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反复回想遇到陆千乔后的所有事情,怎么也想不明白——难道他其实是讨厌自己的?讨厌到连夜搬空皇陵,甚至连一张纸条也没给她留下?

她曾经觉得皇陵是个很讨厌的地方,因为那时候她被迫软禁在这里。

后来她又觉得这里其实很美,因为这里有陆千乔。

如今繁花依旧,绿水依然,她却再次感到一种深深的厌恶,厌恶里还有许多不解,许多委屈。

突然,脚步停下。

眼前是无边无际淡白的杏花林,还有那座熟悉的高台。辛湄抬眼望上去,自己也不知要找个什么答案,或许她是希望抬头便能见到陆千乔站在上面,与往日一样挥舞长鞭。

杏花落满袖,她垂下头,发髻上的数颗大珍珠滴溜溜地滑落在地,像眼泪似的四下散开。

是回去的时候了吧?放弃天真的幻想,陆千乔其实根本是很讨厌她的。

嗯……该回去了。

……

回去个头!

辛湄一把撕掉身上的嫁衣。

陆千乔呢?!那个混账藏在哪里?!她要把他揪出来,打成人饼削成人棍!她一脚踢飞脚边的青砖,砖头像箭似的飞出去了,撞入杏花林里,里面顿时传出一声沉闷的痛呼。

辛湄冲进去,抬手一捞,躲在里面的人狼狈不堪地被她拽着头发提了出来。

“是你!”

“好痛!”

两人同时大叫,辛湄抬头瞪着被她拽住头发,故而姿势十分扭曲的男人。

斯兰。

他见着她也是万分惊愕,面上表情变幻万千,最终眼神里泄露出一丝怜悯。

“放开!”他挣了一下,居然没能挣脱,当即急道:“将军不会娶你!死心吧!快回去!这桩婚事回头他会叫皇帝取消!”

辛湄大怒:“他人在哪里?!”

斯兰板着脸:“我不会说的!打死我也没用!总之你快回去!不要说将军,就连我也不会让他娶你,你们根本不相配!”

辛湄神色严肃地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恍然大悟:“你喜欢他!你把我当情敌?”

斯兰差点吐血:“放屁!”

她把手抬起来,在他脸上试了试:“你再不说实话,我就把你的牙揍掉。”

斯兰饱含热泪,将军啊!我斯兰为了你,什么酷刑都可以忍耐!来自你心爱姑娘的巴掌也没问题!

高高举起的手飞快落下,还未来得及拍在他脸上,忽听后面一个淡漠的声音低声道:“辛湄。”

她猛然一颤,不可思议地转身,众人遍寻不着的陆千乔,此刻就站在杏花林中,静静看着她。

曾经深黑的眼珠,此刻是鲜血般的红。

作者有话要说:辛湄发威。。。写的心情大畅。。。

所谓洞房花烛

大喜的日子,炸毛新娘终于见到了她要嫁的那个新郎。

没有亲手揭开盖头,没有交杯酒,没有洞房花烛——她之前想象的一切都没发生,现在没有穿喜服的新郎已经站在自己面前,眼珠子变成红色的了。

——莫非得了红眼病?

辛湄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他,考虑是直接上去把他揍成人饼,还是宽宏大量地给他一个解释机会,彰显自己的贤惠风范。

没等她考虑好,新郎却先开口了:“把斯兰放开,我人已在这里,有事和我说就行。”

她一把推开斯兰,突然觉着眼下这个情况在诸多热门戏折子里都可以见到的。

下一刻说不定陆千乔就会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扭曲神情,用冰冷的薄唇吐出邪佞又刻薄的话,像“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你”,“一切都是你自己痴心妄想”之类。然后等她气得含泪狂奔后,看似无情实则深情的男主角才缓缓吐出一口血,无力地扶着斯兰之类的支撑物,慢慢倒下去,背景杏花落一地,飘逸出我爱你但我不会让你知道的刻骨缠_绵……

她被自己的想象恶心得倒退三步,大叫:“陆千乔,你说反了,是你要给我一个解释!恶心人的那种不要!”

他果然很给面子,点点头:“变身之劫开始了,能不能过去还不知。”

他是怕自己死了,她嫁过来不到一个月就成小寡妇?辛湄抱着胳膊又开始想象,他倒下去后一边吐血一边颤声道:【斯兰……别让她知道真相……这不是红眼病,我只是不想她以后做寡妇……】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怒吼:“换个理由!”

“婚事是我母亲安排的,”陆千乔自始至终很平静,“她就是那天坐在马车里的人。即使在战鬼一族里,她也是个地位十分尊贵的夫人。这等小事,荣正帝很乐意给她面子答允下来。变身之劫我若过不去,你也活不了。你须得为我殉葬,好教我死后不至于太寂寞。”

她终于震惊:“殉葬?我……我怎么没听说……”

他笑了一下,面色阴沉:“辛湄,你如执意嫁我,那便嫁过来,陪着我一起死吧。”

他伸出手:“过来,今晚便可洞房花烛。”

她赶紧又退了三步,躲在树后只探出一颗脑袋,充满怀疑地上下打量他:“真……真的?”

陆千乔定定望着她:“娶不娶你其实无伤大雅,但你现在已成母亲胁迫我的棋子,亦是我的包袱。我本想静静避让,你却大张旗鼓找来这里……”

她被他话语里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激怒了:“我不想听这些!陆千乔,你敢不敢说一句自己的想法?!你是不是不想娶我?不喜欢我?”

她问得多么大胆而尖锐,连斯兰都被震住了,即使在女妖里,也没见过如此彪悍而厚脸皮的。

陆千乔没有回避她的眼神,隔了一会儿,才慢慢说:“我不讨厌你。”

“那为什么逃婚?”

“……也没有喜欢到想不顾一切娶你。”

她沉默了。

陆千乔转过身,低声道:“辛湄,真那么想嫁我?那便随我来,趁我还能动,做几天真正夫妻。”

过了很久,久到斯兰以为她再也不会开口,辛湄却突然说话了。

“陆千乔,”她问,“还记得我叫你做一只将军人偶给我做生辰礼物吗?你做好了没?”

他微微蹙眉,想了片刻,才恍然:“我忘了。”

“……那好吧,既然你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我再留下来也只是自取其辱。我这就走——”

她从树后站出来,突然笑一声:“——你以为我会这样说,然后乖乖走掉?”

陆千乔愕然看着她扬起的脸,自始至终她都站得那么笔直,笔直到骄傲,什么事情都不能打垮她似的。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蕴藏的……好像是一种叫做怒火的东西。

“你这个懦夫!”

她动作快得像鬼,一瞬间扑到他面前,下一刻拳头就砸在他脸上,他居然丝毫不能防备,仰面向后摔了下去。身上突然一重,是她骑上来,揪住领口一顿摇,怒吼:“你以为我那么好骗?!你这一套老娘在戏折子里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你敢再说一遍不喜欢我?!你敢?!”

眼看一个活生生的骠骑将军就要被她摇散架,斯兰在旁边急得焦头烂额,想护着,却没法下手,发怒的辛湄力气太惊人,十个他也不是对手。

“你先玩弄我的感情,后来再玩弄我的面子!现在居然还打算玩弄我的身体?!”她揪着他一顿抽,“你以为我不敢?你就是明天死,今天也得和我洞房花烛了再说!你来啊!来啊!”

她抓住他薄软的长袍,“嗤”一声就扯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他略显白皙的结实胸膛就这么硬生生暴露在风中。

斯兰急得快要晕过去了,将军的贞操!他宝贵的贞操就要毁在这魔星手里?!正打算不顾一切上去阻止,忽听杏花林外传来噪杂的脚步声,那些迎亲的官员们似是找来了这边,正循声而来,一面大声问:“姑娘!将军?我们听见声音了,你们是在这里吗?”

辛湄怒吼:“滚!我们正在洞房花烛!”

四下里瞬间安静了。

“抱……抱歉啊啊啊啊……”

众人泪流满面地逃走。彪悍的人生真是太不需要理由了,连洞房花烛都能在树林子里,他们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彪悍?

她揪着陆千乔残破的领口,正考虑怎么才算洞房花烛,不防他突然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他仰面躺在地上,黑发铺了一地,左边唇角被她揍得破皮,流下细细一行血来,他却仿佛没有任何痛感,只是静静看着她,低声道:“辛湄,不要再胡闹。”

又是一拳,这次砸在他右脸,像是打碎了一颗牙,他眉头一皱,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沫,里面裹着半颗碎牙。

“你知道我爹有多高兴吗?现在你叫我回去?之前你怎么不说?!谁叫你做人偶送我了?!谁叫你关心我了?!最胡闹的人是谁?!”

“……你那么想嫁给我?”陆千乔低声问了一句。

拳头又停下了,辛湄定定瞪着他,居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缓缓闭上眼,摸了摸她的脑袋,声音低柔:“抱歉,让你新嫁娘的梦想破灭了。”

一生一次的穿嫁衣,一生一次的蒙着盖头的忐忑娇羞,坐在花车上揣测他的心情,那时候满脑子都是他——原来,她真有那么想嫁他。

“是啊!”她的声音激烈又响亮,“我就是那么想嫁给你!怎么样?!”

陆千乔紧紧闭着双眼,睫毛剧烈颤抖,他觉得背后一阵冷一阵热,手腕都开始微微抖起来,无法抑制,不可抑制。

“什么变身,什么殉葬,我才不在乎那些!你用这种理由把我打回去,你太幼稚了!”她两只手捧住他的脸,使劲摇,“给我把眼睛睁开!不许你逃避!”

他颤抖着睁开眼,对上她太阳般明亮的眼睛,没有自怜自顾的悲容,没有矫揉造作的矜持,辛湄从来不需要那些所谓女子美好的品德来点缀,她只说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喜欢……想喜欢的人。

“我……”他喉头哽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吐出一口气,松开手:“那我们继续洞房花烛。”

“你……你够了啊!”斯兰忍无可忍,涨红脸大喝,“你看好了!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还在呢!洞什么房?!”

辛湄愕然看他一眼:“你还在啊?”

“你这个……”他浑身发抖指着她,眼前金星乱蹦。

头顶突然传来一阵老牛的叫声,三人齐抬头,便见一辆破旧的牛车自云端缓缓飞来,旁边还飞快地围绕着一个小黑点,发出特别刺耳的呱呱叫声,在杏花林外绕了一圈,像是发觉了他们,立即笔直地飞进来,居然是小乌鸦。

“将军!小乌鸦醒了,关于你问的那件事……”

许久不见的眉山君利索地从牛车里跳下来,满脸急切,待见到林中的景象,他整个人就僵硬了。

这个这个……小湄是坐在、坐在将军身上吧?她身上那件……嫁衣?破布?撕烂的裙子?那、那是怎么回事?再看看将军,仰面躺着,一手扶着她的后背,一手舒畅地摊开,衣服乱成一团,还露出一大片赤_裸胸膛……两个人,一个红着脸,一个含着泪……

眉山君花容失色地踉跄倒退:“你们……你们……在做什么?!”

“在洞房花烛。”一直被当做背景颜色的斯兰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了,“眉山仙人,你好巧不巧这个时候来,莫非有什么重要事?”

“洞……洞房……”这两个字如晴天霹雳,劈的眉山君又踉跄几步。

他不过是一个多月忙着小乌鸦的伤势,他俩怎么就成亲了?还……还洞房了?!将军,你下手要不要那么快?

“……有事就说。”陆千乔皱眉。

他在不耐烦!在给他眼色,叫他快点说完了好滚蛋,别打扰他们洞房花烛!

眉山君的眼泪刷一声便流了下来,哽咽道:“关于混血战鬼的变身之劫……并非没有人能活下去……小乌鸦只查到这些,然后就……就被将军的族人打伤了……”

陆千乔沉思片刻,并未像他想象的那样欣喜若狂,只不过点点头:“多谢。斯兰,将祭天酬神酒的配料给他做报酬。”

斯兰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他:“眉山仙人,多谢你了。”

眉山君失魂落魄地接过册子,不知怎么,居然连翻一下的兴趣都没有。他直勾勾地看着辛湄,默默流泪,喃喃:“小湄……你……你这就嫁给他了?”

她答应得特别快:“是啊。眉山大人,你先回去,等以后有空了我们再去看你。”

不不,你一个人来就足够了!

“……走吧。”陆千乔面上红了一下,“辛湄……你、你先起来。”

她犹带怒容:“哼!不洞房花烛了?”

他抬手在她脑门子上轻轻一拍:“好了,起来。”

眉山君眼怔怔地看着他们三人消失在杏花林深处,一阵冷风刮过,卷起千层雪白花瓣,林中鬼火跳跃,鬼哭阵阵……

他、他今天是专门过来自取其辱的吗?

好想哭。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完这章了。。

虐个毛啊……爬走。

杏花林有一条通向地宫的密道,弯曲而狭窄的石梯向下延伸,由于离殉葬坑很近,所以一路上时不时会遇到那些半透明的、哀伤的鬼魂们。

密道的台阶上长满青苔,滑不留脚,辛湄刚下了两级,便见一只男鬼穿墙而出,跳到她面前一把扯下自己的脑袋,哈哈大笑:“美人你看,我没脑袋!哇哈哈哈!”

一旁的女鬼嗤之以鼻:“真不优美!你看你看,我没有脚!”

她在狭窄的密道里飘来荡去,染血的裙摆下面果然没有脚。

(斯兰心语:他们真的在哀伤吗?)

辛湄犹豫了一下,看看男鬼,再看看女鬼,张口正要说话,一只手从后面捂上来,陆千乔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最好不要说话,这些怨鬼相当难缠。”

他太了解辛湄的说话风格,万一将这些被坑杀的怨鬼气炸,地宫里就不得安生了。

她点点头,嘴唇擦刮着他略有些粗糙的掌心,陆千乔不由微微一颤——处于变身期的身体更像一团干燥的枯草,星星之火便足以燎原。他飞快将手落下,却又不甘心被战鬼之血打败似的,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拽,她便不由自主跟上他的步伐。

“……地上滑,跟着我走。”

辛湄不由自主抬头望着他的脸,昏暗中,他血色的眼眸熠熠发光,如野兽一般——这实在不是什么漂亮的景象,甚至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恐惧。

她看了很久,久到陆千乔低低开口:“眼睛很难看么?”

她摇头:“不会啊,红里带光,与众不同。”

他垂头带着羞赧笑了一下,握住她的那只手紧了紧,再也没说话。

这一路鬼怪丛生,潮湿阴森,牵着自己手的男人还有一双比鬼还惊悚的眼,辛湄却突然觉着好像走在开满鲜花的阳光大道上,纷纷坠落的惨绿鬼火就是那漫天飞舞的花瓣,两旁飘来飘去吓人的怨鬼就是站在路边拍手叫好的路人甲乙丙丁,他发光的眼睛就是照亮前途的长明灯……

她都快爱上这阴暗鬼蜮了。

翩翩桃花飘了顿饭工夫,密道终于走到尽头,眼前豁然开朗。皇陵地宫极其雄伟宽敞,长明灯万年不灭,将阴暗的地下映得亮白如雪。好吧,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东北角那边放了几张桌子,有几个很眼熟的妖怪,比如赵官人,映莲,桃果果等,都凑在一起摸麻将,玩得不亦乐乎。

“你们全都搬到地宫里住了?”辛湄好奇地走过去问。

赵官人抬起输得惨绿的脸,一见她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嫁衣,登时眼睛一亮,转头再见到陆千乔胸前衣裳裂个大口子,两根弧度优美的锁骨遮也遮不住,他激动了。

“来来……”他偷偷朝辛湄招手,“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已经偷偷洞房过了?这么狼狈,莫非将军表现狂野?”

辛湄想了想方才在杏花林里激动人心的一幕,摇头:“不,狂野的是我。”

“噢!”赵官人捂住鼻血,头晕眼花,“姑娘你真是女中豪杰!”

斯兰走过来狠狠瞪他一眼,四处清点了一下人数,脸色更难看:“又有妖怪私自离开皇陵?”

桃果果苦着脸:“斯兰大哥,他们都不听我们的话。说……说千乔大哥反正快死了,他们之前只是被迫锁在皇陵里什么的……现在千乔大哥连云雾阵也放不出来,所以……所以……”

毕竟年纪还不大,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大哭起来,一旁肉团似的鸟妖弟弟一见哥哥大哭,也跟着放声嚎啕,转身扑进陆千乔怀里,奶声奶气地叫:“千乔哥哥你不要死!”

陆千乔将他抬起一些,坐在自己胳膊上,安抚又生硬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哎呀哎呀,有什么好哭的?”赵官人叹气,“反倒让将军心里更难受。来来,到我这边来,咱们再来摸一圈好了。”

他将几个情绪不稳定的小妖拽走,哭声渐渐就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