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怀宁轻轻叹一声,“那就算了,我先回房去。”
前世夏太太能腆着脸每月去夏怀茹婆家打秋风,能在杨萱死后堂而皇之占有她的首饰。
不借银子也在意料之中。
夏怀宁原本对于借钱也没抱太大希望,此刻也没有多大失望。
那只能完全靠自己的努力了。
从重生那天起,夏怀宁就想得清楚,这一世,他要尽力让夏怀远避开马踏之殃,不再早早故去,这样就无需杨家姑娘来冲喜。
夏怀远就可以在家里奉养母亲。
他会在其它地方另置一处宅院,不再生活在家里。逢年过节,他会捧上大把银钱孝敬夏太太。
反正,只要有银子,夏太太就会开心。
而他,要好好守着杨萱,为她挣一份前程,看着她每天笑靥如花温柔以对。
杨萱全然没想到自己的下半辈子已经被夏怀宁惦记上了。
她正和杨芷查看大兴田庄送来的账目。
大兴田庄只有两百亩,其中约莫四十亩山林地,没法种粮食,便栽了桃李杏树以及葡萄。
庄子上十五户人家都依靠一百六十亩地过活。
辛氏是才女,但对于中馈庶务却不甚精通,就没有教给杨萱。
而前世杨萱嫁得匆忙,在账目上更稀里糊涂。根本不知道她平常吃的米多少钱一斤,菜多少钱一把,身上穿的衣裳多少钱一尺。
对于五谷杂粮也完全不认得。
还是到了大兴以后,才慢慢分清了黍和稷,分清了粳米和江米,才知道大多农户家里吃不起粳米,都是用禄米搀着杂粮吃。
禄米本来就是陈粮,口味算不得好,还要再混上高粱或者菽子,就更难以下咽了。
想起往事,杨萱一时有些恍惚。
杨芷看她发呆,戳一下她臂弯,愁眉苦脸道:“萱萱你看明白没有,反正我是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哪儿跟哪儿,干脆咱们去问问母亲吧?”
杨萱应声好。
两人便披上斗篷捧着账本去了正房院。
辛氏最近孕吐轻了许多,加之月份渐大,身形愈加丰腴,气色也极好,脸颊透着健康的红润。
此时,她正翻着账本跟秦嬷嬷核算过年的花费以及来往的年节礼。
得知两人来意,辛氏笑道:“田庄的账目我到现在仍糊涂着,都是秦嬷嬷帮忙看,正好请嬷嬷给讲讲。”
秦嬷嬷连呼不敢,一边“劈里啪啦”地扒拉着算盘珠子,等忙完手头上的事情,拿过田庄的账本,翻开头一页,告诉她们,“这是今年的花费,年初置办农具,添置牲口、买种子,年中疏通水渠,共花费二百八十两。”又翻开第二页,“这是今年的收成,山上的忍冬花、天门冬等等草药卖了七十八两;树上的桃子、杏子、葡萄等果木收入三十二两,最后是稻米杂粮等等,收入七百五十六两。”
接着翻开后面几页,却是更详细的记录。
例如小麦四十亩,得粮四十八石,按每石八百文,共得银三十八两另四百文。
带壳稻谷百二十石,每石四百文,得银四十八两。
去壳稻谷二百石,每石六百文,得银一百二十两。
另外还有高粱、黄豆、绿豆等等,都逐项记得清清楚楚。
杨萱总算明白了,将账本从头到尾再仔细看一遍。
抛去花费和官府的税收之外,大兴的二百亩田庄约莫有三百六十两的收益,其中四成是杨家的,大概是一百五十两。剩余的二百一十两,十五户人家按着各自出的劳力另行分派,平均每家十四两。
这十四两中还得把他们平常吃用的粮食刨去,再除去添置的衣物、日用品,以及偶尔请郎中瞧病。
一年忙碌下来,每家能攒下三四两银子已经不错。
而在杨家,她每年单是月钱就有二十四两银子。
可见当佃户实在不容易。
秦嬷嬷约莫看出她的心思,笑道:“咱家里祖上老太爷良善,都是先把官府的税和花费抛去之后再抽四成收益,别的人家毛算出来多少利,直接抽四成或者五成,其余税收花费都从剩下的银钱里扣,分到各人头上,一年忙碌下来能得四五两银子已经不错。还有的,不管年景如何,每亩地一律按着二百斤粮食算,遇上不好的年头,白白出一年劳力不说,还得倒找给主家钱。”
杨芷不解,“怎么会倒找银钱呢?”
杨萱抢着回答,“要是遇到水灾或者旱灾,地里庄稼都没了,主家还是要照常抽利,岂不就是农户从自己口袋里贴补出去?”
秦嬷嬷连连点头,“就是这个道理。这样下来,第二年就买不起种子,又得跟主家赊账,等到秋收,利滚利算下来,得来的银子还不够还债,这一年还是白干。””
杨萱想一想,哀求道:“娘,咱们以后还是这样收租好了,不要跟别人学,你说一年忙碌下来反而还欠债,让人怎么过?”
辛氏微笑地看着她,“这是你曾高祖留下来的规矩,为的就是行善积德,已经传了好几代人,肯定不能随便更改。”
杨萱点点头,略略放下心来。
或许正因如此,所以田庄上的佃户才对杨萱非常尊敬又非常感激吧。
佃农们家里都很清苦,轻易不沾肉星,自己家里养的鸡不舍得吃,却每隔七八天就会宰一只肥肥的大公鸡送给杨萱。
男人们偶尔到山上猎到野兔或者山鸡,也会清理干净送过去。
张家媳妇最擅长做野味,炖出来的兔子肉能把人的鼻子都香掉。
住在附近的小孩子禁不住馋,探头探脑地在门口转悠。
杨萱食量小,吃三四块肉已经足够,便让张家媳妇切两只白萝卜,浓浓地炖一锅汤。开锅后,将门口的小孩子叫进来,连肉带汤每人盛一碗,让他们坐在院子里吃。
听着他们欢声笑语,杨萱也会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不知她死了之后,是谁接管了田庄?
会不会苛待庄上农户?
张家媳妇连着生了三个闺女,做梦都想要个儿子,她死前张家媳妇又怀了胎,也不知第四胎生得到底是男是女?
杨萱决定,等有机会一定再去田庄住几天,看看前世的那些人过得怎么样。
日子过得飞快,小年那天结结实实地下了一场大雪,不等残雪完全化净,启泰十八年的最后一天到来了。
杨修文带杨桐去祠堂祭祖,向祖先们汇报这一年的所作所为。
辛氏拟定了午饭和年夜饭的菜式,交给厨房准备。
杨芷则跟着素纹学习怎样剪窗花。
前世,杨萱寡居在家,很久没有这样热闹地过年了。她一会儿跑去厨房看看菜式准备得如何,一会儿看看窗花剪出来多少,一会儿又到门口看婆子们贴春联。
东窜西跳的,倒是真正像个期盼过年的九岁小丫头了。
大年初一,那盆一品红应景地开了花。
花朵儿不算大,茶盅口一般,可胜在颜色纯正,极艳丽的大红色,不带半点杂质,在绿腊般光润的枝叶衬托下,尤显喜庆华贵。
辛氏非常高兴,不迭声地道:“大吉大利啊,真是好兆头,今年定然有喜事。”
杨萱“吃吃”地笑,“那当然,家里添丁就是最大的喜事。”
杨修文便瞧着辛氏笑。
辛氏产期在二月中,已经诊出来是男孩。
范先生说出脉相那天,杨修文欢喜得喝了一小坛春天里酿的梨花白,又借着酒劲儿一连取了好几个名字。
杨家子嗣向来不旺盛,刚得杨桐那年,杨修文便决定不用那些金玉之物命名,也不选清贵文雅的字,反而根据门口两棵梧桐树,起了杨桐这个名字,以期孩子能平安长大。
儿子既然用了“木”,女儿就决定用“草”,都是极寻常的名字。
如今见一品红开了花,而且这个吉兆很大可能是应在胎儿身上。
杨修文心思活络起来,拊掌道:“就这么决定了,就用‘桂’字,给孩子取名杨桂。”
“桂”音同“贵”,而且“圭”乃是古代帝王举行朝聘或者祭祀礼时所用的一种玉器。
辛氏觉得不妥,却不便在大年初一拂了杨修文的兴头,遂笑道:“桂字不错,不过也得看看孩子的八字,再做决定。”
话音刚落,文竹笑吟吟地回禀道:“夏公子来给老爷太太拜年,大少爷正陪着往这边来。”
辛氏本就对夏怀宁印象不错,此时因为这一品红更是觉高兴,忙叫瑞香把事先准备好的荷包取过来,又往里添了对银锞子。
不多时,杨桐与夏怀宁并肩而来。
杨桐穿宝蓝色锦缎长袍,腰间系一块竹报平安的玉佩,气度清雅温文;夏怀宁则穿件鸭蛋青素面潞绸棉袍,身上虽无饰物,可他目光沉稳,笑容笃定,在气度上丝毫不输于杨桐。
夏怀宁先跪地给杨修文与辛氏请了安,又与杨萱姐妹寒暄过,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杨萱身上。
屋里热,杨萱没穿大衣裳,只穿件嫩粉色绣着绿梅花的夹棉袄子,湖蓝色的夹棉罗裙。发髻旁却是插了对镶着红宝石的赤金簪子,耳垂上也缀着红宝石的耳钉。红宝石约莫小指甲盖大,极是耀目,衬得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熠熠生辉。
杨芷经王姨娘提点过,冷眼旁观着,正将夏怀宁的目光瞧在眼里,暗叹一声,“果然萱萱说得对,这人就是没安好心,哪里有这么盯着别人看的?”
夏怀宁并没有在杨家耽搁多久,磕头之后略坐了坐就告辞离开。
杨家却另有不速之客。
便是现任淮南盐运使的秦铭。
与他一道前来的是秦太太及其两个女儿。
秦铭跟杨修文在外院竹韵轩私谈,辛氏则热情地将秦太太母女三人让进正房院,又遣人叫了杨芷姐妹过来相见。
秦太太先拼命奉承了杨芷两人好相貌好气度,又介绍自己的女儿,“这个是姐姐叫秦笙,已经十二,小的九岁,闺名秦筝。”
秦筝?
杨萱一愣。
这名字她以前听过,岂不就是当初因为跟萧砺说亲,愤而削发坚决不从的那个?
夏怀茹曾当笑话般谈起,说街头都传秦家姑娘有才学,大的擅长吹笙,小的擅长弹筝。
杨萱不由多瞧了秦筝两眼…
第20章
肌肤白净,目光温柔,一双柳眉细细弯弯,个头却是不高。
杨萱随辛氏,生得本就比京都女子娇小些,可秦筝比她还要矮上小半个头,看起来弱不胜风般,非常可爱。
杨萱记得,传出那些闲语时,是丰顺二年。
京都连接有好几家权贵及勋爵被抄家或者流放,萧砺也因此声名鹊起。
那年杨萱十九岁,秦筝应该也是十九岁。
按照万晋习俗,姑娘家通常在十五六岁出阁,十八岁已经非常晚了,而超过十八不嫁,是要受人诟病的。
秦筝相貌不差,看着又是个温顺性子,怎么会耽搁到十九岁?
可那些事情毕竟是在前世,离现在的启泰十九年还很久远。杨萱无意探究别人的隐私,便不多想,热情地邀请秦筝姐妹去玉兰院小坐。
秦家姐妹很是意动,却没有当即答应,而是侧头看向秦太太。
秦太太知其心思,笑道:“你们去吧,记得要好生玩,不许胡闹,也别淘气,免得惹杨家姑娘笑话。”
辛氏忙道:“我们这两个也皮猴似的,天天上蹿下跳地没个正形。”
杨芷诧异地挑了眉,“母亲,那都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您前些天不是还夸我跟萱萱听话懂事?”
辛氏与秦太太相视大笑,“也是,都是大姑娘了,不像小子那般爱折腾,且由着她们自己去玩。”
四人行过礼,有说有笑地往玉兰院走。
杨萱亲热地牵住了杨芷的手。
杨芷平常话语并不多,适才却难得地在辛氏门前接话茬。
杨萱明白,杨芷是想在客人面前留下一个自己被嫡母喜爱的印象。她既然求好,杨萱愿意成全她。
况且,原本杨萱也打算这一世要尽力对杨芷好,以弥补她前世的遗憾。
素纹已先一步回去,生好火盆,摆出两碟点心,又热热地沏了壶新茶。
小姑娘们凑在一起,最常谈论的不外乎是衣裳首饰,平常的消遣。
秦笙就问起杨芷罗裙上那一圈亮蓝色的小花,“是什么花,以前竟没见过。”
杨芷笑答:“是鸢尾。中元节时候在护国寺庙会上买的,当时我没觉得好看,萱萱非说好,现在看起来还真不错。”
秦笙赞道:“颜色果真配得好。”
罗裙是水红色的,最底下密密绣着一整圈鸢尾,花中间的花蕊却是用金黄色的丝线杂着金线绣成,行动间,金光闪耀,非常亮眼。
因为裙子艳丽,身上的袄子就简单了些,是湖蓝色缎面夹袄。夹袄底缘和领口缀一圈白色兔毛,素雅而不是清丽。
杨芷笑道:“这也是萱萱搭配的,以前我就没想到水红色能配亮蓝…萱萱最近对针黹女红很着迷,天天琢磨新的衣裳样子。”
杨萱便回屋将自己收集的一叠花样子找出来。花样子约莫三四十张,有半数是寻常的喜上眉梢、五福捧寿、富贵白头等吉祥图样,另外还有诸如桔梗花、扶桑花、朱槿等不常见的花样。
杨萱除了描出来样子,还用朱砂、赭石等颜料上了色。
秦笙已经十二岁,马上就要跟着秦太太四处相看说亲,对衣饰更在意些,见到这些图样,爱不释手地问:“二姑娘,我能不能照着描几张?也不多描,有三四张就好。”
杨萱既然拿出来,就没打算藏私,笑应声“好”,大方地让秦笙随便挑,等她挑完,又吩咐春桃春杏赶紧去描,以便秦笙离开时能拿到。
如此一来,几人立刻熟悉起来,不再秦大姑娘杨二姑娘地称呼,俱都亲热地唤了小名。
秦笙感激地说:“我也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只会做两三样点心,回头我做出来请你们尝尝,千万别嫌弃我手笨。”
杨芷笑道:“我们哪里敢嫌弃你笨,不满你说,我跟萱萱什么点心菜肴都不会,连厨房都没进过几回。对了,你们两人因何取这样的名字,定然是十分精通音律吧?”
“还行。”
“没有。”
秦笙与秦筝不约而同地开口。
杨芷“吃吃”地笑,“筝妹妹太过自谦,既然笙姐姐说还行,那定然是不俗的。”
秦笙笑道:“我们的名字是祖父所取,祖父善音律,我跟阿筝只是略知一二。我平常弹琴弹得多,阿筝真正是名副其实,能弹极好的筝曲。”
“大姐姐,”秦筝涨红了脸,抱怨道:“大姐姐专会取笑人。”
秦笙不以为然地说:“好就是好,怕什么?”
杨芷遗憾道:“可惜家里没有筝,否则真想一闻天籁,不过倒是有把旧琴,是母亲幼时用过的,现今借了我用。”
说着吩咐素纹将琴抱出来。
秦笙眼前一亮,“这是冰纹断的唐琴,唐琴琴肚圆,宋代以后琴肚就狭窄瘦长了,圆肚发声更为清脆。”忍不住抬手,轻拨数下。
琴声叮淙,仿若涧水飞溅,极是悦耳。
杨萱一听便知道她真正是下过苦功的,便央她弹一曲。
秦笙丝毫不扭捏,略思量,弹了曲《风入松》。
才起音,便似有万壑松风迎面吹来,深厚旷远,又有细小虫鸣夹杂其中。
阖目静听,好像置身如水的月光下,面前风拂松枝动,松摇月影碎,一派平和泰然。
琴声传到正房院,辛氏侧耳听了听,问道:“我家阿芷弹不出这种意境,不知是府上哪位千金?”
秦太太笑答:“定然是长女阿笙。阿笙是自来熟,跟谁都说得上话,阿筝则是个闷葫芦,极少主动开口,更别提当着别人的面儿弹琴了…有时候一整天不言不语的,我都替她愁得慌。”
辛氏便道:“活泼有活泼的好处,文静也有文静的好,要是两人都话多,整天叽叽喳喳也嫌烦。”
“正是,”秦太太拊掌笑道:“我就话多,以前家里姊妹也多,嫡出庶出的足有六人,我娘就嫌弃得很,说我们太过聒噪,担心以后嫁不出去。”
辛氏随口问起秦笙,“府上长女十二岁,上门说亲的怕不是要踏破门槛了吧?”
秦太太叹口气,脸上却藏着隐隐得色,“陆陆续续有上门求的,可我家老爷要么嫌人相貌不好,要么嫌弃学问不好,再就嫌对方家里不清净,庶子庶女一大堆。”
秦铭与杨修文一样,家里除秦太太之外,只纳了一位姨娘,生育一对庶出的儿女。
辛氏附和道:“秦大人所虑不无道理,那种人家口舌多,是非也多,的确嫁不得。”
秦太太续道:“之前还好,来求亲的大抵家世差不多,只挑个相貌品行。现在老爷升职有了点小权势,倒是什么人都招惹来了。我家老爷的意思,还是找个知根知底能说得上话的最好。对了,你们家里桐哥儿跟阿笙年岁差不多吧?”
这个时候提起杨桐,难说秦太太没有存着什么想法?
辛氏心里“咯噔”一声,本能地往外撇关系,“阿桐是五月生辰,很快就满十三了。本来说开春考童生试,我家老爷说把握不大,让过两年再说。我寻思着过两年也好,把握大一些,考完童生试接着考乡试,如果能考中的话,就开始张罗亲事。如果张罗太早,怕他分心影响课业。”
秦太太眸中露出一丝失望,却仍是笑着,“男人晚点成亲也没什么,姑娘家却拖不得。再过阵子,你们阿芷也该开始张罗了。”
辛氏叹道:“可不是,孩子们一天天大了,我都要变成黄脸婆了。”
秦太太连忙打断她,“别这么说,我比你还大几岁,你要说老,我就更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