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对了,既然忠于王事,职分所在,有什么可难过的。”程平说道。“当初既然去当兵,就知道有这个结果的。”

“可是没有人当兵是为了去死的。”程娇娘说道。

就如同他们程氏扶持新帝也不是为了被灭族的!没有谁的死就是应该的,是理所当然的,是可以轻轻松松一句命该如此就过去了的。

“那你这样说就又错了。”程平说道,“我们要知道自己是为何而始,而不是要在意为何而终。”

她曾经是家中最聪明的,过目不忘一点即通,别人用一年学到的,她一个月就能学会,可是在先祖面前,却总是像个傻子。

她的鼻头酸涩,是因为见到的是亲人吗?虽然隔了三百年的亲人。

“他们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当兵,也为此而愿意奋斗努力,这就足够了。”程平接着说道,“也就是说死得其所,便是有为。”

死得其所,是啊,她也是明白的,死得其所也算是有为,哥哥们死了,英勇而战,没与王事,扬名留功,得赏嘉奖,也算是不白活一回。

可是父亲呢,亲朋好友们呢,族众们呢,死了,所有人都死了,他们奋斗了,努力了,可是却死在那样的人手中,那些为之奋斗的都没有得到,死的不得其所。白活一回。

“你说什么?”程平侧耳,听她喃喃自语,模糊听到几个字,“你说奋斗了什么都没得到。那就不是死得其所?就白活了?”

“难道不是吗?”她问道。

“当然不是。”程平说道,皱眉,“小娘子,什么叫其所?”

“其所愿,其所为。”程娇娘说道。

“对啊,就是我刚才说的,要知道自己是为何而始。”程平说道,“你说的那些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们当然知道。”程娇娘说道。

我们是为了扶持新帝,成就功业。

我们?程平的眉头挑了挑,不过没什么可在意的。随她说吧。

“也为此而努力奋斗不惜?”他问道。

“不惜。”程娇娘坚定说道。

观天测地筹划的,率兵奋战浴血厮杀的,他们没有一个人退缩过。

“那不就结了。”程平摊手说道,“这怎么就不是不得其所了?这怎么就不够了?”

“这怎么够?”程娇娘拔高声音说道。

门外的曹管事忙看进来,冲程平做了个威胁的手势。

程平撇撇嘴。

“就因为没有得到自己要得到的?”他说道。“谁说你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谁说你努力奋斗了,就该得成功名霸业的?谁说你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的?说谁不会说啊,说说就行的话,世间岂不混沌?”

可是..

“可是你努力了奋斗了是不是?但别人呢?相对的别人呢?人家就没有奋斗努力了?凭什么你就该成功,别人就该失败?你之为你,他之为他,哪里有什么应该?”程平说道。

程娇娘有些怔怔看着他。

“只要知道为何而始。且为之努力奋斗,就是有为,就是得其所,沛公成帝是得其所,西楚霸王终乌江也是得其所,乞丐得讨一饭也是得其所。蝼蚁爬岸不得溺水而亡也是得其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又哪里来的底气以成败论其所,你哪来的规矩为天地定其所?那是你的其所。非是天道其所。”

程平接着说道,声音激荡,神情明亮,精神烁烁。

门外的曹管事都听呆了,怔怔看着破衣烂衫的小子。

看着程娇娘疾步而去,曹管事又转过身,一把揪住程平。

“疼疼疼..”程平喊道。

“我家娘子心情正不好呢,你给她瞎叨叨的什么?”曹管事低声喝道,揪着他不放。

“我就是开导她呢。”程平一脸冤枉的喊道,“让她放开心,知道自己是为何而始,而不是要知道为何而终,不失本心,才得其乐。”

曹管事将他狠狠一晃。

“说人话!”他喝道。

“尽人事,听天命,平常心。”

“你这家伙,九个字也说出一大堆,不是骗子是什么!”

夜幕降下来时,曹管事有些不安的来到内院,半芹冲他摆摆手。

“没事,洗漱过了,要睡了。”她低声说道。

“真没事?”曹管事低声问道。

这娘子真是难以捉摸,或者本来就不亲吧,哪有那么多感伤,曹管事摇摇头。

“有事叫我,我今日值夜。”他说道。

半芹点点头看着曹管事出去了,走到廊下看向程娇娘的屋内,灯还亮着一盏,窗上昏昏暗暗的倒映出一个端坐的身影。

自从洗漱过后,她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了,今日程平说的话太多,让她的脑子有点发懵发空。

不想了,不想了。

她摇摇头,松松挽着的发鬓垂落下来,伴着一物落地的声响。

程娇娘扭头看去,裙边躺着一个小小的银梳,灯光下泛着暗哑的光。

“娘子,我们弟兄七个,皆是同乡,来自茂源山,贱名不须娘子记,只求问的恩人娘子姓名,牢记恩情。”

声音嘈杂乱乱在空荡荡的室内充斥。

程娇娘的嘴角不由弯了弯,其实,那有什么恩情,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没想到这么快就又看到熟悉的人死去,这种感觉似乎有奇怪,那种悲伤跟失去亲族的悲伤混杂在一起,忽远忽近,似真似幻。

她伸出手拿起银梳子。

所以,世上再没了这个人,这些人

“兄弟情,两肋插刀,生死关呀,情义比天高,娇娘子呀,为我一笑…”

“…千古风流一肩挑,为知己一切可抛,冲冠一怒犯天条。”

耳房里和衣躺下辗转不能眠的半芹猛地坐起来,侧耳听。

不是幻觉,夜风里传来击缶声,以及低低的歌声。

她不由起身拉开门,声音合着夜风扑面。

娘子,在唱歌吗?

好悲伤的歌,半芹忍不住眼泪流下来。

就是说嘛,怎么可能不难过,怎么可能不伤心,娘子只是不会说而已。

这是什么歌?

半芹不知道,曹管事却是听到有些怔怔。

“你们还记得吗?”他呆呆说道。

旁边两个随从对视一眼摇摇头。

“哦你们不记得,你们不知道,那时候你们没有在场。”曹管事又自己笑了笑说道,虽然笑了笑,但眼神依旧有些呆滞。

他伸手拉开门,让歌声击缶声更清晰的传来进来,眼前火光跳跃,似乎又回到了那日的山谷。

“笑人生过眼烟云,空呀还是空!”

男人的粗声在耳边响起。

那个胡子拉碴看上去狼狈不堪的男人在火光下露出大大的笑脸。

“沧海瞬间,劝君莫忧..千金纵散去梦无休.”

席地而坐斗篷裹身的女子低头击打酒罐子而和。

身旁几个男人的笑声和身影摇晃。

没了,再也没了。

曹管事忍不住仰起头。

“曹爷,你哭了?”一个随从眨眼惊讶的问道。

“哭了,可不是哭了么。”曹管事抬着头吸了吸鼻子,闷闷说道,“我就说了,程平这小子以毒攻毒,肯定得把人说好了,看,这不是哭了吗?哭了就好了,就正常了。”

怎么可能不哭,怎么可能不难过,再明白再清楚再理智,也是有情的,所以才是人啊。

随从们对视一眼,那到底是攻了谁的毒?娘子没哭,你怎么哭起来了?

歌声击缶声缓慢平平重复的一遍又一遍回荡在宅院上空,随着夜风盘旋四面散开,在夜色里呜呜而泣。

还记得以前提过的那首歌吗?我这几天一直循环播放,大家有兴趣的话再去听一遍吧。

第一百章 悔否

徐四根走进院门,一个年轻妇人含泪迎过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婴童。

“四叔,你来了。”她哽咽说道。

“大哥还那样?”徐四根问道。

妇人抬手拭泪。

徐四根的视线落在妇人怀里的婴童身上。

“七弟妹躺着起不了身,孩子我先带着。”年轻妇人说道。

“她娘家来人了?”徐四根问道。

年轻妇人脸上闪过一丝愧色。

“帮着料理一下。”她低声说道。

是帮着料理还是劝嫁就不一定了。

这种事也不稀奇,徐四根看着眼外边。

“四叔,你拿个主意吧。”年轻妇人低声说道,“按说七弟妹该守三年…”

听到这句话徐四根鼻头一阵酸涩。

什么时候弟兄们中间轮到他来拿主意,他们七个弟兄,一向是徐茂修拿主意,范江林点头招呼大家,他们兄弟只要跟着做就行,有苦一起吃,有难一起扛,有福一起享

可是现在.

“别守三年了,年轻少壮的,何必苦了人家。”他深吸一口气微微抬头说道,“嫁妆她带走,当初的彩礼也不要了,留着她傍身,将来也不会受苦,棒槌定然也是高兴的…”

他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

年轻妇人早已经哭起来,怀里的婴童不懂事反而被逗笑了,伸着手抓她的胳膊。

妇人更是哭的厉害。

“这孩子就有劳大嫂了。”徐四根嗓子沙哑说道,“好歹也是留下一个根…”

可是其他人…

徐四根再也说不下去了抬脚向屋子里而去。

屋子里弥散着药味,还有微微的腐臭味,卧榻上躺着范江林,侧身向内不知是睡还是醒着,一碗汤药摆在一旁,一动未动。

“大哥,我喊你一声大哥,都觉得丢人!”

徐四根撩衣坐下。哽咽说道。

“你这样像做大哥的样子吗?”

范江林一动不动。

“你躺够了没有?”徐四根说道,“你该不该起来做你该做的事了?”

“我该做的事,就是去死。”范江林木木的说道,“和他们一起死。”

徐四根抓起卧榻边的药碗砸在地上。

“你的意思是我也该去死是不是?”他喊道。“我们七个说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现在是我们该践行诺言一起死的时候是不是?”

“老四,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必糟践自己来逼问我?”范江林依旧木木说道。

“那你这是在糟践谁?”徐四根喊道,“你要让谁看?他们看不到了,你是要让我看?让大嫂看?让世人看?让妹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