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近来对他产生的不满,算起来也是他自己作死。

明明知道她和上一世的红衣截然不同,已有那么多差别让他震惊,他却还是想当然地、一厢情愿地以自己的方式待她好。

他分明有机会不闹到这个地步,哪怕只是直言问她一句她喜欢怎样,都不至于如此尴尬。

席临川心里懊恼极了,简直恨不能再重生一次,重生到上元之前便好,让他把这些天重来一遍,他必定不会再让她这样反感。

但,不是什么事都有重来的机会。

席临川一声喟叹,面无表情地起了身,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公子?”小厮一愕,和齐伯一并跟上前,询问说,“公子去哪儿?”

席临川无心多做解释,足下未停,只简短地吐了两个字:“解铃!”

…什么?!

那小厮半天没回过神来,甚至不确定席临川说得是哪两个字。茫然地望向齐伯,齐伯停住脚压音道:“‘解铃’!解铃还须系铃人!公子这是碰上后悔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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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韵馆上下早有准备。至了傍晚,在门口候着的婢子遥遥望见席临川来,提着裙子便往里跑。

是以待得席临川走到门前打算提步进去的时候,谨淑翁主刚好迎出来,拦得正好:“君侯留步。”

“…”席临川朝里望了望,“红衣呢?”

“忙着呢。”谨淑翁主挑眉一笑,话语幽幽,“竹韵馆自排的歌舞不随便跳给人看,但可先行订下,择日来看,君侯您该知道啊。”

言下之意,这是里面有先前“预约”的客人来了,他进去不合适。

席临川气息稍沉,倒未再往里闯,只颔首道:“那我在外面等着。”

“你别…”谨淑翁主瞪他一眼,想了一想,推着他出了院门,“倒还真有个事要同君侯说。”

席临川虽并无心多听旁事,仍先问了一句:“什么?”

谨淑翁主笑意未减,眉头却蹙了起来,抬头看着他道:“君侯猜猜,今日下午,何人来此说要看竹韵馆的歌舞了?”

她这个口气让她一怔,沉吟须臾,迟疑道:“舅舅?”

谨淑翁主摇头。

他再想想,又说:“难不成是陛下?”

“…那倒也不至于。”谨淑翁主轻一咬唇,“是太子殿下,说明日就来。”

席临川讶然间,心中骤沉。

“太子殿下虽非皇后娘娘所出,但却是皇后娘娘一手抚养大的,与亲生一般无二…”

谨淑翁主言到即止,席临川自然明白她暗含的意思:也就如同阳信公主的亲兄长一般无二。

“我虽不觉得太子殿下会帮着阳信公主胡闹,但…此事太巧。”谨淑翁主轻语呢喃,抬眸一睇他,复露了笑意,“倒也不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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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在榻上躺到了半夜。

自从谨淑翁主告诉她太子与阳信公主兄妹感情甚笃开始,她就安不下心来,很清楚自己这是又有麻烦了。

多冤,她和席临川明明没有什么事——就算有,顶多也就是席临川一厢情愿。却就这样被一位公主嫉恨上了,还搬了太子出来找她的麻烦。

她直接把自己与席临川“扯清楚了”的事告诉阳信公主,她会信么?

铁定不会。

以装病之类的理由避不出面大概也没用,这样小儿科的方式太子必定能料到,仍旧会来,便是有办法应付她这些主意。

那还不如迎难而上、随机应变,总不好把什么麻烦都留给谨淑翁主。

毕竟,翁主这爵位,旁的达官显贵惹不起,但和太子碰在一起,还是太子更厉害一些…

第二天晌午,红衣心里七上八下地上班去了。

一路都在恶狠狠地诅咒太子,希望他赶紧得个急病、出个意外什么的,别来竹韵馆找茬。

可是还没进平康坊,红衣的脸就垮了。

——太子大抵还没到,但太子府的人已经来了。

整个平康坊都戒了严,守卫五个一个站得齐整、气势十足,就差在坊门口挂个写着“欢迎太子殿下莅临指导”的横幅了。

罢了罢了,太子来红灯区“指导”…传出去也不好听。

红衣深呼吸,和绿袖互相握着手,一步三颤地往坊门口走去。

门口的守卫伸手一挡,冷然喝道:“站住!”

“…这位大人。”红衣心惊胆寒地赔笑,“我们是…里面竹韵馆的人。”

那守卫睇一睇她,神色未变地放下了手,放行。

红衣绿袖继续一步三颤地往里走,整个平康坊都安静得如同一切静止,让她们越走越心虚。

竹韵馆则被把守得更严一些…

红衣心里崩溃地呼喊着:太子殿下,您这哪是来看演出啊!你这明摆着是砸场子来了啊…!

腿脚僵硬地迈进竹韵馆大门,看到院中之人的时候,她立时就定住了。

——那一袭猩红色的斗篷转过来,穿戴齐整的铠甲在阳光下泛出暗光,他略有一笑,提步走向她,在仅剩两步远的时候才停下。

“这回不是故意蒙你——人不先行调来,就该来不及了。”席临川观察着她尚未缓过来的神色说着。

红衣的目光左右一划,战战兢兢道:“将军这是…干什么?”

“有件事要同你商量。”他说着打了个响指,原在院中“镇”着的十余人齐一抱拳,即刻全撤了出去。

“…”红衣心慌地看着他,他看向正厅,“进去说。”

第62章 解围

“我敬将军战功显赫,但将军别忘了,我好歹是淮昱王的女儿!”

一行人踏进竹韵馆的时候,就听到这么一句。

谨淑翁主平素动听的声音变得厉然,带着无可遏制地愤怒狠然喝道。

为首的二人在正厅外定住脚,男子抬手制止了正要出言提醒的宦官,驻足静听。

“翁主恕罪。”席临川拱手,沉肃的面容上寻不到不恭,但也实在说不上恭敬。四下里都有士兵把守着,一个个静立待命,似乎出了什么大事。

“我已告诉过将军,今日我这里有贵客要来。将军此举,是有心砸我竹韵馆的名声不成!”

谨淑翁主横眉冷对,一语斥出后,胸口几经起伏。正思量着下一句还能说什么,终闻外面传来笑音:“阿惜。”

厅中众人闻声一并望过去,看清来人面上骤有一惊,四下的仆婢士兵皆俯身行了大礼。

正厅中央,原正争执着的谨淑翁主一福、席临川一揖:“太子殿下。”

“骠骑将军好大的阵仗。”太子走进门中,视线轻扫一笑,“这是出了什么事?”

听得太子问话,谨淑翁主一声冷哼,理也不理席临川便去侧旁落座,气鼓鼓地喝着茶定神。

席临川神色紧绷,听言轻吁了口气,稳稳答道:“臣听闻,这竹韵馆中,有人与赫契人私交甚密。”

“啪。”

未待太子反应,谨淑翁主怒一击案:“这般空穴来风的罪名,你还真敢在太子殿下面前胡言!”

席临川挑眉而未理会,太子轻一笑,遂打圆场似的压音劝道:“外面寻常的青楼舞坊,将军想搜就搜了。但这到底是关乎淮昱王的事,依孤看,将军该先禀陛下一声。”

席临川面色未改,略一睇太子,拱手郑重道:“就为关乎淮昱王,臣才不得不立即搜查——若先知会陛下,难免有风声透出,待得臣来搜时,怕是什么都准备好了。”

——此语一出,方才太子再压音也白搭了。

谨淑翁主手中瓷盏狠掷在地,连盏带盖摔得粉碎,一个箭步上前便要同席临川理论。

愣是惊得两旁的数名婢子都没反应过来,眼看着谨淑翁主素手扬起,好在太子先一步夺上前去猛扣住她手腕,若不然,骠骑将军算是挨定这一巴掌了!

“你再说一遍!”谨淑翁主被太子死死挡着都仍难压平怒意,指着席临川,愤怒十足,“谁给你的胆子疑到我头上!”

“臣并不想疑翁主,行彻查之事,也是为了脱清翁主嫌隙。”席临川半步不挪,阐述得冷静。语中停顿片刻,他看了看仍在拦着谨淑翁主的太子的背影,意有所指道,“翁主也知,不日前刚有一禁军潜逃——而在潜逃之前,他曾到竹韵馆观过歌舞。”

他分明地看到,太子的背影霎然一悚。

“你说什么?”太子回过头来,显有诧异。

席临川沉然拱手:“是。禁军都尉府北镇抚司镇抚使,在潜逃赫契之前,曾来竹韵馆观过歌舞,就是上元那日。”

方才还如同上演闹剧一般的正厅中,顿时一片死寂。

太子松开谨淑翁主,带着几分惶意,看看席临川又看看谨淑翁主,最后将目光投向从进门起就被眼前情状吓得没敢吭声的阳信公主霍清欢。

“…皇兄。”霍清欢也乍然慌了,见他看过来,连忙摇头,“我不知道…”

席临川和谨淑翁主自知他们这是在怕什么,心下轻一笑,恰到好处地出言推波助澜:“依臣之见,这舞…太子殿下迟几日看为好,莫淌这趟浑水。”

太子驻足原地,神色阴沉地默了一会儿,复一睇霍清欢,隐有愠意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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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藏在屏风后贼兮兮地看着,看到太子一行走远了、又看到席临川挥手让旁人退出去,才带着余惊和绿袖一齐走出来。

绿袖抚着胸口说不出话,红衣抽着凉气一拍谨淑翁主肩头,竖起大拇指由衷赞道:“翁主好、好演技…”

“对啊…我还以为翁主太投入当真了。”绿袖扯着嘴角,“差点冲出来拉架,被红衣拦住了。”

这谨淑翁主真是个演技派——红衣这样想着。

“…咳。”席临川咳嗽一声暂且让她们停了恭维,话语略有点阴阳怪气,“是真像,若非太子拦得及时,那巴掌我挨定了。”

——当时手都扬起来了,如是没人拦着,谨淑翁主显然只能继续演下去,让他吃这个亏。

——怎么就没人夸他两句呢?!

心中不住揶揄着,席临川神色平淡地坐下来,闷声不理人。

绿袖见状拱了拱红衣的胳膊,被红衣斜眼一横,径自上前堆笑道:“公子…”

席临川眼皮一抬:“嗯?”

“您还没说为什么安排这么一出呢!”绿袖浅笑着指指外面,“太子殿下和阳信公主走的时候…也没说之后就不来,若是真按公子说的,过几日又来了呢?”

席临川眉头微挑,目光从绿袖脸上挪到红衣面上,而后又挪回来,冷着脸不说话。

“…”红衣身形一僵,心说他怎么这么小心眼呢?!

席临川自己也在嫌弃自己小心眼。

好像就是死活要跟她赌一口气一样。先前她说的话他都认了,理解她因为那一箭而难过一道坎,可是这回,怎么算都是他来解她燃眉之急的,还生怕吓着她或者又让她觉得他不同她商量而生气,特意提前同她打了个商量。

倒不为听她道谢,可是…

除却她刚到竹韵馆、见到眼前阵仗时满带惊意地同他说了几句话之外,就没再和他说过一句别的!

显然是有意避着的,躲得远远的和绿袖交谈就算了,谨淑翁主遣开旁人有意让她沏茶给他,结果…

她就真有胆子再叫个婢子回来给他沏茶!

席临川越看越闷、越想越憋,忍了大半日都未显出不快。现在大事办妥,他眉梢眼底就写个五个字:我不高兴了。

周围的空气中好像也充斥着五个字:特别不高兴。

绿袖尴尬地看看谨淑翁主,谨淑翁主尴尬地看看红衣,红衣尴尬地看看席临川——席临川从容不迫地饮了口杯中已凉的茶。

茶水入口间,他皱眉皱得很明显,眉间的意思也很明显:没有热茶,不高兴。

红衣在绿袖和谨淑翁主划来划去的锋利目光下怨念地踌躇了许久,咽了口口水,低着头往前蹭。

在他手边矮几边半尺的地方停住脚步,她禁不住地暗瞪他一眼,才端起茶盏去旁边换茶。

“多亏镇抚使大人潜逃得巧。”他的解释从她身后慢悠悠传来,“陛下震怒,指挥使吓得不轻,差点在永延殿中自尽谢罪。”

红衣撇了撇嘴,把茶盏旧茶倒了,取净水洗杯子。

“他走也就罢了,可一路离开得十分顺利,显是有安排在先。”席临川轻衔笑意,手指轻巧桌子,“指挥使立誓查明原委,各方都紧张着,这个时候,谁都不想沾染此事。”

红衣一边认真听着,一边就不应话,手中茶夹夹起茶叶搁进茶壶,倒水。

“太子备受瞩目,只会更怕。再则,单说来平康坊,他也决计不敢大张旗鼓地来。二者搁在一起,但凡谨慎一点的人都不会为了看支舞再犯场险。”他徐徐说完,略侧过头,笑看向红衣背对着他的身影。

红衣静神等着,一边等茶泡好一边暗思这些个阴谋阳谋。

片刻,她执起茶壶一倾,茶水均匀地流出来,倒满一盏,她才端起来,朝席临川走过去。

端茶这事虽然简单,但她实在不在行——手里拿着茶盏便会低头一直看着,生怕一不留神,茶水轻洒出来烫了手。

于是乍觉眼前有人时,猛地抬头已有些晚,惊得她一声轻叫,好在脚下立刻停稳了。

…干、干什么啊!一点动静都没有,成心吓唬人!

红衣怒目而视,蹙眉一瞥他,将茶盏端高了一些,闷声道:“将军请用。”

“多谢。”他面不改色地拿起来便抿了一口,而后神色定定地看着她。

到底…干什么啊?!

红衣心中不安地左看右看,可任凭她的目光挪得再活跃,他的视线也纹丝未动。

“没别的要问的了?”他启发着问道。

红衣稍想了想,诚恳颔首:“没有了。”

席临川不甘地暗自抽气,并不想就此结束交谈,于是启发地更明显了点儿:“你就不问问…谁都不想沾染此事,但谨淑翁主沾染了这事,会不会有麻烦?”

“显然不会有麻烦啊…”红衣明眸一眨,抬眸望向他,一副笃定地样子。

反而说得他有些不解了,蹙着眉头睇睇她,抱臂悠悠道:“为什么?”

这才惊觉他在有心逗她说话,红衣心中忿然地默了一会儿,当着谨淑翁主和绿袖的面,还是只好继续说下去:“因为既然指挥使急于严查,便难免有觉出一丁点疑点都要查个清楚的时候,这样一来,其中多少会有跟赫契无关的人…”

她瞥一眼笑意吟吟地他,接着嘟囔说:“所以总不能看谁有疑点都疑到底。将军您‘搜过’,没搜出什么,就没事了呗…”

“啧啧。”他挑眉而笑,弄得红衣发毛:“…怎么?”

席临川敛笑颔首,郑重“夸赞”:“姑娘你糊涂一世,聪明一时啊…”

第63章 邀请

红衣的心绪被搅得一团糟。

原本以为自己跟席临川掰扯清楚了,现在看来,也许是掰扯清楚了,但席临川俨然不打算因为“清楚了”就放弃。

长声叹息后,红衣决定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工作中去!

让他看到她毫不为之所动且是个工作狂,他兴许就不会再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