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在这里吹了,去别处。”陈十八娘说道,想了想,“哪里也别吹了,改日再吹。”

“为什么啊?我每日都这样的,今日怎么了?”小娘子皱眉说道,又看十八娘,“哎,你这几日怎么没出门去找你的娇娘子读书写字啊?”

陈十八娘转身抬脚。

“祖父让我在家帮他抄经书。”她说道。

“把笛子给我。”小娘子跟上说道。

二人前后离开了。

书房里陈绍放下茶碗。

“程娘子,某知道你是明理之人。”他说道,“你也知道,这件事不在于情,而在于法理难违。”

“法理之外,还有宽宥。”程娇娘说道。

“宽宥是对余事的。”陈绍和颜悦色几分,说道,“罚当罚,不连坐,不牵连,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大人,我觉得此事是你们逼的太急了,原本不该判死的。”程娇娘说道。

陈绍的眉头微微跳了下,逼的太急,这四个字似乎在哪里也听到过,但是他不爱听这几个字。

什么叫急?什么叫逼?国之大事,岂能视而不见见而不管。

“逼的太急?此辈贪于私利,动摇国本,致西北兵败,百姓流离,可是谁逼他们太急?”他竖眉喝道,“如此之贼,如何还能宽宥!”

余声散去,书房内重新陷入沉静。

“娇娘,这件事是朝政大事。你不要再问再管了。”陈绍说道,面色难掩几分不耐,“你也尽力了,此事原本就是他们先有罪,再隐瞒,与你无关,该有今日,是他们自找的。”

敬她是父亲的救命恩人,如果换做别的这般年纪的孩子,胡乱妄议朝政。他早呵斥赶了出去了。

“如此。告辞了。”她说道。

陈绍没有挽留。也没有再说话,看着这娘子起身撩动衣裙再次矮身施礼迈步向外。

她在门前又停下脚。

“还有。”她回头说道,“陈大人,我治了病收了钱。你家并不欠我什么。”

陈绍微微愕然,旋即又摇头。

这是赌气吗?

但是这件事,别说让这小娘子失望了,就是危及己身,他也绝不会退让半步。

不顾天子脸色又如何?触犯皇亲国戚贵族利益又如何?

为国无暇谋身,身受天子知遇之殊恩,必当鞠躬尽瘁以报之。

陈绍拿过几案的书卷,低头翻看。

看着那女子带着一个婢女沿路而出,一个小丫头从墙头边收回头。转身向内院跑去。

陈老太爷廊下,几个孙女们正嬉笑逗弄鸟雀,小丫头跑进来,在陈十八娘耳边低语几句,陈十八娘微微色变。转身向厅堂去了。

“十八娘怎么了?”

“谁知道,这几天都古怪,刚才还抢了我的笛子。”

其他姐妹们低声窃语。

“祖父,到底出了什么事?”

厅堂里陈十八娘急急的问道。

“是父亲与程娘子政见不合了吗?”

陈老太爷失笑。

“程娘子又不从政,她舅父又是武将,与你父亲哪来的政见。”他说道,略一沉吟,“应该说是,你父亲的政见与她所求不相合。”

“那以后程娘子就会和三姐一样,跟咱们再无来往了吗?”陈十八娘问道。

陈绍三女嫁与门当户对的同僚家,几年前因为一案两家意见不合生分,夫家命三女不得再于娘家来往,为了让女儿在婆家过的顺遂,陈绍夫妇也狠心不让女儿再来。

说起这个孙女,陈老太爷忍不住轻叹一声。

“不会的。”他摇头,说道,“这件事,不是你父亲的错,她遇到难处,起因也不是在你父亲,求而不得,也不能归罪与你父亲。”

“可是,有些事你能帮忙而不帮,就会被人认为是仇人的。”陈十八娘说道。

“程娘子不是那样的人。”陈老太爷说道,又微微一笑,“如果是,那再无来往也正合适。”

陈十八娘轻轻叹口气。

“祖父,道理我都懂,只是,还是会觉得有些难过呢。”她说道。

“止乎礼发于情,所以才为人嘛。”陈老太爷含笑说道,“没办法,人生而如此,悲喜忧愁不是你看的破就能放得下的。”

“如果一切不变就好了。”陈十八娘说道。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真是夫子也感慨无奈的事啊。”他说道。【注1】

马车在街道上驶过,车中程娇娘展开一张纸,其上字迹丰韵洒脱。

“我所知有限,听传些闲言碎语很容易,但能帮上娘子的地方不多。”

面前那少年郎伸手抚袖,神情如同声音一般清朗。

“又得知事情之后时间仓促,一件朝政大事,牵连从广,我等黄口小儿不可能妄言,请我父亲帮忙也是不可能,我父亲不可能听我,朝廷也不可能听我父亲,请娘子给我纸笔,我所能做的就是旁敲侧击的拿到当时殿前应对双方的姓名官职,以及各自随众关系来往。”

“这些人所求也没什么,无非是一个要彻查西北军务,目的是将西北军事重要官员从上到下彻底清换,逃兵事件是一个极好的由头。”

“陛下其人,略有些不定。”

“趁着西北大败,王步堂被罚,陛下心中怒意未消,所以陈大人等自不肯错过这个机会。”

“而高通事等人自然不肯,王步堂倒了,但根基还在,只要根基在,再扶起一个王步堂也是很容易,如果连根都被拔起,这无疑是杀人父母,怪不得他们要红了眼。”

“所以到现在,一方要杀了逃兵让此事就此了结,而另一边也顾不得这个逃兵,不管杀还是不杀,都要追查。而这个时候,陈大人绝对不会为这些逃兵说话,更别提保住他们性命,那无疑是给了对方攻击自己的把柄。”

秦十三郎放下笔,看着程娇娘。

“上一次刘校理在暗阴谋算计,我们自然也在暗阴谋算计为对,而这一次,且不管双方各自私心为何,明面上确是堂堂正正律法道义之争,十三先是残缺之人,如今虽然好了,但到底年幼,无能为力,这件事,无怪周六郎不与我相谈,实在是无法相谈。”

马车猛停一下,程娇娘身形一晃,收回了视线,外边街道的人声比起方才更喧闹嘈杂几分。

“就要到张家了。”婢女低声说道。

张家位于闹市陋巷,此处的闹市不是神仙居所在的那种华丽酒楼店铺闹市,而是穷困百姓来往的闹市,没有行脚店,只有挎篮叫卖,来往之间有衣衫褴褛的苦力,也有脂粉浓艳的私娼妓。

程娇娘将手中的纸团起,扔给婢女。

婢女伸手接住,拿出随身所带的火折子,拉过车中的小香炉,轻轻的晃了晃,火折子顿时燃起火星,车停下的时候,小香炉里便只剩一堆灰烬。

张家的门很容易就敲开了,看到婢女,老仆的脸色却有些古怪,不过心中有事牵挂焦急的婢女并没有注意。

“老爷在吗?”她忙忙问道,一面要迈步进去。

老仆却挡住了门。

“素心..哦不,半芹。”他带着几分为难说道,“老爷没在。”

婢女一怔。

“我昨日见过老爷的,说了我们今日要来。”她不由说道。

老仆轻咳一声。

这是在指责老爷食言而肥吗?

“老爷去书院了。”他说道,“要么明日再来?”

“明日来也不一定见得到。”婢女咬着下唇说道。

这话说的委实不客气。

老仆叹口气,看了眼一旁的马车。

“素心。”他压低声音说道,“是不是惹了什么大麻烦了?”

“没有大麻烦!”婢女气道,甩手转身,“我走了。”

老仆哎哎几声,最终没有再留,看着婢女走开了。

站在车边,婢女的眼泪都要下来了,又是委屈又是羞愧又是着急。

“老爷,去书院了。”她吸了吸鼻子说道。

“那我们就去书院吧。”程娇娘说道,掀起车帘,看着一脸委屈的婢女笑了笑,“别人帮忙不是本分,帮了是恩情,不帮是常情,求人便要低头,你委屈什么。”

马车调头向城外而去。

“老爷就是这样。”

马车上婢女委屈又愤愤说道。

“倔强的很,一言不合就不给人面子,礼仪风范温良谦恭明明是再好不过的人,但有时候行事…当初在廉州讲学授道,也不知道说的做的多过分,当地的大儒都派人刺杀他,要不是当地官员相护捡回一条命,如今哪能登天子门。”

“错了,要不是如此,如今也难登天子门。”程娇娘说道。

背后说原主人坏话,本就是不好的,婢女气急说了两句,自然不会再说,听了程娇娘的话,顺势一笑。

“都这样了,娘子还夸老爷。”她说道。

“是他当得人夸。”程娇娘说道。

一路无话很快到了城外书院,所幸在这里询问之后,没有听到张纯不在的话。

前来引路的是一个青衣小厮,看来跟婢女也是很熟悉,笑嘻嘻的叫姐姐,这态度让被挡在张家门外的婢女找回点面子。

“昨日突然有事,要撰写一份要紧的经义,所以来书院清净。”小厮看似随意的笑着说道。

婢女拉着的脸终于笑了。

此时书院散了课,学子们散布各处,或者磨练六艺,或者交流所学。

一个学子一首诗词吟来,周围轰然叫好,其间的程四郎忽的一怔,举起的手停住,人也站起来。咦了声。

“明德兄?”旁边有人唤道,“怎么了?”

“我好像看到我妹妹了。”程四郎说道,一面忍不住抬脚向这边走了几步。

如今女子们读书识字也很多,但都是在家请的先生,书院里可不会有,至于探望家人,那更是不可能的。

闻言大家都看过去,果然见竹林小径上一个小童引着两个女子而行,离得远,又是侧面。看不清形容。只是单如此看过去。众人都忍不住微怔。

竹林,素衣,款步而行,好一副美人山行图。

人很快步入竹林深处不见了。

“明德兄。那是江州先生的小童,所去又是先生的庭院,你妹妹,去见先生了?”大家回过神纷纷问道,神情惊讶,忍不住再次打量程四郎。

同窗们来自何处,大家心中都多少打听清楚,个人身世背景家族籍贯,这个程四郎家境不足为奇。资质也平平,能来此不过是借着和江州先生的同乡之谊罢了。

来的这些日子,除了日常课上,根本见不到江州先生。

他都见不到,他的妹妹竟然能得见?

“我看错了吧?”程四郎又讪讪笑道。

这个靠谱。众人释然。

“你妹妹不是在江州吗?这么远怎么来?”

“明德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吧?想家想的…”

“看来你家妹妹与你亲厚。”

大家纷纷打趣,又团团坐下,继续吟诗作对,只不过程四郎明显心不在焉。

他的妹妹在京城,而且他的妹妹的确与张家有些关联。

妹妹的婢女便是张家的婢女。

莫非真的是她来了?

程四郎转头看向竹林,难掩眼中的惊讶。

她来做什么?探望自己?也没必要先去见江州先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