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个?”楚洛抬起头,诧异道:“不是一年上千两银子的进益?”
范直答道:“老奴也不明白,老奴瞧那餐具也很简陋,就是市井间的粗瓷碟子,几十文钱一套。真没想到杨姑娘这么节俭的人,肯拿出一两千银子盖典房。”
楚洛看着面前官窑出的青花瓷缠枝牡丹盖碗,沉吟片刻,将司礼监太监刘全叫了来,吩咐道:“传朕的口谕下去,往后御膳房准备三十六道菜即可,摆多了也是暴殄天物。还有后宫,除去皇后那里之外,各处用度均减少三成,衣裳首饰不用天天换,朕没那闲工夫看。核算一下,一年下来能省多少银两?”
一开口就裁减这么多,事先也没半点端倪啊。
刘全连声应着,眸光有意无意地在范直身上停了片刻。
范直低眉顺目地站着,神情波澜不惊。
刘全领命下去,过得小半个时辰,将数目字算出来,等楚洛用完膳,颠颠呈到案前来,“启禀圣上,御膳房每年能省一万八千两,各宫花费可省四万三千两。”
合起来一年就省下六万多两。
有这些银钱,何愁边陲将士粮饷不足缺衣少食?
楚洛点点头,“从正月就开始,宫里严禁奢靡浪费。”
范直插话道:“圣上,那上元节的灯会?”
“灯会照旧,而且要大办,让黎民百姓都知道我万晋的富强昌盛!”
杨萱完全没想到,因为自己凑合了一顿饭,从而让后宫妃子减少了三成的用度。
她刚刚把武定伯的事儿想起来。
前世,范直曾经在楚洛跟前夸了句武定伯府的茶盅精美,以至于隔天武定伯府就被抄了家,阖府上下尽都入狱。
数日后,男丁午门斩首,女眷流放千里。
而萧砺在差役押送女眷上路时,挥剑斩杀了武定伯身怀六甲的儿媳妇。
姚兰曾咬牙切齿地说萧砺一剑两命做事太绝,早晚不得好死。
前世杨萱自然是深信不疑,因为萧砺就是因为巴结范直,四处查抄权贵从而声名鹊起,坐稳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
现在杨萱却半点不相信。
萧砺身上佩的是长刀,并不曾用剑。
况且,他是范直义子,犯不上巴结他。
可听范直话里的意思,好像是让萧砺网开一面,难不成萧砺真的跟武定伯有什么牵连?
杨萱思来想去始终半点头绪都没有。
又过了两天,萧砺赶在杨萱歇息之前回了家。
身上却不是杨萱给他补好的那石青色裋褐,而是换了身灰蓝色长衫。长衫像是刚从箱底翻腾出来的,上面带着因折叠而压出的褶子。
杨萱极为诧异,却不愿再跟上次泼妇般的质问,遂压下心底疑惑,问道:“大人吃过饭没有?”
萧砺不答反问:“你们吃的什么?”
很显然就是没吃。
杨萱道:“下午蒸的发糕,用干豆角炖了肉骨头,还剩下许多,我去热一热。”
萧砺没客气,笑着点了点头。
杨萱极快地生了火,先烧出一瓢热水,舀在脸盆里,又将饭菜架到篦子上,往灶坑里添了两根木柴。
柴火径自燃着,她则兑好水,端进厅堂。
萧砺单手托着下巴坐在椅子上,看上去甚至疲惫,见到杨萱过来也未起身,浅浅一笑,接过帕子擦了把脸,仍然递给杨萱。
杨萱端着脸盆正要出去,无意中回头,瞧见有血迹从萧砺肩头渗出来,慢慢晕染开来。
杨萱吓了一跳,将脸盆往地下一顿,水漾出来,溅得遍地都是。
杨萱顾不得被溅湿的裙角,急步走上前,问道:“大人,你怎么了?”
萧砺装傻,“没事,就是连着两天没阖眼,有些困。”
杨萱抬手在他肩头抹了下,沾了满手心的血,“这是怎么回事?”
萧砺满不在乎地说:“可能是不当心碰的。”
磕着碰着只会青肿,怎可能出血?
除非是有伤。
萧砺越说的随意,杨萱越是心惊,颤着声道:“大人让我瞧瞧。”
“不用,只是点皮外伤,”萧砺笑着握一下她的手,“饭好了没有,我饿了。”
杨萱不动,直直盯着他,“让我看看。”
萧砺无奈地笑,“都已经包好了,再说男女授受不亲。”
男女授受不亲。
他亲她的时候为什么不这么说?
“萧砺——”杨萱沉着脸,厉声打断他,飞快从针线笸箩里摸出剪刀,不由分说将他衣衫剪开了。
肩头果然包着雪白的细棉布,可仍有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像是雪地上绽开的殷红花朵,刺目得让人心悸。
杨萱咬咬唇,问道:“瓷瓶呢?”
萧砺道:“在屋里,随身带着不方便。”
杨萱先到东次间寻出两条洗干净的棉帕,再去西次间把瓷瓶找出来,又另外点了根蜡烛,这才小心翼翼地剪开细棉布。
棉布包了一层又一层,最里面那层经与伤口黏在了一起。
杨萱轻轻扯一下,扯不动,遂捞起脸盆里的帕子,将棉布打湿,仍是扯不动,索性用力撕开。
更多的血涌了出来。
就感觉萧砺紧紧地绷直了身体。
想必是极痛的。
可他却一声都没吭。
杨萱将周遭污血一点点擦干净,寸许长的伤口便露了出来,窄却深,两侧皮肉往外翻着,汩汩渗着血。
泪一下子滚落下来。
杨萱抬臂用衣袖擦了擦,拔开瓷瓶上的木塞子,把药粉厚厚地洒了一层,再洒一层。
眼看着血慢慢止住,这才用帕子包好。
萧砺松开紧握着的拳头,回过头,盯着她眼眸瞧了瞧,笑道:“没事儿,真的,只是点皮外伤,两天就好了。”
杨萱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半晌,抽抽鼻子,“大人就骗我吧,先说是碰的,又说皮外伤,皮外伤能把这么厚的棉布都洇透?”
转身到萧砺屋里重新取了件衣裳出来,扔在桌子上,端起地上的脸盆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将水倒掉再回厨房,发现灶膛里的火已经灭了,好在饭菜仍是热的。
杨萱用托盘端着送到厅堂,摆在桌子上,顺手将萧砺换下来的衣裳和沾血的棉布卷在一处。
正要往外走,萧砺拦住她,“萱萱,先放着,待会我去烧了,不好让人瞧见。”
杨萱没吭声,将衣裳扔进火盆里。
火舌蹿动,卷着衣裳燃烧起来。
而萧砺真正饿得狠了,将剩下的半盆菜吃了个精光,又吃了两块发糕,才放下筷子。
杨萱倒半盏茶递给他,面无表情地说:“前两天范公公过来,让我转告你,武定伯的事儿,让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萧砺愣了下,默默地端起茶盅喝了两口茶,便要收拾碗筷。
杨萱低声道:“大人歇着吧,我收拾。”
萧砺拉住她的手,“萱萱,你可知道武定伯是谁?”默一默,续道:“他是我叔父…”
第123章
杨萱大惊失色。
这怎么可能?
且不说前世萧砺是眼睁睁看着武定伯府家败的, 就说这一世, 萧砺明明有个显贵亲戚, 怎么会被范直收养, 认一个无根之人做义父?
难道武定伯不知道有这么个侄子流落在外?
萧砺瞧出杨萱的惊讶,唇角露一丝讥刺的笑,“萧文安着实找了我好几年, 还纡尊降贵地去小沟沿找过,想必以为我早死了。而且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子,他不知道我也是正常…就在前两年,他的长子萧碔娶了我表姐, 就是我娘嫡亲的外甥女儿。”
想必表姐就是那个相传被他一剑斩杀的儿媳妇了。
杨萱心头一颤, 有心问个究竟, 可看到萧砺面上无法掩饰的疲惫, 不忍探究,低声道:“大人早些安歇吧, 明儿还要出门吗?”
“今儿有点累,歇两天再说, ”萧砺握住她的手, 脸上又浮现出动人的浅笑, “萱萱以后喊我名字吧, 就像刚才那样。”
杨萱面色红了红, 飞快地抽出手, 把桌面上的碗筷杯碟端到厨房, 洗刷干净。
等再回来,萧砺已经回屋歇息了。
杨萱没闲着,将先前给杨桂做棉袄里子剩下的细棉布寻出来,剪成三寸宽的布条,清洗干净,在火盆前烤得半干,又搭在椅背上晾着。
此时外面已经响起三更天的梆子声。
杨萱虽然感到困倦,可躺在床上却是辗转反侧了许久才慢慢阖上眼。
转天睁开眼,外头已经是天光大亮。
杨萱一个激灵坐起来,急匆匆穿上衣服,拢了拢头发就往外走。刚开门,瞧见萧砺坐在桌旁翻看杨桂这些日子画的画儿,一边看一边称赞,“这只猫画得好,眼睛很机灵。”
听到门开声,萧砺跟杨桂齐齐抬起头。
“姐,”杨桂招呼声,“我今儿起得早,已经读过两遍书了。”
杨萱笑道:“不错,阿桂知道用功了。”
萧砺没作声,唇角却弯成了一个美好的弧度,气色也比昨天精神得多。
杨萱长舒一口气,到厨房跟春桃一道将饭摆出来。
吃完饭,杨桂自觉地去练习每天必写的一百个大字,杨萱问萧砺,“伤口好些没有,应该换药了吧?”
萧砺默一默,“好,萱萱帮我换一下吧。”
杨萱拿着晾干的布条跟在萧砺后头走进西次间。
三九的天气,虽然厅堂里燃着火盆,可內间仍是冷的,杨萱穿了薄棉袄,又套件夹袄,而萧砺却只穿了件单衣。
上衣褪下,麦色的肌肤便显露出来。
肩宽腰细,浑身的肌肉紧绷绷的,只是上面好几道或长或短的疤痕,看起来都有些时候了。
杨萱不敢多看,小心地昨晚包扎的帕子解开,不可避免地又将伤口撕裂两处。
好在其余部分都已愈合了。
杨萱再洒点药粉上去,用布条细细地包好。
萧砺穿好上衣,转过身,笑道:“没事了吧,就说是皮外伤,用不着担心。”抓起瓷瓶看了看,“可惜这好药了。”
真是小气!
杨萱狠狠瞪他眼,问道:“大人怎么伤成这样了?”
萧砺嬉皮笑脸地道:“萱萱喊我声名字,我就告诉你。”
杨萱面色一沉,转身往外走,萧砺展臂拦住她,“别走,别走,我说就是。”让杨萱在椅子上坐下,开口道:“昨天有些大意,本打算入夜之后去武定伯府探探,后来想晚上摆饭时候府里忙乱,就傍晚时候翻墙进去的,正被两个护院撞见,就交起手来。其中一人以前救过我,我心有顾忌不敢下重手,不留神中了另外护院一剑。我就赶紧撤,甩开他们的时候费了些工夫,后来逃到大哥那里才算躲过一劫。只是大哥手里没有管用的伤药,这个时候药铺大都关门了,又不能满大街叫门,所以…”
就是说,如果程峪手里有药,萧砺是不打算回来的。
当然肯定也不会说他身上带了伤。
杨萱冷冷地问:“那件烧掉的衣裳是程大人的?”
萧砺点点头,“大哥谨慎,特地从箱子底下找出来一件许久不曾穿过的衣裳…下午我去见见义父,不想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放过萧文安。”
不等杨萱发问,将自己去武定伯萧文安的过节原原本本地讲了遍。
萧家世代行伍,萧砺的曾祖父因驱虏有功得了爵位,萧砺的祖父也曾上战场打过仗,可年纪轻轻地就得了一身伤病,不得已才回京都袭爵。
萧砺的祖母见丈夫满身伤痛,不愿叫两个儿子学武,所以萧砺的父亲萧文宣跟萧文安虽然也都略略会点拳脚,武艺却是稀松平常,也都没有从过军。
萧家祖籍江西,萧砺的祖母不愿忘本,就在老家婺源给萧文宣挑了个儿媳妇赵氏。
萧砺八岁那年,赵氏的父亲病重,赵氏带着萧砺回乡侍疾。
在家里住了还不到一个月,有天京里来信说萧文宣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伤了骨头。
赵氏又匆匆忙忙带着萧砺往京都赶。
经过曹州时,遇到了匪盗。
匪盗不但抢了财物,将随行的护院小厮丫鬟婆子以及赵氏共二十余人尽数杀死,只有萧砺因为人小不被注意,躲进树林里侥幸留了性命。
萧砺历经千辛万苦,一路从曹州走回京都,好容易回到自己的家,本打算禀告父亲,替母亲报仇,谁知道等待他的却是父亲早已下葬的噩耗。
婶娘抱着他痛哭不已,说他父亲落马时伤了头颅,百般救治终是无力回天。
他正伤心,叔父萧文安从外面回来,不由分说就喝令下人动家法,一边打一边破口大骂,骂他不守孝道尽顾着在外头玩,不回来给父亲奔丧,也不在祖父面前侍疾。
萧砺妄图解释,屡次开口都被萧文安打断。
痛打一顿后,萧文安和缓了脸色,对萧砺道:“我打你也是为你好,免得别人说你不孝。你父亲去时口里一直唤你的小名,如今他的灵牌就摆在祠堂,你去读几卷经书陪陪他。”
萧砺信以为真,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不但没人送饭,祠堂的门也反锁了,甚至窗户也被钉死。
隔天夜里,有护院撬开锁偷偷溜进去,将他背了出去。
萧砺至今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记得他说:“二少爷快走吧,走得远远的,二老爷黑了心。大老爷确实落了马,可只是摔了腿,头两天挺精神的,请郎中瞧过之后喝了药,才昏迷不醒的。”
萧文安虽然比萧文宣晚两年成亲,儿子却生得早,萧碔比萧砺年长两岁有余,所以府上的人都称呼萧砺为二少爷。
萧砺一路乞讨,四五天之后,在小沟沿遇到了范直。
范直请郎中给他治好伤口,送他去广平府学武。
萧砺在广平府待了五年有余,学成之后再回京都,他的祖父早已病故,萧文安也已袭爵,而萧碔则与他的表姐定下了亲事。
萧砺忽然就明白了,从婺源到京都有很多路可以通,为什么他的姨母非说走曹州最快捷省时?
而且,万晋朝一向海晏河清,偏偏那几天曹州突然就出现了一帮杀人不眨眼的匪盗。
***
杨萱唏嘘不已。
如果说萧文安为了爵位而算计自己的哥哥嫂子还能说得过去,可萧砺的姨母为什么要与萧文安勾结陷害自己的亲妹妹?
就只为了让女儿攀附上萧家?
可她跟萧砺是表亲,嫁给萧砺也是一样,何必非得胳膊肘往外拐,助纣为虐呢?
萧砺冷笑,“萱萱想不通吧,其实我也一直不明白,前年去江西办差,我趁机回了趟婺源。我那贤德良善的二姨母亲口说,她嫉妒我娘嫁到勋贵之家,趁萧文安陪同我爹去婺源迎亲之时,勾搭了他,两人早就狼狈为奸了。”
能让一个女人说出这样的话,不必多问,也知道萧砺定是用了些手段。
又想起,萧砺二话不说去割了夏怀宁的舌头。
难怪他面相总是凶恶狠厉。
不管是谁,自小受到这么多苦,总会竖起浑身的刺才保护自己吧?
杨萱不敢想象,萧砺八~九岁的年纪,又是身无分文,是如何从曹州一步步挪到京都的。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特别看重恩情,一直找寻收留他的那家人,以图回报吧?
如果没有这番变故,萧文宣应该承继武定伯的爵位,而萧砺就是武定伯世子,过着锦衣玉食使奴唤婢的生活。
何至于像现在这般事事亲历亲为,要凭着军功一点点往上爬。
杨萱伸出手轻轻覆在萧砺手上,唤一声,“萧砺。”
萧砺反手握住她的,手指一根根嵌进她的指间,十指交握,不留一丝缝隙。
“萱萱,”他微笑着回应她,幽深的黑眸闪着耀目的光彩,“下午我从义父那里回来,咱们包饺子吃吧,好几天没吃了。”
杨萱点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