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不在去看安氏一眼,只说了句;“你走吧。”
那三个字,犹如一颗巨石,狠狠的砸在安氏的心上,她的眼瞳放空,默默坐了片刻,终是站起身子,她没有走,而是静静的站在那里,解下了自己的腰带,那双粗糙而干裂的手,虽是轻颤,却依然是有条不紊,只将自己的衣裳缓缓解开,令自己的身躯,尽数展露在男人面前。
那是怎样的一具身子,女子原本白皙的肌肤上,布满了弯曲狰狞的伤痕,满是鞭笞落下的痕迹,更有无数块通红的铁烙,烙在肌肤上,落下的红印更是让人触目惊心,那皮肤早已皱在一起,丑陋到了极点,让人看着欲呕,全身上下,竟没有块完好的地方。
尤其她胸前的那两团绵软,竟是被人活活挖了下来!留下两大块血红色的窟窿,寒森森的,灼着人的眼睛。
袁崇武只看了一眼,便是整个人都怔在了那里,而后,那眼睛瞬间充血,犹如暗夜中的鹰枭,他的牙关紧咬,双手更是紧握成拳,似是要将手指握碎一般。
“凌肃将我抓去后,让人把我绑了起来,用各种各样的酷刑轮番来折磨我,我被他们折磨的昏死过去,便有人将辣椒水浇在我身上,逼的我生不如死。”
安氏声音轻颤,一字一字说着,她的面色已是恢复了平静,唯有眼睛里,仍是无尽的悲苦与恨意。
“他们要我将相公的行军路线透露出来,我情愿一死,也不愿背叛相公,他们见实在没法子,便威胁我,要将我的胸乳割下…”安氏说到此处,只颤着手,将自己的衣衫合起,将那胸前的窟窿遮住,那眼睛的光是抖得,就连声音也是抖得;“我被疼晕了过去,等我醒来后,就见那天杀的凌家军,将我的杰儿和宇儿带了上来…”
说到这里,安氏终是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滚滚而下,声声凄厉;“杰儿当年才六岁,宇儿只有四岁,他们…他们那帮人,竟然将杰儿和宇儿捆在我面前,要我眼睁睁的看着亲儿,和我受一样的苦楚!”
安氏声嘶力竭,回忆往事,自是恨得银牙紧咬,有血丝从她的嘴巴流了出来,她闭上眼睛,紧紧的攥着自己衣衫的一角,泪如雨下;“我无论受什么罪都行,可我不能看着我的儿子和我一样,我知道这有多疼,我情愿他们把杰儿和宇儿一刀杀了,也不愿他们遭这么大的罪!”
安氏面色雪白,只哭的不能自抑,她的身子瘫在地上,整个人都是憔悴的犹如一缕轻烟,仿似随时会烟消云散。
“是我背叛了相公,是我将岭南军的行军路线告诉了凌肃,相公杀了我吧,让我去为枉死的岭南军赎罪。”
安氏看向了主位上的男子,她的脸庞惨早已是无人色,这么多年来,日日夜夜的恨,日日夜夜的悔,日日夜夜的痛,此时全化成了泪水,犹如一场及时雨,似是要将七年来所承受的所有苦楚,全部倾泻出去。
她并没有哭多久,便止住了泪水,那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唯有眼底却是一片清明,她动了动唇角,接着说了下去;“这些年,我领着孩子躲进了深山,只觉得无颜来见相公。如今,杰儿和宇儿都长大了,日后,我只希望相公能念在他们自幼与父亲分别,吃尽了苦头的份上,能多疼他们一些,无论相公以后有多少孩子,我都求求相公,不要抛弃他们。”
安氏说完,泪水又是要夺眶而出,她深吸了口气,只默默坐起身子,将身上的衣裳穿好。主位上的男子却依旧是坐在那里,眸心暗的噬人,就连呼吸也是渐渐变得沉重起来,整个人都散发着浓浓的戾气,杀意腾腾。
安氏站起了身子,不等她说话,就听“砰”的一声巨响,只将她吓了一跳,袁崇武一拳狠狠的砸在了案桌上,只将那案桌生生砸出一个豁来,而他的声音更是暗沉到了极点,几乎每一个字,都似是从牙齿间挤出来一般。
他只念了两个字,“凌!肃!”
凌肃!
那两个字,便是安氏一生的梦魇,提起那两个字,安氏只恨得说不出话来,全身亦是哆嗦不已。
袁崇武脸面低垂,安氏看不清他的脸色,唯有他的肩头却是在剧烈的颤抖着,似是在竭力隐忍,她瞧着便是担心起来,缓慢而迟疑的伸出手去,唤了声;“相公…”
袁崇武身子一震,倏然抬起头来,向着她望去。
安氏望着眼前自己的夫君,七年前那一段犹如噩梦般的经历再一次呼啸而来,几乎逼得她生不如死,她凝视着袁崇武的容颜,却是心如死灰,只喃喃的念了句;“无论相公信不信,我都是为了孩子,若不是凌肃使出这等手段,我情愿带着孩子们一道去死,也绝不会背叛相公…”
安氏心如刀绞,再也说不下去,只得别开脸,微微合上了眼睛,一大串泪珠变从眼角落了下来。
她的侧颜依旧是清秀而白净的,与她身上的累累伤痕,更是有着强烈的对比。她身上的那些伤,就连征战沙场多年,杀人不眨眼的袁崇武也都是闻所未闻,让人心悸。那些伤,不说是落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身上,哪怕是落在一个铁骨铮铮的好汉身上,也是令人发指的折磨,可怖到了极点。
袁崇武深深呼吸,他没有说话,唯有眼瞳中的火苗依旧是熊熊燃烧着,他看了安氏一眼,沙哑着声音,终是道了句;“我知道你是为了孩子。”
安氏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这些年来,漂泊无以,居无定所,日夜忍受着良心的折磨,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领着两个稚子,所受的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此时透过泪眼,见自己的夫君真真切切的坐在自己面前,那心头的苦楚便是再也按捺不住,恨不得可以在男人的怀里,大哭一场。
她终是咬紧了唇瓣,将自己的情绪压了下去,分别七年,他们早已不在是岭南那对贫贱夫妻,而眼前的男人,是高高在上的岭南军统帅,这一切,都将她的心头堵死,让她不敢越雷池半步。
“元帅!”就在此时,便听帐外传来一道焦灼的男声。
“何事?”
“凌家军大军已至沙帮口,突袭我军,前锋将军莫廷御,请求元帅示下!”
袁崇武闻言,眉心顿时紧皱,当即站起身子,一旁的安氏也是一道站了起来,声音已是带了几分惊恐;“相公…”
“你先回去。”袁崇武说完,便是大步走了出去。
号角声起,厮杀震天,凌家军于岭南军的这一仗,提前而至。
一连数日,袁崇武皆是在前线领兵作战,岭南军事先已是做了精密的部署,三万精兵,皆是用在最需要的地方,其他一些当地民兵,则是采用流动战术,与农民军配合默契,分分合合,声东击西,神出鬼没,纵使凌家军兵力上有着绝对的优势,但一时间却被岭南军的流动战术搅的分身乏术,不得不以静制动,驻扎在烨阳已西,两军拉开了持久战。
同样的兵力,由不同的人带,威力定是不同。这个道理袁崇武自然懂得,自开战来,每一场仗,皆是由男人亲自率领,士气得到鼓舞,不由得军心大振。
然农民兵实力不足,装备落后,向来无法与凌家军正面对战,袁崇武历来所采用的战术,皆是防守为主,最忌讳的便是贸然进攻,深入敌腹。
军营。
姚芸儿正倚在营帐的窗子,向着外面望去。
袁崇武本令孟余将她送往城中,却不料凌家军大军突袭,此事便是耽搁了下来,这些日子,她仍旧是独自待在营帐里,每日里都有袁崇武的亲兵为她送来食物,汤汤水水,总是应有尽有。可她却还是一日日的消瘦了下去,再得知袁崇武上了战场后,原先的一腔哀怨早已化为满腔担忧,生怕刀枪无眼,会伤着他。
直到帐外传来一阵喧哗,才将她的神智给唤了回来,她微微一怔,刚掀开了帐帘,就见士兵们欢呼声起,而那一道身影,黑甲黑盔,却是一马当先,从营口遥遥而来。
姚芸儿远远望着,便知道是他回来了,多日来的惶然,终是在见到他的刹那变得踏实,她再也忍不住,只从帐子里走了出来,士兵们在前营呼声震天,迎接着凯旋而归的主帅,压根没有人留意到她。
105章我不是妾…
安氏已是领着两个孩子在营口等候多时,待男子翻身下马后,袁杰便是面露喜色,迎了过去,唤了声;“父亲!”
袁崇武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不待他说话,就见次子袁宇也是走了过来,清澈的眼睛里带着几分怯意,伸出小手攥住了父亲铠甲上的一角,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奶腔,唤了声;“爹爹。”
听着这一声爹爹,却是让男人心头五味纷杂,他俯下身子,粗粝的大手抚上次子稚嫩的小脸,乌黑的眼瞳中,深不见底。
见孩子领口的衣衫并未理好,袁崇武伸出手,为儿子将衣衫抚平,道了句;“去你母亲那里。”
袁宇极是不舍,昂着脑袋道;“那爹爹日后,还会来陪宇儿吗?”
“等爹爹得了空闲,便来陪你。”袁崇武说着,在孩子的发顶上揉了揉,眼眸则是像不远处的安氏看了一眼,终是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领着身后诸人,匆匆像主帐走去。
岂料刚转过身子,就见姚芸儿孤身一人,正倚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向着这边看来。
她一袭淡青色的衣衫,眉目若画,因着许久不曾见过天日的缘故,肤色比起之前更为白皙,身子也更是纤瘦了不少,那窄窄的腰肢不盈一握,唯有一双剪水双瞳,恍若波光粼粼的湖水,脉脉的望着自己。
两人已是许久未见,袁崇武这些日子忙着战事,只得将对她的牵念压下,此时骤然瞧见她,便觉得压抑在心底的思念从胸腔里叫嚣着,要冲出来一般。让他控制不住的上前,想要将她紧紧箍在怀里。
他刚迈出步子,安氏伤痕累累的身子却是蓦然闯进脑海,顿时令他心神一凛,脚步便是停了下来。
他竟是忘了,她是凌肃的女儿。
见他一语不发,惹得一旁的孟余小心翼翼的开口道;“元帅…”
袁崇武收回眸光,只微微握紧了拳头,终是道了句;“明日里,派人将她们全都送出军营。”
说完,男人脚下不停,径自向着主帐走去。
姚芸儿眼睁睁的看着他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她站在原地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的身边围着那样多的人,却惟独将她丢在这里。
安氏揽着两个孩子,袁杰自是留意到了姚芸儿,一手指着她,对着母亲道;“娘,你瞧,那就是父亲新纳的小妾,姚氏。”
许是被那一声“新纳的小妾”惊住了,姚芸儿转过身子,望着对面的母子三人,安氏面色温和,一手揽着一个儿子,袁杰年少的脸上,却是十分阴沉,袁宇则是摇了摇母亲的衣袖,问道;“娘,什么是小妾?”
不等安氏开口,就见袁杰一记冷笑,轻蔑的目光剐在姚芸儿身上,故意将声音说的极大;“小妾就是偏房,永远上不了台面,不仅要侍候夫君,还要侍候正妻,就算死了,牌位也不能入宗庙,更不可以和夫君同葬。”
少年声音清脆,眸心却甚是阴毒,岭南军的诸人皆是将他视为少帅,纵使此时听见了,却也并无一人胆敢上前,说上几句。
姚芸儿一张小脸变得惨白,她站在那里,分明是大白天,可却还是觉得四周全是黑暗,浑身上下更是冷的冰凉,她摇了摇头,声音却是小的让人听不清楚;“我不是妾…”
没有人知道她在说什么。
“小孩子家不懂事,姚夫人不要往心里去。”安氏静静的望着她,声音亦是轻柔,一语言毕,便要领着孩子们离开。
袁杰却道;“娘,她不过是个妾,这些日子也不曾来像你问安,你何必对她这般和气…”
“住嘴。”安氏呵斥,见母亲发怒,袁杰顿时噤了声,只任由母亲拉着自己与弟弟,回到了后营。
姚芸儿依然孤零零的站在那里,也不知是站了多久,才有士兵大着胆子,上前道;“夫人,要不属下先送您回去,再为您请个军医过来?”
姚芸儿知道自己的脸色定是难看到了极点,她木怔怔的摇了摇头,只转过身子,也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的营帐,刚在榻上坐下,泪珠便是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
她紧紧的环住自己,清瘦的肩头抑制不住的轻颤,一声声犹如血泣,从喉间呜咽出来,她不是妾,她也是男人明媒正娶的妻子,三媒六聘,一样都没有少的妻子啊!
少年方才的话,只让她落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想起袁杰阴森的目光,再想起袁崇武冷冰冰的背影,她便是觉得不寒而栗,这偌大的一个军营,竟是没有一个可以让她感到踏实的地方,她轻声哽咽着,终是唤了一声;“娘…”
她想家,想娘,想清河村,更想自家那座小小的院落,她只愿自己是做了个噩梦,睁开眼睛时,她还是清河村里屠户袁武的小媳妇,三餐一宿,一世安稳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她的夫君,是清河村的屠户袁武,而不是岭南的统帅袁崇武,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
营帐内,安氏只将袁宇交给了营中的士兵,要他们领着孩子出外玩耍,待帐中只剩自己与袁杰时,安氏回眸,一个巴掌,便是向着儿子的脸上挥了过去。
“娘?!”袁杰错愕,只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望着母亲,似是不解母亲为何会打自己。
“跪下。”安氏显是气到了极点,面颊潮红,眉头更是紧紧蹙着。
袁杰捂着脸,终是一声不响的跪了下来。
“你可知娘为何要打你这一巴掌?”安氏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一字字对着跪在地上的儿子说道。
“孩儿不知。”袁杰长这么大,从不曾挨过母亲的一个手指头,哪怕之前的日子多苦,安氏也总是将他与弟弟捧在手心,就连训斥都是极少,更不用说挨这一耳光,袁杰毕竟年幼,挨了母亲这一巴掌,只觉得羞愤交加。
“母亲与你说过多次,切忌不可焦躁轻狂,母亲要你隐忍,跟着叔叔伯伯们好好学本事,不是让你呈一时口舌之快,失了分寸!”
“娘,孩儿如何失了分寸?那女子不过是父亲纳的姬妾,既是姬妾,她就该知晓自己的身份,咱们在军营住了这些日子,从不曾见她来为母亲请安,孩儿如何说不得?”
“你!”安氏心头一恸,便再也站立不住,只在椅上坐下,道;“你年纪还小,哪懂其中的关窍,你可知你今日说的这些话,若是传进了你父亲耳里,他会如何看你?”
袁杰却是不以为然,“父亲知道又能如何?孩儿是父亲长子,又岂是那一介姨娘可比得的?”
见儿子冥顽不灵,安氏心如刀绞,只道;“娘与你说过多次,咱们与你父亲分别多年,在他心里恐怕早已没了咱们。宇儿身子不好,而你身为长子,照顾幼弟的担子自是担在你身上,娘护不了你们,往后的路都要靠你们自己走,若等日后你父亲再有别的孩儿,你们若是护不了自己,你让娘怎么放心的下?”
安氏说到这里,只觉得心头酸涩,见儿子依旧是跪在那里,一声不吭,那心头又是软了,声音也是和缓了下来;“咱们母子三人,这么多年所受的苦,全拜凌肃所赐,若非凌肃,母亲又岂会落下终身残疾,你弟弟又怎会如此孱弱,你曾立誓要在战场上报仇雪恨,又怎能这般沉不住气?!”
说完,安氏将儿子从地上扶起来,见袁杰的半张小脸已是微微红肿,心头便是疼惜起来,刚要伸手抚上,不料却被儿子侧身躲开。
“母亲是父亲的结发妻子,又何必如此胆小谨慎,这般下去,咱们母子在岭南军中又有何立足之地?”袁杰终是年轻气盛,压根听不下母亲的苦口婆心,一语言毕,便是拂袖离去。
安氏追到营帐口,却见袁杰已是愤愤然骑上了一匹骏马,转眼间离得远了。
晚间。
袁崇武与诸人商讨完战局,又是将近日里军营中积压的军务一一处理好,待将这些做好,这一夜又是过去了大半。
他屏退了众人,独自走出主帐,不时有巡夜的士兵见到他,皆是轰然出声,唤他元帅。
男人面无表情,只慢慢踱到了姚芸儿的帐外,守夜的士兵见到他,顿时上前行礼。
“她近日怎样?”袁崇武声音涩然,姚芸儿是他心底最深的牵挂,无论如何,都割舍不下。
“回元帅,夫人近日…不太好。”士兵斟酌的用词,刚说完,便是俯下了身子。
袁崇武闻言,心头顿时一紧,他默默站了许久,终是伸出手,将帐帘掀开,走了进去。
姚芸儿睡在榻上,小小的身子微微蜷着,犹如一个稚弱的婴孩,一碰就会碎的不可收拾。
男人看在眼里,只无声的上前,将她的小手握在手心,就着月光,见她脸上满是泪痕,那一滴滴泪水,皆是打在他的心坎上,他伸出手,刚要抚上她的小脸,眼眸一垂,就见她的领口处露出一小块白皙如玉的肌肤,颈间上挂着一块玉,正是一个;“凌”字。
106章西南慕家
袁崇武望着那一个“凌”字,只觉得心如针扎,他凝视着那块玉,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终是缓缓闭上了眼睛,唇角却是微微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苦笑。
而当他睁开眸子,神色已是恢复如常,只将姚芸儿的小手送进被窝,默默看了她好一会,终是俯下身子,将她抱在了怀里。
姚芸儿睡眠极浅,待袁崇武将她抱在怀里后,她便是醒了过来。
袁崇武知她醒了,却依旧没有动弹,只是将她扣在自己的胸口,如同从前在清河村那般,一个个深夜,皆是这般将她抱在怀里,方可安然入睡。
姚芸儿静静的倚在他的怀里,他已是许久不曾来看过她,此时骤然被他抱在怀里,只以为姚芸儿以为自己身在梦中,隔了好一会,方才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抚上男人的脸颊。
当手指甫一沾上袁崇武的面庞时,姚芸儿的眼泪瞬间滚落了下来。
袁崇武握住她的小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只低声道了句;“别哭。”
姚芸儿心头酸涩,却又说不出话来,只躺在那里将脸蛋垂下,就着月光,她的泪珠挂在眼睫毛上,晶莹剔透的,犹如一颗颗小小的水晶。
袁崇武望着她白皙秀美的脸庞,却是心绪万千,不可抑止。
两人在清河村时的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的缠着他的心。姚芸儿年纪虽小,却懂事体贴,情愿将所有的好东西全留给他。她十六岁便嫁给了自己,为他流了孩子,伤了身子,纵使她是凌肃的女儿,他又岂能对不起她?
他刚抚上姚芸儿的小脸,尘封多年的往事却又是汹涌而来。
渝州大战,岭南军惨败,他眼睁睁的看着他的同袍兄弟,一个个死在他面前。
他们都是他同生共死的兄弟,他们死了,他却活着。
他们的妻儿老小,尽数死于凌家军的刀口下,可他的妻儿却还活着。
七万条人命,皆因自己的妻儿所起,亦或,是那七万条人命,换来了自己的妻儿。
想起那鲜活的七万条人命,袁崇武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似是要喘不过气来。
然而,安氏何辜,她只是一个母亲,那一身血淋淋的伤,更是令他痛恨自责,这一切,皆是因他而起。
他怀中抱着的女子,是他割舍不下的挚爱,可结发妻子那一身令人触目惊心的伤,往日几万同袍惨死血债,自己当年在临安大战时受的数箭,无一不让他想起她的父亲。
她,是凌肃的女儿!是他的仇人!是他日夜不敢忘,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的仇人!
这个人,又怎能是他的心头挚爱?!又怎可以是他心头的挚爱?!
他的发妻因为他,受尽了凌肃的折磨,而他此时,却揽着凌肃的女儿。
袁崇武的面色渐渐变得惨白,只合上眸子,双拳却是紧紧握着,骨节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来。
姚芸儿见他如此,心头的委屈早已被不安与担忧所取代,她轻轻摇了摇袁崇武的胳膊,漂亮的瞳仁里,满是担心与焦急。
袁崇武睁开眼睛,察觉到她眼底的心疼,心头便是一窒。
她在心疼他。
在这世间,也只有她,才会用这样的眸子望着自己。
纵使自己欺骗于她,辜负于她,冷落与她,纵使她如今孱弱如此,憔悴如此,纤瘦如此,她的眼睛里却依旧没有丝毫的怨怼,有的只是满满的心疼,而这股子心疼,却更是令他心如刀绞。
袁崇武轻声一叹,只紧了紧她的身子,万种思绪,却只是化为了两个字;“芸儿…”
那短短的两个字,却是重逾千斤,无奈到了极点。
袁崇武并没有待多久,便从姚芸儿的帐中走了出来,穆文斌已是等在了那里,看见他,便是恭恭敬敬的唤了句;“元帅。”
袁崇武点了点头,道;“明日命你送夫人进城,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元帅放心,属下即便是赴汤蹈火,也会护夫人周全。”
袁崇武沉默片刻,又是道;“两军交战,胜负难料,若我身有不测,你记住,一定将她送到凌家军中,不容有误。”
穆文斌大惊,只道;“恕属下愚钝,不知元帅为何如此?”
“你不必问这些,只消记住我的话,若岭南军战败,我定然也不会苟活于世,你只需要将她送到凌家军军营,余下的事,你不用理会。”
穆文斌心思百转,却怎么也猜不出元帅此举究竟是为了何故,然袁崇武心思深沉,他自是不敢擅自揣摩,当下只深深一揖,恭声领命。
“切记,此事只有你一人知晓,万不可泄露出去。”袁崇武叮嘱道,穆文斌向来是岭南军中出了名的闷葫芦,最是不多言多语的性子,更是对袁崇武忠心耿耿,当下听男如此说来,当即开口,只道此事绝不会被他人知晓。
袁崇武淡淡颔首,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像前营走去。
主帐中,孟余已是等在那里,瞧见袁崇武后,立时行下礼去。
“先生不必多礼。”袁崇武虚扶了一把,而后走至主位坐下。
“不知元帅深夜召见,所为何事?”
“明日你将她们母子三人送到秦州,切记一路要隐姓埋名,不可露出行踪。”
孟余一听,顿时一怔,只道;“元帅,眼下大战在即,属下自认还是留在军中为妥,至于护送夫人与公子,何不派他人前往?”
袁崇武摇了摇头,沉声道;“这一仗,委实凶险难料,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袁杰与袁宇年幼,我身为人父,却不曾尽到为父之责,先生博学多才,若我不测,还望先生可悉心栽培,切记不要让他们走上歧路。”
孟余一听这话,心头便是一涩,只拱手道;“元帅说的哪里话,如今的情形虽说不妙,但岭南军士气高涨,又有元帅亲自领兵,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袁崇武便是淡淡一笑,道;“话虽如此,但世事难料,凡事还要以防万一。”
孟余既为岭南军中首屈一指的谋士,自是知晓如今日益危殆的战局,纵使袁崇武精于战术,通宵达旦不眠不休的与诸人商讨战局,然兵力与武器上的不足仍旧是岭南军的死穴,而袁崇武,他只是人,终究不是民间传言的“活菩萨”,此时听他这般说来,便同于交代自己的身后之事,只让孟余忍不住心头酸涩起来。
“元帅,不妨听属下一劝,弃守烨阳,领兵向西南后退…”
“西南有慕家的十万铁骑,为躲凌肃,而退西南,终是免不了一战。”
一听西南慕家,孟余心头便是一凛,大周朝向来有谚,“北凌南慕”,皆是世代将门,凌家一直驻扎北境,威慑大赫,而慕家则是驻守西南边陲,震慑夷狄,这两大武将世家,固守大周基业,上百年来未有一日松懈,皆是忠心耿耿,被朝廷倚为肱骨。
慕家祖上乃是大周朝的开国武将,开国时成年男儿尽数战死沙场,立国后皇帝感念其不世功勋,遂立下祖训,大周朝历代皇后皆是由慕家所出,唯有百年前曾有一位皇帝,只因慕家当年并无适龄女子,方从西凉迎娶公主,纳为正宫。而自那位昭皇之后,大周朝的数位皇帝,仍旧是立慕家女子为皇后,就连当今圣上的一后二妃,也皆是出自慕家。
岭南军近些年来皆是在北境与凌家军作战,当年渝州大战时,西南慕家一来路途遥远,难以调兵遣将,二来征讨蛮夷,镇守南境,若非如此,北凌南慕一旦联手,朝廷甚至无需从大赫借兵,便能将岭南军镇压下去。
如袁崇武所说,岭南军若是退守西南,有慕家在,也是讨不了好去,终是难免一战。
“元帅…”孟余还欲再说,却被袁崇武一个手势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