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圣旨中还着意提了一句,他的妻室是谁,还是可以听父母之命——不用顾虑她这被圣旨赐下去的人的意思,听上去宽宏大度,细致入微。明明白白地告诉众人,皇帝只是格外关照席临川而已,却没有“掌控”或者“干涉”他的意思。

只怕也没有哪个人会去想,她在这里面被“掌控”得彻底。

是她想得太简单,以为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生活多少还是能由自己做主的。

但她的想法,又哪里大得过至上的皇权…

红衣一声沉叹,终于注意到外面绿袖焦急的敲门声,实在无力去为她开门、再同她聊这些心思,疲惫地应了一声“我没事,想睡会儿”就翻过身去,一把拽过衾被,从头到脚一起蒙住,想要与世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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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应付完了接连不断的道贺。席临川回到书房里,刚一落座,齐伯就走了进来。

“恭喜公子。”齐伯满脸带笑地一揖,席临川打着哈欠皱眉道:“齐伯,你贺过我了。”

“这回不是为公子位至大司马的事!”齐伯笑意愈盛,席临川一睇他:“那还有什么?”

“陛下刚刚下了旨,赐公子了一房美妾。”

席临川神色微滞,一壁吁着气一壁倚在靠背上,睇着他,大有不满:“这不算个好事。”

齐伯对他的反应大是了然,笑容未变地说明白了:“是红衣!”

席临川骤然一惊。

“你说什么?”他眉头紧蹙,齐伯点头:“陛下把红衣赐给公子做妾了,方才差人去竹韵馆直接下的旨——公子您为红衣姑娘费了这么多心,旁人也就是看个热闹,到底还是陛□□谅公子。”

席临川滞在原地,懵了良久,终于相信齐伯这话并非说笑,却仍是高兴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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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她…不会愿意的!

他心中太清楚这一点。

她先前跟他说过的话,绝不是欲擒故纵的手段,她是当真不肯嫁给他,因为那一箭,也因为她执着于自己正努力的事。

有人迫着她嫁给他,她只会更不愿意…

席临川倒抽着冷气,不敢去想日后同在一个屋檐下、红衣却再度恨上他是什么样子。

而他此前努力了那么久,连和她说话都小心翼翼,就是想让她对他的厌恶能少一点儿。

陛下这是添什么乱…

他烦躁地狠一击案桌,闷了许久,蓦地起身往外走。

“备车!”席临川疾步往外走着,踏出府门时马车刚刚套好,他踏上车,狠一咬牙,“进宫!”

这旨必须抗,他不能这样娶红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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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夕阳下疾驶而过,席临川闷在车中,神情格外阴郁。

说不好该怪谁。

许是该怪皇帝赐婚,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更怪他自己。

他不该让皇帝觉出他对红衣的心思!他在大夏的分量那么重,皇帝为表重视,当然乐得在这样的事上“帮”他一把,他早该知道…

席临川心中憋得生疼。经此之后,就算他一会儿求皇帝收回了旨意,只怕也是晚了,红衣必会更加躲他。

马车猛地一停。

他猝不及防地被窗框磕了一下额角,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公子。”车夫的声音传了进来,“是谨淑翁主的车架,翁主要见您。”

他缓了缓气息,揭帘下了车,上了数步外的那辆马车。

“君侯。”谨淑翁主颔了颔首,睇着他,黛眉紧蹙,“君侯这是要进宫。”

“是。”席临川点头,面色微青,“我有些事…”

“你是要去求陛下收回方才下给红衣的旨意。”谨淑翁主一语道破,席临川一凛,没有否认:“是。”

“唔…那姑母猜对了。”她苦涩一笑。

席临川浅怔:“敏言长公主?”

谨淑翁主点了点头。

她揭开车窗处素缎的帘子,挥了挥手,示意下人退得远了些,面上寻不到半点笑意,喟叹道:“红衣接了旨就把自己闷在房里不肯出来…我刚刚去求过姑母,想让她进宫跟陛下说说情,不让红衣嫁你。”

席临川稍有些意外,定下神,问她:“然后呢?”

“被姑母拦住了。她还说你必也会顾念红衣的心思,入宫请旨,特要我来这里拦你。”谨淑翁主循循地舒了口气,搁在膝头的双手紧紧握着,哑哑笑道,“姑母说得对,我们和陛下都很亲近——我仗着和他沾亲、你仗着自己是朝中重臣,许多旁人不敢说的话我们都敢说,但这很危险。”

席临川的神色无甚波澜,话语坚定:“我没有忽视这里面的危险,但这话我必须说。就算陛下因此要杀我,我也必须说。”

“你清楚陛下不会因此杀你。”谨淑翁主凝视着他,口吻淡泊,“我们都觉得陛下纵使生气,也不会因此要我们的命。但我们都忘了,他如果非要出这口气,还是可以出的。”

席临川身形一震。

“如果他怪罪到红衣身上呢?”她幽幽地道出这句话,打量着席临川的神色。

“陛下不能…”

“为什么不能?”谨淑翁主咬了咬唇,“先前驱逐聿郸的事,已足够让陛下对红衣生怒了。这次…我想姑母说得对,为帝王者,不会允许手下爱将因为女子来忤自己的意。”

所以才会有这么大张旗鼓的赐婚…

满城都知道皇帝的意思了,他们都只有接受的份,如果此时去抗这道旨,无异于当着全长阳的面打了皇帝的脸。

“大夏不能没有你,所以陛下不能动你。但红衣…”谨淑翁主的羽睫一颤,轻言道,“陛下若想要她的命,连理由都不要找。”

席临川带着心惊强稳下气息,纵使不想承认,也不能不认。

让皇帝知晓他对红衣的心思而造成今天的局面,已经是他的错,他不能再搏一回,冒着让红衣搭上性命的风险去让皇帝收回旨意。

“我知道了。”他无力地应下,朝谨淑翁主一拱手,起身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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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再乘马车,席临川吩咐车夫先行驾车回府,径自在长阳的街上走着,好像三魂六魄中丢了几个。

一路上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迷迷糊糊的,只是在凭记忆往回走。眉头在不知不觉间越蹙越紧,脑中一幕又一幕过着从前的画面,如同跑马灯。

归根结底还是他的错。

皇帝只是顾念他的喜好,替他做了主而已。但这本该是一桩美事,理应有一番庆贺、然后洞房花烛…

是他自己把这原该是好事的事,逼到了这般尴尬的境地。

如果没有那一箭…

席临川摇一摇头,迫着自己不再去多想那些没用的“如果”。

终于回到府中,天色已经全黑了。

齐伯已在院子里等了许久,见他回来松了口气,打着灯笼迎上前去,见他面色发白又一滞:“公子,您…”

他停了脚,短声一叹。

“公子气色不好。”齐伯续言问道,“可要请郎中来看看?”

“我没事。”席临川摇一摇头,抬眼看向眼前亭台错落的府邸,静了一会儿,轻轻道,“明日…你亲自带人操办红衣入府的事吧。”

“诺…”齐伯应了一声。

他又说:“择个吉日,还有…设个宴,她喜欢什么你去问问绿袖,别扰她就是。另外…”

齐伯侧耳静听着,见席临川语中停了良久,须臾,幽幽地喟出一口气来,面上笑意苦涩:“把箭场封了吧,日后置些杂物什么的,都可以。我不差这一个射箭的地方。”

齐伯听得一讶,不知原因,一时未敢应话。

“还有红衣最初住的那院子。”他面色沉沉地思忖道,“那地方不大…索性拆了吧,清理干净。”

这两处地方,大约该是这整个席府里最让她不快的地方了。

第77章 新婚

最昏暗的日子,大约不是铺天盖地的绝望,而是周围的人都为你所经历的绝望而喜悦着,眉开眼笑地为此前来庆贺。又或是心知这于当事人而言不是好事,却也并无人来伸手施救,反倒语重心长、一句又一句地宽慰着劝着,直压得心里的憋闷愈发爆发不出来…

然后那原本支撑住一切压力的挡板终于轰然倒塌,将原已处于弱势的一切希望击得粉碎,一声怅然的哀叹之后,只剩了一句自言自语的呢喃:

“认命吧…”

六月廿一,是席府定下的吉日。当红衣得知这个日子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二十,她想谨淑翁主大约早就知道了,只是不知该怎么告诉她所以才一直拖到现在,然后终于不得不开口。

她轻轻地“哦”了一声,没有什么反应。阖上门后又在屋里静静坐了一会儿,才倏尔惊觉,自己竟连悲伤都再生不出来了。

——连日来谨淑翁主锲而不舍的“规劝”,可真是管用的。

谨淑翁主万分理智地把个中利弊都给她分析得清楚,告诉她这婚悔不得。在她刚动了点“歪心思”的时候,又明明白白地让她知道逃婚也不是个好办法。

她便除了认命以外,没了别的法子。

而后,谨淑翁主又连同绿袖一起,说了许多关于席临川的事情,无非是想让她心里舒服些,觉得嫁给席临川也不错。

——但这部分俨然没奏效。

她其实早已知道席临川是个好人,就算把长阳城的贵族公子都数一遍,大概也没几个能比得上他的。

可…

也就像她从前同席临川说过的一样,成婚这种事,并非觉得他“不讨厌”或者“是个好人”便可以在一起的。那一箭连带着那阵子的许多不快,仍还插在她心间,她平日里不去想也就罢了,可若要日日面对他,又怎么能不去想?

罢了。

反正,也没有人会在意她的这些想法。大概连席临川都没有在意过吧,否则,又怎么会让她这不喜欢他的人入他的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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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廿一,席府从清晨便开始忙碌了。

席临川如常进宫去上朝,府里则人来人往个不停,有忙着搬东西的,也有忙着清扫那刚拆的小院的碎砖的。

忙至晌午才停当下来,齐伯又亲自进维祯苑查看了一番,见四下皆已布置妥当,才得以歇下来。

红衣是申时初刻入的府,彼时,离宴席开始尚有一个时辰。

八名婢子一同在门口候着,见她下轿,齐齐一福,为首的一人上前欠身道:“水已备好了,姑娘先行沐浴,然后歇上一歇吧。”

红衣稍稍一怔:那晚宴…不用她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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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热水里浸着,热气团团腾起,让人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是的,即便自接旨至今已有十余日,她仍觉得这件事来得太突然,突然得就像是假的。

很多时候,她会恍惚地觉得这也许真的是假的,也许一觉之后就都恢复如常,没有那道圣旨也没有什么嫁妆,他当他的将军、她做她的舞姬,继续为廿三那日的演出劳心伤神。

但此时此刻,她到底是已经进了席府了。

白色的热气缭绕开来,笼住房里各处的精致陈设,让她想看个清楚都不能。似乎在刻意叫嚣着,让她觉得此时的每一件事都非她能左右,没有什么是她做得了主的。

候在珠帘外的婢子们一阵骚动。

红衣下意识地侧耳倾听,她们的议论里显有兴奋。

“前面开宴了!听说比从前都热闹些,来了好多宾客…连太子殿下都亲自到了。”

“大将军和敏言长公主备了好多贺礼,陛下也又赐了东西来,听闻有一柄从赫契缴来的宝刀…”

而后有一阵惊喜低呼,待得她们平静下来后,交谈又继续了下去:“待得公子娶妻的时候,不知道还有怎样的热闹呢!”

红衣深深一吸气,觉得那潮湿的热气格外沉重,狠狠地在心中一压。

原来这晚宴是真的不用她去的,妻妾间泾渭分明,能和夫家举案齐眉的只正妻一人,妾室哪配和夫家同上厅堂…

所有人都觉得顺理成章,在她沐浴之后,婢子们就把她送回了房里。

水蓝色的中衣裙细滑舒适,有着微微的凉意,是适宜夏日穿着的材质。

红衣侧卧在榻上,凝视着衣料上反出来的浅淡光泽,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她还没经历过…床笫之事,在古代没有,在现代时也没有。仔细想想,她倒是思考过相关的事情,比如是要留到婚后还是婚前一类——毕竟二十一世纪这方面开放许多,没有什么规矩上的束缚。

可她一直觉得,这种事总该是“你情我愿”才可以,那番思考中也从来不包括“如果遭遇不可抗力怎么办”——毕竟,在现代若说及这方面的“不可抗力”,大概也只有违法犯罪行为了…

哪会想到还有个不可抗力叫“圣旨”啊!

算了,不想了。认命…认命!

事已至此,先为自己求一份平安才是要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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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散时,已是戌时末刻。

天色全黑,白日里的炙热渐渐散去。席临川往维祯苑走着,刻意放慢了脚步,想在清凉的晚风中多缓一缓,驱散几分醉意。

红衣她…

他眉头紧锁着长吸凉气,竟有点想退却的心思。

不然…干脆不去见她了吧?

他停住脚踌躇了一番,咬了咬牙,还是朝着维祯苑去了。

没有多在意婢子的齐声见礼,席临川挥开帘子走进去,红衣正静静躺着。

他以为她睡了,放轻了脚步,一步步走过去,才见她只是侧躺着发愣,眸中黯淡得没有一点光采。

那水蓝色的中裙裙摆很大,铺了半个床面,她白皙的玉足露在外面一只,另一只缩在裙子里,一动不动。

“红衣?”他尝试着唤了一声,她的眼眸蓦地抬起来,而后望着他怔住。

“…”席临川也怔住,任由她这样看了一会儿,哑音一笑,“你要这样看我一晚上么?”

便见她微僵的面容缓了一缓,很快,就蕴起笑容来:“怎会?”

这笑容和明快的口气让他一滞,带着几分惊异看着她撑身坐了起来。

她脸上的那份笑意始终没变,腿上挪了挪,凑近了他,跪坐在榻上,刚好到他腰的高度。

“将军更衣吧。”她语气轻松地说着,巧笑嫣然。

席临川满是错愕地打量着她,她眉眼未抬,伸手触上了他的腰带。

腰带上刺绣所用的金线质地微硬,红衣触碰间觉得指尖微微一刺,手上稍一顿,就被他一把紧攥住手腕。

“咝——”她贝齿紧咬着轻抽冷气,腕上挣扎着,惊惶不已地看向他。

“你根本就不想嫁我。”他凝视着她道,并非发问。红衣腕上竭力挣着,仍是强笑着道了一句:“将军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