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直到姬越坐下,四周的小姑还是鸦雀无声着。见她们心志被夺,皇后有点好笑,她向姬越说道:“姬卿一来,这满园的鲜花都吓得不敢招摇了!”刚说完这句话,皇后马上觉得这话颇有把姬越与众女放在一起比美色的意思,连忙咳嗽一声,笑眯眯地又说道:“听说姬卿与谢十八郎甫一见面,便剑拔弩张的?能在谢十八郎君的容光气度下丝毫不显逊色,姬卿着实不凡!”
几乎是谢十八三字一出,众小姑更兴奋了。她们一个个美目涟涟地望来,其中一些,还露出一副心摇神驰的模样,显然对不能见到当日的情景十分遗撼。
对着皇后的话,姬越垂下眸,他恭敬而清冷地回道:“娘娘过奖了。”
皇后提起那话,其实是想听八卦,现在见到姬越只字不提,她又准备开口。
就在这时,一个太监急步走来,朝着太后和皇后行了一礼后,尖着嗓子说道:“果然姬大郎在这里。娘娘,陛下有急事吩咐姬大郎去做。”转过头,他又对着姬越说道:“姬大郎,陛下有旨。”
姬越连忙跪下接旨。
“太子突犯不适,着姬越为国举行抡才大典!”
什么?
姬越大惊。
这个时代还没有科举,举纳人才,魏晋时用的是九品中正制,不过,自从这举荐人才的职权成了士族的专利后,当今陛下便对那九品中正制不感兴趣了。他建立四大学馆,其本意便是笼络有天赋的寒门学子,取其出色者为已所用。而那四大学馆,每到了毕业季,便会由当世最有才华的一些郎君配合皇室,对他们进行品鉴,只是姬越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殊荣会落到自己身上。
不过转眼,姬越也明白了,皇帝之所以在太子病后,跳过另外几个皇子,直接把这权利压在他的身上,应是看中了他的预言之能。在世人的印象中,这种能够预测未来的神人,在见到真正有用于国的才子时,多多少少会有些感应,更何况,到时做主的又不止他一个。姬越要是无能,到时做个摆设也就是了。
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后,姬越连忙接旨谢恩,然后在众女依依不舍的目光中转身离去。
姬越接了旨意后,并没有立刻前往四大学馆,而是接过太监递来的一些学子资料细细阅读起来,他还要熟悉抡才大典的方方面面的规则,因为这是为国谋才,关系着许多年轻人的一生,是件十分慎重的事。
转眼三天过去了!
姬越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次只是四大学馆间的抡才大典,竟是那么盛大。
这一天,整个建康街上都人来人往。与以往车水马龙,士族居多的情况不同,现在的建康街上,到处都是寒门士子。这些来自天下各地的寒门中人,洪水般地挤向四大学馆所在的街道。
当今之世,寒门中人要想出头,这也许是最好的一次机会。便是他们中的许多人不是四大学馆中的学子也是一样。
刚刚接回了陈太冲一行人的谢琅。一回城便看到了这番景观。
陈太冲目睹着这熟悉的情景。一时激动得眼圈都有点红了。不过他天性旷达,自己为自己的多情哈哈一笑后,转向一侧的谢琅。感慨道:“还是故国好啊,故国风光依旧,繁华更盛,真是让人不胜欣喜。”说到这里。他轻咦一声,奇道:“怎么你还在这里?难道今次的抡才大典。不曾请你前往不成?”
谢琅一晒,他没好气地说道:“我不是要迎接你这归家之人吗?”
陈太冲哈哈一笑。
转眼,他看到四大学馆前人头耸动,不由心神一动。于是扯着谢琅说道:“好些年不见故国才子风采了,走,我们也去看看。”
谢琅没有拦他。两人回头略略交待了几句后,便带着几个部曲。朝着四大学馆走去。
他们走着走着,四下突然安静了下来。
顺着学子们的视线朝前方望了一眼后,陈太冲一脸怀念地说道:“还是那么几个老东西。”
前方,坐着驴车驶来的,正是昔日陈太冲的同僚,一个个都是鼎鼎大名的学者。
不过,就在这些长者过来后,随着后面的驴车出现,蓦然的,一阵欢呼声传来。
望着渐渐出现在视野中的张贺之陈四郎两人,陈太冲哧声说道:“他两个,也配代表士族年轻一代中的顶尖才子?”他盯了谢琅一眼,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说你这厮怎的不争气?要不是你不在,怎会轮到这种只会画画玩美人的家伙出场?”
他这话一出,谢琅真是哭笑不得。
不过,那些长者出现时,街道中还甚是热闹,轮到这代表士族的两位郎君出场时,街道上却没有响起几个欢呼声。
要知道,街道上站着的,十个有九个是寒门子弟,当今之世,只有寒门子弟才会迫切地想要出人头地。而唯一愿意重用寒门子弟的,也只有皇室,至于这些士族,不管是看热闹的还是来品鉴他们的,在寒门子弟眼中,都是一摆设罢了。
众人到来后,并不是进入哪个学馆,而是直接走入了思辩堂。
转眼间,陈太冲扯着谢琅也进入了思辩堂。
那些学者和张贺之陈四郎都坐下了,众学子也各就各位,然后,所有人都看着那空缺的主座处,等着皇室派人前来。
就在所有人都肃然而立,安静地期待着时,后面,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传来。
转眼间,那脚步声从思辩堂后厢传到了正殿下,再然后,众人看到上百个皇宫禁卫,簇拥着一个玄衣人走了进来。
几乎是一看到对方那惊人的气势,众寒门中人便同时凛然起来,就在他们不约而同地躬身行礼时,张贺之谢琅等人,却一个个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望去。
那玄衣俊美的郎君,缓步走到了主座前,只见他手一挥,在示意禁卫们退下后,他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对着一众目瞪口呆的人淡淡说道:“可以开始了。”
腾的一下,率先站出来的是袁清,他沉着声音说道:“姬大郎,这是怎么回事?”
几乎是姬大郎这个名字一出,四周的学子们都惊呆了,那些来自外地的学者一个个议论起来,“姬大郎?不是说是太子殿下主持吗?”“这姬大郎是谁?”“……”
喧嚣声中,坐在主座上的姬越目光如电地瞟了去,他黑白分明的双眼在瞟了一眼众人后,咳嗽了一声!
嗖的一下,四下众人安静下来了。
见到众人看向自己,姬越说道:“我叫姬越,奉陛下之令,前来主持此次抡才大典!”
姬越不管是语气还是态度,都显出一种漫不经心,可不知怎么的,众人就是感觉到他的严肃。而这时,经过一通窃窃私语后,那些人也知道了姬越的“准国师”身份,一个个再看他时,已是高山仰止。
见众人不再纠着他的身份,姬越微微颌首,他转向几个长者,严肃地说道:“此番抡才大典,陛下对诸位寄以厚望,姬某在此,不过是聆听一二,还请各位万勿推拖了事!”
姬越这话是说,他今次来也就是看看,真正拿主意的还是几个长者,所以他们要记住自己的责任。
姬越一话落地,几个长者都严肃地应了一声是。
至此,抡才大典开始。
看着拿出试题一个长者,陈太冲转过了头。
他看向了谢琅。
此刻,谢琅正双手抱胸,懒洋洋地朝着那姬大郎打量。虽然,他的动作中无一处不透着闲适,可陈太冲就是感觉到,谢琅那张掩盖在斗笠下的面容,显得有点僵。
过了一会,陈太冲终是忍不住问道:“你认识这个姬大郎?”
片刻后,谢琅低声说道:“恩,识得。”
陈太冲与谢琅乃是至交好友,对他相知甚深,见他这副模样,陈太冲诧异地问道:“怎么,你与他有恩怨?”
谢琅转过头去。
他看了陈太冲一眼后,缓缓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再次转头,谢琅又朝着姬越望去。
谢琅一直在盯着姬越打量。
他想,如果不是他清楚的知道一切,定然不会相信,眼前这个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颇具上位者威严的玄衣美男,竟是一个女子假扮!
他又想,连抡才大典这样的大事,皇帝也交由姬姒主持,可见皇帝对她的信任已经无可动摇!
思辩堂空间很大,上面开了几处开窗,姬姒所坐的地方,恰好开了一个开窗。这时刻,一道阳光从天而降,完全把姬姒的身影笼罩其中。
这是谢琅从来没有见过的姬姒,她笔直地坐在那里,表情冷淡神态威严,上挑的凤眼中,有一种让人不敢轻视的沉着和睿智。他竟是无法从她这个样子联想到她女儿时的模样了。
这样的姬姒,眉目俊得像是一副画,可在同时,她又是那么那么遥远。仿佛,眼前这个人,她的内心无比强大,她靠着她自己便可以撑起一片天空,而他,不管是以前,还是将来,在她的生命中,都可有可无。仿佛,曾经那个对着他痴痴望着的美丽娇弱的小姑,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毅然转身,越走越远。
陡然的,谢琅发现竟是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恐惧……
第一百二十六章 态度
便是那时刻,谢琅松开她的手,就那般消失在她的生命中时,于下意识中,他也没有想到会如何。因为世间的人和事,从来是只要他愿意,便可以得到,不管何时,只要他回头,那些总还在原地等着。
从来,世间万紫千红,百花妖妖灼灼,都是等着他伸手撷取。而他,早已习惯了那一切。
可这一刻,谢琅第一次感觉到了慌乱……
他抬着头看着那个坐在主座上,虽然面目过份精致,可神态举止,却比许多涂脂抹粉的士族子弟,还要威严沉稳的姬越,一时之间,半晌动弹不得。
过了一会,谢琅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慌乱了。因为,这个时候的姬越,她已彻彻底底把她自己当成了男人,她像个世间最普通的男人一样,在建功立业,在求着青史留名,她把她的心封冻起来,不再想求取世间情爱,也不稀罕家庭的温暖和子女绕膝之欢。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那个他曾经放在心上,却又总在下意识中忽视的弱女子,已经不再想依靠他,也不想依靠任何人了!
她已把他封禁在心门之外了!
见到谢琅脸色不对,一侧,陈太冲低声说道:“十八郎,你不舒服吗?”
谢琅慢慢摇了摇头。
他抬头看着台上,过了一会,谢琅说道:“如果一个人,明知一条路走下去,不是因欺君之罪治死,便是被政敌刺杀,或者,因装神弄鬼被九鼎烹。便是侥幸得活,也是经历万千风险,可她却义无反顾。太冲,你说这人求的是什么?”
说这话时,谢琅的声音特别特别低沉,他的脑海中,总总浮现那个笑得一脸俏皮。软软地偎在他的腿前。说着要抱他大腿的女孩儿。明明,那个女孩儿一直求的都是安稳,明明。她仰头看向他时,总有那么多依赖那么多信任欢喜,可为了什么,竟走到了这一步?
谢琅的问话。陈太冲听得有点糊涂,他转头看了谢琅一眼。想了想后说道:“天下的大丈夫,不都是这般想的么?人生不易,活当活得辉煌,死当死得壮烈痛快。”
谢琅闻言。却是摇了摇头,他哑声说道:“我知道她在求什么了,她想要尊严。想要所有人的看重。”
闭了闭眼,谢琅说道:“太冲。我有点不舒服。先走一步了。”说罢,谢琅压了压斗笠,转身退了出去。
退到殿门口时,谢琅忍不住缓缓回头。
就在他回头的那一瞬,却看到姬越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也抬起头向他看来。
瞬那间,四目相对……
只是一眼,谢琅马上明白了,便是有那么多人在,便是他戴了斗笠,她也一直认得他的。
是了是了,她从来都是这样,这般的聪慧,这般的明白。那么多次,她望着他时,总是仰着小脸,神情既是欢喜又是说不出的眷恋,不管他离开多久,不管他去了何方,再见时,她总是那般看着他,最多,她会软软的对他说上一句,“阿郎去了好久呀。”
她曾对他那么眷恋,那么那么的,连她自己也不曾发现的深深眷恋和依赖……
陡然的,谢琅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街道上,谢净等人正在外面侯着,看到自家郎君过来,他们不发一言地围了上来,然后,簇拥着谢琅朝驴车走去。
上了驴车后,谢琅的声音传来,“回府。”
“是。”
不一会功夫,驴车便驶入了乌衣巷,驶入了陈郡谢氏。
如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样,谢琅这个嫡子回府时,走的是正门。
转眼,谢琅的驴车驶入了他自己的院落。
远远看到一袭白衣,风度翩翩的十八弟在众部曲的簇拥下,从走廊里过来,谢王氏的脸上堆满了笑。
她挥了挥手,朝一人吩咐道:“去,告诉十八郎,萧奕之母来过的事。”
“是。”
不一会,那仆人便在走廊的角落处等到了谢琅。
恭敬地看了自家郎君一眼,那仆人低下头,恭敬地说道:“禀十八郎,明儿个兰陵萧氏那个叫萧奕的郎君他母亲过来了,她是为姬氏女的婚事询问三夫人的。”
几乎是“姬氏女”三字一出,谢琅便一动不能动了。
这时,那仆人还在说道:“那萧氏妇人说,想为她儿萧奕求娶姬氏女为平妻,三夫人回她说,姬氏女早与十八郎没了关系,兰陵萧氏想娶便娶。”
仆人说到这里,久久没有见到动静,便悄悄抬头看来。
这一看,他便对上了谢琅的表情。
也不知怎么的,只是这么看上一眼,那仆人却陡然心中一惊,他连忙迅速地低下头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仆人听到谢琅的声音传来,“拿我的名贴去兰陵萧氏,告诉萧夫人,姬姒,一直是谢十八的女人。”
那仆人大惊,他猛然抬起头来,看着谢琅,仆人想道:这话一传到兰陵萧氏,岂不是生生打了三夫人的脸?
这时,谢琅转过头来,他温和地看着那仆人,说道:“怎么,你不愿意?”
“不,不是!”那仆人一凛,连忙说道:“小人马上前往兰陵萧氏!”
“恩。”轻飘飘恩了一声后,谢琅继续提步,转眼间,他便消失在那仆人的面前。
谢琅走后,那仆人还站在原地许久没有提步。
他犹豫来犹豫去,最后还是一咬牙,拿了一张谢琅的名贴,朝着外面走去。
只是在来到门口,远远看到谢广几人时,那仆人心神一动,便跑了过去。
把事情说了一遍后,那仆人拿出那张名贴,愁眉苦脸地问道:“几位郎君,你们说这事该如何是好?”
谢广几人却是一阵沉默。直过了一会。谢广才接过那名贴,说道:“行了,这事交给我吧。”
那仆人大喜,连忙行了几个礼,高高兴兴地退了下去。
那仆人退下后,谢广几人还在沉默着。过了一会,一直低着头看着那名贴的谢广徐徐说道:“郎君外柔内刚。不管多难做出的决定。他总能当断则断,毫不拖泥带水。”转过头,谢广轻叹一声。低低说道:“这一次,事情严重了。”
谢才几人在旁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谢才问道:“那这件事,现在该当如何?”
谢广沉默了一会。叹道:“郎君上次还在念着羊公的那句名言,说世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如今这世道。他既然舍不下,那就帮他一把吧。”说罢,谢广把名贴藏好,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
抡才大典上。
姬越是代替太子出席的。其实,只要他坐上那个位置,天下的人便都明白了皇帝对姬越这个人的敬重。他发不发表意见都不重要。
事实上,姬越在与几个长者打了照面后。马上发现这些人都是那种典型的儒生。儒生重中庸,最不喜欢年轻人叽叽喳喳,再三思考之后,姬越索性当成背景板,安安静静地看着众学子的表现。
事实也是如此,姬越的沉稳和“言不乱发”,令得那几个深得陛下多年信任的饱学鸿儒都有了好感。
转眼,一天过去了,虽然下面还有十四天继续,可今天总算是告一段落。
与几位长者告别后,姬越出了思辩堂,在众禁卫的簇拥下,来到了他自己的驴车旁。
与禁卫们告别后,姬越刚刚转身钻入驴车,突然的,四周一阵压抑的,属于小姑们的欢呼声传来。
这欢呼声令得姬越回过了头。
对上姬越的目光,在街道上不知等了多少时辰的小姑们,一个个脸颊飞红,双眼放光。而且姬越感到,似乎这一次,小姑们看向他的目光,比以往更热切更激动。
就在姬越收回目光,躬着身子再次钻入驴车时,他的身后,传来了张贺之那特有的,华丽而慵懒的调调,“在下有一件事,想要问过姬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