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露出笑,“你不用担惊受怕,姑娘最厚道不过,你只要好生伺候就连累不到家里…往后多留神这几个刚来的,看看有没有心思不正的。”

蕙心忙点头应着。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炽热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射下来。

十一个人端端正正地站在院子当间。

萧砺负手而立,声音低,却很清楚,“进了这个家门,各人除了当好自己的差事之外,只需要记得一点,要记得谁是你们的主子。”

众人悄悄抬头,顺着萧砺的目光看去,适才那个长相俏丽声音柔和的姑娘坐在树荫下,手捧一盅清茶,正小口小口啜着,而她身后,另有个十七八岁模样的丫头轻轻摇着团扇…

第142章

杨萱察觉到众人目光, 抬眸笑了笑。

趁萧砺立威这空当, 她已给六个丫头重新赏了名字, 四个十一二岁的叫做忆夏、念夏、忆秋、念秋,她打算留在身边。两个十四五岁的打算给春桃陪嫁过去,起名叫玉兰、海棠。

那对夫妻,男的叫胡顺, 负责每天采买蔬菜,还兼着驾车的营生, 胡嫂子会做一手鲁菜,就在厨房掌勺,让忆夏念夏给她打下手。

妇人姓柳,称作柳娘子,丈夫已然病故, 而她又未能生得一男半女,被婆家赶出门, 因寡居不易,遂自卖其身寻个立足之地。

她长相不算好, 可举止落落大方, 又能做一手好绣活。

杨萱打算先留她做阵子针线活,若是品行可靠,还可以委以重任。

最后两个小厮,让诚平接替邵南当门房, 诚安则负责打扫院子修剪花树, 并跑个腿传个话。这样邵南可以脱身出来, 跟在萧砺身边走动。

邵北专职照看杨桂跟薛大勇两人。

思量罢,杨萱跟春桃说了说自己打算,待萧砺训过话之后,吩咐春桃教他们规矩,便起身回到屋里。

萧砺紧跟着进来,目光落在杨萱腕间移不开。

她戴着他昨天买的那只翡翠镯子,细细巧巧的一环,衬得肌肤白净如嫩藕,非常漂亮。

杨萱见他注意,索性大大方方地抬起手臂,“大人从哪里买的,很好看。”

萧砺笑道:“是雨儿胡同的一家铺面,没注意店名,但我能找到那地方,掌柜还说店里有成色极好的戒子,等你歇晌醒来咱们去看看?”

杨萱嗔道:“家里许多事情要做,哪有工夫去挑首饰?这个镯子就很漂亮,大人以后要是见到成色差不多的翡翠,帮我买对耳坠子吧,我想配着戴。别的就不用再买,我首饰多得是。”

萧砺忙不迭声地答应,又问:“刚才你跟李山他们说什么,是说咱们的亲事?我看媒人请李山就可以,再请大哥做主婚人,只可惜义父身份…”

即便再不讲究,也不会请无根之人主婚。

杨萱瞪他一眼,“是说李石跟春桃,李石想把典房停一停,先盖起三座宅院,明年三月或者四月迎娶春桃。”

“这小子倒赶得急,”萧砺板起脸“切”一声,“那你身边不就没人用了?”

杨萱笑道:“还有大半年工夫,今儿买的这几个足可以上手了,再说还有兰心,我看她性子虽然软,做事却很细致,让春桃再带带,就能担起事来了。对了,大人怎么知道那个丫头偷了东西?”

萧砺看着她笑,“我不知道她偷东西,我是看她眼神发飘觉得她定然心里有鬼,肯定是做过亏心事…也是她嫩了些,如果是惯偷就没这么容易识破。”

“我差点被大人吓死,”杨萱粲然一笑,因见他额头满是细汗,遂掏帕子给他擦拭。

萧砺趁势揽住她的细腰,慢慢收紧,垂头在她腮边轻轻亲了下,笑问:“萱萱记得自己的生辰八字吗?”

杨萱“腾”地红了脸, “大人…光天化日的…”

窗扇半开,外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院子里的人,自然也能看清屋内。

很明显,杨萱是怕人瞧见害羞,而不是因为被唐突而恼怒。

萧砺心头甘甜如蜜,飞快地再亲她一下,笑问:“家里纸笔放在哪里?”

“你!”杨萱没好气地说,“都在西屋放着。”

西次间跟耳房完全打通了,非常亮堂,原本是辛氏看书写字弹琴的地方。

如今书跟琴都没了,两座顶天立地的书架空荡荡的,纸笔倒是还在,整齐地摆在长案上。

隔着架四叠屏风,后面安了张木床。

杨萱伸手指着光秃秃的木板,“往后大人就歇在这里,反正大人皮厚不怕硌。”

“我不,”萧砺一副赖皮的模样,“这床太小,我伸不开腿,我要睡炕上,昨天我就睡炕了。”

昨晚萧砺终于得着杨萱允亲,兴奋得说了半夜傻话。

杨萱看天色实在太晚不忍让他来回奔波,也是舍不得他回去被蚊子咬,特许他在炕上歇了一夜。

昨天是例外,两人总不能没成亲就住一间屋。

好吧,大炕是东次间,床安在东耳房,应该算是两间,但中间只隔着棉布帘子…

杨萱正色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萧砺立刻认怂,“我听萱萱的,夜里睡光床板。”

杨萱忍不住弯起唇角,却怕被萧砺瞧见,闪身走到长案前,往砚台里注了水,边研墨边问:“大人要纸笔是想写字吗?”

“嗯,”萧砺答应着,跟着转出来,铺开一张纸,等墨好,提笔写下,“萧砺,江西婺源人,愿娶杨氏女萱为妻,相依相守矢志不渝。”

杨萱皱眉,“婚书不是这么写的,定亲文书也不是这样。”

萧砺将笔递给她,“先前你娘不是说,你的亲事由你做主,你相中谁就嫁谁?这会儿你相中我了,我去田庄烧给爹娘,禀告他们一声,让二老放心。”

杨萱眸光有些模糊,定定神,挨着萧砺那行字写道:“杨萱,京都人氏,愿嫁萧砺为妻,从今而后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萧砺吹干墨,将纸仔细地叠成一条塞进荷包,笑呵呵地说:“萱萱,咱们这算是有了父母之命了,你把生辰八字告诉我,我找人合八字。”

说完另铺一张纸,把两人的八字写在上面。

***

椿树胡同,方氏母女终于醒来了,是被饿醒的。

方静瞧见桌上银子,一把抓在手里,掂了掂,高兴地说:“娘,我就说嘛,萧哥哥肯定会给银子。他对姓杨的都那么大方,咱们还曾救过他的命,更应该报答咱们。”

两角银子,至少得有一两半。

方母在屋里,有气无力地说:“这是阿砺仁义,换成别人,兴许早忘到脑袋后面了。你快去买窗纱回来,再买点菜买些米,晚上说不定阿砺回来吃饭,拿了人家的银钱不能亏了人家的嘴。”

方静应一声,梳洗过,拎着篮子往后面灯市胡同去。

已是正午,路旁摆摊的早回家吃饭去了,只有树荫底下还蹲着两个人,守着几把没精打采的青菜。

方静上前问过价钱,立刻惊叫起来,“就这么一把菜,叶子都蔫了,还要两文钱,抢钱呢?在大兴,两文钱能买一捆儿。”

摊贩眼皮不抬一下,“那你去大兴买。”

方静被噎得哑口无言,扒拉来扒拉去,想挑几根鲜嫩的,谁知道摊贩竟然上来了脾气,把菜往身边一划拉,“姑娘别处请,我这菜不卖了。”

“为啥?”

摊贩冷笑声,“谁家的菜能经得起姑娘这样挑拣法?姑娘买完了,我这几把菜都没人要了。”大手一挥,“走吧走吧,我们起早贪黑从农家进的这些菜,伺候不起姑奶奶。”

方静气了个倒仰,没办法只能忍气吞声地到菜店买。

菜店里的青菜水灵,价钱却翻了个番儿,一把菜买四文钱,鸡蛋也贵,一文钱一个,不论大小。

要是在大兴,一文钱可以买两只鸡蛋。

方静忍着肉疼买了两个鸡蛋一把菜,又买了一丈多窗纱,选的最便宜那种,好说歹说让店家让出半尺的边儿;最后买了一斤禄米一斤粟米,一小包盐巴。

就只这点东西,花了三十多文钱。

一路顶着炎阳逛过来,方静饿得肚子如擂鼓。

她昨天晚上胡乱凑合的,早晨没起来吃,撑到这会儿已经头晕眼花了。

路旁有包子铺,大肉包子三文一个,素包子三文两个,另外有小笼包,十文钱一屉。

方静死缠硬磨花五文钱买了一只肉包子两个素包子,包子刚到手,顾不得烫,三口两口吃完肉包子,让店家用油纸将素包子包起来。

吃完包子,方静浑身又有了力气,盯着绸缎铺子外面悬挂的缥色布料错不开眼。

缥色像淡青,却比淡青娇嫩,隐隐带着点绿。

杨萱就有件缥色袄子,配素色纱裙穿的,看上去舒服极了,就像是刚下过雨的田野,清新怡人。

方静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碧色袄子,这还是三年前客商没过世的时候添置的,早洗得褪色了,看着就显老相。

可她还不到二十岁,不说青春正盛,但也完全不到老的年纪。

吴家村有个比她大两岁的寡妇,被村里杀猪的屠户看中,接回家里做小,天天吃的满嘴油光。

她也想再嫁人,不再为了糊口劳苦。

但是拖着个病重的娘亲,想再嫁谈何容易?

方静突然就想到了萧砺。

萧砺比她大三岁,现在还没成亲。

他肯定不会嫌弃娘亲累赘,又能赚银子。

一个人租赁这么大院子不说,还养了马。马比驴或者骡子贵重多了,吃得也娇贵,一个月口粮都顶得上两个人的嚼用。

方静不奢望能当萧砺的正妻,可当个姨娘也行,有之前的这份恩情,还怕他的正妻为难她吗?

如此一想,方静的心顿时热切起来,她毫不犹豫地走进绸缎铺,指着那匹缥色布料问道:“这布怎么卖?”

伙计打量她两眼,礼貌地笑笑,“这是顶好的杭绸,三两半银子一匹。”

方静惊讶一声,红着脸道:“我用不了整匹,就做件袄子。”

伙计估摸着方静的尺寸,“这是小匹布,至多裁两身衣裳,姑娘差不多得要六尺长。”

方静犹豫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那就给我裁六尺。”

伙计量好六尺,又格外富余出一寸的边,收了一两银子。

待方静回家,方母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只得先喝了一碗冷水,凑合了个水饱。

方静连忙把包子拿出来。

三伏天,包子还温着,正好入口。

只是拳头大小的包子根本不够,方母吃完一只反而觉得更饿了。

方静叹道:“包子实在太贵了,就这还花了三文钱,咱们夜饭早点吃,”顿一顿,又开口,“娘,要不您住到跨院去,让萧哥哥住在东屋?”

方母狐疑地问:“你折腾这一趟为啥?”

方静道:“萧哥哥比我大了近三岁,虚岁都二十三了,身边连个人伺候都没有…”

方母一听就明白,摇头表示不赞成,“阿静,好女不嫁二男,你得守妇道?”

方静冷笑,“我是想守,可我能守得起吗?我一双手连咱们两人吃食赚不出来,让我守着喝西北风?现在萧哥哥能伺候您,可以后他要是娶个厉害娘子,能容得咱们住在家里?要不是您在,兴许我早就另嫁了,这会儿萧哥哥不嫌弃您拖累,娘就别跟着添乱了…”

第143章

方母黯然。

有年冬天为了节省柴火, 她在冰面上凿了窟窿洗衣裳,方静跟着去玩, 不当心掉进河里, 棉袄棉裤都湿了。

她怕方静冻着, 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包着她一路跑回家。

方静安然无事,她却受了寒。

那时家里穷得几乎揭不开锅,她既没钱去瞧郎中, 又拖拉着孩子不能歇息, 只能一天天地熬, 终于把自己熬出病来。

若非被她拖累,方静早就在周遭寻到婆家了, 何至于嫁个死了原配的老男人?

那客商跟方母差不多年纪, 当时说得好听, 娶回来是要当家做太太的。

岂料客商短命, 他那老娘活得却硬实,五六十岁的人嗓门大的能震破天。

如果不是她, 兴许客商老娘能让方静在家里守寡。

守寡日子不好过,总比吃了上顿没下顿好。

方母自觉亏欠了方静, 而且方静说得在理, 眼下萧砺没成亲, 银钱由他自己做主, 可以补贴她们, 可真要娶了媳妇, 就得让媳妇管家。

谁知道将来的媳妇是个什么性子的人, 能不能容得下她们娘俩个?

方静见方母面色松动,趁热打铁道:“娘帮衬着我些,萧哥哥敬重您,您说话他总归会听…娘也别对再嫁有成见,我才二十岁,还有大半辈子要活。现在我眼神好,能绣个香囊荷包勉强吃口饭,再过十年眼神不行了,咱们俩靠谁去?”

方母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方静兴冲冲地把东跨院的被褥搬到先前杨萱住的屋子里,又把原先从吴家村带来的破烂被子搬到跨院。

西屋仍然铺着萧砺那套厚实体面的褥子。

方母看在眼里,没作声。

她自己铺什么都成,可方静要是跟萧砺成了,是该睡得像样些。

方静收拾好床铺,打了一小碗糨糊打算糊窗纱,方母颤巍巍地帮她扯着边儿。

窗纱买得不足,刚够两扇窗和一扇纱门所用,还剩下两尺宽,无论如何不够东跨院糊窗。

方静不舍得再去买,索性拆了条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把窗户上半截糊得密不透风,下半截则糊了纱。

方母自我安慰道:“我眼神不好,做不了针线活,不用那么亮堂。”

母女两人忙活不停的时候,杨萱正躺在大炕上睡晌觉。

窗外桂枝摇曳,映得满室阴凉。

她睡得安稳,浓密如雕翎的睫毛覆下来,遮住了那双好看的杏仁眼,一缕碎发乖顺地贴在腮旁,唇角微微翘着,好似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儿。

萧砺掀着门帘静静看了片刻,放轻步子离开。

院子里静悄悄的,早先聒噪的知了早被蕙心拿石子吓飞了。

萧砺心头一片平和,大步走到二门,看见双手叉腰扎马步的蕙心,低声道:“等姑娘醒了,回说我去椿树胡同一趟,很快回来。”

蕙心爽快地答应声。

萧砺并不傻。

杨萱这次搬家搬得奇怪。

固然是因为圣上开恩,发还了杨家祖屋,但她绝非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的性子,即便要搬走,也不可能这么仓促。

而且还口口声声要跟他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干。

杨萱只字未提方静母女,可萧砺觉得肯定脱不开干系,趁着吃过午饭在院子里消食的时候,就主动谈到方静,问杨萱是如何打算。

杨萱笑盈盈地道:“你们的情分我一个外人不好说,大人是怎么打算的?”

萧砺低声道:“方家母女日子过得苦,我本想接在家里照顾她们余生…现在是想,倒不如让她们就住在椿树胡同,每月给她们些银两雇个丫头做点粗活。”

萧砺的俸禄涨了,而且时不时还有外快,养她们两个的确不是问题。

杨萱抿抿唇,“方静才二十出头,说不定想再嫁人,大人要不要连她将来的相公孩子一并养了…其实,我倒是有个主意,不如大人娶了方静,名正言顺地照顾她一辈子。”

萧砺忙道:“萱萱别乱讲,我没那个意思。”

杨萱仍笑着,“我没有乱讲,先前方大婶瘫在床上,大人请医问药费心照顾理所当然,现在人已经站起来会走了,方静也有手有脚的…我是决不允许自己相公养着别的女人。”

“萱萱,”萧砺悚然心惊,“你说我怎么做才好?”

杨萱淡淡道:“我不如大人见多识广,只是很小的时候听父亲曾经提过,有些地方的百姓每天什么事情都不干,专门等着朝廷救济…圣上费事费力地把小沟沿的百姓迁出去,发放救济金,又花费银钱平整那么大一块地皮,其实按大人的想法,真不如直接发给每家每户十几两银子,至少一两年衣食无忧,多省心。”

萧砺瞧着石桌上的西瓜出神。

西瓜用井水湃过,春桃削去瓜皮,专门挑最里面的瓜瓤切成四方块摆出来,又在碟子旁边放了几支银质叉子。

红艳艳的瓜瓤被甜白瓷的碟子衬着,既好看又好吃。

相较起来,杨萱的日子较之方静好百八十倍不止,可这是杨家留给她的,也是她自己赚来的。杨萱并不曾依靠任何人养着她。

萧砺舒口气,轻轻握住杨萱的手,“萱萱,椿树胡同的房子我典了十年,到明年八月还剩下六年赁期,我估摸着八月里小沟沿那边的制衣所就能盖起来,方静会针线活儿,可以在那边谋个活计。那边房子的租金应该也便宜,门口还有菜园子,维持生计不难。到时我把椿树胡同的房子退掉,在小沟沿替她们赁一处…若是她们有紧急危难之事,我会出手帮衬,其它的就不管了。你说好不好?”

杨萱抿嘴笑笑,“如果是我,我是愿意的。至于好不好,你得问方家母女,她们说好才是好,如果她们不愿意,你能撒手不管吗?”

“不会,方婶子不是那种人。”萧砺用叉子挑一块西瓜,送到杨萱唇前,“我得空去问问她们有什么想法。”

这会儿趁着杨萱歇晌,他正好过去看看。

两处房子离得不远,萧砺没牵马,迈开大步不过一刻钟就走回椿树胡同。

窗子上糊了窗纱,显得齐整了许多。

方静正蹲在厨房门口摘菜叶子,看到萧砺,立刻笑着迎上来,“萧哥哥今儿回来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