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到家。”

宋氏黯然,她本还在想若是能带着孩子大归,离开那些豺狼虎豹,或许日子会过的好些。可那里毕竟是他们的家…

“才刚茶吃多了,我想小解。”

宋氏:…

“皇后娘娘召咱们入宫,却不见面,看来咱们其实也并未多受待见,这倒是与我先前计划的有些偏差。”

说起正经事,宋氏也正了正神色:“是啊,本以为今日入宫,皇后娘娘也会安抚咱们娘儿们一番的。无论如何傅家男丁也都是为国捐躯了。”

“这样的想法,咱们往后切不可再存了。”傅萦爱娇的蹭了蹭宋氏的肩头,软萌的像只撒娇的小奶猫,让宋氏忍不住又爱惜的摸摸她的头。

“今日从宫里那些人对咱们的态度,其实已能窥得几分。再细想想,咱们东盛虽是小国,可小国的皇上也是有尊严的。况且据说上国周朝的皇帝不过四十出头,咱们的皇上可都六十了。同为君王,却要听个四十岁‘毛孩子’的摆布,还要做出心悦诚服状,皇上必定不爽至极。我爹他们又不是为了东盛战死的。若对咱们太好,岂不是等于告诉满朝文武都可以尽管去攀高枝儿了?”

傅萦的声音压的很低,却似一汪清泉,洗去蒙住双眼的污浊,带来满目清明。

宋氏神色凝重了许多。

本还将希望寄托于宫里。看来这下却不成了。

傅萦接过宋氏手中的纨扇摇着,安抚道:“娘不必担忧。皇上虽不会对咱们太好,可也不会克难的。毕竟也要做出个样子来给周朝人看呢。只是不会给咱们实质上的好处罢了。”

“这话怎么说?”

“就譬如,皇上追封我爹为世袭罔替的武略侯。要知道,咱们东盛自古以来,都是嫡子承爵,可咱家还有谁能承袭爵位?这爵位镀了一层‘世袭罔替’的金,其实也不过是到我爹这里就结束了。”

傅萦感叹皇帝到底是老油条,其实还不只是这些,一个追封,将他们满府的孤儿寡母推上风口浪尖,金银赏赐,反倒叫他们母女怀璧其罪。这一切种种,面上看来是泼天富贵,实际上却有些恶趣味的惩责。

毕竟,皇帝不希望自己国家养出的都是效忠他国的大臣,这也是做给满朝文武看。

宋氏明白了傅萦的意思,立即觉得生活好艰难…

“娘何必满面愁容?只要活着一日,就认真的过一日,且行且珍惜嘛。”自从有了转世为猫再变人的经历,她就觉得世事无常,说不定一觉醒来又变成什么鬼,何必委屈自己?

宋氏被傅萦一句话逗笑了,欣慰的拉过她的手拍了拍。

“亏得娘还有你。”

傅萦莞尔:“亏得有娘。”

马儿载着满车温馨回到了傅家门前,车夫摆好了脚凳,傅萦就与宋氏相携下了车。

谁知一抬头,却意外的看到正门开着。门前有婆子出来相迎,将二人迎进了垂花门,那恭敬的态度让傅萦觉得自个儿是走错门了。

才绕过影壁来到东跨院门前,就见六姑娘傅芸、八姑娘傅茜和十姑娘傅蕊相携而来。

“大伯母您回来啦?”

“七姐姐,祖母说你与大伯母要回来了,咱们就特地出来迎呢。”

六姑娘傅芸是二房嫡女,大傅萦一岁,为人灵巧会讨喜,平日就最受老太太的喜爱,以至于三房嫡出的十姑娘傅蕊和庶出的八姑娘傅茜都以傅芸马首是瞻。

平日里,他们极少与傅萦和傅薏亲近。

这会子却像是小蜜蜂刚采过蜜就到近前。

甜的让人发腻!

宋氏虽不喜欢这些捧高踩低的,碍着是一家人,不好太落了体面,就要说话招呼。

傅萦却一把拉住了宋氏,绕过碍眼的“甜蜜蜂”,径直进了东跨院。

傅芸、傅茜和傅蕊都傻眼了。

本想着长房一家子历来都是人傻心软钱多好蒙,尤其是傅萦,根本就是个老好人,只要他们稍微表示一些亲近,她还不上赶着姐姐妹妹的称呼起来?正好就引着直接去上院见老太太。

这也算完成老太太的吩咐。

可是傅萦居然不理人,直接转身走了!

“六姐,东跨院没关门,咱要不要进去再请?”傅蕊一想到祖母生气时眉间挤出的纹路,就紧张的声音打颤。

傅芸米分面涨红,半晌没动作。

正激烈的思想斗争时,就见东跨院中人影晃动。

几人心内都是一喜。想来是大伯母觉得慢待了他们,来请他们进去吃口茶消消暑吧?

谁知道那院门竟被吱嘎一声关上了。

关上了…

茶没吃到,吃了满肚子“闭门羹”的姊妹三人委屈的快哭了,转身就往上院去回老太太。

长房的人最讨厌了!

傅萦这解决了生理问题,浑身轻松的拿帕子擦着手离开净房回到侧厅。

宋氏就不赞同的道:“虽他们不仁,咱们该有的礼数也不能失了,那样将人关在外头,不好。”

“有什么不好?”傅萦挨着宋氏坐下:“为了让人心里舒坦,就让自己心里不舒坦?这样的事儿我不做。”

傅薏和俞姨娘对视了一眼。

宋氏叹道:“萦萦,你这般行事太过任性了,却不像从前的你。”

傅萦只是轻笑,慵懒的摇着扇子用沉默去解释这一切。

正当这时,院门被叩响了。

且并非是预想之中的粗鲁暴躁,而是极有节律的礼貌轻叩。

“大伯母,七妹,是我。”

“是五哥?”傅萦挑眉。

俞姨娘忙起身去开门:“五少爷对咱们有恩,可不能轻慢了。”

第八章对牌

傅家原本不缺男儿,尤其二老爷最能干。他生前虽纨绔了些,文才武略不及大哥,老实沉稳不及三弟,但生儿子可是强项,傅萦这一辈除了长房和三房各有一嫡子,其余几个男丁不论嫡庶都是二老爷倾情制造。

到如今傅家男丁凋零,二房男丁战死的最多,所剩的生力军里还有个傅放初呢。

而五少爷傅敏初,从前堂兄弟们都健在时他在老太太眼里就是个“残次品”,根本不受待见。

三婶只有这一个嫡子,长房和二房的儿子们各个生龙活虎,偏她的儿子自幼病弱,她也没少受婆婆的责难。

风水轮流转。

现下病弱不堪的傅敏初反而成了这一辈里所剩唯一的嫡子。

在老太太眼里,傅敏初变成个闪闪发光的金疙瘩,比倒三不着两的庶子傅放初可要金贵的多。

不但三婶腰杆直起来,就连傅敏初在老太太面前也说得上话。

是以那日老太太要强行抬走傅萦,傅敏初竭力劝阻才起了作用。

而若非傅敏初晓之以情,单凭傅萦也根本不可能说服老夫人将婚期延后,就更不可能有昨日的成事。

傅萦与傅薏相携迎到廊下时,傅敏初与俞姨娘已到了面前。

他举手投足透着儒雅书香气,只是久病瘦弱,身上牙白袍子像是挑在竹竿上,夏风吹的他袍角翻飞,仿佛他下一刻就会被风吹走。

见傅萦安然无恙,他秀气苍白的脸上露出个欣慰的笑,公鸭嗓说了句:“真好。”

只两个字,就触到了傅萦心里。

傅萦眨去眸中湿意,笑着行礼:“五哥。”

“五弟,昨日多谢你。”傅薏也施了一礼。

傅敏初摆着瘦的骨节分明的手,惭愧的道:“我到底是没能帮上什么,若我再有用些,昨儿就不是来送七妹出去了。”

将人让进了厅内,见过礼,傅萦和傅薏将圈椅搬来给傅敏初坐。

傅敏初平静了呼吸,这才道:“昨日听说了集市上的事,祖母动了大气,若非宫里来了人,她今天本要去衙门告你们忤逆不孝的。”

在东盛国,若父母长辈去衙门里告子女不孝忤逆,几乎不用审被告就要挨板子,打死的不在少数。

宋氏闻音知雅,惊出满脊冷汗。

想不到老太太竟会如此狠毒!

可是想到抢亲一事,若非傅萦用的计成功了,这会子人不是已经被抬去赵家且过去一夜了么?

她心里还曾对人性抱着一线希望,这会儿也全然消失了。突然觉得刚才傅萦吩咐关门太对了!

“多谢你特意相告。”宋氏感激的笑着。

傅敏初摇摇头,“大伯母不必客气。刚才你们前脚刚走,宫里就又来人传了皇上口谕,宣您和七妹妹明日入宫面圣,这会子传谕的老爷回去了,留下一位教导规矩的姑姑,祖母和二婶三婶正陪着呢。六妹他们才刚气冲冲要去上院,恰好我经过,就给拦了下来。”

原来竟是这样!

“五哥,又要多谢你了。”傅萦裣衽一礼,真挚谢意由她那双水蒙蒙的大眼传达给了傅敏初。

傅敏初笑着摇头:“咱们是一家子至亲骨肉,何须如此客气?七妹,有些事我虽不说,却也看的真切,只是子不言父之过…可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傅字,七妹还请手下留情,保全家族的荣誉要紧。”

这一家子的聪明人不少,最通透的却是病弱的傅敏初。

傅萦叹息着,清澈的眼中满是无奈:“五哥,你是知道萦萦素来为人的,若非万不得已,我哪里会如此?我也清楚一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可是我们也要活下去啊!我要的不多,只想有尊严的活下去,保住应当属于我们的东西罢了。”

如此沧桑动情的话出自一个才刚十四岁的少女之口,回想这些日子她所经历的,傅敏初越加觉得这个妹妹可怜。

到底是多大的伤害,逼的一个知书达理温柔腼腆的姑娘去集市众目睽睽之下抛头露面?

“七妹,为难你了。”

傅萦笑着摇了摇头。

为了这家里少有的不极品的几个,她决定不将这个家玩垮了。

“为免生事,大伯母与七妹还是快些去上院吧,我就告辞了。”傅敏初起身行礼,又嘱咐傅萦:“七妹,回头还是去与六妹、八妹和十妹解释一下,到底是姊妹,那么丢下人很不好,若传了出去对你的名声也有损。”

傅敏初是一心为了她,而且傅萦知道傅敏初为人端正,又有些固执的认死理儿,内心更是单纯。要让单纯的他认同她狠刷对手的心理不大容易,她又不想伤他的心。

是以傅萦只认真的点头应了,道:“其实才刚我只是急着去外头。”

傅敏初…

七妹,其实这种事你可以不用跟哥哥解释。

本来傅萦还不觉得说出来有什么,可一看傅敏初绯红的脸,她也囧哩个囧。

五哥你脸红个什么啊!

傅萦与傅薏送面色“红润”的傅敏初到了院门前,伺候他的婢女苏叶就在外头等候着。

原本爷们儿家走到哪里也不必带着丫鬟,只是傅敏初身子弱,三婶怕他万一不舒坦身边需要个人手,带着小厮在内宅晃又不像话,是以才给了他苏叶。

苏叶见五少爷素来苍白的脸色竟如此红润,疑惑之下,感激的望着傅萦。

傅萦被苏叶感激的目光洗礼着,淡定的客气相送。

去上院的路上宋氏还在无奈的叮嘱:“…你这丫头,往后切不可如此乱说了。”

她要知道不过说了句“去外头”就差点让清纯的少年“脑溢血”,打死也不会说的好吗!

上院正屋里,老太太、二婶和三婶陪着宫里来的许华姑姑。

这位姑姑不大爱言语,他们又怕场面太冷尴尬,“脱口秀”说的嗓子都干了,若是傅萦与宋氏再不来,他们就快没词儿了。

许华姑姑三十出头的年纪,穿了身翠色的掐牙比甲,素纱挑线裙子,圆髻以纯银扁方固定,耳上缀着对莲子米大小的珍珠耳坠子,以她的身份,能用得这样大小的珍珠却是不凡。

施过礼,宋氏与傅萦就被许华姑姑单独带去东跨院。

二婶、三婶原本还想让家里的姑娘也一同学学宫里的规矩,不料人家一句谕旨不可违逆,就将他们堵在了外头。

不愧是宫中教导规矩的姑姑,不论举手投足,一言一语都是极令人赏心悦目的。虽态度冷淡,却也将入宫后应当留意的都说明了,傅萦在长公主府中见过不少贵妇,本就了解一些,加之她记忆力极佳,学的也很快,许华姑姑的面色就渐渐从冷淡变作常色。

夕阳西下时,老太太吩咐蒋嬷嬷来东跨院请人,打算留许华姑姑晚饭。

却被客气的婉拒了。

宋氏就与傅萦亲自送人出去,赠了一对纯金镂空雕如意纹嵌珍珠的镯子,许华姑姑原本不收,但客气推辞了一番到底还是收下了。

晚饭用罢,宋氏与傅萦、傅薏去上院昏省时,就与老太太道:“这些日府里的对牌搁在二弟妹和三弟妹手中,也烦他们劳累,如今我身子好些个,就不劳烦他们了。”

二婶和三婶闻言,面色都僵了。

就知道他们回来准没好事!

事情根本就没按着原本计划的发展!

妯娌二人原想着傅萦若是去了赵家,宋氏又病病哀哀的,再受一次打击,保不齐没几天就去见傅刚了。就算她命硬,病中也无法打理家事,他们也能把握着权力。

谁知闹了一番,反而让傅萦得意起来,今儿个见皇后,明儿个还要面圣,就连病歪歪的宋氏都原地满血复活了。

忙活几日,闹了一场空,现在还要交还对牌?

他们怎么这么亏啊!

二婶和三婶都殷殷望着老太太。反正他们得不到便宜,老太太也别想从宋氏身上拔毛。

果然,老太太摇着头,也不说答应不答应,先是呜咽起来:“老大呦!你去的早,为娘的这都苦死了!你媳妇儿她不听娘的话哎!你的家业都要被倒腾宋家去了!”

二婶、三婶忙一左一右去劝说,一个拭泪的,一个倒茶的。

“大嫂也没说什么,娘莫要伤心。”

“大嫂为了您的身子也不会忤逆您的意思啊。”

宋氏怒极反笑,刚要说话,却被傅萦拉了一把。

疑惑的看向傅萦,就见她先摇摇头,随后又眨眨眼。宋氏一想,就明白了傅萦的意思。

“娘,既然您觉得媳妇管家不合适,那这事儿就算了吧。”

“嘎?”老太太哭声戛然而止,擦了擦泪:“你是何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