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那人身姿更快,双手拎在沈妱的肩头,纵身一跃,便已到了屋顶。

沈妱大惊之下开口疾呼,扑腾着想要挣扎,奈何她身娇力弱,那人显然武功高绝,手腕一翻将沈妱牢牢锁住,将一团东西塞在她嘴里,冰冷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再动就杀了你!”

元夕良夜,陡然有强徒出手捉人,底下的人群早已惊呼了起来,那两人不管不顾,贴着屋面迅速的奔跑。

沈妱受惊不小,嘴里发不出声音,四肢被制时又动弹不得,匆忙之间目光四顾时,就见两个黑衣人紧跟着追了上来。

那是留园的人吗?沈妱心里升起一丝希望。

然而这希望很快也就破灭了。

抓她的这两个人显然是精心挑选训练出来的,身手步伐都极快,沈妱上回被霍宗渊捉出城外,也曾见过那院中众人的打斗,知道徐琰手下的都非庸才。可是而今,后头那两人虽然也如飞般追赶,却始终都隔着四五丈的距离,不能多赶上半步。

冷冽的夜风疾速的刮过脸庞,如同冰冷的利刃贴着肌肤擦过,沈妱忍不住的浑身战栗,心里升腾起惊惧,却还是能勉强分析处境——

她不过一介平淡无奇的民女,如何能引得这两位武功高绝的人出手呢?徐琰那一晚急匆匆的来过玲珑山馆,时至今日都没有在庐陵露面,必然是在做什么隐秘的事情。她还记得那回他去留园求见,徐琰身上负伤的样子,显然是有人在跟他硬碰硬。

这些人抓她,难道是跟徐琰有关?

他们没有在街上当即出手伤人,只是抓着她这样奔走,似乎是奔着某个地方过去,是想拿她当人质,用以威胁徐琰?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个理由最为合理,沈妱忍不住苦笑。

她都还没成为端王妃呢,就已是这样的处境,若真个嫁给了徐琰,那还了得?

脚下的屋面和灯光迅速掠过,不一小会儿便出了城,那两人奔走一阵,前面便有人来皆应,挥剑拦住后头留园里的人。留园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口中发出奇怪的呼啸,渐渐的就有更多的黑衣人来接应,却还是不抵这边人多势众。

似乎是到了栖霞山下,沈妱瞧着那熟悉的轮廓,看见越来越近的那座庄园,心中大骇——这些人抓她来的地方,竟然是秦家的别苑!

所以今晚出手的人是秦雄?

沈妱还未从震惊中理出思绪来,便被人带进了别苑的正屋之中,这里如今已无往常的桌椅摆设、古玩器具,整个屋子被挪作一空,只有墙壁上尚未摘下的字画悬挂着,依稀透出旧日的富贵安逸气象。

那人带着沈妱穿堂入室,几经折转,竟然进了一座石室。

这座石室与京城里的那座神御阁相似,石头砌就的墙壁,石头制成的门扇,只是空间逼仄低矮,而且还没有窗户。四周油灯高燃,互相投出的影子如鬼影般窜动,整个屋子里显得暗沉阴森,如同囚牢。

沈妱此时动弹不得,任由那人扔在地上,摔得浑身作痛。

“好好在这里呆着,敢乱跑,砍了你!”那人并未遮住面容,额间一道伤疤醒目,持刀而立,凶神恶煞的模样。

兴许是怕沈妱乱喊惊动了人,他将沈妱嘴里的那团东西塞得更紧,然后对着空荡的屋子吩咐道:“看好她。”继而折身迅速出去,转瞬不见踪影。

身后有石门轻轻作响,像是有人走了进来,沈妱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循着声音扭头看过去,便瞧见了两个精壮的婆子。

这两个婆子沈妱竟然认识,那还是上回她被秦愈邀请去颐园赏花的时候,这俩人都拎着粗重的水桶,正在那里给海棠浇花。沈妱那时候还觉得奇怪,想不到女人家竟然也有那样大的力气,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谁知如今,这两人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刚才那两人武功不在端王的暗卫之下,把她带来这里,显然这看起来富贵安逸的庄园是个极要紧的地方,能出现在这石室里的人必然都不是庸碌之辈。

两个婆子此时都改成了精短打扮,腰间悬着乌沉沉的刀,面无表情。

沈妱嘴里面塞了东西,“呜呜”的两声,抬头看着她们。

那婆子继续面无表情,“沈姑娘安分些吧,安心等人来找你就是。”她的话音方落,后头却又传来一道熟悉无比的声音——

“是把沈妱抓来了吗?让我看看!”

话音未落,便有脚步声响起,沙沙的靠近沈妱跟前,裙角一荡,便有一朵精致的刺绣牡丹出现在沈妱面前。

秦霏?

沈妱原本还满是惊恐,见到这位老相识时,心里的惊骇忐忑却忽然渐渐消去。

自打中秋那夜的大火之后,沈妱就再也没有跟秦霏见过面,以前这位姑娘虽然骄横刁蛮得令人厌恶,却始终都是光鲜秣丽的秦家二姑娘打扮,时时刻刻都涂着细脂粉,戴着金银簪,单论起容貌气质,也算出众。

可如今她两眼略略浮肿,头发随随便便的拿一支乌木簪子别着,零散的落了两丝在耳边,显得凌乱。她身上的衣衫固然还是精致华丽的,只是身板儿不再挺直,腰背微微现出些佝偻,看起来便也透着颓丧。

沈妱与她四目对视,分明看到了她眼中的阴鸷。

阴鸷。

想到这个词的时候,沈妱心里便是一震。她和秦霏相识也有数年了,纵然早就知道秦霏此人表里不一,但她平时都是骄横的模样,即便偶然和沈妱对上,那眼中有愤恨,有嫉妒,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阴郁凶狠。

沈妱并不知道秦家的陆姨娘已被秦雄踢死的事情,想起董叔谨先前的告诫,便只当是秦霏因为婚事不如意,才会有此表现,难免心头一跳——

秦霏此人最会迁怒嫉恨,她向来视自己入眼中钉,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正值秦霏满腹怨恨,这岂不是天大的倒霉事情?

果然,秦霏在沈妱面前站住,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冷声道:“沈妱,你也有今日?”她眼中的愤恨和快意快要溢出来了,目光一转,落在了那婆子腰间的刀上面。

那是一把弯刀,看起外表,倒像是从异域传来的。

秦霏不管不顾,上前就想抽出那把弯刀,婆子随即按住刀鞘,道:“二姑娘,这不是你该玩的。”

“我不是玩,只是杀人。”秦霏认认真真的仰头,继而指向沈妱,“杀了她。”

第85章

那两位婆子不为所动,依旧死死的按住刀鞘,对秦霏的态度已没了早先的恭敬,道:“二姑娘,大人吩咐你在此躲藏,你安心躲着就是,别再闹事。”

“我就要闹事又怎样!”秦霏没能拿到刀,大怒之下便想用力的去抢,可她一介闺中弱质,又哪能敌得过两位精干的婆子?

白费了半天劲却一无所获,秦霏满腔怨恨和怒火登时转向了沈妱。

她抢不到刀,跨前两步,扬起手来便想往沈妱身上招呼。

沈妱动弹不得,无法躲避,也不愿意平白挨她的欺负,急中生智,大声喝道:“你敢!”这一下声色俱厉,气势甚隆,倒把秦霏唬得一愣,那胳膊停在半空里,忘了落下来。

此时更是不能露怯,沈妱再接再厉,向那两位婆子道:“你们大人捉我,应该是想拿来跟端王殿下谈条件吧?若是我安然无恙便罢,若是我有了闪失,你们觉得,以端王殿下的性子,会轻易饶了你们?”

“废话,我爹既然让人抓了你,有什么动不得的!”秦霏才不听这一套,抬脚便往沈妱腿上踢了一脚。

沈妱躲避不开,心生恼怒。

后面那俩婆子倒是晓事,这等紧要关头,保命自然比泄私愤重要,两人交换个眼神,便上前一左一右的抓住秦霏,口中劝道:“姑娘先别急着打她,叫大人知道了,咱们都吃罪不起。”

秦霏当惯了千金小姐,向来都是颐指气使,对这些粗使的婆子更是不曾放在眼里,哪里会听她们的威胁,扑腾着想要反抗。

还是另一个婆子会变通,劝道:“若是大人那里一切顺利,沈妱自然任由你发落,姑娘且忍耐一时也不迟。”语气不硬,但是握在秦霏肩头的手上力道却不小。

秦霏扛不过,好半天才压下愤怒,坐在沈妱对面的蒲团上。

沈妱身上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并不知道徐琰最近在做什么,但是看这样子,必然是跟秦雄杠上了,才会逼得秦雄狗急跳墙,使出这样的手段。以她自己的力道,肯定没法跟这些人对抗,所能做的也只是尽量拖延时间,希望能有人来救她罢了。

只是秦雄这次有备而来,徐琰的人真能及时来救么?

对面秦霏依旧死死的盯着沈妱,她像是受过什么刺激,神情总让人觉得有些癫狂错乱。

“我娘亲死了。”秦霏突兀的开口,“是被我爹打死的,你知道吗。”

沈妱闻言一怔。秦霏的娘亲不是秦夫人吗,她还好端端的在京城,怎么会被秦雄打死呢?忽然反应过来她说的可能是生母陆姨娘,不由讶然。

秦霏的目光并未挪动,死死的盯着地面,像是自言自语,“她是活生生被踢死的啊,整个人倒在地上,胸口上全是血,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你知道她为什么挨打吗?”她的声音和目光陡然变得锋锐,“都是因为你!沈妱,这辈子我不杀了你,我誓不为人!”

非但沈妱,就连那两位婆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了一下。

“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我是姨娘养的,是个可以随时丢弃的玩物!家里只有哥哥疼我,结果你把他抢走了,他不要我了。”秦霏恨恨的,眼中似有泪光,“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多恨你!还有我的姨娘,要不是你勾引了端王,她又怎么会死!沈妱,都是因为你!”

被扣上所有罪过的沈妱并未争辩。

和一个偏执的人争辩,能有什么意义?她早已定了你的罪名,多说几句,反而会惹起她的愤怒,让事情变得更坏。

沈妱安静的坐着,身上的麻木渐渐退去。

石室里只有火光晃动,对面秦霏依旧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这里仿佛是与世隔绝一般,听不到外面的半点动静。

好在那两位婆子只是奉命看守,秦霏唠叨了半天,虽然恨不得把沈妱剁个粉碎,到底是没能如愿。

约莫坐了两个多时辰,沈妱的手脚均已不再麻木,偷偷的动一动,倒是无碍的,只是双手被绳子绑在后头,没办法把嘴里的东西取出来,腮帮子累得酸疼。

然而即便是安静,这石室中的氛围也渐渐揪心紧张了起来,外头忽然传来隐约嘈杂的声音,继而有兵器相交的声音传来,两位婆子喊了声“不好”,一个揪起秦霏,另一个揪起沈妱,往那墙壁上一推,石门轰隆隆的转开,现出一条密道。

那密道以石阶下引,里面黑漆漆的,沈妱哪里肯轻易就范,挣扎着不肯前行,那婆子不耐,抽出弯刀来威胁。

沈妱倒没真的妄想从她们手里逃脱——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如此紧要关头,若真个惹得狗急跳墙,人家会砍她几刀也说不定。

不过既然刀已出鞘,沈妱目的达到,便半推半就的进了密道,而后借着里面的黑暗,以挣扎的姿势背转身体,将那捆着手腕的绳索凑了上去。

漆黑之中看不见刀刃,她和婆子都还是挣扎与制服的姿态,虽然摸索着割断了绳子,到底也是手臂一痛,有溽热的血流了出来。

沈妱顾不得这个,手臂一旦自由,便忙去掉口中的东西,总算轻松了许多。

后面的石门已轰然合上,这两位婆子显然是想通过这七弯八拐的密道将她们带到别处。沈妱乖乖的跟着走,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便偷偷摸索出刚才在街上买的糕点,掰成黄豆大小的颗粒,走几步扔一点。

——不管能不能派上用场,总还是个线索。

这一路上漆黑安静,也不知走了多久。沈妱的一只手臂始终被婆子钳子般捏得生疼,另一只手臂掐糕点也掐得酸痛,忽然有细细的风拂过脸颊,虽然周围依旧漆黑,不过可见这里已与外界相通了。

果然,过不多久,那婆子便顿住了脚步,叫沈妱等人原地呆着,她去前面探看。

沈妱未敢擅动,只是侧耳细听,却毫无所获。

那婆子却已经回来了,低声道:“外面没人,咱们先去客栈等候。”说着上前几步,推开一道门,霍然便有微弱的光亮投入洞中,清新冷冽的风扑面而来,叫人精神一振。

沈妱跟着走出外面,这才发现天际现出一线鱼肚白的颜色,看看是天色将明了。

这里是一处旷野,不远处有片林子,此时禽鸟俱静,在这黑夜与黎明交会的时候,分外显得宁谧空旷。

沈妱没敢在里头反抗,是怕空间逼仄,她挣扎无用反受其害,这时节到了旷野之中,便动起了脑筋,跟着婆子走了几步,目光只是往四处乱扫。

那婆子像是知道她打算似的,拿着刀鞘比划,冷声道:“给我安分些…”

话音未落,忽然有两支利箭破空而来,猝不及防的刺入两个婆子的喉咙。那两支箭来得悄无声息,却又迅捷无比,在那两个婆子轰然倒地的时候,前面的秦霏才反应过来,忍不住一声尖叫。

模糊的天光里,远处有人策马而来,疾速的往这边靠近。

毫无疑问,那必是端王的人手!

沈妱大喜过望,旁边的秦霏却是大惊失色。她隐约知道秦雄这几天的处境,今晚被带到石室时就已如惊弓之鸟,如今两个婆子身死,她下意识的觉得自己也躲不过去了,转眼一瞧沈妱,积压许久的怨恨汹涌而来,登时恶向胆边生,抽出那婆子的刀,便往沈妱身上招呼过来。

沈妱那笑容还没漾开,见着秦霏的动作时便已大惊。

对面的秦霏已然方寸大乱,举起刀相向时,恶狠狠的面目现出狰狞。

可她毕竟只是闺中弱质,哪怕手中举刀,也是毫无章法、姿势最简单的乱砍,沈妱好歹学过简单的防身之术,连忙瞅着时机闪开刀锋。

然而面对一个已然疯癫的人,想要夺下她手里的刀蔚为不智,既然救兵已然前来,沈妱想也不想,撒开脚丫子就往前面跑。

后面秦霏紧追不舍,她此时一心想要杀了沈妱泄愤,竟然爆发出比往常快上几倍的速度,几步抢着赶上去,举刀就往沈妱头顶砍。

沈妱似乎能听到头顶裹挟而来的风声,可如此迅速奔跑之下,哪里还有精力回头去看,只能下意识的蹲身,想要避过弯刀。

远远的又有一支箭破空而来,带着强劲的力道,呼啸着擦过沈妱,没入秦霏的胸腔。那力道犹自未歇,冲得秦霏后退数步,跌倒在地。

沈妱回头的那一瞬,便见秦霏如蝴蝶般飘起来,衣衫鼓动如翼,而后重重跌落。

隔得那么近,沈妱甚至能看到那双瞪大的眼睛,里面尚且残留着狂乱的愤恨。

曾经那样熟悉的面庞,在此时看来犹为狰狞可怖,陌生而让人畏惧。

她不敢再看,即便秦霏已经死了,心里的那股子慌乱却还未散,生怕后面还有人追着,手忙脚乱的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有个人影疾掠而来,烈烈扬起的披风裹着初春夜里的寒气,迅速到了沈妱跟前。

沈妱看清了来人的身姿与面庞,那一瞬间,心里所有的惊惧和慌张尽去,她双腿一软,堪堪跌入他的怀抱。

第86章

徐琰向来身体强健,往常接触时身上都带着暖意,可这时候浑身却只有冰冷的寒气,像是在夜里站得太久,已与这冰寒融为一体。

沈妱的脸贴过去,便觉冰凉入骨。

她的胸腔里犹自砰砰的跳个不停,仰头道:“殿下回来了?”

“嗯,我来迟了。”徐琰面色沉肃,声音中含着歉意,用力将沈妱抱在怀里,目光却还是紧紧的瞧着刚才沈妱等人出来的洞口。

半天没有动静,他这才小心翼翼的抱起沈妱,大步退回到原处。

此时天色尚且朦胧,沈妱方才离得远没能看清,这会儿才发现矮丘后藏着几个人,再往后则是徐琰的那匹赤狮子。

徐琰带着沈妱回到马上,侧头向旁边的卫嵘道:“你盯着这里,我去秦府那边。”

“这位阿妱姑娘呢,你带着么?”卫嵘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还是有心说笑,那眼神笑着睇向沈妱,仿佛是在打量,语气中却颇含打趣。

“今夜结束之前,不能放她单独离开——”徐琰倒是镇定,忽然目光一紧,沉声道:“来了!”便低头朝沈妱耳边叮嘱,“呆在这里别动。”继而飞身掠起,已朝方才那个洞口的方向飞掠了过去。

沈妱这时候惊魂未定,刚才被卫嵘那一眼瞧得莫名其妙,不明白徐琰身边怎会有这样举止略显轻薄的人。然而此时眯眼看过去,瞧见那两个并排而去的背影时,刚才那点碎碎念顿时消散殆尽——

一旦握住了宝剑,金尊玉贵的王爷、玉面含春的贵公子便仿佛变了个人,衣袍烈烈鼓动,两道挺拔的背影宛如修罗,亦如前世曾见过的狼群,迅捷而矫健的身姿扑过去时,所向披靡。

厮杀便在这黎明之际的原野间展开,对面那些人仿佛是从刚才那洞口出来的,又仿佛是凭空冒了出来,约有四五十人之多,各自身穿黑衣,执剑挥刀汹涌而来,是拼命的架势。

而在这边,有徐琰和卫嵘带头,那二十人仿佛都是能以一敌百的勇士,弹指之间,血光四溅。

沈妱的目光落在徐琰的背影上,看着他手起刀落、腾挪往来,剑尖所向之处,几乎便能绽放血花。

仿佛知道他和卫嵘的身份一般,那些人约好了似的围攻过来,人影交错之中,黑衣人渐次倒地,唯有徐琰和卫嵘并肩的身姿依旧矗立,在庐陵婉转的郊野晨风里,叫人想起塞北挺立的胡杨,坚韧挺拔,不可战胜。

沈妱瞧着那场景,一时间竟忘了害怕,口中喃喃道:“果然是战神…”

“姑娘还没见过殿下和卫公子在沙场上的谈笑杀伐,”奉命保护沈妱的顾安就站在她的身后,亦是感叹,“用兵如神,谋略诡谲,叫塞北敌军闻风丧胆,一个人率十名亲卫杀入敌阵,于万千人中取敌将首级,那样的英武雄姿,举世无双。”

沈妱从未听人说起过这些,忍不住偏头问道:“真的么?”

顾安微微一笑,有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让殿下来对付秦雄这样的奸佞小人,真是委屈。”顾安手按佩剑,仿佛回到了在漠北征伐昂扬的时光。

当然,沈妱目下还体会不到那样的情怀,她只是安静的站在赤狮子旁边,等徐琰归来。

厮杀还在继续,只是秦雄的人显然后继无力,迅速现出颓势。

徐琰留下卫嵘主持局面,自己抽身而回,见到沈妱的时候目光蓦然一顿——

她站在通体赤色的骏马旁边,愈发显得身姿娇小,身上银红洒金的织锦斗篷早已破碎了多处,发丝在晨风里舞得有些凌乱,她却还是站得笔直,手牵着缰绳,仿佛在等他得胜归来。

那身姿与那赤狮子相衬,叫人入目难忘。

徐琰归剑入鞘,抱着沈妱飞身上了赤狮子,道:“走吧,去秦府!”

熹微的晨光中,三人两骑绝尘而去,迅速的消失在旷野里。

庐陵城中的秦府之外,数百名兵丁站得整整齐齐,各自执戈带甲,在先头那位小将的带领下严阵以待。

这会儿天色将明,街市上陆陆续续的都有了行人,秦府虽说没有居于闹市,毕竟周围坊巷间都有街邻,这时候那些人被兵丁拦在外围,都好奇的探头探脑,不知道这位雄踞一方的大员家里发生了何事。

徐琰不放心让沈妱独自带着,便将她抱在怀里,拿披风将她的身子裹住,到了秦府门前时,便问那位小将,“如何?”

“回禀殿下,末将已将人员安排妥当,只等殿下令下,便可杀入府中。”

徐琰肃目瞧着那红漆铜环的双扇大门,嘴角掠过一丝冷嘲,“将所有人带走后关押起来,侯旨发落。秦雄父子下落不明,务必严密搜查,不得遗漏。”

那小将抱拳道:“末将遵命!”继而一声令下,带着兵丁闯入秦府之中。

沈妱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她昨夜几经折转,又在凌晨的清寒冷冽中行于荒野,哪怕有徐琰的披风裹着,也还是受了风寒,加上一夜没有合眼,此时便觉得头痛昏重,困顿异常。

好在背后有徐琰的胸膛,这会儿有暖意融融传来,是清寒晨光里唯一的慰藉。

徐琰立马府前,怀里是小姑娘娇软的身躯,心头的大事总算安定了一半,他低头问道:“害怕么?”

“之前害怕,现在不了。”沈妱缓缓摇头。

略带点沙哑的声音落入耳中,徐琰忍不住伸手一探,才发现她的额头是异乎寻常的热度,心里不由一惊,低声道:“阿妱?”

“嗯?”沈妱迷迷糊糊的。

徐琰探身向前,瞧她这幅模样,必然是昨晚惊悸过度又受了风寒。心里略一思忖,便打马回到留园之中,一路将沈妱抱进了影斋的暖阁,叫人去请郎中。

这时节里留园上下防备格外森严,沈妱在这里很安全,他没了后顾之忧,便吩咐人好生照看沈妱,自己则又折身出去了。到得门口时想起沈家也许正为沈妱的失踪发急,便叫门房过去通知一声,好叫他们不再担心,也不必来探望沈妱。

赤狮子奔袭了一夜,此时却还是精神抖擞,徐琰飞身上马,同顾安一起往城外奔过去。

-

沈妱做了好些奇怪的梦。

迷迷糊糊的,仿佛还是小时候盛夏的时节,她跟着兄长去街上玩,结果热得满头大汗,浑身黏黏腻腻的,那日头悬在当空几乎能把人晒晕过去。她懒懒的不想走路,便揪着兄长的袖子,小尾巴一样跟在他后面,却怎么都走不到家里。

一时间情境陡转,仿佛又是在郊外的旷野里,是秦霏执刀相向,又是霍宗渊恶狠狠的目光。

沈妱只觉得浑身无力,躲都躲不掉,抬头时只看到那刺目的血光,像是霍宗渊的疯狂,像是秦霏的狰狞。

忽然想起兄长还在身旁,她在梦里大声的喊着“哥哥”。

猛然从梦中惊醒,想要睁开眼睛,那一切幻象似乎是要消失,然而头脑昏重浑身无力,就连眼睛都睁不开,似乎又有力量拉着她坠入梦境,永远醒不来似的。

她觉得惊惶极了,不住的喊着“哥哥”,忽然有人握住她的手掌,沉声道:“阿妱,魇着了?”

那道声音陌生而熟悉,坚实的手掌握着她,驱走了邪异梦境。

沈妱睁开眼睛,屋里光线昏暗,柔软的床帐长垂,榻边坐着一道挺拔俊秀的身影。

背着光,他的轮廓英挺分明,是沈妱曾怀念过无数遍的面容。

她怀疑自己还是在梦里,眯着眼睛咬唇,“哥哥?我还在梦里吗?”

“阿妱。”沈明俯身帮她擦拭额头的汗珠,声音如冷冽的清泉击过玉石,落在沈妱耳中如同天籁,“是我回来了,你没做梦。”

“哥…哥?”沈妱犹自不可置信,混沌的脑海中似乎掠过一丝清明,她猛然握住了沈明的手,即便还在病中,却还是如有神助的坐起身子,凑近了看他,“真的是你?”

激动之下,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几乎掺杂了哭腔的颤抖。

沈明只觉得无比心疼,“端王殿下说你病了,叫我过来陪着。”

即便曾是蒙着面具不肯见人、弹指之间取人性命的冷厉青年,面对自幼疼宠的妹妹,他的眼睛里还是有宠溺,“这回受惊不小,又受了风寒,得好好休息。”

一切的亲近宛如昨日,沈妱激动得几乎想要落泪,顾不得病中体弱,起身跪在沈明跟前,目光只管将他打量,“真的是哥哥?”

忽然想起了上次在郑训书楼里的事情,沈妱忍不住握紧了沈明的手臂,生怕他下一刻又消失不见。

“上回在郑老先生的书楼里看见你,我回去都没敢跟爹娘说。”她满是委屈,“爹娘都很想你,这些年大家都想你,又都不敢说,怕惹人上心。外祖父去世的时候,他还念叨着你…”终究是忍不住哭了出来,眼泪簌簌的往下掉,带着欢喜与抱怨,“你怎么不早点回来,哪怕报个平安都好啊。”

她又变成了八年前的小姑娘,有委屈时不再掩饰逞强。

沈明心里也觉得酸楚,双手扶在她的肩头,强作笑意,“好了不哭了,这么大的姑娘还哭,叫人看见笑话。”

——这些年父母亲的担忧挂心他如何能不知道?得知外祖父去世时,他又何尝不心伤?然而有些东西胜过感情,就只能暂时隐藏。唇齿抿着,他到底没能解释半个字句。

沈妱哭了好半天才渐渐的止住抽噎,有些忐忑的问道:“这回不会再消失了吧?”

“不会。”沈明微笑,“等手头的事情了结,就回家去见爹娘。”

第87章

沈妱一向都很相信兄长,他说不再躲藏,多少让她觉得安心。刚才一通哭泣,脑子里愈发昏重起来,恰巧外头丫鬟送来了药汤,沈妱捏着鼻子喝进去,便又乖乖钻回被窝里。

不过沈明显然有事在身,陪着沈妱坐了会儿,就又出门去了。

沈妱当然也晓得轻重,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屏风之后,裹着被子罗汉打座似的在榻上坐了会儿,瞧着天色已晚,便就着小丫鬟摆着的紫檀镂海棠收腰圆几用饭。

一碗清粥,两碟精致的小菜,外加一碟刘家铺子里的的香甜蜜饯。

沈妱今儿喝了不少药,嘴里觉得发苦,那清粥小菜落在嘴里也没尝出多少滋味来,只在含着蜜饯的时候,才尝出丝丝甜味。

外头已经掌了灯,伺候她的小丫鬟隋竹就是六月里她借宿留园时用过的,两个人毕竟熟识,沈妱便围着锦被坐好,跟她闲谈,“这又是哪里呢?似乎和我上回住的院子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