上肯定是要烧几个大泡,何况那壶还是冲着苏皎皎的脑袋瓜子!
苏皎皎虽然伏着身以额触地不能眼观六路,但是也时时提着小心耳听八方,那茶壶朝着她招呼过来,她哪里肯吃这亏,当下“啊”一声惊跳起!
太后发威,她竟然敢躲,还跳起来!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她不是躲着向后跳,而是扑着向前蹿!
关键是她扑得还非常快非常连贯,动如脱兔快若惊鸿,眨眼间“蹭”一下蹿到了太后身前!
用余光看见那茶壶正好在自己刚刚伏地的脑门处着地碎裂开,苏皎皎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她狠狠地抓住高太后的双肩,下死力地拼命摇晃,一边夸张地声嘶力竭地哭喊:“太后!太后你怎么啦!”
高太后一来年纪大了,二来尊贵惯了,哪里受过这等待遇,脑袋撞在靠垫上几乎被摇成脑震荡不说,耳朵也被苏皎皎那嘶声的大叫震得嗡嗡作响,差点聋了。
旁边的侍从都惊呆了。
待他们反应过来团团围扑过来,苏皎皎已然是红了眼,对准身边的两个嬷嬷就是狠狠的两个耳光,大骂道:“你们这些奴才怎么照顾的太后!大白天穿堂风你们让太后在椅子上睡觉,让太后惊风发了羊角风!”她这边腾出手来,对着宫女嬷嬷们一阵拳打脚踢,恨恨地道:“你们这些黑心烂肺的贼,竟敢这般对太后!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们!”
高太后跌坐在椅子上,又惊又骇,又气又怒,又头晕又脑胀又耳鸣,一时傻呆呆反应不过来。
待她勃然站起一声怒喝“都给我住手!”时,她的手下已经在苏皎皎手上吃了大亏。
苏皎皎跟苏岸是学了些防身功夫的,出手的角度和力度又刁钻又狠辣,那些宫女嬷嬷们哪里是对手?再加上她明月县主锦衣王义妹的身份,也没人敢真对她动手,故而苏皎皎所向披靡。
太后一声喝,苏皎皎陡然住手,她愣愣地看着太后,然后白眼一翻,沿着身边嬷嬷的身体,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
高太后气得直哆嗦,指着苏皎皎,抖着嘴唇铁青着脸半天说不出话来。还是赵嬷嬷机灵,忙上前搀扶住,扶太后坐下,转头对身边宫女说:“还不快去请太医!”
有生以来不曾受此折辱,高太后一拍桌子,面目狰狞地吼道:“传皇帝!传锦衣王进来!”
那一局棋下得有点久,你来我往半天未定输赢。宋璟盯着棋局随手呷了口茶,说道:“子苏你这十年窝在乡野,没干别的竟琢磨棋谱了吧!”
苏岸笑语道:“棋谱不当吃不当穿,臣下哪有功夫琢磨它?”
宋璟不信:“不可能,你原来棋艺远不及我!”
苏岸落下一子,轻叹:“陛下忙于政务,棋艺竟如此荒疏了!”
宋璟定睛一看,自己竟要输了,不由惊得瞠目结舌:“不可能!刚还是好好的,你这一片是什么时候包抄过来的!”
苏岸袖手道:“刚刚。”
宋璟不可置信地又审视了一遍,指着一颗白子道:“这颗,这颗子,什么时候到这里的!”
门边有太监施礼回禀:“陛下,太后娘娘召陛下和锦衣王见驾!”
宋璟光顾着瞅棋局,没听见。
太监半天听不到回应,微微尴尬地看了看宋璟,正撞到苏岸微笑地看着自己。
太监朝苏岸拱了拱手,露出哀求的神情。
苏岸笑笑,唤宋璟道:“陛下!”
宋璟恍然回神,在苏岸的示意下看向了门口太监,太监复回禀道:“太后娘娘召陛下和锦衣王见驾!”
宋璟楞住,和苏岸对视了一眼。那眼神分明是说,你那妹子,不会连太后都敢惹吧?
苏岸垂眸敛首,无动于衷。
宋璟突然纳闷起苏岸今天的态度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慈安宫正殿,不容行礼,只听太后一声冷斥道:“哀家差点让那苏皎皎给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