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次听到先生吟诗,声音低而缓,慵懒散漫,却蛊惑人心,浅草才能没马蹄,浅草才能没马蹄,青鸾停下手,想着白沙堤上刚冒头的草尖,柔嫩轻绿,拂着马蹄,自己骑在马上,策马飞奔而过,马蹄上可会染了绿色的草汁吗?

青鸾闭了眼,鼻端果真有幽幽的青草气息,深吸一口气,手已经被一只大手裹住,睁开眼,先生蹲在她面前,攥着她手看着她的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如今正是好时候,青鸾,骑马去。”

青鸾嗯了一声,先生拉她站了起来,青鸾抽回了手,两手背在身后紧攥在一起,微红着脸道,“先生,棋子……”先生一笑,“自有侍奉笔墨的小黄门收拾。”

原来那青草气息是先生身上的,青鸾后退一步: “不知磕坏了没有,那是从嘉最喜欢的……”

“行了。”先生打断她,“堂堂太子,缺一副棋吗?”

炀城的春天来得早,刚过二月已是草长莺飞,青鸾与先生一路行来,沿途杨柳吐绿,和暖的春风拂面,青鸾不觉去了心中郁结,扬眉而笑:“母妃在世时,每年春日都会来昆弥川湖畔踏青,夏日到湖水中荡舟,母妃去后,便没有这样的时光了,偶尔路过来去匆匆,无心去看风景。”

先生侧过脸看着她,那日在后园意图捉弄青鸾,看着青鸾面对大堆的青虫面不改色,抬脚踏上碾压下去,他就对青鸾起了十足的好奇,早已命琴心查探了青鸾的身世,对她的过往知道得一清二楚。先生唤一声青鸾:“其实,青鸾在意的,只剩了瓒,青鸾也不缺银子,何不带着瓒逃离?不用这般辛苦,不用受人恩惠,不用与人周旋。”

青鸾嗯一声,走几步顿住,“先生知道我的事?”先生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是,我对青鸾好奇,背地里打听到的。”青鸾蹙眉,“先生不如直接问我。”

“问了,青鸾便会说吗?”

青鸾摇头,自然是不会,今日不知为何,开口与先生提起母妃。笑了一笑:“我今日话多,先生呢?”

先生也笑:“我生在一个大家族,父亲妻妾成群,我是庶出,老三,我母亲娘家门第高贵,父亲不宠她,但也不惹她,她呢,看不透,要跟正妻争权,又要跟宠妾争宠,腹背受敌,我一生下来,就有人在乳娘的饮食中做文章,事败后都推在乳娘身上,其后几次遇险,被水淹过被火烧过打猎时被野兽袭击过也被下人仆役陷害过,我命大,活了下来,也因为有过这些遭遇,自己便分外小心,带着伪装安然活到去年春日,一时不慎险些遭来杀身之祸,我便借着贺先生之名,躲到了大昭,这半年多,是我最轻松欢快的时光。”

青鸾细细听着他的话,想起国师所言命格,心突突得跳,死里逃生之后还会有出生入死的一劫,国师曾言生死难料,青鸾顿住脚步看着先生:“先生可信命格之说?”

“我命由我不由天。”先生一声嗤笑,“难道青鸾相信命格?可笑之极。”

青鸾斟酌着:“先生既说大昭轻松欢快,先生不如留在大昭吧。”

“留在大昭?留着做郡马吗?”话一出口,先生狠狠咬一下舌头,扭过脸不看青鸾,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

青鸾哼了一声:“先生果然在打芳菲的主意。”

一时冷场,谁也不再说话,半晌先生道:“饿了,该到午膳时辰了,青鸾,马还骑吗?”

依然不看青鸾,青鸾转身回走,一个字一个字说道:“不,骑,了。”

一前一后回走,先生手拍在脸上,怎么就脱口而出了?真是油嘴滑舌惯了的,伸了左手伸右手,连拍了几下,并没有声音,冷不防青鸾却突然回头,先生慌忙假装伸手挠头,青鸾冷声说道:“两只手挠头,先生果真奇怪。”

先生干笑两声,冲着青鸾背影做个鬼脸,冷不防青鸾又回头,先生假装皱眉苦脸,“饿得肠子都拧起来了。”青鸾不理他,嘴角噙一丝笑,“芳菲与乌孙符离联姻,我觉得,倒不如嫁于殷朝三皇子元邕做王妃,回宫后我便与皇后娘娘进言。先生觉得如何?”

先生拧了眉头。

25. 妒火(下)

先生追在青鸾身后:“青鸾,三皇子是我的外甥,我最知道他了,纨绔放荡,岂不是害了芳菲?”

青鸾摇头:“他是装的,假以时日,他若扳倒太子继承皇位,芳菲就是皇后,何必做那符离的皇妃?”

先生忙道:“元邕他无心皇位,他只想自保,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青鸾猛然顿住脚步回头,盯着先生道:“先生又不是真的贺先生,如何会真的了解元邕?难不成先生真的觊觎芳菲,生怕芳菲嫁了别人?”

先生站定了身形,举双手做投降状:“青鸾放心,我对芳菲没有丝毫兴趣,我的心中早有了一个人,这次回东都就是为了她。”

青鸾松一口气随即又蹙了眉头,蹬蹬蹬走得飞快,憋着气望一眼远处的点苍山,指着山尖上的白云道:“先生可敢跟我比试爬山?”

先生摇头:“不敢。”

青鸾咬了唇,先生笑道:“我是会轻功,可我这会儿,饿极了,青鸾不饿?”

“不饿。”青鸾扭着脸,“我自己爬去。”

这丫头一向冷静自持,今日怎么情绪反复无常?尤其是这会儿,气咻咻的,象赌气的孩子。先生思忖间,青鸾已往点苍山方向而去,先生追上几步拦在她面前,“丫头,今日失态了。”青鸾不理,绕过他继续往前,先生又拦在面前,“再闹下去,我就拎着衣领将你拎回去。”

青鸾瞧一眼来往的路人,低了头紧咬了唇,先生威胁道,“不让拎?也好,抱回去或者扛回去,你随便挑。”青鸾不说话也不动,半晌转身回走,先生跟在身后,这才像话。

东宫门外从嘉焦灼转着圈,不见青鸾归来,骂了无诗骂珍珠,“看来是我平日太过宽和,纵着你们,只顾凑在一处胡闹,人去了何处,竟无人知道。摆乌龟?我看你们几个就是大王八。”一转眼瞧见琴心,“还有你,先生那样通透的人,竟摊上你这样蠢笨的书童。”

三个人低着头翻着眼皮互相偷看,太子殿下寻来的时候,三人正在鸾苑用骨牌摆乌龟,太子殿下问鸾郡主何在,三人齐声说在书房读书,太子殿下重瞳中燃起了火,带着三人来到东宫门外等候,久候不至,便开始骂人。

无诗心想,太子殿下总教训我不要口出污言秽语,他这会儿算什么,说我们是大王八,原来太子殿下也是会骂人的,虽然骂得不够畅快。珍珠心想,太子殿下脸都白了,依郡主的性情,放大山里都不会丢,肖娘就很淡定,听到郡主不见了,只哦了一声,接着为郡主做鞋。琴心想,又不是我的主子,凭什么骂我,爷也是的,回东都来去匆匆,在路上拼命赶路,大腿都磨出血印了,说是怕耽搁鸾郡主学业,这会儿回来了,倒是好好授课啊,将人拐出去闲逛,装了半年装不下去了,老毛病又犯了吧?

远远看到青鸾身影,从嘉疾步跑了过去,来到她面前一把攥住她手,“跑到哪儿去了?也不让人跟着,也不留句话,急死我了。”青鸾看着他额头的汗,抽出锦帕为他擦拭,笑说道,“求了先生教我骑马……”从嘉忙道,“刚来一匹枣红色马驹,青鸾骑着正好,别的马性子烈,再摔着。”青鸾笑道,“没骑,春日晴好,到了昆弥川旁贪看风景,眨眼的功夫就该午膳了,肚子也饿了,就回来了。”

从嘉牵着她手往里走,“那就快回去,梳洗换衣用膳,今日有青鸾最爱吃的鸡豆粉。”青鸾嗯一声,朝身后一瞧,不见了先生人影。从嘉又道,“一直惦记着学骑马,想着跟先生一般,策马御风吗?”青鸾嗯一声,说想。

从嘉就笑,“学可以,只是要千万小心。”青鸾说好,从嘉一回头,吩咐无诗与珍珠,“今日不许午膳,原地站着等我的发落。琴心呢?”无诗指指门里,“先生带走了。”珍珠求助看向青鸾,青鸾偷偷朝她摆摆手,随从嘉迈进了宫门。

珍珠小声对无诗道,“放心吧,郡主会救我们的。”就听太子殿下说道,“青鸾别替他们说话,若求情罪加一等。”二人傻了眼,就听鸾郡主道,“可是从嘉,珍珠是我的人。”

过一会儿来个小黄门,将珍珠带了回去,只剩无诗孤零零站着,无语看苍天,好在琴心义气,躲在门后扔一块饼在他脚下,他假作腿疼,弯下腰揉了两揉,起身从袖筒里揪着一块一块嚼,有些干,下咽困难,总比饿着好些,看守他的两个小黄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是太子殿下眼前的人,将来太子殿下登基,内宫中这些奴仆都得仰他鼻息,谁敢惹啊。无诗瞟二人一眼,自言自语道:“太子殿下罚不许午膳,没说不让喝水。”

两个小黄门交换个眼色,递了一只水囊过去。

青鸾与从嘉用膳,不见芳菲,问起时从嘉摇头:“芳菲在母后寝宫中侍奉,我与母后磨了半日,母后没有松口,只说各人有各人的命,母后最喜爱青鸾,青鸾得了空劝劝母后。”

青鸾点点头,她心里明白,从嘉说都没用,自己闭紧嘴巴方为明智,可是为了芳菲,为了这难解的命格,还是要试上一试。如果芳菲的事都不敢与皇后娘娘开口,那自己与从嘉的亲事呢?

青鸾看着从嘉,他对自己这样关切紧张,更让她下定决心,自己的想法,要早些与皇后娘娘说,只是皇后娘娘如今的身子,经不得自己一气,要再等一等。

到时候说出来,皇后娘娘气归气,终归会明白的,皇后娘娘是那样开明,这桩事,终究是能成的,青鸾望着从嘉,从嘉会如何,她不确定,她只知道,拖得越久,会伤害从嘉越深。

夜里去向皇后请安,芳菲也在,不知说了什么笑话,逗得皇后笑出了声,青鸾听到皇后的笑声,也忍不住笑了。

芳菲瞧见青鸾进来,悄无声息退了出去,皇后朝青鸾招手,青鸾坐到她床沿,皇后向外看了一眼,敛了笑容对青鸾道:“青鸾可以跟我说任何话,只是不准提芳菲联姻的事。”

青鸾低了头,“皇后娘娘圣明,我知道不该提起,本打算硬着头皮说的。”皇后抚了她手笑:“我已派出鸿胪寺少卿前往乌孙,芳菲之事,就这么定了。”

青鸾点头,皇后说道:“青鸾智勇决断,但重情,容易为情感牵绊,日后青鸾是大昭皇后,依从嘉的性情,他无心朝堂,青鸾与女皇无异。位高权重,任何人接近青鸾,都可能别有所图,是以青鸾对任何人都要抱有戒心,青鸾不用觉得辛苦,回到后宫,有从嘉一心爱你。”

青鸾点头说是,陪皇后说一会儿闲话,笑问皇后可困倦了,皇后笑道:“皇上近日政务繁忙,回来得晚,我结穗子等一等他。”

拿过一个核桃般大小的明黄色玉珠,用黑色丝涤打着璎珞,笑对青鸾道:“不用任何人帮忙,我亲手为皇上结一个,这些年了,从未做过。青鸾回去吧,明日还要读书。”

青鸾起身告退,皇后娘娘思虑深远,打定了主意让芳菲远嫁,芳菲的命格似乎已成定局,难道竟挣不脱破不了吗?

芳菲站在廊下抬头看月,听到青鸾出来也不看她,笑道,“青鸾,我走投无路了,是吗?”青鸾看着她,仰着脸下巴高高抬起,后背挺得笔直,两手捏成了拳,那个温柔可亲的芳菲,似乎越来越远去了,青鸾默然良久问道,“芳菲相信命格吗?”

芳菲嗤得一笑,回过头看一眼青鸾,“若是青鸾,会认命吗?青鸾若认命,瓒活不下来,青鸾若认命,会任由辛氏拿捏,青鸾若认命,这会儿在楚王府,只怕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青鸾摇着头笑,“怎么说起我来了?”

芳菲笑了一下:“听说,青鸾今日与贺先生到昆弥川旁踏青去了?”青鸾笑笑,“随意出去走了走。”

芳菲哦了一声,“时候不早了,青鸾回去吧。”青鸾道,“芳菲也早些歇着。”

并肩向外,青鸾道:“芳菲,总会有办法的。”芳菲淡淡哦一声,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

二人下了回廊,一南一北径直前行,宫门外,青鸾迎面碰到皇上,皇上面有倦色,瞧见青鸾就问,“皇后今日气色可好?这会儿可歇下了?”青鸾福身笑道,“皇上放心,皇后娘娘今日精神好,这会儿正等着皇上呢。”

皇上展颜而笑,顾不上让青鸾免礼,几步跨上汉白玉的石阶,迈过门槛进了宫门,青鸾站直身子看着皇上背影,皇上此刻,幸福而满足。

满怀思绪往回走,行近东宫,远远有埙声传来,青鸾顿一下脚步继续向前,走得更快了些,眼看鸾苑就在眼前,回头冲跟着的人摆手:“我逛一逛,都不许跟着。”

绕进西院对面的林子里,靠着树听着埙声,心头渐渐安宁,抬起头,一弯半月高挂夜空,皓白莹润,远处几点星光,晶莹璀璨,青鸾闭了眼,许是脚下青草间起了露珠,有淡淡的青草香幽幽来袭。

埙声由远及近,突然就停了,青鸾睁开眼,先生握着陶埙,定定瞧着她,碰上她的目光,垂了眼眸道:“我当是谁在此偷听,原来是青鸾。”

26. 望月

“先生吹埙,这东宫之中,人人皆能听到,何谓偷听?”青鸾背靠大树绷着小脸。

“白日里,青鸾说要比试爬山,这会儿,可敢去吗?”先生避开偷听的话题,指了指夜空中半轮明月。

青鸾抬起头,天幕中星芒落在眼中,双眸瞬间点亮,随即又摇头,“宫门早下钥了。”

“下钥能难得住先生我吗?”先生瞧着她笑,“敢去吗?”

“敢,有什么不敢的。”青鸾站直身子挺起了胸膛。

先生轻咳一声错开眼珠,冲着后墙歪了歪头,青鸾跟了上来。

宫墙高达丈许,青鸾仰头看着后退几步,冷不防衣领被揪住,就觉嗖得一下,身子腾了空,半空中可听到风声,青鸾大睁着眼,看先生闪转腾挪,几下拎着她上到墙头,在墙头上顿一下脚步,随即舒展了双臂腾空向下,矫健的身姿若翱翔九天的鲲鹏。

青鸾被放在地上,犹大睁着眼一瞬不瞬望着先生,先生说一声走吧,青鸾忙忙跟上,待出了宫城范围,远远看到点苍山的轮廓,青鸾方回过神,雀跃说道,“乘夜里偷偷溜出来爬山,先生可真会玩儿。”先生笑,“不错,我确实擅长。”

来到山脚下,青鸾望着山巅跃跃欲试,先生指着山间凉亭,“青鸾看得未免太远了些,夜里不可进深山,看到那亭子了吗?就以亭子为终点。”青鸾说好,“先生不可施展轻功。”先生嗤一声,“胜之不武,非君子也,走吧。”

青鸾在前,先生在后不徐不疾跟着,青鸾快他也快,青鸾慢他也慢,青鸾顾不上向后看,只奋勇向上,看先生没有超越,兴奋得笑着,脚下迈得更快,每次前往无为寺,从嘉都被我甩在后面,看来先生也是一样。

眼看到了山间凉亭,不由回头一瞧,身后竟没有人,周遭静谧无声,只月光照着石阶,洒下斑驳的光影,青鸾摇摇头,先生也太不中用了些,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凉亭,坐在围栏上向下看着,依然没人,青鸾站起身向下张望,张望一会儿两手括在唇边喊了起来,先生,先生,先生……

对面空谷有回音传来,和着她的喊声,生,生,生……青鸾放下手笑,有风卷过身后的山林,树叶沙沙作响,猛然起一声长嚎,然后又是一声,是狼嚎吗?青鸾后背瞬间收紧,转身看着山林中枝叶起伏,跳到围栏上抱紧了廊柱,然后又是几声,几声狼嚎之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回应,其后嚎声四起,难道是狼群吗?青鸾抱着廊柱,手脚并用攀爬上去,一直爬到亭子顶上坐了下来。

狼嚎声渐渐弱了下去,依然不见先生人影,先生轻功那么好,随意就可窜到树顶,应该不会葬身狼腹,扭头四顾,不远处一株云杉上站着一人,埙举在唇边,看着她笑。

青鸾唤一声先生,先生从杉树顶上纵身而来,跃到凉亭顶上,站在她身旁看着她,青鸾指一指他:“刚刚那狼嚎,是先生吹出来吓唬我的?”

夜里山间阴冷,月光惨白山林寂寂,看青鸾毫不畏惧,只知奋力向上登山,不由兴起,想要吓一吓她,谁知这丫头冷静从容,不慌不忙攀上了廊柱,看来是一个爬树好手。

青鸾一生气,脚下有些滑,瓦片哗楞楞一阵响,脚已掉到了檐外,也不喊叫,奋力朝先生伸着手,先生一弯腰攥住了,将她拉了起来,看着她叹气:“青鸾,姑娘家家的,该示弱就示弱,总这样刚强,该没人疼惜了。”

青鸾摇头:“一直是刚强着过来的,若示弱,早被老天欺负到了泥里,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疼惜,我靠自己。”

先生手伸到她腮边,又缩了回去,离她远些坐了,仰头道,“山间看月,似乎近了许多。”青鸾嗯了一声,“离了尘世浑浊,似乎添了灵气。”先生笑着举埙在唇边,轻灵的乐曲回旋而出,跳跃着奔向山巅欲揽明月,正是一曲飘渺空灵的《月上东山》。

青鸾含笑倾听,一曲终了歪头看着先生,“我不通音律,先生为何还要为我吹奏?”先生摇头,“此言差矣,通音律的只是乐匠,青鸾能懂曲中意境,是真正的赏乐之人。”青鸾笑道,“先生无所不精。”先生笑笑,“我伪装多年,有时候感觉犹如困兽,我想要闯出去,可出去只会引来更大的灾祸,是以我要本领傍身,越多越好,要多到可以轻松保护自己,我白日里浪迹市井,夜里通宵达旦,读书写字下棋研习音律练习轻功……上次在云台山脚下,追我的不是家丁,而是长兄派来的刺客,青鸾与从嘉,救了我一命。”

“先生知道我与从嘉好骗,就假冒贺先生前来大昭东宫吗?”青鸾笑问。

“青鸾好骗吗?”先生也笑,“机缘巧合,舅父受国师之邀前来被我知悉,我呢,一时不慎闯了祸,知道命不久矣,便剃了舅父胡子,将他锁在阁楼,然后假扮他逃离东都。外甥肖舅,我与舅父很象。”

他承认了真的贺先生乃是他的舅父,就是在向自己说明他的真实身份,青鸾心扑通扑通跳得快了起来,之前已隐约猜到他的身份,可他亲口说出,还是觉得紧张,两手抱了肩缩在一起,先生看她一眼:“怕了?”

青鸾点头,“后怕,若先生有任何不轨之心,则从嘉危矣。”先生笑道,“入炀城之前,国师亲自验看,我呢,知道躲不过国师的眼,便实话实说招认了,国师考量了我的才学,方许我进城,皇后相信国师,自不会疑我。我也想不通,国师为何会允我前来。”

青鸾看着他,国师说他死里逃生无处可去,可是慈悲心肠,怜悯他吗?青鸾唤一声先生欲言又止,他眼下安宁,又何必说出徒添困扰,笑道,“有些冷,回去吧。”先生嗯一声,起身飘一般下了亭子顶,在下面仰脸看着青鸾,青鸾扎着手,先生笑道,“都能上去,下来不难。”

青鸾微红了脸,“姿势实在不雅。”看先生不动,手脚并用要往下爬,脸颊边风起,下一瞬衣领被人揪住,接着传来一声轻笑,“小丫头,万事不求人?”

二人越过墙头落在地面,眼前站着两个人,芳菲与从嘉,芳菲眼里含着笑意,从嘉看青鸾安然无恙,松一口气看向先生,先生笑笑:“是这样,我习惯夜里出去登山,今夜被青鸾撞见,我嫌她碍事,便激将法激她,不过三言两语,她就跟我出去了。”

从嘉瞧着青鸾笑,“就是这样要强的性子,最怕激将了,一激将脑袋都能不要。”青鸾没说话,芳菲在旁道,“先生瞧着文弱,不想竟有如此好的身手。”先生笑道,“男人武艺傍身,没什么稀奇。倒是芳菲郡主,对青鸾行踪盯得紧,且深更半夜,芳菲郡主又进了太子寝宫?”

芳菲咬牙,她打定了主意前往,却发觉无从下手,好不容易敷衍了值守的侍卫,发觉有两个姑姑在从嘉寝室外铺了毛毡,就算一人暂时离开,另一人也寸步不离得守候,无疑是青鸾的安排,她退了出来,与一人撞了一下,抬起头,贺先生的黑脸书童抱臂看着她笑。

如此戒备森严,难道他们起了疑心?芳菲去往鸾苑,不见青鸾人影,逮个小黄门套出话,复回到从嘉寝宫外,大声道:“青鸾不见了。”

从嘉只着里衣赤着双足跑了出来,问过值守的侍卫长,侍卫长说道:“与先生越墙出去了,太子殿下吩咐过,鸾郡主在东宫之中,可为所欲为,是以小的们不敢阻拦。”

芳菲一笑:“鸾郡主可是未来的太子妃,和先生一起越墙而出,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想不让人生疑都难。”

从嘉喝一声芳菲,对青鸾道:“更深露重的,早些回去歇息,明日还要做功课。走吧,我送你回去。”

青鸾唤一声从嘉,从嘉携了她手,“手冰凉冰凉的,有话明日再说。”回头看一眼芳菲,“今夜的事,若有人搬弄是非,拔舌。”

从嘉与青鸾匆匆而走,芳菲一声冷哼,先生笑看着她,突得手一扬,扔过一只香盒,芳菲大惊,摸向袖筒,早已空空如也,先生一笑:“此香若熏入芳菲郡主寝室的金猊中,该是怎样的滋味?”

芳菲不说话,先生转身而走,芳菲喊声等等追了上去,“你敢说,你对青鸾没有觊觎之心?”先生摇头,“我对青鸾不是觊觎,是喜欢,十分喜欢。”

芳菲定定站着,“青鸾呢?可喜欢你吗?”先生没有说话,脚下更快了些,倏忽不见了踪影。

芳菲紧捏着手中香盒,突然松手,啪嗒一声,香盒落在地上,抬脚狠狠跺了上去,为何每个人都喜欢她,她与先生夜半出去,从嘉毫不起疑,只顾着担忧她的安危,问她冷不冷,怕她睡不好,从嘉本来就是我的,青鸾才是鸠占鹊巢,若非她,我何至于此,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污了从嘉辱了自己。

还有皇后,陪着小心侍奉她,她却丝毫不肯松口,执意让自己前往乌孙联姻,这宫中,每个人都在欺负我,皇后高高在上便没有弱点吗?也该择日去一趟无为寺,为皇后祈福进香。国师怕是见不到,那便会一会国师的大弟子南星,顺便探望一下楚王瓒。

27. 决心

次日芳菲辞行,东宫中恢复安宁,日子如缓慢的流水,安静悠然向前。

皇后的身子日渐好转,青鸾与从嘉在书房中认真向学,先生教授更加用心,只是偶尔看向青鸾,许久收不回目光。

那夜越墙出宫登点苍山望月吹埙之后,青鸾刻意疏远,再没有去过西院,与先生说话时,总是敛着眼眸,恭谨客气。

书房的窗户大开,窗外黄莺鸣叫,花香丝丝缕缕飘进来,是醉人的味道,青鸾想起初尝烈酒那种微醺的滋味,抬头看向先生,先生正看着她,瞧见她抬起头,不动声色扭脸看向窗外。

青鸾看向从嘉,又在专注记录先生今日讲授,一笔一划十分认真。

那夜从嘉送她回到鸾苑,没有一句话的责备,也没有皱一下眉头,只说她手太冷,吩咐肖娘为她暖了手脚再让她睡。从嘉走后,青鸾想着芳菲的话,深更半夜孤男寡女,那样的刺耳,自己似乎鬼迷心窍了,总是想去找先生,想与先生说话,先生说骑马就跟着去骑马,先生说翻墙登山,就跟着夜半越墙而出,从未想过这样做有什么不妥。

肖娘在灯下做着针线,停下来唤一声姑娘,青鸾从神游中回过神,肖娘正色看着她:“奴婢有几句话跟姑娘说,奴婢不明白姑娘的心思,可姑娘与太子殿下已经定了亲,定了亲就是定了的夫妻,那先生虽是长辈,毕竟男女有别,姑娘还要避嫌才是。”

青鸾哦了一声,肖娘又道:“太子殿下对姑娘好脾气,要是搁别的男子,未婚妻深更半夜与旁的男子出去,断然不能容忍,退亲出人命都有可能。”

青鸾低了头,郑重说道:“再不会了,肖娘放心吧。”

从嘉再未提起过那夜的事,没发生过一般,一切如旧。

青鸾收回目光,眯了眼嗅着花香,花香中有薄荷清新的香气,先生一年四季应时应景用不同的香,这薄荷香,意味着天气热起来了。

先生站起身踱步而出,站在廊下看着远处的山影,无诗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进来,瞧见先生施一礼,未迈进书房门槛,已经高声喊道:“太子殿下,好消息,乌孙太子拒绝与大昭联姻,芳菲郡主啊,不用远嫁了。”

从嘉站起身笑道,“太好了,青鸾出的好主意,成了。”先生转身皱眉瞧着青鸾,青鸾笑道,“思来想去,只有从源头上下功夫,那符离不愿,此事就不成。”无诗笑道,“没错,太子殿下派出去的说客,赶在了鸿胪寺少卿之前。”青鸾笑问说客是谁,从嘉笑道,“之前的伴读,如今的元帅之子,木修。”

先生挑了眉,原以为这丫头无计可施了,毕竟是皇后定了的事,不想这丫头大胆,踱步而进笑问道,“从嘉派说客的事,皇后娘娘可知晓?”从嘉与青鸾对视一眼,谁都不说话,少顷从嘉笑道,“人是我派出去的,是我才能用得动的人,要杀要剐我担着。”

先生对无诗摆摆手,书案后端坐了,说声上课,无诗忙忙退出,先生沉声问道,“胆大包天有何典故?”青鸾一愣,从嘉笑道,“这个我知道,唐代刘叉《自问》中有云,自问彭城子,何人授汝颠,酒肠宽似海,诗胆大于天。”

先生说声不错,从嘉赧然挠头,“跟诗有关的,我知道的多些。”先生嗯一声看向青鸾,“多管闲事又有何典故?”从嘉挠头,“这个却不知。”

青鸾不语,先生又问,“昔日之友今日之敌,何解?”青鸾依然不语,从嘉笑道,“先生今日是要考问吗?”先生起身向外,“既不知,便到龙章阁查阅,有解后写一篇文章。”

青鸾追了出来,唤一声先生,先生顿住脚步,背影有些僵直,这丫头,一个多月不曾在书房外与我说过一句话,青鸾低声道,“先生,芳菲远嫁乌孙为人妾妃,难道我该坐视不理吗?”先生没有回头,“青鸾,当断则断,该狠则狠。”

芳菲的命格可破,我的也可以,青鸾想着,说道:“是啊,国师昨日过来,说是皇后娘娘身子大好了,我是该做个了断。”

先生猛然回头:“青鸾要做什么?”

青鸾掰着手指:“怂恿从嘉派说客前往乌孙,是我忤逆皇后娘娘的第一桩,我要禀报了皇后娘娘,看皇后娘娘的反应,然后再说第二桩。”

先生皱了眉:“青鸾,要做什么?”

青鸾摇头:“事成以后,再告诉先生。”

青鸾径直下了石阶,先生唤一声青鸾,青鸾没听到一般,加快了脚步。皇后正在庭院中闲坐,青鸾过来行礼,然后跪了下去:“青鸾做了错事,求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看着她,“起来坐着说话。”青鸾起身坐了,说起芳菲之事,皇后听了就笑,“芳菲不安分,我敲打敲打她,也知道青鸾会阻拦,只想瞧瞧,青鸾会生出怎样的主意,青鸾通过了考验,我很满意,这不是错事,是好事。”

青鸾诧异着,咬了唇下定决心开口:“还有一桩,皇后娘娘,我不能与从嘉成亲。”

终于说出口,青鸾长长吁一口气看着皇后,是杀是剐我都受着,只赌皇后娘娘的开明。皇后瞧着她,一脸的决然之色,抚着手中玉如意,静默许久开口道:“青鸾怎么想的,跟我仔细说说。”

“皇后娘娘当日曾问我,可喜欢从嘉,我说喜欢,我是真的喜欢,喜欢从嘉纯粹良善,喜欢与从嘉一起读书,与他说笑,与他形影不离,喜欢在路途中,他赋予一山一水的故事诗词歌赋,有时候我盼着时光就此停住,可我从未想过要与从嘉成亲,从嘉于我,是友是兄,却不是我想要的夫君。”青鸾一口气说着,看皇后娘娘长眉蹙起,又说道,“我糊涂了很久,思虑了很久,才知道,这男女之间的喜欢,有很多种,亲情友情爱情。”

咣当一声,皇后手中玉如意落在地上,青鸾扑通跪了下去, “皇后娘娘,是我大胆造次。”皇后一把揪在她肩头,颤声道,“男女之间的友情?是怎样的友情?”

青鸾看皇后娘娘脸色惨白,忙扶住她道:“我与从嘉之间,一起长大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却不会脸红心跳,想不起避男女之嫌,他与别的女子亲密,我不会有丝毫嫉妒之心……”

“住口。”皇后喝道,青鸾咬了唇,皇后瞧着她,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青鸾,扶我回去,我要躺一会儿。”

皇后躺在榻上合了眼满脸的疲惫,青鸾愧疚不已,“皇后娘娘若恼怒,若有气,尽管对青鸾发泄,只求皇后娘娘不要气坏了身子。”皇后虚弱摇头,“青鸾,告诉我,你对谁有男女之情,是南星吗?无为寺的南星?他是出家人,怎么能够?就算你对她有情,他也不会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