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将军,要怎么上阵杀敌?
但战场无情,第二天农民兵又来了两千援军,武爽带了五千人来闯关,叫骂挑衅声十里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白宗英硬是隐忍不发,只叫人送来两付盔甲,顺便带来一句话:两千人马已备好,请将军上马。
斯兰对着两付破烂的盔甲只有发呆的份,他能叫现在的将军出去迎战吗?显然不能!可恨现在将军身体不适,倘若白宗英早些见识到将军的厉害,今日也不敢这般狂妄。
正回想将军从前的英姿,忽觉帐帘被人一掀,往日只在戌时出现的郦闫进来了,因见斯兰坐着,陆千乔躺着,盔甲丢在地上放着,郦闫的还带着一丝稚气的脸立即沉下来了。
“穿盔甲,上马!”他声音冰冷。
斯兰急道:“将军这样怎么杀敌?!”
“我不管,你护着也好,架着也好!今日若退缩,我族颜面便尽数被他丢尽!”
斯兰含泪替陆千乔系上盔甲,一把扛起便走,及至帐外吹了几声口哨,远远在吃草休憩的烈云骅立即御风而来。斯兰将他用绳子牢牢系在烈云骅背上,一面低声吩咐:“好孩子,千万别把将军摔下来!遇到危险立即就跑!”
“只许胜,不许败!”郦闫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斯兰回头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所谓的两千军马,大多是关内老弱病残之辈,甚至还有两排伤员,待见到陆千乔被捆在烈云骅身上的模样,个个都露出讥诮且愤懑的神情。
斯兰冷道:“将军有令:上高台,备好巨石热油!”
没有一个人动。
“将军有令:上高台,备好巨石热油!”
一片死寂。
斯兰紧咬牙关,猛然转身,响亮地答了个“得令”,抱起一块压帐篷的巨石,足有半人高,一步步往高台上走去。回来的时候,他肩胛处带着一支断箭,俨然是被台下农民兵射伤的。
再抱起一块,继续上高台。
这次腰腹处又中了一箭,鲜血染红盔甲。
两千人马开始躁动,惶惶不安,所有人的视线都胶着在斯兰身上,一动不动。
搬完第五块石头回来的时候,他身上的断箭都消失了,只有鲜血在滴,沿途留着长长一条血迹。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沉默着上前,两三人抱起一块巨石,陪他一起送上高台。渐渐地,人越来越多——最终,两千人都默默跟上他的步伐,依次搬运巨石,烧火热油,让坐在帐篷里看笑话的白宗英老将军瞪圆了眼。
关外有五千农民兵,数量上就比两千人多了一倍多,武爽又是个相当出色的首领,五千人实在不亚于五千精兵,巨石和热油攻击不过稍稍扰乱了前方一些队形,实际损伤微乎其微。
没有办法,只有拼了。
斯兰翻身跳上烈云骅,低头看一眼陆千乔,他依然在沉睡,毫无知觉,那么安详的模样。可是这样也好,这样他就不会知道,自己的家族为了追求名誉,将他的性命放弃了。
斯兰眼眶里一阵热辣:“将军!我不会让你死的!”
烈云骅长嘶一声,从打开的关口石门内第一个冲了出去,如一道红色流星。两千人迟疑且缓慢地跟在后面,生死战场上却容不得片刻迟缓,他们几乎一出去就被农民兵势如破竹地刺穿队形——武爽的目标是尚未合拢的关口石门!
白宗英不知何时上了高台,大喝一声:“快关门!”
石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无视远处两千残兵的哭喊,缓缓合上了。这简直是将士气打击到了最低点,多数人无心再战,逃的逃躲的躲,唯有斯兰还坚持冲在第一个。
孤军奋战四个字,他和将军在曾经的五年沙场生涯里从未体会过,想不到,今天却体会到了其中的惨烈。
身前身后全是刀光与呐喊,砍倒了一个,还有十个冲上来。
多么想不顾一切让烈云骅带着将军飞离这片修罗场!
可是不行!郦闫站在高台上拉满了长弓,他知道,只要他们露出一丝怯意,战鬼的箭就会刺穿陆千乔的心口。
战鬼一族的名誉,不可败,不可退缩的精神,比铁律还要严格。
每一个战鬼都是这样觉醒,在杀戮声里,在不停溅到身上的血水里,唤醒他们体内深处的古老血性,成长为强大无敌的,真正的战鬼。
肩上一阵剧烈疼痛,斯兰再也支持不住,单膝跪倒在地,用长刀勉强架住头顶猛烈的攻击。就算他是个体质强横的妖怪,也无法以一人之力抵抗五千兵马,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这一次能不能活着回去。
烈云骅突然悲嘶一声,它被一群农民兵用绳索套住了脖子,狠狠往下扯——擒贼先擒王,所有人都懂这个道理,一个不省人事的将军挂在马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令他们开心的呢?
斯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出去,想将陆千乔护在身下,可是下一刻背心却被一股大力扯了起来,凌空而起。
他精疲力尽又茫然地抬起头,阳光好刺眼,只能勉强看到自己是被一只巨大的鸟抓着,它另一只爪子抓的是烈云骅,陆千乔安稳地被拴在马上,未见伤口。
“你们在搞什么危险行动啊?”
鸟背上一个柔软甜蜜的女声惊愕地发问。
好熟悉的声音,好让人头疼、一听见就想吐血的声音。可是斯兰突然觉得,她的声音在这样一个时刻响起,简直比天上仙曲还要动听。
一只手抓住他的背心,轻松一扯,他就落在了宽厚的鸟背上,大口喘气,累得动也不能动。下一刻,昏睡中的陆千乔被丢在他身边,黑发软软地覆在面上,很是狼狈。
斯兰勉力凑过去,上下检查一遍,确定将军没有受伤,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你还活着吗?”一只手在他身上戳着,辛湄蹲在对面瞪圆了眼睛看他。
斯兰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你怎么会来……”
辛湄低头看看下面乱叫乱嚷还不停放箭的农民兵,摇摇头:“先走吧,等会儿再说。”
斯兰登时大惊:“不!不可以走!”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极锐利刺耳的风声自远处雷霆般袭来,辛湄猛然转身,便见远方高台上站着一只战鬼,手里的长弓瞄准他们,射出了第一箭。
作者有话要说:佳偶看上去像虐文吗?像虐文吗?像虐文吗?像虐文吗?
[img]xze_10.jpg[/img]我都这么诚挚地看着乃们了,感受不到我充满诚意的眼神吗?这文到底哪点像虐文啊?
殉葬(三)
这一箭是对着秋月射来的,疾行之快,完全避无可避,辛湄下意识闭上眼睛,下一刻那尖锐的破空声便贴着耳边急转直上——仅仅是警示的一箭,中途便换向往天际射出,并未伤到任何人。
辛湄吐出一口气,抹一把冷汗,回头问:“那人是谁啊?!居然放冷箭!”
“那是将军族人,我们不可以逃,不然他宁可杀掉我们,也不许战鬼一族背上逃跑的耻辱。”
高台上的战鬼再次拉满长弓,却并不射出,像是一种无声而冷酷的威胁。
“好混账!”她怒了,“我就知道长着红眼珠子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小声点啊……斯兰默默垂泪,她是不是忘了将军也是红眼睛?
“我去找他讲理。”
辛湄跳上马背,一抖缰绳,憋了一肚子怒火的烈云骅撒开四蹄御风而跑,将斯兰惊恐的叫声甩在后面,眨眼便来到高台之上。
台上驻守的弓箭手们纷纷搭箭瞄准,郦闫认出她是陆千乔的妻子,只得放下长弓回头道:“白老将军,不可伤害这位姑娘,她只是个普通平民。”
白宗英面沉如水,仿佛没有听见,双眼只盯着关外硝烟弥漫的战场。
郦闫远远向辛湄合手行个礼:“辛小姐,家兄如何会让你离开皇陵?”
“你给我过来。”辛湄伸出一根手指,朝他勾勾。
郦闫犹豫着纵身一跃,大鸟一般轻轻站在马背上:“……我来了。辛小姐,家兄在何处?”
辛湄一骨碌也站在马背上,抬头怒瞪他:“你要杀陆千乔!”
“我怎会杀他……”郦闫摇摇头,“你不懂我族规矩。”
“他都不能动,台子上那个混蛋将军还只给他破破烂烂的人马!你还用箭盯着他!这样的规矩一点也不公平!”
郦闫没有回答。
他自己也知道,这确实是不公平的,白宗英忌恨郦朝央教唆皇帝,把陆千乔派来扯后腿,分给他的两千人马战斗力还不如普通士兵五百人,陆千乔就算马上觉醒了,这场仗也未必能赢。
但既便如此,也不可以退缩。
战鬼一族就是这么不懂圆滑的变通,拥有着近乎顽固愚蠢的傲气。重要的不是被谁杀死,而是死在何处。死在战场和死在床上,一天一地。被逼到死亡的极致,才能得到真正的力量——这是他们的真谛。
“你们根本是坐视他去送死……不对!你们拿着刀子逼他去死!战鬼都是这样觉醒,难怪你们这一族人越来越少!都是被你们自己害死了!”
郦闫沉下脸:“辛小姐,请你谨慎出言。”
“我没有什么‘仅剩’的话要说了。”辛湄直直看着他,“你与其拿箭杀自己族人,不如叫台子上那个混蛋将军多放点人出来杀敌。农民兵一天到晚闹事,就是因为有这些只吃饭不干活的将军在!将军能有像汤圆一样圆的吗?!”
郦闫回头看一眼白宗英,她说话的声音很响,估计白宗英每个字都听得明明白白,因为……他的脸现在比青菜还绿,气得一个劲抖。
“开门!”
白宗英怒吼一声,抓起自己的大刀,跨上马背,带领一群精兵冲出了关口。关外两千残兵突然得到后援,还是白老将军亲自领兵,士气顿时高涨起来,局面瞬间出现了微妙的转变。
远处秋月背上的斯兰也趁空闲替自己上了伤药,妖怪的恢复力本就强悍,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伤口的流血都停了。他抖擞精神,翻身跳下去,挥舞长刀继续厮杀,比方才还要勇猛,瞬间就将周围清空一小块。
“对嘛,这样才公平。”辛湄抱着胳膊,严肃地点头。
郦闫看看她,再看看下方发生良性变化的战局,突然对陆千乔起了另一种层次的尊敬——能选个这么彪悍的老婆,少爷的眼光真不错。
“那个……在下郦闫,郦氏一族人。”他怀着敬意礼貌地介绍自己。
辛湄唇角一弯,对他露出个阳光灿烂的笑容,一只手偷偷伸进包里,摸到了新买的两包花椒粉,经过郦闵一战,她认为花椒粉在某些时刻比飞刀和毒镖都要靠谱。
正准备顺风撒出去,报复一下他方才的射箭行为,忽听远方传来一阵凄厉而绵长的嘶吼,像是被逼入绝路的野兽,又像是对月哀嚎的山魈,令人毛骨悚然。
郦闫的脸色瞬间变了,翻身跃下马背,往前方战场狂奔而去。
呃,是出什么事了吗?辛湄掉转马头,便见秋月在半空中惊慌失措地拍着翅膀,从它背上直直坠下一个人——陆千乔!
整个世界的拍子似乎都慢了下来,他就那样慢慢地摔在地上,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斯兰狂喜之下挥舞长刀,将身边碍事的农民兵尽数赶走,连滚带爬地奔到陆千乔身边。
“将军!你度过变身劫了?!”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陆千乔微微仰着头,泥土沾染了半边脸。他的神情空洞且木然,双眼完全失去神采,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个石头人似的动也不动。
“将军?”斯兰疑惑地再唤一声。
下一刻,一双无神的血红的眼对上了他,斯兰只觉喉咙一紧,竟是被他硬生生掐住喉咙单手提了起来。手里的掩月长刀被轻易夺走,斯兰费力地挣扎着,感觉自己被重重抛了出去,背部狠狠撞在地上。
尚未完全觉醒的战鬼在吼叫,凄厉的声音穿透整个战场,所有人都忍不住朝这里望来。
长刀在风中划出优雅而锐利的曲线,刀身还残留着鲜血,一滴滴滑落地面。陆千乔面无表情提着这柄长刀,似一枚刚刚离弦的箭矢,冲进人群。
没有章法,没有神智,他整个人似乎都变成一柄锐利的宝刀,所到之处,锐不可当,而且——他杀的不光是农民兵,连自己人都杀。没有人能抵御那柄仿佛来自地狱的掩月长刀,它挥舞过的地方,鲜血断肢满地。
辛湄骑着烈云骅狂奔而来,一路躲避闪烁的刀光,一路追向他。
“陆千乔!”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
他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含笑转过身,朝她伸出双臂,脸上挂着温柔的笑。
“我的宝贝,你过来。”
她红着脸扑进他的怀抱。
“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
…………
以上,只是幻想。
他似乎对她的声音有反应,猛然转身,横起掩月长刀,直劈过来。烈云骅悲嘶一声,被锐利的刀风劈去一小块顶皮,辛湄只觉肩上一阵锐痛——他的刀风居然在她肩上劈了一道口子!
辛湄翻下马背转身便跑,比兔子还快。
一旁目瞪口呆的斯兰忍不住大吼:“你去哪里?!将军醒了啊!”
她四处张望,找了块比较靠谱的半人高巨石,飞快躲在后面,这才道:“我找地方躲一下,陆千乔貌似失心疯了。”
呃?!她跑来九死一生的战场,为的不就是和将军同生共死?!这种时候,她难道不该是流着眼泪扑上前紧紧抱住将军,大声呼唤失去理智的将军的名字吗?!
斯兰气急败坏:“那只是还未适应战鬼庞大的力量!你过去他说不定就清醒了!”
辛湄探头看了看,陆千乔还在拿着刀乱杀人,她立即把脑袋缩回来。陪着他是一回事,被他杀死就是另一回事了,这种明显是在失心疯的症状,她过去就是找死。
“你叫他的名字!他谁的声音都听不见,可一定能听见你的!”斯兰仍然不放弃。
呃,把他喊过来,然后举刀把他俩劈成肉末么?
辛湄为难地看着他:“你……你被赵官人附体了?”
斯兰登时犹如五雷轰顶般僵硬了。
“这次觉醒要是成功,少爷就算顺利度过变身劫了!”
郦闫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在巨石上,满心喜悦地开口。
辛湄抬头看着他:“你怎么也躲在这里?!不上去阻止他乱杀人吗?”
郦闫愣了一下:“少爷在觉醒,我怎有本事上前阻止。他爱杀多少便杀多少,统统杀光也没所谓。”
“他杀的人也有皇帝陛下的人马呀!你们不是为皇帝干活的吗?”
郦闫面上有一种冷酷的神情:“战鬼除了天神,不会真正效忠任何人。”
……可是,他把这里的人都杀完了,就会过来杀他们几个了吧?
辛湄只觉一颗心跳得厉害,悄悄伸出半个身子,陆千乔已经离开她好远,从头到脚都被鲜血浸透——别人的鲜血。
许多人围着他,却又不敢靠近他,惊恐又沉默地看着他凄厉地嚎叫,像是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掩月长刀为他紧紧攥着,因为砍了太多人而卷起的刀口一下一下重重劈在地上,每一下都劈出一道狭长的深坑。
他现在……是不是很痛苦?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手心里已经满是汗水。这样子的陆千乔她从没见过,完全不可靠近,只有疯狂杀戮的战鬼本能。难道……她真要像斯兰说的那样,以惊天动地的阵势冲过去抱住他,再用杜鹃啼血般的声音一遍遍叫他的名字?
……好恶心,还是算了吧。
掩月长刀忽然被高高举起,陆千乔做出准备投掷的动作,目标是——远处山头的白帐篷!那好像是农民兵首领武爽的营地吧?
长刀周身渲染了一层血红的光芒,脱手而出,发出极其尖锐刺耳的呼啸声,红色流星般疾射而出。与上次杀虎妖一样,长刀似乎拥有了自己的生命,绕着帐篷上下飞舞,眨眼便将它撕成了碎片,连着碎片一起爆开的,还有大片碎末血肉,想来应当是原本在帐篷里的人。
“常胜王!是常胜王!”
农民兵开始躁动,所有人都知道,帐篷里的人是武爽的弟弟,自封常胜王的武艺。第二首领无声无息就死了,对他们的打击实在太过巨大,连武爽都愣了半日,方才猛然回神,拍马掉头便跑:“撤!今日暂时撤退!”
士气低落的农民兵如鸟兽散,足退了三十里。八月初六嘉平关一战,小小胜一局。
白宗英将军骑着马神色复杂地走过来,陆千乔安安静静站在原地,既不叫,也不杀人,又变成一个木讷的石头人,扬高染满鲜血的脸,空洞地望着天空。
“骠骑将军……”
白宗英只说了四个字,陆千乔忽然挥刀而向,白宗英身边忠心的副官立即冲上前阻挡,被一刀削成两半,惨呼着摔落在地。
“你……你要做什么?!”白宗英惊得从马上跌下,连滚带爬往后逃。
长刀再次扬起,这次对准的是他的胖脸。
“陆千乔!”
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陆千乔举起长刀的手猛然停顿一瞬。
众目睽睽之下,辛湄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用力朝他掷去:“你不要继续发疯啊!”
“咚”,大石头精准地砸在这位发疯的骠骑将军后脑勺上,长刀从手上滑落,他一头扑倒在地。
“你做了什么?!”斯兰差点也跟着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