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右没拒绝,和他下到一楼,慢慢向后院走。丁喜来觉得这是个好机会,问他能不能收了自己。叶右问道:“知道我为何来这里么?”

丁喜来暗忖这是不是在考验自己,往深处想了想,试探问:“你是想直面伤口,忍痛再来烟花之地转一圈,以此忘记浮萍?”

身后的任少天要笑不笑,嘴角抖动一下,别开了头。

叶右笑眯眯地道:“这答案……”

丁喜来问道:“怎……怎样?”

叶右道:“也就你想得出来。”

丁喜来一听便知道错了,问道:“那是因为什么?”

叶右道:“因为我觉得这个当口,白子的药人应该不会来逛妓院。”

丁喜来眨眨眼,确认般重复了一遍:“白子的药人?”

叶右道:“嗯,若不出意外,少林就要被他们围了。”

任少天瞳孔一缩。

丁喜来默默反应一下:“……啥?!”

叶右示意他小点声,带着他找到没人的地方,解释了一遍自己的猜测,告诉他们不用紧张,白子这次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几个人,没到彻底撕破脸的时候,所以应该不会大开杀戒。

丁喜来咽咽口水:“那……那咱们怎么办?”

“你们在这里等着,不用往少林递消息,免得白子起疑,少林有我师兄在,没事,”叶右道,“我虽然不知白子会何时动手,但估计就这一两天了,我若是他们,上少林前绝对要抓几个人,你们别出妓院,免得他们盯上你们。”

丁喜来感觉有点腿软,要站不住似的:“咱们走的这一路……会不会已经被他们看见了?”

叶右道:“那没关系,你们别落单就行。他们在围上少林前不敢弄出大动静,你们这次出门带了不少人,还一直待在热闹的妓院里,他们若没信心把你们一口气全吃掉,就不会动你们,注意酒水,别被下药。”

丁喜来尚未听出不对,任少天便忍不住开了口:“我们?那晓公子呢?”

“我有别的事,这次会出来也是故意的,”叶右见丁喜来要开口,拍拍他的肩,“我会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信你,你撑起来,把这些人保护好。”

丁喜来只觉心头狂跳,热血直往头顶涌:“我……我行么?”

叶右道:“你行的,不是还有少天帮你么?”

丁喜来脑子里一团乱,张了张口,第一个问题是:“那你呢?你突然离开,我怎么跟他们说?”

“你就说我师兄来了,把我叫走了,”叶右垂下眼,犹豫一会儿道,“其实因为浮萍这事,我师兄……对我表明了心意。”

丁喜来一愣,紧接着道:“果然啊,我们早就看出来了!”

叶右脑中闪过师兄那句“我心悦你”,压下快要淹没自己的愉悦,低声道:“我是才知道的,需要好好想想,反正我师兄那个人也不怕被人知道这事,他们要是问起,你便对他们说我师兄不喜欢我逛妓院。”

丁喜来觉得这理由非常合情合理,点了点头。

叶右道:“行了,上去吧,我找地方换件衣服,易个容。”

丁喜来迟疑道:“你……”

叶右道:“我会没事的,双极门里来了很多人,他们会保护我。你们上去吧,现在不是耽搁工夫的时候。”

丁喜来六神无主,只能听他的,告诉他一定要小心,这便走了。

叶右便去收拾一番,换了行头大摇大摆地离开妓院,慢悠悠到了相隔几条街的小院。

魔教几位长老早已等候多时,此刻见到他只觉感动不已,泪流满面扑了过去:“教主!”

叶右笑着闪开,问道:“让你们做的事做了么?”

长老道:“嗯,都做完了。”

叶右满意地点头,在椅子上坐下,扫见不远处的苗长老,笑眯眯地勾手指:“苗苗,来。”

“……”苗长老绷着脸,默默后退了一步。

叶右笑道:“别那么抗拒,是好事,过来。”

苗长老犹豫一下,认命地走了过去。

第60章

黑暗无声无息地晕开天空,珍宝似的托出一轮圆月。

小院落满银辉,夜色渐渐变得沉静。

叶右换上了一件黑袍,坐在院内的石凳上,慢悠悠地捻着一颗棋子。桃姑娘坐在他对面,在月光下盯着棋局,思索片刻,下了一颗子。叶右嘴角一勾,像是早已料到一般,紧跟着便落了一子。

桃姑娘看了看,说道:“又着了你的道。”

叶右笑道:“我若故意让你,岂不是会惹你生气?”

桃姑娘道:“你可以别让我看出来。”

叶右从善如流,说道:“好,下一局让你。”

桃姑娘不置可否,专心先把这一盘下好,结果结束时却发现自己只输了半个子,这才明白叶右一开始便在让她,果然没让她看出来。她顿时无奈叹气:“你这人真是……”

叶右道:“如何?”

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真是太招恨了。”

话音一落,秦月眠从月洞门迈进来,笑着走向了他们。

按照叶右与闻人恒的计划,他今日一早便去找桃姑娘喝茶,提了几句叶右,成功邀到美人,顶着一群人艳羡的目光与桃姑娘下山游玩了。而魔教长老早已接了教主的命令,派了梅长老和白长老在小县接应他们,由这两人代替他们回少林。

他本以为会是梅长老扮成桃姑娘,白长老扮成他的,但很快就发现自己想得太天真,人家魔教让白长老易容成了桃姑娘,而梅长老则易容成了他,问之则答白长老武功高,抗打。

他沉默地目送他们离开,半晌才道:“这是重点么?”

重点是一个大老爷们扮成女的,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真不怕露馅么?还有梅长老,能不能别顶着他的脸翘兰花指?

桃姑娘道:“他们一向这样,放心吧,在大事上他们都很靠得住。”

秦月眠道:“不会被认出来?”

桃姑娘道:“应该不会,易容是他们的强项,刚刚是没有外人才会不加掩饰的。”

秦月眠暗道一声希望如此,与桃姑娘来到魔教的小院,这便一直待到了晚上。

他慢慢走到下棋的二人身边坐下:“还没消息?”

“没有,”叶右收好棋子,端起旁边的茶喝了一口,“也不一定会是今晚。”

秦月眠道:“他们若是今晚不动,那群少爷在外面已经住了一晚,再住一晚会不会惹人起疑?”

叶右道:“年轻人嘛,偶尔贪玩可以理解。”

秦月眠怀疑地看着他。

这人回来后便扣上了标志性的面具。

面具盖着整张脸,露着眼睛、鼻子和嘴,但与一般的面具不同。他这面具左侧的一边到鼻子地方是断开的,然后横跨人中,绕着嘴唇转一圈再斜飞到左腮上,最后的勾像是凤尾似的,黑底上绣着红纹,衬着他微微勾起的嘴角,张扬而邪气,全江湖只此一家。

秦月眠见他只笑不语,便估摸应该是有对策,暗忖这对师兄弟怎的都这么难对付,嘴上换了话题:“我今天好像看见无望宫的人来了?”

叶右道:“他们来告诉我钟公子的下落。”

秦月眠和桃姑娘一愣,几乎同时开口:“钟公子难道在谢宫主手上?”

叶右道:“嗯,具体如何我暂时还不……”

话未说完,他抬头便见跟随无望宫的人去看人质的百里长老回来了,问道:“谢均明用什么借口留的人?”

“谢宫主找了一个魁梧的大汉看着钟公子,”百里长老嘴角抽搐,“据说大汉等钟公子醒来便告诉他对他一见钟情,要绑了他当媳妇。钟公子威逼利诱全不管用,只能宁死不从。大汉没强迫他,只是整天在家守着。还据说钟公子这两天一直在和他讲道理,今天我在暗处看的时候,钟公子终于松口说要带着人家去见他爹,他爹同意,他就同意。”

秦月眠:“……”

桃姑娘:“……”

叶右笑了:“然后呢?”

百里长老道:“然后大汉问他不是说他爹是武林盟主么。钟公子说是啊。大汉就说武林盟主那么厉害,若是不同意把他乱棍打出去,他的媳妇就没了,所以宁愿继续守着,等处出感情了再说。钟公子当时的脸都绿了。”

秦月眠:“……”

桃姑娘:“……”

叶右笑出声,赞道:“不愧是谢均明。”

百里长老问:“那这人……?”

叶右道:“继续看着他,必要的时候再‘救’出来。”

百里长老道声是,转身走了。

叶右命人拿了一壶酒,与秦月眠各自倒上一杯,又与桃姑娘下了两盘棋,这才接到手下的消息,不由得勾了勾嘴角。

秦月眠看他一眼:“怎么?”

叶右把纸条递给他,起身道:“有动静了,我们走。”

午夜已过,少林寺一片寂静,大部分人都已休息。

魏江越听了一堆东西,此刻一点睡意都没有,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就着外面的月光,沉默地灌茶水。

闻人恒见这人不睡,便不再客气,和衣躺在了床上——他和师弟昨晚还在这上面睡过一觉,做了他这十年中无数次想做的事,说实话他现在真不太愿意把床让给别人睡。

房间静下来,不知过去多久,只听外面突然响起零星的嘈杂,隐约还伴着几声惨叫,紧接着一道注入了内力的喝声响彻天际:“少林的人给我滚出来!”

这一下如同水入油锅,整个少林都炸了。

闻人恒倏地睁开眼。

虽然他也没睡踏实,但好歹闭目养了一会儿神,此刻精神不错,与外面那些被惊得不知东南西北的人完全不同。

他翻身起床,简单理了理衣服,温和道:“我们出去看看。”

魏江越深吸一口气,起身跟着他出门。

刚刚迈出小院,抬头便见一道黑影极快地自旁边的小院闪出,眨眼间便消失了,魏江越几乎有些吃惊:“那是秦庄主?”

闻人恒道:“算是。”

魏江越道:“何为算是……”

他说着猛地反应过来,问道,“难道也是找人易的容?”

闻人恒道:“嗯。”

魏江越道:“理由为何?他这是去哪?”

“去桃姑娘的住处,”闻人恒道,“白子这次若真用了药人,肯定会吹笛,桃姑娘的琴音能破笛声,你若是白子,这种时候会让桃姑娘出来碍事么?”

魏江越眉头一皱:“来得及么?”

闻人恒淡定道:“来得及。”

魏江越刚要怀疑地多问一句,只听闻人恒补充说反正那也不是真的桃姑娘,顿时沉默,暗道一声这对师兄弟真是把什么都算计好了。

他的脑中不禁闪过晓公子的身影。

那人既已看穿白子的棋步,这几天的哀痛是真的还是装的?是不是已经看开放下了,抑或还在拼命压抑着?另外他们既然设计了这些东西,晓公子出门肯定也有事要做吧?

他问道:“他要做什么?会不会有危险?”

“不会,”闻人恒扫一眼前方的岔路,提醒道,“是方丈他们。”

魏江越便闭上嘴,垂眼跟着闻人恒,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和平时的晓公子一样。

事出突然,慈元方丈一行人都急着去外面一看究竟,没工夫寒暄,只点点头就走了。闻人恒和魏江越放慢脚步,保持着一点恰到好处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人群,向少林的正门走去。

此刻大门内外早已站满人。

众人见方丈他们过来,便自觉让开了一条路。

几位前辈抬头一看,发现少林外来了一群黑衣人,第一排不少人举着火把,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一位黑衣蒙面人站在中央,背着手,正静静地等着他们。

慈元方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深夜上山,不知有何贵干?”

黑衣人没回答,而是出乎他们意料地将面罩扯了下来,对他们冷冷一笑。

这人五官生得很好,让人猜不透具体年龄,左脸上虽然有一道疤,但还是很赏心悦目,只不过如今勾着冷笑,又气势汹汹的,令人失了不少好感。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陆续认出他的身份,倒吸了一口凉气。

“鬼相公!是鬼相公啊!”

“什么?鬼相公?”

“不可能,他不是死了么?怎么还活着!”

“之前是吸血老鬼,如今是鬼相公……”

“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慈元方丈几人同样吃惊。

可这种时候追问对方为何还活着显然没什么用,而且黑子先前已提醒过死人活着的事,他们只要不傻,便清楚这是白子的手笔。

鬼相公环视一周:“你们这群白道,真是无论何时看都让人讨厌。”

谢均明道:“这话我同意。”

众人:“……”

怎么哪都少不了你!

鬼相公没想到竟还有人接口,看了过去,说道:“无望宫谢均明?”

“嗯,是我,”谢均明身上穿着宽大的睡袍,露着大半个胸膛,就这么不要脸地出来了,他摆手道,“寒暄的话不用多说,你们这样大摇大摆地过来,肯定带了药人对吧?快,赶紧亮出来,早点完事,我好早点回去睡觉。真是,下次你们能不能挑个白天动手,就这么见不得人么?”

虽然这货说话一贯难听,但像这样与他站在一边听他噎别人,还是……还是很解气的。

众人沉默。

鬼相公大概是许久没听见有人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了,神色一冷,但没发作,对身后扬了扬手。

众人不知他要干什么,俱是紧张地看着,接着只听幽幽的笛声传来,那些黑衣人动作一致地摘了面罩,明亮的烛火打在他们的脸上,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那……那是迭意三侠!已经失踪两年了,没想到竟然在这里!”

“师兄,那是我师兄!师兄!师兄!你看看我,看看我!”

“苍天……他们听不见,没反应……”

慈元方丈和几位前辈神色凝重。

被黑子步步紧逼后,白子藏在暗处的势力终于破土而出,他们虽然已有准备,但没想到仅仅这一角,便如此森然而狰狞。

药人没意识,能毫无顾虑地对他们刀剑相向,然而这些清醒的、有些有肉的人,却不能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这场仗没办法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