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并不理会他,淡漠地经过他身边,走进角门。
擦肩而过时,有淡淡的茉莉花香袭来。
这是独属于她的味道。
夏怀宁一颗心顿时火热起来,可随即又沉了下去。
杨萱这反应…也太过冷淡些了!
难道是在外面受了气,一时没藏住情绪?
夏怀宁疑惑不解,可细细想来,又觉得不对劲儿。
自从他拜杨修文为师,杨修文视他为子侄,杨桐待他若兄弟。偶尔的几次去内宅,辛氏也是非常地喜欢他看重她,就连杨芷,也会时不时地偷眼瞧他。
唯独杨萱,总是低着头好像看不见他似的,甚至出声招呼的时候,视线也完全没有放在他身上。
前世,因为初夜的粗暴,杨萱从不肯主动与他说一句话。
夜里,会用被子紧紧裹住身体,远远地躲在床边。
待她入睡,夏怀宁会靠过去,展臂将她揽在怀里。
她喜欢用掺着茉莉花的皂块濯发,枕畔被间便染上浅浅淡淡的茉莉花香,整夜整夜萦绕在他鼻端。
那种感觉,不啻于是种折磨,可夏怀宁甘之若饴。
成亲第八天,杨萱终于主动与夏怀宁说了第一句话。
她说:“能不能请你打听一下,我爹娘因何下狱,关在哪里?”
可惜,他既没本事,也没有门路,只能把街头听来的闲言说给她。
再过两天,杨家阖府问斩。
夏家刚办喜事不足一月,且杨家又是获罪而死,夏太太怎可容杨萱着素?
夏怀宁偷偷去买了白烛,对杨萱道:“在外头不好守孝,你就在屋里守。”
杨萱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低低说了声,“多谢!”
没过多久,杨萱查出有了身孕。
夏怀宁再没碰过她,而与她在一起的七夜,便是前世他仅有的跟女子欢爱的经验。
前世杨萱恨他,他心里明白,可这一世,他们是完全没有交集的两个人。而且,他每次来杨家都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所带礼物也都是用尽心思。
既不过于贵重超出常理,又完全投了杨萱的喜好。
不管怎么说,杨萱都没有仇视他的理由。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或者杨萱天生谨慎,对其它外男也是这种冷冷淡淡的态度?
夏怀宁想弄个清楚明白…
第26章
杨萱回府后, 连衣裳都没换,先去了西厢房。
虽已是入了春,可总有些春寒料峭, 西厢房里仍燃着火盆, 进门便是一股热气。
辛氏斜靠在墨绿色的大迎枕上, 掌心捧着样东西,正瞧得入神。
听到脚步声,辛氏抬头,唇角绽出温和的微笑, “萱萱你过来看看, 这好不好玩儿?给你弟弟的贺礼。”
杨萱脱下天水碧的棉布斗篷, 凑上前, 见是只青灰色的玉鼠。
玉鼠约莫婴儿拳头大小, 尖嘴圆耳,滚圆的肚子,雕刻得活灵活现憨态可掬。
今年是鼠年, 杨桂属鼠。
杨萱猜想十有八~九是夏怀宁送来的, 敷衍地说了声,“还行, 就是颜色不好, 灰不灰青不青的, 不像是件好东西。”
辛氏无奈地笑, “这是火石青, 是岫岩玉, 玉的品相在其次,我让你看雕工。你看见没有,老鼠爪子还攥着花生呢。”
杨萱不忍拂辛氏兴致,仔细端详番,果然瞧见老鼠前爪下面露出半截花生壳。而最妙的却是鼠目,刚好借了玉石上两处黑点,显得亮晶晶的,分外有神。
说起来,辛氏有时候还跟少女一般,最喜欢这种有趣好玩的小动物。
夏怀宁也太会投机了。
前世,他可不是这般斯文、沉稳、肯用心思的人。
夏太太出身渔家,一根肠子通到底,说话骂骂咧咧的。早晨天还没完全放亮,就扯开嗓门骂下人偷奸耍滑,能嚷得家里人全都听见。
夏怀宁随她,也是动不动脸红脖子粗的,说话扯着嗓子跟吵架般,有时候听到夏太太哪句话说得不爱听,摔了门就走,丝毫没有礼数。
起初杨萱百般不适应,听到摔门声就会吓得抖一抖,慢慢就视若无睹听而未闻。
至于礼物,杨萱没见过夏怀宁孝敬夏太太什么东西,伸手去讨银子却是常有的事儿。
只是在她面前还能收敛些,不曾冲她喊叫过。
夏怀茹跟夏怀宁脾气差不多,不同的是夏怀茹手里有钱,吃穿上不受夏太太拿捏,反而在夏太太跟她讨银子的时候,说两句酸话报复回来。
没想到重生回来,夏怀宁除了模样跟前世一般无二之外,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性情学识都跟变了个人似的。
但不管变得如何,只要看到那张脸,杨萱就会从心里往外不自在,就想避而远之。
她记得前世的这个时候,杨家跟夏怀宁完全搭不上干系,自己也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这一世倒好,竟然是阴魂不散了呢。
杨萱无奈地摇摇头,取出陆氏给的两只匣子,“长命锁是补上弟弟洗三的,田黄石说留着给弟弟刻印章。”
辛氏没在意长命锁,倒是托着田黄石看了许久,“这是你外祖父的旧物。之前你外祖父为了磨练你三舅舅的性子,让他学习篆刻。你三舅舅在外祖父案上瞧见这块石头,非要讨了去。你外祖父怕他刻坏了,特地嘱咐等他刀法练熟之后再雕刻,免得暴殄天物。谁想到你三舅舅没长性,刚学个皮毛就抛下了…你可别学你三舅舅,今儿寻思这个,明儿惦记那个。”
杨萱连忙道:“我知道了,娘也真是,明明是说三舅舅,怎么又扯到我身上?”
辛氏笑道:“因为你也有这个习气,给你提个醒儿。对了你三舅舅怎么样,能过得惯?还有你三舅母,她身体可好?”
杨萱隐去三舅舅受伤之事,只挑了好的说,“舅母在盆里压了月季和蔷薇枝子,打算下个月移到院子里,三舅舅还说买一棵梧桐树留着乘凉。我觉得不如栽桂花树,开花之后可以酿桂花酒,做桂花酱…厨房里堆了好几棵白菜,三舅母说中午包白菜馅饺子,留我吃午饭。若不是娘吩咐我早去早回,我还想尝尝三舅母的手艺。”
辛氏欣慰地笑,“适应就好,我还怕他们不习惯。”
京都人喜欢冬天里囤许多萝卜白菜在家里,逢年过节或者来了客人习惯包饺子待客。
而扬州很少包饺子,也没有囤菜蔬的习惯。
辛氏将田黄石仍放回匣子里,等拿起长命锁时,又忍不住唉声叹气,“你三舅舅从扬州到京都,一路花费了不少银钱,典房又花了二百两,也不知道手头宽不宽余,还花钱买这个干什么?都是些应景的东西,中看不中用,你小时候收了五六只,都不曾戴过。”
孩子年幼时戴着难受,而且喜欢乱抓怕划破手,等长大了又不愿意戴这么幼稚的物件。
也只三四岁时能勉强戴几天。
杨萱笑道:“这总是舅母的心意,不送这个又没有别的可送…对了,姐来过吗,有没有问起我?”
“怎么没问?你刚走她就来了,”辛氏欠身从床头矮几的抽屉里掏出一双鞋,“鞋做好了,让我试了试,又弹了两首曲子。我看她眼底有些红,让她回去歇着了。”
这双鞋,早在还没完工的时候,杨萱就见过。
鞋底是青布包边,里面再衬一层白棉布,挺硬结实;鞋面是天水碧的锦缎,绣了两朵紫玉兰。
杨萱给她出主意,绣紫玉兰的时候用两根紫色丝线掺一根银线,走动时不经意间会有银光闪动,既漂亮又雅致。
杨芷果然听从她的建议,将之前绣好的部分拆掉重新绣了,花费了许多工夫。
尤其是纳鞋底,因为想舒服不硌脚,鞋底用了九层袼褙。
普通绣花针根本扎不透,得先用锥子钻孔,再用大粗针纫了麻绳钻进去,拔针的时候少不得借助小钳子夹出来。
缝上七八针,再用锤子敲打几下,以便袼褙更加紧实熨帖。
单只纳鞋底,杨芷便用了足足十天工夫,食指的指腹都勒出道红痕来,既费时又费力。
杨萱当即打消了学做鞋的念头。
此时,见到这双完工了的些,杨萱忍不住抱怨,“做鞋很费事,这半个月姐都没空理我,而且白天她总是去西跨院,都看不到她人影儿…我不想去姨娘那里。”
辛氏笑道:“阿芷有正事干,哪能天天陪着你胡闹?西跨院本也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你一个嫡出的姑娘往姨娘哪里跑什么?再者,你去了也不方便,姨娘有些体己话就不好对阿芷说了。”
杨萱迟疑着道:“姨娘会不会把姐教坏了?”
辛氏“噗嗤”一笑,却是坐起身,耐心地给她解释,“你九岁多,也该懂事了…撷芳以前是丫鬟,现在是姨娘,从身份上一辈子都越不过我去。她虽然生了两个孩子,可都是我教养的,阿桐自不必说,从认字到描红都是我手把手教的,如今又读着书,当知道长幼有序嫡庶有别,而嫡母跟姨娘更不可同日而语…至于阿芷,王姨娘还指望我给她说门好亲事,以后阿芷在婆家受了委屈,也得依仗我这个嫡母上门去讨道理,难不成还能指望她这个姨娘?王姨娘最多就是贪图财物,只要别狮子大开口,就由她去,说起来阿芷也是咱们杨家姑娘,陪嫁太过寒碜,大家脸上都无光。”
说这一会儿话,辛氏便有些困倦,复又躺下,对杨萱道:“我稍微眯一会儿,你先回去吧,等吃中饭的时候再过来。”
杨萱点点头,起身帮辛氏掩好被子,低头时瞧见她眼角不知何时多了细细的鱼尾纹。
恍然记起,辛氏已经三十余三,这次生杨桂,虽说顺当,可仍是伤身伤神,憔悴了许多。
杨萱在床边默默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开。
春风迎面吹来,略有些凉,却让人神清气爽为之一振。
玉兰院的白玉兰已经盛开,满院子都是浓浓的甜香。
再过几日,府门口的柳枝已经变得翠绿,桃花也开起来了,热热闹闹蓬蓬勃勃。
三月初八,是杨芷的十一岁生辰。
辛氏尚在月子里,加上不是整生日,就没有大办,只让王婆子煮了盆长寿面。
饭后,杨修文上衙,杨桐上学,杨萱姐妹则到西厢房陪辛氏说话。
辛氏打发文竹将她的妆匣拿过来,从里面取出一只赤金蝴蝶簪,对杨芷道:“你过来,我给你戴上。”
杨芷上前,矮了身子。
因是生辰,她今天穿了件嫩粉色褙子,褙子的领口与袖口缀了襕边,密密地绣着绿萼梅。乌黑油亮的头发梳成双丫髻,却有两缕结成了麻花辫,垂在腮旁。
辛氏小心地将金簪插在发髻旁边,打量下,笑道:“好看。”
杨萱捧了镜子过来,“姐照一下,真的很漂亮。”
杨芷半信半疑地抬眸。
金簪上的蝴蝶是用极细的金线盘绕而成,蝶翼嵌着细小的红宝石,那对蝶目则用了黑曜石。每当她侧头或者说话时,蝶身会颤巍巍地抖动,红宝石也会发散出耀目的光芒,较之平常更添三分颜色。
杨芷很满意,却局促地说:“母亲,这金簪是不是太贵重了?”
辛氏笑道:“你长大了,往后少不得去亲近要好的人家走动,该有几件像样的首饰充充门面。你戴这个就挺好看,我以前还收着几样差不多的侧簪和顶簪,等哪天空闲了找出来给你们分分。”
杨芷忙屈膝行礼,“多谢母亲。”
辛氏笑笑,看向杨萱,“你过生日,阿芷给你绣了帕子,今天阿芷生辰,你可备了礼?”
杨萱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两只荷包。
荷包都是绣的桂花。
一只是大红色锦缎上绣着团团簇簇米白色的银桂,另一只则是石青色锦缎上横一枝倾斜的金桂。
桂花看着简单,其实很不好绣。花朵太密显得拥挤,花朵太疏,又缺少美感,像是即将凋零似的。
最重要的便是配色,用色彩的浓淡才凸显花朵的层次。
杨芷细细端详番,很是意外,“萱萱几时绣得这么好了?”
杨萱得意地说:“早就这么好了,前阵子我给弟弟做的肚兜,也绣了桂花,娘就夸过我。”
话音刚落,便瞧奶娘抱着杨桂走进来。
杨萱忙上前接在手里,轻轻地哄着。
杨桂吃饱喝足又刚小解过,正是精神旺盛的时候,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杨萱。
杨萱笑着逗她,“看姐姐长得漂亮吧,你要是听话,姐还给你做肚兜。”
杨桂无声地咧开了嘴。
杨萱忙让杨芷看,“弟弟笑了,你瞧他嘴边有对小酒窝,像我。”
辛氏忍俊不禁。
正其乐融融时,院子忽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紧接着夹棉门帘被撩起,杨修文铁青着脸阔步而入。
门帘在他伸手落下,重重地打在门框上发出“咣当”的声音。
杨萱手一抖,连忙将杨桂放在辛氏身旁。
辛氏讶异地问:“老爷这么早就下衙了?”
杨修文“哼”一声,怒道:“你还有脸问,你可知道三弟做了什么?在扬州丢人显眼不算,现在又把人丢到京都来了,我还哪有脸面去衙门?”
辛氏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茫然地问:“三弟怎么了?”
杨修文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猛地一拍桌面。
杨桂受惊,立刻“哇哇”大哭起来。
辛氏忙将他抱在怀里,安抚般拍了拍,低声道:“师兄且收着点儿,孩子们都在呢,别吓着孩子。”
杨修文重重出口气,这才看到屋子里的杨萱两人,沉声道:“你们都出去”,又吩咐奶娘,“把二少爷抱走。”
奶娘匆匆从辛氏手里接过杨桂离开。
杨萱与杨芷面面相觑,低低应声“是”,屈膝行个礼,随后跟了出去。
走出门外,杨萱有意放慢脚步,就听到辛氏隐忍的声音,“到底怎么回事,师兄这么大火气?”
杨萱还要再听,被杨芷用力拉着离开了。
杨萱百思不得其解。
在她记忆里,杨修文从未对辛氏大声喊叫过,更遑论当着她们的面儿。
三舅舅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以致于杨修文如此生气,竟然不顾公事,气冲冲地回家朝着辛氏发火了呢?
第27章
因为这个变故, 原本要庆贺杨芷生日的家宴也取消了。
各人都在各自的住处用饭。
饭后,杨桐到玉兰院给杨芷送生辰贺礼。
是他亲笔抄录的一本琴谱, 上面不但有广为流传的名曲, 还有不少民间小调。
杨芷惊喜不已, 一边翻着一边问:“真难得这么多琴曲,大哥从哪里抄来的?”
杨桐回答道:“书院里有位擅长抚琴的同窗叫张铎, 他酷爱收集琴谱,我跟他借了两本回来。”
杨芷感激地说:“多谢大哥,抄录琴谱肯定花费了许多时间,等让萱萱做一次梅花汤给大哥补补。”
杨萱知杨芷是借此来开解自己,佯怒道:“哪有这样的道理,大哥是因为你花费工夫,怎么扯到我头上了?再说阳春三月,梅花都开败了,到哪里寻梅花去?”
杨芷笑道:“那就做桃花汤, 我看那个模子说是桃花也能含混过去。”
“切, ”杨萱撇嘴,没好气地问:“桃花能吃吗?”
杨桐想一想,开口道:“《千金药方》说每日取桃花三瓣泡水,空腹饮用,可细腰身。《图经本草》上说用酒浸泡新鲜桃花,可使容颜红润。看来桃花有驻颜之效, 吃几朵桃花有利无害。不过, 你们姑娘家吃就好, 我是男子,容颜美丑不算什么。”
杨萱启唇一笑,对杨芷道:“听到了吧,大哥说不喝桃花汤,姐还是另外想法子还礼吧。”
杨芷做无奈状,歪头想想,笑道:“先前的袼褙还剩了些,我给大哥做双鞋吧。大哥抬脚我量量尺寸。”
杨桐没客气,扯了长袍袍摆,抬脚踩在椅子上。
趁着杨芷量尺寸的时候,杨萱提起杨修文那股无名火,“…莫名其妙地就拍了桌子,大哥可曾听说过什么?”
杨桐皱眉,“我整天都在书院,回来后也没听到什么消息,要不我问问松枝,他每天跟随父亲左右,想必应该知道。”
杨萱摇头道:“不用了,爹爹把我们赶出来就是不想我们知道,问了松枝肯定会惊动他。万一再生气呢?明天我问问娘。”
杨桐道声好,“我也打听着,有信儿的话等明天告诉你。”
送走杨桐,杨萱看了会书便洗漱上床。
月色清浅,将玉兰树的影子映在窗棂上,微风一吹,影子摇晃不止,光怪陆离。春风自窗缝丝丝缕缕地钻进来,满屋子淡淡的甜香。
杨萱大睁着眼睛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那天辛渔说过的话,“如果听到什么不好的话,千万别当真…舅舅虽然无能,可基本的道义是有的…”
这就是说,即便三舅舅有什么惊世骇俗之举,也无需担心,因为有可能是三舅舅故意为之。
可三舅舅为什么不让她告诉辛氏,辛氏那么牵挂他?
如果当时她多问一句就好了。
杨萱思来想去,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阖了眼,第二天却是醒得早,匆匆地梳洗完就赶去西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