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对民女的恩赐荣宠,对欺上瞒下官员的不容和严苛,民女看得到,冯大人看得到,天下人也看得到,百官也看得到。”
“所以才有效而仿之,所以才有惧而畏之,所以才有李茂敢献石弹,所以才有弓弩院官员不敢瞒报立刻上达天听。”
“人人有私心,民私心要安居,兵将私心要功赏,这世上心有正也有不正,但不能一噎之故,绝谷不食,因民之所利而利之,鸡鸣狗盗之徒也可用为正。”
“如果能让天下人看到陛下明君仁善,赏罚分明。求贤若渴,陛下不惧,民女也不惧,愿为马骨。愿担心怀诡谲,早有谋算,装神弄鬼,其心不正,祸国殃民之名!只愿李茂之辈层出不穷,只愿神臂弓石弹神兵利器层出不穷!”
虽然不情不愿,高凌波心里还是忍不住喊了声。
没想到这小娘子看上去不声不响的,竟然如此善辩。
果然不愧是世外高人弟子。
这边叫好,那边御座上皇帝面色已然喜色难掩。
千金买骨,对。没错,冯林一直说会让民众看到纵容这娘子而都学会纷纷来要挟自己,那么只要他们能献上真正的神兵利器,与国与民有大功,朕就是受他们要挟又如何?
千百年后。朕在史书上也是明君之名。
再退一步说,只要得到神臂弓石弹等等利器,必然国强民壮,丰功伟绩,谁又不敢说他是圣明之君!
冯林上前一步。
“大言不惭!”他竖眉喝道。
皇帝被喝的一个机灵,面色有些难看。
“你其心不正,诡言狡辩.”冯林喝道对程娇娘怒目而视。
程娇娘亦是跨上前一步。
“民女其心不正。”她截断他的话。亦是拔高声音说道,“那中丞大人的心就正吗?”
高凌波眉头一跳。
自辩结束了,现在这是要反咬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做者无心,观者有意。”
“民女燃放烟火。李茂能看到且想到能够改用为器。”
“民女说一句问他想要用来做什么,李茂就能想到怎么去做。”
“民女说者无意,李茂听者有心。”
“民女做烟花只为兄长,李茂观之能化为己用。”
“李茂看之观之然后想之念之为之,冯中丞你看之观之。又想之念之为之了什么?”
冯林面色铁青身子微微发抖,想要说什么又似乎不知道说什么,一时间神情有些怔怔。
他似乎又回到了三年前,下车站在驿站前,看着乱哄哄的愤怒的人群,似乎要生吞活剥了他的人群。
夜色里裹着大斗篷的女子忽明忽暗,声音清晰的撞进耳膜。
“抱打不平的路人。”
“他们为了自己住的舒服,驱逐先来的你们夜半出门,你们说,谁是歹人?你们说,他们该不该打?”
他们是歹人,他们是歹人,该打,该打。
呼声铺天盖地。
“钱?钱有时候是很重要,但有时候却不是重要的,饿的要死的时候,需要的是一口饭,而不是一把钱,他们之所以住进客栈,就是为了托庇一晚,赶出去,纵然拿着钱又能如何?三更半夜,老弱妇幼,你让他们去哪里?你们需要钱吗?”
不需要,不需要。
喊声震耳欲聋,无可阻挡。
冯林不由身形摇晃,想要掩住耳朵。
浪潮喊声瞬时消退,耳边只剩那女子淡淡的声音。
曾经是她字字如刀解了他的难,如今又是她字字如刀,只不过刀刀砍向的却是自己。
冯林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女子。
眼前女子宽袍大袖端庄而立,与曾经那个身影拉长斗篷飞舞溶于夜色的女子合二为一。
“不对。”
程娇娘忽的又说道,且踏上前一步。
“不对,民女说错了一点。”
“哪一点?”皇帝已经听的入神,顺口问道。
“冯中丞今时今日今次所为,应该是跟李茂一样。”程娇娘说道。
一样?难道他也献上了神兵利器?皇帝皱眉。
“冯大人初进京,接御史中丞大任,看之观之民女所为,然后斥陛下听不明查不严纵容斥民女为奸邪,也是有心了。”程娇娘微微一笑说道。
我程娇娘的心是为自己,那么不知你冯中丞的心又是为谁。
我程娇娘心怀叵测,以言辞扇摇君心谋私利,你冯中丞言辞煽动君心又是谋什么?
我程娇娘博名望,你冯中丞又是在博什么?
我程娇娘一介女子白身能做的事,你冯林一个御史中丞国之栋梁君前利器可能做的?
程娇娘目光看向面色铁青转为惨白的冯林,又看向御座上慢慢锁起眉头的皇帝,收起视线垂目而立。
大殿里寂然无声,这边的高凌波遍体阴寒。
好一个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好一个做者无心观者有意!
“冯林完了。”他说道。
第三十八章 不能
勤政殿里一片死静并没有持续多久,或者这只是大臣们心中的幻觉。
“冯大人。”
那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比起前一番,声音柔和平淡,让人一听就知道这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你是御史中丞,国之栋梁,跟我这一个小女子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只可惜这十七八岁的少女说出来的话,却是老练狠辣且毒。
这话听起来别扭,正常的应该是我这个小娘子怎么能跟你相提并论呢,你可真是抬举我了。
但这小女子这样说并不是口误,自然是为了表达非正常的意思。
冯大人,你跟我一个小女子置气闹什么?
冯大人,你可比的过我这个小女子?
冯大人,你连我一个小女子都比不了。
冯大人,你这真是自取其辱啊!
“当年张江洲活活骂死一个老儒,今日这个江州娘子该不会羞死一个朝官吧?”
隔壁好些官员心内说道,有些忍不住失态踮脚透过隔缝隙向这边张望。
果然见那冯林身形似乎抖动不停,但很快又稳住身形。
“陛下,臣一片忠心,使奸佞不能蒙蔽圣聪…”他惨白着脸,挺直了脊背说道。
事到如今,原本的算计已经落空,人应当顺势而为,失去的不要去想,要想的是赶快抓出还能捞到的好处,落水狗救不起了,那就要跟着痛打。
现在的好处自然就是顺应陛下的心意,替陛下说出他不能说的,替陛下说出他想说的。
念头闪过,高凌波再不迟疑举起笏板一步跨过去。
“冯林,你惺惺作态,沽取直名,该当何罪!”他高声喝道。
御座上面色铁青的皇帝闻言神情似乎吐了口气。坐正了身子。
高凌波一走出来,其他官员们也不甘落后,纷纷走过来。
冯林面色更加惨白,但还是挺直了脊背。握紧手中的笏板。
“臣无罪。”他一字一顿说道,“请陛下明察!”
“冯林,你这是在说陛下是是非不分,赏罚不公的昏君吗?”高凌波竖眉喝道。
冯林抬头看着御座上的皇帝,举起手中的笏板。
“陛下不听臣谏言,听信巧言令色不仁之徒,必将被蒙蔽而是非不分。”他说道。
这一下御座的皇帝终于忍不住了。
“冯林,你还敢说嘴!”他竖眉喝道,“神臂弓立了功劳你看不到,多少人一心为国献神兵利器你看不到。反而只看到奸邪,满朝这么多大臣,难道都是瞎了看不到吗?你一句为国为君,就要让朕以功为罪,见劳而疑吗?这难道就是分的是非。赏罚公正吗?”
“高凌波,你们这些人就只会看着吗?陈绍被弹劾,你们就都怕了吗?”
皇帝发怒是很少见的,因为皇帝身体不好,本又信奉仁孝治国,此时说出这么重的话让大殿里顿时乱了起来。
“臣有罪。”
大殿里朝臣们纷纷躬身,旁边的内侍们端茶倒水抚慰。
程娇娘慢慢退到一旁。看着被众朝臣劈头盖脸轮番斥责的冯林。
冯林依旧握紧了笏板,口中逐一反驳其他朝臣,纵然面色惨白也脊背挺直,身形未动摇半分。
“真是可怜。”
有人在耳边慢悠悠说道。
程娇娘微微转头,见是张纯。
“皆是无奈。”程娇娘亦是慢慢的说了句。
二人各自一句前后不搭的四字,便寂然无声。看着这纷乱的殿内。
“冯林完了。”
陈绍说道。
已经拒绝了两次皇帝的诏书,请辞在家,不过虽然请辞但朝堂里发生了什么事,当朝会散了的时候他还是第一时间得知了。
“皇帝又不傻,且还比常人更多疑。程娘子这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真是狠啊。”他说道。
“两个人都心怀私利,以言辞行动左右君心,但跟程娘子相比,冯林就罪过大了。”陈绍说道。
说到这里将茶碗撂在几案上。
“自讨苦吃。”他说道。
“小器了。”陈老太爷摇头对他的态度表达不满。
陈绍对父亲施礼应声是,不过脸上依旧难掩愤愤。
“这程娘子果然厉害啊。”陈老太爷笑道,“冯林此举倒也不是坏事,这娘子行事乖张,将来要拿她开刀的人一定不会少。”
他说到这里看陈绍。
陈绍面色微微尴尬。
“只要她与国有功,不祸国殃民,正如她自己说的,鸡鸣狗盗之徒皆能为用,父亲,我不是那种僵化之人。”他说道。
“…不过是如今她风头正盛,别人还都不敢也没机会跳出来,这冯林此时跳出来,想必倒也正如那娘子的意。”他接着说道,“冯林想杀鸡儆猴,她何尝不是?如此一番,有冯林这个例子摆在眼前,看谁还敢动她的心思,谁敢经得住那一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谁敢被皇帝问一问有的是什么心。”
陈绍面色复杂,摇摇头。
“所以说,这个程娘子…”他说道,最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叹口气作罢。
自己帮她?根本就不算,反而这算是她又帮了自己吧?
“想必用不了多久,冯林就要外放了,你也去准备准备,给陛下了个台阶就过了吧。”陈老太爷说道。
陈绍应声是起身告退。
陈老太爷继续饮茶,一面看着身后的屏风,不知不觉其上的圈圈点点已经有两行之多了。
他迟疑一下,放下茶碗,提起笔沾了墨。
陈老太爷回头见陈丹娘倚着门框探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