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娇娘依旧绷着脸闭着嘴没说话。

果然是小儿脾性,这女子从小养在道观,不与世俗往来,心思纯直如同婴童。

不高兴就是不高兴。

程娇娘绷着脸看起来不高兴,张老太爷倒是越发高兴了,又说了两句好话,看着程娇娘的形容缓和了很多。

“还要,一些书。”程娇娘说道。

张老太爷很是高兴,就如同是别人要赠与自己书一般。

“好,好,我挑些好故事送来与你。”他说道。

带着几分哄得顽童开心的小得意。

“所以,我说,老丈你是好人,会好好的待半芹,还有我。”程娇娘说道。

得到这个夸奖,张老太爷更欢喜了。

“比谁待我们都好。”程娇娘说道。

她的声音木然,面色也无波,但这句话听在张老太爷耳内,觉得心都颤了颤。

自小被遗弃,以不详而人人厌,唯一疼爱牵挂其的母亲和外祖母皆逝去,千里迢迢归家,又被弃养在道观。

有亲胜似无亲,孤孤零零,要是依旧痴傻倒也不难过,更难过的是,这一切她心里都知道,也感受的到。

真是

张老太爷觉得心颤颤的疼,眼底也有些忍不住的酸涩。

“你,想回家去吗?”他忍不住问道。

“这里就是我的家。”程娇娘说道,“那个家,我不要。”

可怜的孩子!张老太爷心中沉沉,旋即又愤怒。

什么样的亲长,才能做出这等事!

还读书人!还想当父母官!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尽心照顾,何谈以百姓黎民为亲!

张老太爷脸色越来越难看。

“好,你喜欢在这里就在这里,那个家,不去也罢,等我送个好丫头来与你玩。”他说道。

成了!

看着这个老者来时满眼的猜忌质疑,一点点的褪去,直到取而代之的是愤怒以及不平。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非要自己亲眼看到听到才放心。

程娇娘嘴角弯了弯,俯身施礼道谢。

看着老者下山,等的有些焦急的老仆和丫头都迎过来。

“太爷,娘子她…”丫头急急问道,“不难过了吧?”

难过?

张老太爷神情有些复杂,随着一步步的迈下山路,在太平宫里的激愤情绪也一点点沉积。

好像自己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吧…

想到这里,他有些失笑。

“傻丫头。”他看着一脸关切,眼中含着泪珠的丫头,摇头说道,“自古多情最伤人啊,你啊,离你家娘子差远了。”

丫头不解。

“我,我是比不得娘子的,娘子很厉害的。”她喃喃说道,眼泪掉下来。

“没有厉害不厉害之分,物尽其用,便是厉害。”老者说道,“走吧,她不要你,我要你。”

什么?她是谁?谁不要我?

丫头泪眼婆娑。

“老爷,我们这就起程进京吗?”老仆问道,带着几分欢喜,“我先让人给少爷送信告之。”

少爷,就是张纯,虽然人前都称老爷,但在老仆眼里,依旧是少爷。

张老太爷点点头,又看了眼山上。

“既然如此,我就助你无情一次吧。”他说道,抬手拂袖,“万平,拿笔墨来,我给子固写封信。”

张纯,字子固。

看着张老太爷慢慢的消失在山路上,程娇娘伫立不动,一旁的孙观主也安静的小心的站着不动。

她悄悄的抬头,看着日影斑驳中的女子侧影,如果说以前因为雷火劈观不是亲眼心中隐隐猜测而有些畏的话,今日亲见这一幕言辞来往心中升起的就是惧了。

这一个小娘子,三言两语,不哭不闹,就将这一个老丈说服,既稳固了那个丫头将来的地位,又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丫头,而且还狠狠的暗下手给了其父一刀。

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就如那老者问的,无奈?无情?

能在这种无奈的境地下,不急不闹不悲不伤处处周全,也只有无情的人才能做到吧。

“哦对了,还有件事。”程娇娘说道。

走神的孙观主下意识的打个机灵,忙应声是。

“劳烦仙姑,明天去程家,把这两个人给我送回去,还有,再给我要一个小厮,就那个,前几日在这里跑跑颠颠的孩子吧。”程娇娘没在意她的失态,慢慢说道。

孙观主忙应声是,看着程娇娘转身慢行进去了。

她不由吐了口气,看向山下。

那些离去的人,那些欢喜抛却这女人不管的人,可知道,其实真正被抛弃的人是他们。

那些即将来到的人,那些忐忑不安以为被排挤丢弃的人,可知道,自己即将得到的是什么好运。

程娇娘是从梦中惊醒的。

她已经很久不做梦了,一闭眼人事不知再睁眼就醒来了。

或许是因为她不知自己是谁,所以连梦也不知道如何做了吧。

她站在一片黑暗中,似乎无处可去无路可逃,四周越来越炙热,铺天盖地的大火。

她就这样惊醒过来。

奇怪的是,没有害怕,只有满心的凄凉。

程娇娘伸手放在心口,冰凉冰凉的几乎要停止了跳动。

那样的大火无路可逃,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所以连害怕已经没必要了,只剩下凄凉了吗?

那也不应该是凄凉啊。

就好像心被挖去,再次闪过这一幕,她的心跳真的停止了一下。

“娘子?”

幕帘外传来女子低声的询问,紧接着被拉开,一个十六七岁双眉弯弯如月,不语自带笑的婢女。

程娇娘恢复心跳,如常神情。

“娘子,做噩梦了吗?”婢女跪坐过来,柔声问道。

室内晨光暗暗,程娇娘看了眼外边,东方还未亮。

“无妨。”她说道,“半芹,我要起来了。”

婢女应声是,自去卷起幕帘,这边程娇娘自己进净房。

婢女这边挑亮屋子里的灯,又在小砖炉上温热一杯水,做好这一切不由看向净房。

当初那个丫头嘱咐过自己,说这个娘子,因为身有疾行动不便,要仔细的伺候。没想到自来了这几天,穿衣洗漱梳头甚至做饭都没让她来做,全由那娘子一个人来。

这哪里像身有疾,除了不爱说话外。

哦。不过到有一点那个丫头说的没错,这个娘子,爱给婢女起名字叫半芹。

她是先到了程家的,然后跟着一个姓孙的道姑来到这里。那个姓孙的道姑她后来也知道了,就是山下玄妙观的观主,跟程家的关系很好。

程家的这个娘子养在太平宫,多由玄妙观的道姑们照顾。

自己跟着孙观主来到这娘子面前,这娘子打量自己一刻,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有名字吗?

但凡是人,富贵的有精挑细选的名字,低贱的有简单的代称,怎么会没有名字呢。

这个娘子果然身有疾问出这等傻话。

婢女事先已经得到嘱咐知道怎么应对。

“奴婢原本是有名字的。但是那是娘子不知道的名字。所以。奴婢也算是没名字。”她说道。

眼前这个看上去有些木木的娘子便嘴角弯了弯。

“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叫,半芹。如何?”她问道。

净房的门打开了,打断了婢女走神。她忙起身从衣架上拿下厚缎外衣给程娇娘披上。

程娇娘坐下来,接过婢女递来的水,慢慢的喝了半杯。

“娘子,要读书,还是听书?”婢女问道,从一旁的拿起一本书。

“听。”程娇娘说道,一面依着凭几坐好。

“是。”婢女说道,跪坐好,对着灯翻开书页。

“…油钱每斤不过一百会,巷陌爪札,欢门挂灯,南至龙山,北至北新桥,四十里灯光不绝。城内外有百万人家,前街后巷,僻巷亦然,挂灯或用玉栅,或用罗帛,或纸灯,或装故事,你我相赛…”(注1)

轻柔的女声在室内响起,程娇娘依着凭几,一面认真听,一面手指在桌面上写画。

“慢一些。”她偶尔出声打断婢女。

婢女调整语速,二人继续如此,一直到东方发亮。

这一页已经反复读了七八遍。

程娇娘冲婢女点点头。

“好了,可以了。”她说道,坐正身子,揉了揉右手。

手指上已经磨的发红,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磨出一层薄茧。

“娘子,要梳头吗?”婢女看到程娇娘拿起一旁的梳子,忙过来问道,“我来吧。”

程娇娘已经自己慢慢的梳头。

“不用。”她说道。

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听就是了,莫要多询问。

婢女想到先前那个丫头的嘱咐,如果单是那个丫头嘱咐也就罢了,老太爷也是如此嘱咐。

这个娘子,你由她去,爱如何便如何。

老太爷如此看重这个娘子,不仅仅是可怜吧。

婢女站住脚,看着坐在屏风前的女子动作缓慢的梳头,她的头发养的很好,浓黑如墨,从来不扎发鬓,松散垂下,坐下时铺在地上,如同锦缎。

屋子的摆设简单,这娘子活动的地方也就净房卧榻和凭几三个,基本上不用收拾,书也只有一本,已经摆好了,刷过水杯,将小砖炉灭了火,婢女就坐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

“原本有两个丫头,不过,八字不好,对娘子的养病不好,所以都送回来了。”

在程家遇到那个孙观主的时候,她这样跟自己说。

被一个道姑批命八字不好,这两个丫头以后是没人敢用了。

婢女出自张家,读过书识的字,知道这世上轻飘飘的话也能堪比杀人的刀。

这两个丫头是哪里得罪这个道姑了?

不过这些都跟她无关的,她所要担忧的是一个有病的娘子,独养在外,只有自己一个丫头伺候,那岂不是要忙死累死?

没想到却是闲的发慌。

好像除了读书她就一点用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