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赶路匆忙,自是无心欣赏风景了,他的眼风扫过紧随在后的马车,想到沈妱那张皱在一块儿的脸时,忍不住的心疼——

明明清晨出发时还好好的,可这一路疾驰,也不知她是受了颠簸还是受了风寒,晌午的时候就见脸色苍白,身子有些虚浮。察其面色,倒像是郎中常说的寒气入侵。

他只当是沈妱生病了,就想问要不要歇歇,谁知道沈妱硬是咬着牙说无妨。

可她那样样子…那张娇美的脸蛋在眼前晃个不停,一时是那苍白的脸色,一时是她扭头蹙眉的模样。她必是身子不适,可又不肯耽误行程,她那样娇气的姑娘,哪怕这马车是特制赶路的,她也未必受得住这数日颠簸吧?况她挂心京中的外祖,必是想马不停蹄,恨不能即刻飞过去的。

舍不得她颠簸受苦,也舍不得违逆了她的心意,徐琰从未有过的两头煎熬。

若不是有沈夫人在,这会儿他恐怕早就冲进马车里去了。

晚间宿在了途中一家客栈,徐琰这次是轻装简骑回京城,自然不会去摆王爷的架子,沈妱母女俩又是心急如焚的往京城赶,能多赶一程是一程,因此天色擦黑时才寻了客栈,论其环境,也不过中等。

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了,客栈就在官道边儿上,几盏灯笼挑在外头,光线昏黄。

在沈妱掀帘而出的时候,徐琰立马看见了她额间的那一层薄汗。

她今日出门时外头披着一件银红洒金的披风,这时候更多了件蜜蜡黄折枝牡丹披风,从马车上踩了矮凳走下来,那披风拖在地上,格外宽大。很显然,那是沈夫人的衣裳,想来是她不愿在途中停留翻取衣裳,才会拿沈夫人的来裹着。

娇俏玲珑的身子裹在宽大的披风里,愈发显得柔弱,徐琰的目光牢牢的盯在沈妱身上,问道:“阿妱不舒服么?”

“无妨。”沈妱的声音透着虚弱,倚靠在沈夫人的身上,竟还扯出一个笑容,“劳烦殿下了。”继而垂下头去,躲避开了徐琰的视线。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两靥如同涂了层淡淡的胭脂,原本是娇艳俏美之姿,这时候却被徐琰视作了病弱。他转向沈夫人,沈夫人也是朝他一福,让道:“殿下请。”

沈夫人也是个大美人,素来端庄温婉,却也透着疏离冰冷。

有她在场,徐琰自然不好深究细问,只得走进客栈里去,自有顾安早早赶来安排了客房。

沈夫人不像沈妱那般活泼亲近,虽然十分感激徐琰的照拂,却也深知避嫌之理,吩咐人把饭菜送入客房,便扶着沈妱到了屋中。

好在顾安很懂得照顾娇女贵妇,所选的客栈虽不说多华贵奢美,里头的东西也都干净整洁,最妙的是地上火盆烧得正旺,一推屋门,那温暖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为防干燥,里头还有盛着清水的大瓷缸,窗台边上悬着几盆吊兰,清新雅致。

沈妱这时候浑身几乎虚脱了,往床榻上一趟,几乎哭出声来,“娘,我要喝姜汤。”

“我已经吩咐人去做了,马上就给你拿过来,再忍忍啊。石楠,快给手炉里添上热炭,再灌个汤婆子来。”沈夫人满脸心疼,将女儿搂在怀里,拿锦被将沈妱层层裹住,“还疼得厉害么?”

“嗯。”沈妱的声音委委屈屈的,满是后悔,“我前儿不该贪嘴的…”

——前两天本该是她来月事的日子,奈何沈妱之前贪嘴,耐不住诱惑吃了些寒凉的食物。这原本也不算太大的事情,以前也没这般痛过,谁知道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场骤降的大雪后气温一直都极低,竟生生把月事推迟了好几天。

这一推,自然是因为寒凉阻滞了。

若搁在平常,沈妱自会开副汤药来调理,可昨儿乍闻噩耗,她和沈夫人谁都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今儿出门后颠簸了一阵,肚子才疼了起来,把沈妱折腾得七荤八素。

可她心里又记挂这京城中那位曾将她高举过头顶,叫她“小乖乖”的外祖父,死活不肯留在庐陵,硬是撑着坐在马车当中,拿手炉子在小腹处取暖,一直到现在。

这月事的疼痛又不比寻常的伤处,又是车马颠簸,又是寒冬赶路,这一天折腾下来,几乎将沈妱累得虚脱。

她缩在被窝里面,将汤婆子垫在脚底,又隔着衣裳拿手炉子温暖小腹,不一会儿有人送来了热热的姜汤,喝了几口下去,腹中才渐渐暖和起来,那一阵阵沉闷的疼痛总算减轻。

沈夫人瞧着那张煞白的小脸儿上总算有了血色,这才叫人拿饭菜过来,自然都是热热的汤糕。等沈妱恢复了些,又叫石楠服侍她洗漱换衣裳,幸而屋里暖和,快到子时的时候,沈妱总算是恢复了精神,不再像是小虾米般蜷缩在榻了。

天色已很晚了,沈夫人车马劳顿一日,又是牵挂京中的父亲,又是照顾沈妱,也是心力憔悴,瞧着沈妱无恙,便到隔壁屋中去安歇。

石楠在帐外点上一支蜡烛,便到旁边的小矮榻上睡着,沈妱拥被而卧,渐渐的睡意袭来。

她自小怕黑、怕打雷,因此不管在家还是在外,睡觉时总要在帐外点有点亮光才能睡得着。

正迷迷糊糊的要入睡呢,忽觉那烛光晃了晃,沈妱只当那是石楠,也未在意。谁知道床帐帘子被掀起,“石楠”却没有躬身给她掖被角,沈妱觉得奇怪,懒懒的掀起眼皮,便见有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她的床榻前面,正凝视着她。

沈妱被惊了一跳,睡意顿时散去,开口就想惊呼。

那人却迅速的躬身捂住她的嘴,凑近了低声道:“阿妱,是我。”

徐琰?

沈妱所有的惊恐登时化作怒气,想也不想,抬起他的手腕便用力咬了下去。

徐琰最初一惊,旋即明白了她的怒气来源,忍着没有做声,等她送了口,这才低声笑道:“本以为你属狐狸,却原来是属小狗。”

沈妱原本怒气散了想放过他,闻言不由恼怒,拿起手腕来,又是恶狠狠的一口。

徐琰只是吃吃的笑着,坐在她床榻边上,瞧着微弱烛光下娇美的容颜,心神有些荡漾,低声道:“现在能咬人了?白天看你那样子,还当是你病了,现在都好了?”

“好了。”沈妱闷闷的回答,“多谢殿下记挂。”

她这会儿穿着海棠红绣小朵金丝木香菊的柔纱寝衣,领口有些松了,露出里面雪白的脖颈,那么平躺在榻上,锁骨精巧可爱。沈妱顺着徐琰的目光瞧过去,明白他在看什么,立马将那锦被揪起来将自己埋住,几乎遮住了半张小脸。

“殿下有事么?”锦被下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放心不下,过来瞧瞧。要不要请个郎中?”徐琰瞧着她这幅模样,失笑。

“不用了,兴许明儿就好了,殿下旅途劳顿,快回去歇着吧。”沈妱只想把他赶走。

徐琰却舍不得离开,厚着脸皮坐在那里,道:“后面路还很长,途中颠簸劳累,怕你受不住。是不是天寒怕冷?”

当然是怕冷,不过是因为月事…沈妱脸色一红,当然不会说真实原因,只是道:“确实是怕冷,明儿多穿几件衣裳也就没事了。”两靥的羞红在烛光下渐渐的显现出来,如同海棠初绽,那淡淡柔腻的颜色,叫人爱不释手。

徐琰瞧着记挂了一整天的面庞,有种强烈的俯身亲吻她的冲动,然而他没忍住夜闯卧房已是唐突,若是再控制不住自己,怕是小姑娘要恨死他了。

他固然不会在意俗礼,可小姑娘却在乎。

徐琰深吸了口气,指尖眷恋的在她锦被上摩挲,“当真无妨?”

“真的!”沈妱保证,从锦被中伸出一只手来,掀起帐子,目光往外一瞟,“石楠没事吧?”

“只会睡得更好。”徐琰瞧着那一段柔嫩的手腕,若在平时,兴许只是一瞥而过,而如今烛光昏黄,美人娇卧榻上,那冰山一角般的皓腕便能勾起许多遐想,她的脖颈,她的玉臂,已经鼓起来的胸脯…

徐琰的手指险些挪过去触碰,等意识到那后面的危险时却悚然一惊——这是阿妱的卧榻啊,她身上穿的是寝衣!

徐琰蓦然清醒过来,深吸了口气,帮她掖好被角,悄无声息的出去了。

他这一走,沈妱才虚惊出一身汗来。她打死都没想到,徐琰竟然会有这般行径。哪怕是他关心情切,可是刚才那瞬间的暧昧,徐琰那无意识的动作,对于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来说,实在是一件危险至极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以前不曾留心,往后可得注意些了!

第66章

次日一早,沈妱出门时顾安便递了个包袱给她,却原来是一件银鼠皮的大氅,抱在怀里暖烘烘的。

这自然是他昨夜奉徐琰之命搜罗来的了,沈妱有些感激,对徐琰道了几声谢。

这会儿腹中的疼痛已然淡去,车厢里又备了足够的银炭,又有大氅软毯备着,路上是不愁冷了。只是车马疾行时毕竟颠簸,六天后抵达京城,沈妱全身的骨头几乎要散架。

这是她第二次来京城,巍峨的帝阙肃穆静立,让人忍不住仰视,这是王气蒸蔚之地,就连城门都比别处高大坚实。城门口行人络绎,青石铺就的路,上有车马辘辘往来,在冬日苍白的天光之下,却显出一种别样的生机。

徐琰虽不带依仗,那头威风凛凛的赤狮子却是京城中出了名的,通身赤色四蹄强健,就连那骨架都要比别的马高出许多,往那人群里一站,格外骏健显眼。

守城的兵丁哪怕不认得徐琰本尊,也认得这匹驮着“战神”出入的名马,再一瞧马背上挺直矫健的身影,当即猜得来人身份,连忙叫人让道,也不敢多做盘查,恭恭敬敬的送他进去了。

沈妱坐在车厢之内,掀起侧帘望外,一样的市肆长街,却是别样气象。

庐陵城中以文气灵秀著称,京城则是天子居处,两旁建筑也与庐陵精巧的风格不同,沿途偶尔看见一两处衙署,也比别处威仪。

孟家就在外城之中,赶车的刘叔是沈夫人当年的陪嫁,自是熟门熟路。

徐琰应是有事在身,到得岔路口,同沈夫人和沈妱说了一声,便往内城皇宫中去,沈家的车马则拐了个弯儿,径往十丈街而去。

如今正是后晌,这十丈街上居住的多是官宦人家,是以格外清净,那青石铺就的路也打扫得干干净净,风掠过地面,连点儿落叶都不见。

孟家门口停着几辆翠盖华车,一应停在西边的墙角下,有专人守着。相比起那些雕饰精美的车来,沈夫人所乘的这辆并不起眼,然而当车子到了孟府跟前时,却早有个胡须已然花白的老头迎了过来,似是十分欣喜,口中道:“这是刘贵啊!车里坐着的是三姑娘吗?”

——沈夫人出嫁前排行第三,府里都要称一声“三姑娘。”

刘叔显然也甚是激动,一等马车停稳,便招呼道:“是三姑娘回来了,快去禀报老夫人。”一面又叫后面的丫鬟婆子们过来,扶着沈夫人下车。

第67章

对面的徐琰可就没有惠平帝这样闲适的心思了。

华真长公主是惠平帝的亲姐姐,霍宗渊是她心尖尖上的宝贝,这回霍宗渊肋骨被踩断,身上又伤了多处,还不知道是怎样添油加醋的跟华真长公主诉苦的。一想到回到王府后可能就要迎来华真长公主的一通怒火,徐琰便觉得头疼。

他并不后悔当日的举动,却也不想平白的被华真长公主聒噪,便苦笑道:“臣弟这回惹怒了皇姐,皇兄要坐视不理么?”

“你呀!”惠平帝失笑,“那孩子是华真的心头宝贝,性子已经成那样了,只要不过分你也别再计较。都已经是亲王了,回回都让我给你收烂摊子,当自己还是小孩子呢?”

徐琰只是笑着,口中道:“皇兄跟前,自然一直跟从前一样的。”

惠平帝也是无奈,“华真说那孩子只是戏弄了一位姑娘,怎么却惹得你下那般狠手?”

“他碰了臣弟的底线。”徐琰仰头,“若换了旁人,早已挫骨扬灰。“

话语中态度分明,惠平帝又很清楚霍宗渊那性子,自然是信徐琰的,无奈道:“罢了,回头我叫人陪你出宫回府,华真总不能闹得太过,你也收敛些,别总去招惹那孩子。”

这样家常的语气叫徐琰心头微动,仿佛还是孩提时代,他若是调皮惹恼了父皇,或是在外招惹了麻烦,惹恼了哪位姐妹,总是皇兄挡在他的前面,一面训斥他的不懂事,另一面却能帮他善后。

那时候他还是英武的皇子,是初登御座的皇帝,意气风发,仪态高贵。

可是如今呢?徐琰瞧一眼龙座上的人,心里一叹。

惠平帝比他年长二十岁,如今也才四十岁的年纪,他自幼打了很好的底子,周围又有成群的太医伺候着,有天底下最好的补品养着,本该是盛年之姿,如今却渐渐显露出苍老頽态,虽然面貌依旧年轻,那精神气却已大不如前了,行动明显不如以前利落。

惠平帝对此倒是无知无觉,他每日里服食丹药,脸色红润,每每感觉疲累时,便推在政务劳累上头,对那些丹药依旧奉若至宝。

他这回急召徐琰回来,自然是打着《四库大典》征书之事做旗号,说完了家常的话,便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道:“你的奏折我都瞧了,武川、泰宁、真定三省是藏书汇集之地,这回众位藏家踊跃献书,你这里功不可没,回头可得好好犒赏。”

“皇兄过奖了,”徐琰一笑,“皇兄既然派了臣弟过去,臣弟自当尽力,反正臣弟素来都有凶神恶煞的名头,总能有吓唬文人们的法子。”

——让他一介惯于沙场征伐的人去总管征书之事,惠平帝看上的自然不会是他肚子里有限的那点文墨,而是想借着他凶神恶煞之名,软硬兼施、恩威并具,尽可能的让那些藏家们踊跃献书罢了。

惠平帝闻言哈哈大笑,指着徐琰笑骂道:“还是跟以前一样,剑厉害,嘴也不饶人!”继而缓了笑声,“临近年底,京城这里征书的事情也是一团乱,承安毕竟文弱,照顾不过来,你既回来了,且先理理头绪吧。”

他口中的承安便是当今的魏王殿下徐承安。

魏王是惠平帝的长子,侧妃所出,此人比徐琰还要年长三岁,徐琰幼时养在惠平帝府中,没少跟他来往,最是清楚此人两面三刀的面目。在外臣面前礼贤下士,一副贤王模样,其实肚子里全是坏水儿,暗枪陷阱防不胜防,且又出手狠辣,若不是惠平帝无原则的偏疼太子,恐怕那位庸碌的太子早就死了百八十回了。

这回征书,魏王也是主动请缨,多少是想多结交文臣的意思。或者想要借征书的名义从中作梗,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上回诬陷沈平藏有昭明太子的禁.书,不就是个例子么?

以文字构陷冤狱,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端看他如何使手段,会不会怂恿皇帝罢了。

徐琰想到魏王时便皱眉,他这回被急召回来,焉知不是魏王正在谋划什么?

惠平帝当然不会在乎这些,又问道:“五麟教那边,进展如何?”

“当地的地形、教中的内情、人员的分布,这些都打探清楚了。臣弟打算过年时趁其不备,一举剿灭,再请皇兄派兵入驻,也不怕他们东山再起。”

惠平帝赞许道:“五麟教虽是芥癣之患,到底搅扰得朝廷不宁,你刺探敌情的本事无人能及,这事交给你,我也放心。”说着瞧了眼外面昏沉沉的天色,道:“一别数月,太妃怕是念着你了,一起去问安吧。”

徐琰自是应命,兄弟两个出了雍和殿,便往崔太妃所居的永福宫里去。

太阳不知是何时被藏了起来,天上阴沉沉的,铅色的云渐渐堆积,像是在酝酿一场浓雪。前儿京郊才下了场厚雪,如今又是这般天气,今年可真是比往年冷上许多了。

宫廊上扫得虽干净,宫墙边却还有枯枝残叶在,渐渐的起了冷风,萧萧的拂动枝叶,灌进人的脖子里。

徐琰陪伴在惠平帝身侧,便见惠平帝下意识的紧了紧身上墨色的大氅,像是畏寒。

徐琰忍不住劝道:“皇兄如今还是服用丹药么?”

惠平帝并没有回答。宫里宫外,朝堂上下,多少人都规谏他别再服食丹药,听得多了,耳朵里都起了茧子。

他没有乘坐轿辇,脚步沙沙的,“你在庐陵这么久,藏家也见了不少,可曾见过一本《通玄经》?”

徐琰心中微微一跳,答道:“庐陵地界所藏的多是儒家典籍,倒不曾见过这个。”

“嗯。”惠平帝点了点头,“那边经书也不少,该叫人多去找找。承安那里先前进了一套古简的《南华真经》,就是从庐陵找到的,可见那里藏着宝贝。”

徐琰只得应了声“是”。

那套古简的《南华真经》还是薛万荣从玄诚真人那里夺来的,谋书害命,手段卑劣。魏王不像太子那样拥有惠平帝无原则的偏爱,他想要争宠,也只能投其所好,尽力往道教的事上打主意。

他明知道丹药有损龙体,不但不加以规劝,反而费心巴力的搜罗道士进献入宫,间接的损伤惠平帝,实在不合为子之道。且他为人阴狠毒辣,心思叵测难猜,全无半点宽仁奋发之态。

这样的人,又如何做得明君,如何配得上这锦绣河山、浩荡天下?

到得永福宫中,两人入内请安,就见崔太妃斜靠在美人榻上,旁边有个姑娘正娇声细语的陪她说话。

见得惠平帝和端王进来,那姑娘脸上便现出惶恐之色,连忙跪地行礼。惠平帝和徐琰向太妃问安过了,太妃便叫他们坐下,那姑娘怯怯的抬头道:“既然太妃这里有事,不若柔嘉先告退吧?”

“你难得进宫一趟,何必急着走?”崔太妃一笑,牵了她的手儿,叫她坐在身畔,向惠平帝道:“这是文忠侯家的姑娘,小名柔嘉,上回宴上见了她,甚合我意,就时常召她进宫来陪我说话,是个机灵乖巧的姑娘。”

文忠侯陆禀则惠平帝是知道的,靠着祖上的封荫过日子,给儿子们捐了个四品的官,终日里却只会享福,实则一事无成。不过这位陆柔嘉倒看着机灵,模样也生得好看,如今娇羞生于两靥,低垂着粉颈,确实有一段喜人之处。

惠平帝不由笑着看了徐琰一眼。

年过二十的端王殿下尚未娶亲,这位陆柔嘉容貌算是上品,出身也不错,更妙的是家中虽有侯位却又庸碌无为,让陆家跟徐琰结亲,体面又不必担心生出幺蛾子,实在很合惠平帝的心意。

想来崔太妃为了挑出这个姑娘,也费了不少心思吧。

奈何徐琰全不领情,目光只往陆柔嘉那里一瞥,便向崔太妃道:“儿子离开半年,一向没能来请安,太妃身子都好么?”

“都好,都好。”崔太妃依旧握着陆柔嘉的手,道:“往年你常往北边跑,回来时又黑又粗糙,这回倒是好了,南边儿气候湿润、山川灵秀,你呆了这半年,倒把身上那点粗粝气都磨掉了。”

惠平帝便在旁笑道:“既这么说,明年还叫他去庐陵散心,多养几年。”

徐琰就势说道:“臣弟也想多去庐陵走走,只盼皇兄能成全。”

“哦?”崔太妃觉得意外,“往常只知道往北边跑,不乐意去山温水软的地方,这回怎么倒要凑上前去了?”

“儿子在那边碰见了一位姑娘,”徐琰的唇边不自觉的有了笑意,“想娶她为妻,还请太妃和皇兄能成全。”

他的语气中糅合着甜蜜温柔,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平常不过的事情,然而声音落入其余三人耳中,却彷如惊雷炸响,尤其是陆柔嘉,原本一直是温柔娴雅的姿态,举止矜持有度,这会子却猛然抬起头来,两道目光直直落在徐琰身上。

徐琰哪能感受不到,心底里冷笑了一声,继而将目光投向太妃。

最惊讶的莫过于崔太妃。

她虽然有意避嫌,这些年疼爱惠平帝远胜于徐琰,平常对徐琰都是不咸不淡、不温不火的态度,可亲生儿子的婚事,即便再怎么避嫌,她如何能不心焦?以前是徐琰推三阻四,总是瞧不上她找来的姑娘,这回徐琰自己寻了人来,如何能不叫人欣喜?

“是哪家的姑娘?”崔太妃喜形于色。

惠平帝也是大感意外,他隐约听说了徐琰在庐陵城中,对蒋文英偶有照拂,下意识的以为是蒋家的姑娘,不由抬头看向徐琰。

徐琰便道:“这个人太妃想必是没听说过,他姓沈名平,是庐陵城里一位有名的藏书家,只是不曾踏入仕途。”

崔太妃确实没听说过沈平,闻言只是点了点头,“既是书香之家,想必也是娴雅淑德的姑娘,皇帝瞧着如何?”

徐琰和崔太妃的目光同时投向惠平帝,却见他满面震惊。

第68章

徐琰从未见过惠平帝有这样的表情,不由道:“皇兄怎么…”

好在惠平帝居于帝位多年,年轻时本就城府颇深,如今即便震惊之极,也能勉强镇定,尴尬道:“没想到你也有想通了的时候。 我还当你看上了哪个舞刀弄枪的姑娘,却原来也是闺中小姐。”

崔太妃便是一笑,“所谓刚柔相济,他征战沙场,自然该有个温雅贤淑的女子陪伴。”

奈何惠平帝心里实在震惊,即便听见了这样的话,也是充耳不闻。

他当然震惊,一个刻意回避了十几年的名字陡然落入耳中,又是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且还是关于徐琰婚事的消息,如何能不叫他震惊?

沈平…惠平帝一听到这个名字,许多久远的记忆便乍然浮上心间。

二十年前,京城里那个娇美玲珑的姑娘,那个令他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姑娘,那个因为不肯委身做侧妃、毅然远嫁他乡的姑娘,他的夫君就叫沈平啊!

徐琰看上的,就是他们的女儿么?

惠平帝几乎要握紧了拳头才能令自己的声音镇定,他问道:“这个沈平倒不曾听说过,祖上是做什么的?”

“他的祖父曾在朝为官,后来退居故里,建起了藏书楼。其父沈磐也是庐陵有名的藏家,刻书之技名噪一时。”徐琰想了想,反正皇帝会派人细查沈家的根底,索性一次全兜了出来,“不过另一个人皇兄必然知道,武川的布政使蒋文英,便是他的姐夫。”

这下子便确切了,惠平帝心中一紧,果然是孟姝!

徐琰他瞧上的,果然是孟姝的女儿!

一时间万千念头浮上心间,思绪纷乱不清,惠平帝便笑了笑,不再说话。

崔太妃虽是惠平帝养母,但久居深宫,对惠平帝当年的心思一无所知,更是不会起疑,只是道:“既是布衣之家,恐怕不宜为正妃,既然你喜欢,不如就着礼部安排,待你娶了正妃,择日迎她入府如何?”

徐琰闻言,却忽然起身,双膝跪地道:“儿臣钟意沈家姑娘,愿娶她做正妃,不会另娶!”

“这…”崔太妃有些诧异。她出身侯门,虽是庶出,到底也是簪璎之家,这些年久居宫中,所接触的多是侯门公府的千金,或是重臣大儒之女,天然的便有地位门户之见。

徐琰贵为亲王之尊,倒不是不能娶布衣之女,只是终究不如侯门好看。

崔太妃侧头瞧了瞧旁边的陆柔嘉,心里爱极了这个女孩子,若是让一介民女居于正妃之位,而让这位侯门嫡出的千金屈居侧位,实在是委屈,便只沉默不语。

她不开口,徐琰便跪着不起。

好半天,惠平帝才开口道:“既是五弟瞧上的姑娘,想必是有过人之处,我倒也好奇得很。明日我便召来礼部尚书,共议此事。太妃意下如何?”

崔太妃虽然尊称太妃,但她并非皇帝生母,跟徐琰的感情也有限,皇帝都已经露出同意的意思了,她一时间也不能立马反对,只好留个余地,“也罢,等和礼部商议过了,再做定论。”

她这会儿就握着陆柔嘉的手,察觉她掌心里有了汗意,便伸手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徐琰和惠平帝各怀心思,见状便告退出了永福宫。

惠平帝神色有些恍惚,随口问道:“你刚说宗渊碰了你的底线,他招惹的,是不是你刚说的那位姑娘?”

“就是她。”徐琰坦诚不讳,“臣弟早已许她为妻,绝不容人放肆。”

“既是如此——”惠平帝转头看着他,“朕叫段保陪你回府。”

徐琰闻言,不由一怔。

段保那可是惠平帝身边最得信任的太监!惠平帝之前只说叫人陪他出宫,那人身份可高可低,对华真长公主的震慑也有限,可若是段保…长公主的尊荣毕竟系在惠平帝手上,惠平帝的面子不能不给。

恐怕华真长公主这回要气势汹汹的问罪而来,最后却铩羽而归了。

只是徐琰觉得奇怪,不明白皇兄为何这样突然明显的偏向了他,也不怕华真长公主日后借这个事情到御前闹?

是因为沈妱是他认定的正妃,皇兄才会这样袒护?

思绪纷乱不清,到得外面,那冷冽的风势更甚,天色都显得有些昏暗了。

惠平帝有些心不在焉,叫徐琰先回府里去,他自己却是紧了紧大氅,依旧慢慢的往雍和殿走。后头的大太监怕他身体有损,几回想劝他乘坐轿辇,都被惠平帝抬手阻止了。

这些年他痴迷道教,探索阴阳轮回的法子,人人都以为他是为了已故皇贵妃,只有他知道真正渴求的人。往事被藏在最隐秘的角落许多年,如今被徐琰无意间一提,那些陈年旧事霎时翻腾起来,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猛然爆发,积压得越久,便越是声势浩大。

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彼时他还只是先帝膝下普普通通的皇子,钟情于娇丽无双、婉转可人的孟家小姝,偶尔见面时佯作端方君子,虽能戏闹却不敢唐突,夜里总是寝食难忘,辗转反侧。

然而身为皇子,尤其是眼睛盯着龙椅的皇子,他的感情注定只能暂时摆在功利之后。为了扳倒昭明太子,他着意结交当时正得先帝敬重的霍太傅,娶了他的爱女为正妃。

他竟然还清晰的记得那个时候的情形,有一日他去参加宴会,不期然遇到了尚且留在京中的孟姝。他借着酒意道明心思,想迎她入府做侧妃,她却是怎么说的呢?

她笑容淡淡,恭敬而疏离,只是道:“殿下已有良缘,怎可作此笑语,怕是喝多了。”

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带给他剜心之痛。那样疏离淡漠的神色,如利剑刺入胸膛。

他已有良缘,她便再不肯对他和颜悦色,哪怕他贵为王爷,哪怕他有问鼎天下的能力。

那时候他以为能忘却的,于是强忍着不再去打搅她,谁知道没过半月,就听说她随父去了庐陵,再往后,听说她执意嫁给了当地的一位才子,琴瑟和谐。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前途叵测的皇子,小心翼翼的走在铁索之上,若能抵达彼岸,便是至尊无上的皇位,若是稍有不慎,便是能令人粉身碎骨的深渊。他不敢拉着她一起冒险,更不想去打搅她的幸福。

朝思暮想了无数个日夜的姑娘,纵然强烈的想要占有她,却更希望她能过得开心。

哪怕那份幸福,不是他亲自给予的。

然而失落的感情却无处安放,他便在这时碰见了与孟姝神似的曲东莺。他将她带入王府,从最低等的滕妾到备受宠爱的侧妃,在知道他与孟姝已经无望之后,便将所有的感情都倾注过去,给她自己所能给的一切。

曲东莺很幸运,入府不过两年便诞下了他的第二个儿子,如今的太子徐承恩。

可惜红颜命薄,仿佛是在嘲笑他的痴狂颠倒,曲东莺在五年后病逝了。

他的身边再次变得孤寂。

孟老太爷大寿的时候,惠平帝登基还没多久,他忍不住微服去了宫外,看到了携着丈夫和儿女前来拜寿的孟姝。伊人笑靥如旧,一个垂首的光景便轻易勾起旧时的情思,那时候他才明白,纵然他阅人无数,纵然深宫之中佳丽如云,却再没有任何人能够如她那般,柔韧牢固的嵌在他心里,永生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