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王想起朝会上御史所言, 朝赵宴平三人看了一眼。

卢太公安排手下去搬把椅子, 请宣王入内旁听, 再对赵宴平三人道:“你们也都进来吧。”

赵宴平拱手领命, 带着母亲与妹妹,跟在卢太公身后走了进去。

此时已近黄昏, 大堂内点了灯,宣王坐在卢太公左下首, 目光逐次扫过徐尚书、鲁氏夫妻,最后落到了垂首跪在那里的侧妃身上。宣王抿唇,视线投到赵宴平身后的柳氏母女脸上,便又想起下午刘公公禀报给他的赵宴平寻妹十几年未果之事。

亲眼见到柳氏、沈樱,宣王足以确定,他的这位侧妃的确是赵香云了。

他现在过来,只是想知道,她是真的身不由己只隐瞒了身份,还是与尚书府图谋了什么。

卢太公坐回原位,再次问赵香云:“既然你已承认不是徐婉怡,那你究竟是谁?祖籍何处?”

赵香云落泪道:“民女幼时与家人失散,早已忘了家在哪里,也不记得自己叫什么,自从民女被荆嬷嬷送去尼姑庵,尼姑庵的庵主日夜折磨我,逼我忘了本名完全把自己当徐婉怡看,民女渐渐就把曾经的事都忘了。”

她犯了欺君之罪,怎能再连累哥哥,哥哥应该已经成家立业了,没道理因她遭受无妄之灾。

卢太公尚未说话,宣王冷笑一声,质问道:“日夜折磨?什么样的折磨能让你忘了本名?”

赵香云虽然低着头,可她当然听出了宣王的声音,一时不说话了。

宣王便看向跪在后面的布衣尼姑:“你是尼姑庵的证人?你来说。”

静文师太才二十多岁,是赵香云离开尼姑庵后庵主给自己培养的小相好,静文师太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那些陈年旧事,可庵主喜欢炫耀调.教赵香云的过程,静文师太又好打听,一来二去的便也了解得差不多了。

宣王审问,静文师太不敢隐瞒,先强调一切都是庵主所为与她无关,再将那些往事一件件地说了出来。

“她说,调.教小姑娘不能用鞭子棍子,会留下疤痕,用针最合适,多疼都不会落疤……”

随着静文师太的叙述,赵香云仿佛又回到了在尼姑庵生不如死的那几年,她伏在地上,渐渐泣不成声,哭着哭着想起什么,赵香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着宣王的方向:“王爷,民女真的不是故意要骗您,民女什么都忘了,民女也不怕死,唯一放不下的便是炼哥儿、炽哥儿,您,您别迁怒他们。”

宣王的额头、手背早已青筋暴起,他没有看自己的侧妃,凤眸阴鸷地盯着静文师太:“你都进京了,庵主怎么没来亲自揭发侧妃?”

静文师太被他杀人般的眼神吓到了,哆哆嗦嗦地道:“一个多月前,有人来尼姑庵找庵主说话,后来就将人带走了,再也没回来。没过多久,又有人来尼姑庵询问徐姑娘的旧事,我,我贪财,跟他说了,他就把我带到京城,让我去找御史替冤死的徐大姑娘鸣冤,再后来,那人也失踪了。”

宣王忽然闭上了眼睛。

卢太公见他没话要问了,这才对赵香云道:“你先别哭,站起来,回头看看。”

赵香云闻言,下意识地先回过头。

柳氏、沈樱都含泪看着那位侧妃的背影,尼姑庵做的根本不是人事,这位侧妃也太可怜了,叫任何旁听的人都无法不心疼。此时卢太公让她回头,柳氏、沈樱下意识地看过来,然后,她们就看到了一张遍布泪痕的苍白脸庞,那眉眼……

柳氏、沈樱愣住了,赵香云揉揉眼睛,没等她看清楚,柳氏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仿佛亲眼看到自己的女儿被人虐待一样,极致的心疼与愤怒同时朝她袭来,她捂住头癫狂地哭叫,赵宴平、沈樱同时来扶她,却被柳氏先后推开。

“香云,我苦命的香云啊!”

柳氏发疯似的扑到赵香云身边,抱住女儿大哭起来。

沈樱也跪到母亲姐姐身边,难受地发抽,她幻想过无数次与姐姐重逢的画面,也猜测姐姐这些年过得可能不好,却没想到姐姐小小年纪竟被一个老尼姑当畜.生虐待,日夜折磨,姐姐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母女俩一人抱住赵香云半边肩膀,呜呜地痛苦着。

赵香云夹在娘俩中间,她的记忆中没有母亲也没有妹妹,只有一个哥哥,会在她摔倒时轻轻替她吹手心的哥哥,会带她去打麻雀烤麻雀肉给她吃的哥哥,以及会承诺带糖回来给她吃的哥哥,可她被人拐走了,再也没有等到哥哥的糖。

赵香云怔怔地看着站在那边一动不动的高大男人。

赵宴平早在她自陈“幼时与家人失散”时就隐隐猜到了一丝可能,再看到那张憔悴带泪的脸时,所有猜测都得到了证实。

认出赵香云的瞬间,柳氏要疯了,赵宴平也要疯了,恨得发疯疼得发疯,可他是家人唯一的倚仗,他必须保持冷静。

赵宴平走到娘仨身边,轻轻摸了摸妹妹香云的头顶,随即赵宴平跪下去,沉声朝宣王、卢太公诉冤道:“禀王爷、大人,下官之妹香云六岁时被亲叔所卖,颠沛流离又落到鲁氏手中,纵使香云已沦为徐府家奴,鲁氏害死嫡女,又伙同尼姑庵威逼香云假冒徐大姑娘,仍触犯了本朝律法。舍妹无心为恶,不堪虐待记忆错乱才被迫假冒徐大姑娘犯下欺君之罪,一切皆因鲁氏而起,下官恳请王爷、大人重惩鲁氏一党,还舍妹公道!”

他声音怒而不乱,掷地有声,卢太公眼中掠过一抹赞许,偏头看向宣王。

宣王冷声道:“大人秉公判决便可,不必顾虑本王。”

说完,宣王先走了。

天色不早,卢太公命人先将堂下众人关进大牢,他会连夜拟定此案裁决,明日请皇上批示。

赵宴平、柳氏、沈樱、赵香云被关进了一间牢房。

虽然前途未卜,这小小的阴暗牢房却因为家人团聚变得没那么可怕了。

赵香云不记得母亲,是因为母亲改嫁时她还小,不记得沈樱,是因为沈樱出生时她早被拐走了,不记得赵老太太,是因为赵老太太对她不够关心。在赵香云刚被拐的那段时间,她能回忆起来的只有相依为命的哥哥。

若是自己还小,哥哥也还小,赵香云一定会扑到哥哥怀里大哭一场,可当年一别,如今已经过去十九年,她成了两个孩子的娘,哥哥也是快而立的大男人了。

赵香云坐在母亲身边,看了赵宴平好几次,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分开太久了,哥哥还记得她吗?

赵宴平当然记得,可看着已为人母的妹妹,赵宴平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兄妹俩就这样,哥哥看妹妹的时候妹妹不自在地避开,妹妹看哥哥的时候,哥哥亦垂着眼一脸沉重。反倒是赵香云毫无印象的母亲与同母异父的妹妹对她嘘寒问暖,时不时地就要抱一抱她,让赵香云迅速地亲近了起来。

赵香云听说了母亲改嫁的事,听说了妹妹嫁人的事,嫁的还是宣王妃的庶弟谢郢。

赵香云有点担心沈樱:“我在王府时还算受宠,现在你我姐妹的关系暴出来,侯夫人恐怕不会喜欢你。”

沈樱满不在乎地道:“谢郢是庶子,她是嫡母,本来关系就淡,我也没指望让她喜欢,实在过不下去,我就跟谢郢和离,逍遥自在地开我的铺子去。”

沈樱本来就乐观豁达,发现她竟然是一家人里过得最快活的,沈樱有什么理由在哥哥姐姐面前消沉?

柳氏、沈樱也询问了赵香云在宣王府的情况。

赵香云一脸满足:“王爷对我很好,我真心感激他,能遇到王爷,仿佛之前吃的那些苦也都值了。”

就算她没有被荆嬷嬷选中送去尼姑庵,她也可能会在别的地方吃其他样的苦。尼姑庵里那几年的确生不如死,但后来生活安稳了,赵香云很少会再回忆那些不快,反而非常珍惜不用吃苦的每一天,尤其是她还生了两个爱她关心她的孩子。

柳氏与沈樱互视一眼,都没看出那冷漠的宣王对香云有多好。

“不提我了,大哥呢,应该也娶大嫂了吧?”赵香云看眼始终沉默的哥哥,柔声打听道。

柳氏面露苦笑。

沈樱拉着姐姐的手,解释起来:“姐姐丢了后,大哥很自责,认为是他没有保护好你。老太太催他成亲,大哥就发誓说一日找不到姐姐就一日不娶,就连到了京城,大哥拜了卢太公为师前途大好,有人来提亲,大哥还是同样的话。”

赵香云这才知道,看似冷冰冰的哥哥竟然从来没有放弃过找她。

眼泪已经哭干了,赵香云只能说声对不起。

她才开口,赵宴平便打断她道:“是我对不起你,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赵香云替哥哥难过,她在王府里享受荣华富贵,哥哥却一直孤零零的。

柳氏将女儿抱到怀里,舍不得她再哭。

沈樱有意活跃气氛,笑着道:“姐姐别心疼,咱们大哥是没有娶妻,但老太太做主给咱们挑了个好小嫂,刚开始大哥好像不太待见小嫂,后来小嫂要离开了,大哥急得都吐血了,进京后也想方设法找借口去见人家,要不是因为发过誓,我看大哥早就去提亲,重新把人娶回来了。”

赵宴平斜了沈樱一眼。

赵香云惊讶道:“原来大哥有心上人了?她也在京城?”

沈樱连连点头,开始像夸赞仙女一样夸起阿娇来。

一家四口都知道他们前途未卜,但难得团聚,与其浪费时间去忧虑明日,不如先分享分享错过的十九年中,彼此遇到的美好。

☆、109

宣王离开大理寺后, 一个人在大理寺外站了片刻,然后去御书房求见淳庆帝了。

日薄西山,淳庆帝看书也看累了, 想着让小太监给他捏捏肩膀就去用膳。这个小太监是专门负责给他捏肩膀捏腿的, 手艺很是不错,虽然捏得时候疼得他想叫两声, 可当酸疼退去,浑身便如泡过汤泉一样舒服。

淳庆帝这才爬到榻上,小太监才准备上手,高公公突然进来通传, 说宣王殿下求见。

淳庆帝让小太监继续, 眯着眼睛道:“叫他进来。”

高公公弯腰退了下去,稍顷, 宣王一身蟒袍走了进来。两人一个脚步轻, 一个脚步稳重,区别还是挺大的。

“儿臣拜见父皇, 扰了父皇休息, 还请父皇恕罪。”

看到淳庆帝的姿态, 宣王低头请罪道。

淳庆帝嗯了声, 偏头看他:“这个时候了, 你不回府用饭, 还在宫里晃荡什么?”

晃荡两个字用的颇妙, 宣王平时都在户部当差, 他若一直留在户部做事,那便算不得晃荡, 但他离开户部跑去大理寺,现在又来了御书房, 可不就是晃荡?

淳庆帝人在御书房,可外面的事他该知道的也都知道。

宣王公然去大理寺听审,瞒不下,他也没想瞒,此时淳庆帝问起,宣王便直言道:“禀父皇,儿臣府里的侧妃身份不明,儿臣去大理寺旁听了。”

淳庆帝兴致寥寥的:“是吗,那你听到了什么?”

宣王简要道:“鲁氏、侧妃都已认罪。徐尚书被鲁氏欺瞒,并不知女儿已死。侧妃确实是赵家丢失十九年的长女,她六岁被亲叔卖给拐子,九岁被鲁氏主仆买去假冒徐家女,交给尼姑庵庵主调.教,庵主常年对她施以针刑逼她忘却往事,导致侧妃坚信自己是徐家女,并非故意欺君。”

为淳庆帝按肩膀的小太监听到“针刑”二字,心惊之下力气都用错了,反应过来,连忙收心。

淳庆帝虽然住在皇宫,享受天底下独一份的权势与尊荣,但民间有哪些疾苦,淳庆帝也都了解。

百姓们遇到灾荒或疾苦过不下去了,很多都会走上卖女卖妻这条路,凡是被卖掉的女子,很少能有善终。既然鲁氏要找人假冒被她害死的嫡女,她定会想办法让那个假的扮得天衣无缝,所以,淳庆帝也能想象九岁的小女孩在尼姑庵过的是什么日子。

但这些都不重要。

淳庆帝摆摆手,让小太监下去。

小太监立即收手,扶淳庆帝坐起来,低头告退。

淳庆帝活动活动肩膀,盯着面前的儿子道:“你想替赵氏求情?”

宣王垂眸道:“她有欺君之罪,法理难容,但情有可原,儿臣恳求父皇轻罚。”

淳庆帝眯眯眼睛:“一个侧妃而已,你就这么宠爱她?”

宣王解释道:“儿臣是为炼哥儿、炽哥儿求情,他们还小,丧母之痛过于沉重。”

淳庆帝点头:“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不过朕信你,皇后、王妃、永平侯府未必信你。”

宣王凤眸微冷,直视淳庆帝道:“儿臣做什么说什么,除了父皇,无需向旁人交代。”

此时的宣王,就像一条盘旋在云端的金龙,威严尽显。

淳庆帝忽然就记了起来,当年这个儿子才九岁的时候,被谢皇后养在名下,严加管教,武艺、功课都必须做到最好。有一次,儿子练武受了伤,淳庆帝去探望他。单薄的小少年手腕擦破了皮,凤眸却清澈坚定,没有哭,也没有朝父皇抱怨什么。

淳庆帝问儿子:“你母后要求得这么严格,你会不会怪她?”

九岁的小少年摇摇头,看着受伤的胳膊道:“练武能让我变高变壮,我是为自己练的,与母后无关。”

当时淳庆帝就知道,这个儿子一定错不了。

现在儿子长大了,果然也没有让他失望。

宣王出宫了,翌日一早,卢太公带了折子来请淳庆帝批示。

卢太公认为,鲁氏一党蓄意欺君,该当死罪,徐尚书治家不严,连亲生女儿都不认得又如何为官,当罢免官职,以儆效尤。宣王侧妃身世坎坷,记忆错乱后完全受鲁氏摆布,并非有意欺君,罪不至死,当褫夺其侧妃封号,贬为庶人,放其回赵家与家人团聚。赵宴平一家并未参与欺君,无罪。

淳庆帝看完卢太公的折子,拿起御笔做了两处批示,再让高公公将折子递给卢太公。

卢太公双手接过,发现淳庆帝改了两个人的责罚。

一是徐尚书,罢免官职未改,但加了一条后世子孙三代不可入仕为官。

这是为了警告其他官员别再安排假女儿进宫选秀,卢太公能够理解。

第二处改动,便是侧妃赵氏,虽然夺了其侧妃封号,但仍是宣王妾室。

卢太公意外地看向淳庆帝,对于犯过欺君之罪而言的赵香云来说,这个惩罚是不是有点轻了?

淳庆帝却不欲解释什么,继续召见其他官员。

.

冬天天亮的晚,阿娇起来的也晚了些,洗漱完毕,正打扮的时候,小孟昭清脆的声音从院子里传了进来。

阿娇自觉惭愧,连孩子都比她起得早。

孟昭快满三岁了,阿娇得空的时候会教他背诗认字,孟昭记性很好,都能自己捧着书看了,遇到不懂的就问春竹,十分乖巧好学,惹得江娘子羡慕不已,总是夸赞孟昭,嫌弃自己家的孩子没有孟昭聪明。

阿娇没带过别的孩子,分不清孟昭是真的特别聪慧还是正常智力水平,阿娇对孟昭也没有抱太高的期许,只要孟昭脑袋不笨,将来就算考不了科举,能帮她打理这间绣铺,让母子俩一辈子衣食无忧,阿娇就非常满足了。

阿娇想着,年后就将孟昭送到将军府里去,让孟昭跟着表妹薛宁的女先生先读读书,等孟昭六岁了,再让他去官学,前提是孟昭能考进去的话。

用了饭,阿娇叮嘱孟昭乖乖跟春竹玩,她去前面准备开铺子了,结果才坐下不久,冬竹便跑了过来,说姑母来了。

这个时间,难道将军府出了什么事?

阿娇匆匆去见姑母。

孟氏神色凝重,将侄女拉进内室,关上门说话:“昨日宫里出事了,有人揭发宣王府的徐侧妃不是真正的尚书府千金,而是赵宴平失散的妹妹赵香云!”

说完,孟氏将昨晚丈夫薛敖回来后告诉她的那些,一字不漏的说给侄女听。

阿娇没见过什么徐侧妃,哪知道人家是不是真与柳氏、沈樱酷似,但御史都去皇上面前揭发徐府众人的欺君之罪了,肯定是握了什么证据。万一,万一徐侧妃真是赵香云,那赵香云犯了欺君之罪,还能活吗?赵宴平一家会不会受牵连?

阿娇根本坐不住了,抓着姑母的手,语无伦次地问了好多问题。

孟氏看着侄女吓白的脸色,心情沉重地道:“你还说你已经忘了他,真忘了,他家里出事你何必急成这样?姑母一大早赶过来,就是怕你从外面听说此事,关心则乱让人看出什么,赵家牵扯的可是欺君之罪,你可千万别搀和进去!”

欺君啊,可大可小,全靠皇上怎么想,轻则训斥两句什么事也没有,重则株连九族,哪个敢沾?

阿娇知道姑母是为她着想,可……

阿娇挣开姑母的手,走到窗前背对姑母。

她能够狠心离开那个人,但阿娇无法想象若他真出了什么事,她会变成什么样。

“罢了罢了,你别着急,我已经让你姑父留意此事了,若有什么消息,我立即过来告诉你。”孟氏走过来,拍了拍侄女的肩膀。

阿娇心慌意乱。

姑母走后,阿娇仍是去了铺子里,却再没有心思算账,只紧张地聆听街上的动静。如果宫里出了大案,很快就会传得沸沸扬扬,说不定她会从百姓口中听到什么线索。

马上就是腊月,天寒客人也少,越是无事可做阿娇就越焦心,不知过了多久,街上突然传来一嗓子:“快去看啊,工部尚书府的徐夫人犯下欺君之罪,皇上判了午门斩首,就在今日午时!还有跟她一起合谋欺君的,都要砍脑袋!”

欺君、斩首、就在今日!

这几个字眼传过来,阿娇只觉眼前一黑,手里的算盘啪地掉了下去。

“东家?”

江娘子本来在听热闹,账房那里传来落地声响,江娘子担心地叫了声。

没人应她。

江娘子疑惑地往这边走,突然,里面传来嘭的一声响,跟着是阿娇面白如纸地推开小门跑了出来。

江娘子急得拦住她:“东家你怎么了?”

阿娇快要喘不上气来了,她脚软腿软,几乎站立不住,可她不能倒,她必须去看看午门斩首的都有谁。

“今日不做生意了,你陪我去午门。”阿娇紧紧地抓住江娘子的手,她抖得那么厉害,仿佛江娘子就是她此时唯一的支撑。

江娘子猜到出事了,赶紧让夏竹关了铺子,她扶着阿娇一起往外走。

街上的百姓都在朝一个方向赶,就在阿娇与江娘子即将跨出铺门的时候,一道挺拔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口,他是那么的高大,山岳一般将冬日惨淡的阳光都挡在了后面。

江娘子吓了一跳,阿娇被迫停下,抬头望去。

看清她苍白不见血色的脸,连人都要江娘子扶着,赵宴平眉头紧锁,及时握拳才没有冒然去扶她:“你病了?”

阿娇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的男人。

外面的百姓还在赶着去看午门斩首,可他好好地站在她面前,是他根本没有牵扯进什么欺君的大案,还是他已经被砍了脑袋,魂魄飘过来看她了?

阿娇急得看向脚下。

晌午影子短,他那么高,影子只有小小的一团,落在了铺子门前。

阿娇险些被吓死的心,终于又活了过来!

☆、110

既然赵宴平安然无恙, 没有被拉到午门斩首,阿娇的心便稳稳地回到了远处,力气也渐渐回来了。

“我, 我没事。”阿娇轻轻推开江娘子, 若无其事地问赵宴平:“赵爷此时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说着, 阿娇准备请赵宴平进来说话。

江娘子疑惑地看着她:“东家不是说要去午门?”

阿娇哪肯让赵宴平看出来自己的担心,翘起嘴角笑道:“大家都要去看热闹,我就也想去,这不是赵爷来了, 你要去自己先去吧, 回来给我们讲讲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轻飘飘的语气,江娘子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刚刚东家可不是这样, 那脸白的,身子软的, 仿佛要砍头的是东家的什么人!

阿娇怕江娘子露馅儿, 看眼赵宴平, 她一边快步往后面走一边道:“这会儿客人多, 赵爷有什么事, 咱们去后院说吧。”

江娘子、夏竹都呆呆地看着态度大变的她。

赵宴平笑了下, 很快又恢复了冷峻严肃的模样, 跟着阿娇通过账房, 来了后院。

孟昭与春竹在厢房里玩着什么,秋竹将茶水送进厅堂便退下了。

即便是晌午, 阳光也淡淡的,阿娇搓了搓刚刚被吓得冰凉的手, 捧起茶碗暖着。

她没有去看赵宴平,等着他先开口。

她的脸仍然略显苍白,赵宴平在牢里时有猜测如果他真出了什么事,她会不会担心,如今亲眼看到她被街头的消息吓成这样,赵宴平完全能想象出,如果她赶去午门,亲眼看到他身首异处,会哭得有多伤心。

“我的事,你已经听说了,是不是?”赵宴平看着她问。

阿娇睫毛颤动,装糊涂道:“听说什么?你又破案立功了?”

她不愿意承认,赵宴平便不逼她,指腹摩挲温热的茶碗,告诉她道:“香云找到了。”

阿娇震惊地看了过来。

昨日姑母只是说宣王的一个侧妃可能是香云姑娘,并未得到证实,现在赵宴平都这么说了,看来是真的了?

赵宴平过来就是要告诉她来龙去脉,免得她私底下担心什么,又不好去找他询问。

以前赵宴平给她、翠娘讲案子,说的都再简单不过,这一次,赵宴平从源头说起,讲的很细,只有香云在尼姑庵吃的苦,他只用了“威逼”二字。

饶是如此,阿娇也听红了眼眶,她就被舅母卖过,她比赵家任何人都更能想象出香云姑娘颠沛流离这么多年,心里会有多惶恐。

“这么说,皇上不会再追究香云姑娘的欺君之罪了,你们一家也不会受到任何牵连?”情绪镇定下来,阿娇关心问道。

赵宴平握紧了茶碗,道:“是,不过宣王会不会另外惩罚香云,暂且还不得知。”

一家人只团聚了一晚,上午大理寺宣判后,香云就被宣王府派人接回去了。

阿娇回想赵宴平说的那些话,安慰他道:“香云姑娘虽然不是侧妃了,可她为王爷生了两个儿子,也不是故意欺骗王爷的,我想王爷一定会原谅她,不会再罚了。”

赵宴平只能希望如此了。

下午赵宴平还要回大理寺做事,交代完这两日的案子,他便告辞了。

等到后半晌,京城的大街小巷几乎已经传开了宣王侧妃的身世案。

江娘子弄清了来龙去脉,自然也猜到了之前阿娇为何会慌成那样,趁没有客人的时候,江娘子凑到账房的小帘子前,笑着揶揄阿娇:“东家还说对赵爷没意思,只是怀疑赵爷也被拉去砍头了,您就跟丢了魂儿似的,这得多惦记才会这样啊。”

阿娇低着头拨弄算盘,假装没听到。

江娘子笑了笑,挑起帘子,看着东家羞红的脸道:“不过东家也不是白担心,您看赵爷,才从大理寺的牢房出来,把太太送回去马上就来找您了,正是您牵挂他,他也牵挂您,郎情妾意,简直是天生一对。”

阿娇终于瞪了她一眼:“我们是乡邻,同在异乡互相照拂而已,你少胡乱猜测。”

江娘子才不信。

鲁氏等人被午门斩首之后,百姓们都对徐侧妃的身世案充满了好奇,当更多的案情细节透露出来,特别是赵香云自幼被亲叔卖给拐子又在尼姑庵吃尽了苦头,被虐待得忘了自己本名本姓,听闻此事的百姓们终于明白为何同是欺君,尚书夫人鲁氏被砍了脑袋,侧妃却只是夺去了侧妃封号了。

家家都有子女,设身处地一想,谁忍心让自己的孩子去遭那份罪?

从坊间广为流传的戏文、话本就能看出来,百姓们最喜欢贪官落马、穷苦子弟飞上枝头的故事,侧妃案中徐尚书算是被妻子连累,但鲁氏死有余辜,而赵香云从一个被拐卖的可怜姑娘变成王爷的妾室,还生了两个皇孙,算是苦尽甘来了,百姓们便对赵家的事津津乐道起来。

妹妹被拐,哥哥发誓不娶妻也要找到妹妹,一进京城还迅速破案救出了一个同被父母卖进狼窝的可怜绣娘,帮百姓惩治了一个仗势欺人的长兴侯,寒门子弟里竟出现了如此重情重义为民除害的好官,一时间,街头巷尾全是对赵宴平的赞许。

没过几日,又传出一个消息,说宣王殿下欣赏赵宴平的重情重义,特派人将赵氏送去了狮子巷赵家,让赵氏以日代年,与母亲、兄长团聚十九日,以全天伦。

消息传开,百姓们连宣王殿下一起夸赞了起来。

江娘子听说了这些,又坐到阿娇面前闲聊来了:“东家,外面都说宣王殿下是赏识赵爷的情义,才允许香云姑娘回赵家小住十九日,我怎么觉得,王爷这么做,其实是他心疼香云姑娘呢?您可能不清楚,在京城,这女子一旦嫁到了皇家,连皇后、王妃都轻易不能再回娘家,王爷却给了香云姑娘这份荣耀,一住就是半个多月,这得有多宠爱香云姑娘啊。”

阿娇也是这么想的,就算宣王这么做只是因为赏识赵宴平,但至少能够确定一点,宣王不会再单独惩罚香云姑娘了,香云姑娘在王府平安无事,赵家众人也可以安安心心地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