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碰见徐琰的时候,沈妱便委婉的问了此事,徐琰将她扫了一眼,只道:“看着虽笨,脑袋却也算灵透,算是见微知著。”

这就是说她猜得没错了?沈妱被人夸赞当然有点高兴,可是——什么叫看着虽笨?她微恼抬头,就见徐琰早已出了客栈的门,不知道又办什么事儿去了。

沈妱平白被他嘲笑,一肚子气没处撒,只好在吃饭时多咬几口软糕。那咬牙切齿的劲儿就连沈平都看出来了,还笑着问她,“阿妱跟这糕点有仇?”

仇倒是没有,就是心里不高兴!沈妱颇为委屈的看了沈平一眼,没答话。

要说沈平这好爹爹的名声真不是凭空得来的,见着沈妱心情不好,他在去拜访藏家的路上竟然抽空去了趟文玩店,挑了个极可爱的白兔笔架给沈妱玩,叫女儿登时大乐。

这些天里薛凝大抵是全心扑在那张脸蛋上,倒是没再生什么幺蛾子,沈妱乐得清静,每日里跟着去各处书楼转,虽说累了些,心里却是满满当当的。

过几日到了嘉义,当地有座玉女峰远近闻名,一行人拜访了几处藏家后,以嘉义的父母官孟晋为首,当地官员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天气,陪着徐琰及薛万荣等人去游玩。

这玉女峰的名头沈妱也听说过,先前跟着沈平外出游历时曾途径嘉义,本打算去见识见识的,可惜当时出了点小变故,父女俩匆匆回庐陵,去游玩的计划被搁置。

这回再临嘉义,沈妱老早就筹算着哪天去玩玩,如今有当地的父母官安排,自是更好。

这趟出行自然不能漏了薛凝和沈妱这两位千金,好在孟晋有位宝贝女儿孟娴自幼活泼好动、热情好客,这回便由她陪着两位姑娘玩耍,孟晋便也放心的陪着那群贵人去了。

初入玉女峰时阵列分明,孟娴、薛凝和沈妱三位女客在一众丫鬟的簇拥下乘着肩舆登峰,另一头则是孟晋等官员陪着徐琰和薛万荣、秦愈等人。到得后来,端王殿下不耐拘束,也不知跑哪儿逍遥去了,秦愈和一众政客们呆着无趣,便也不时的来沈妱这里逛逛。

沈妱不大习惯乘着肩舆登山,正好跟秦愈相伴步行。

两人说说笑笑甚是快活自得,而在他们身后,薛凝眼中的寒意却是越来越浓烈了。

第19章 发难

玉女峰环境清幽,林木茂盛,自峰底而上,沿途或有溪流、或有成片的山花竹丛,间或几处清幽佛寺,夹杂着灵猴山猿不时冒个头,有趣得很。

到得山腰的时候,便有一处闻名遐迩的飞瀑,自高达百丈处飞落,底下有一处浑圆平整如镜的大石,飞珠溅玉,幽绿翠碧,美丽异常。

后头的孟晋等人行得慢,沈妱和秦愈到达时就只有徐琰独自在潭边的一方巨石上负手站着,水珠细密的飞溅在他身上,他也不在意,只管仰头看着山崖腰间横生的几棵老松。

两人向前行礼问候,徐琰回头扫了一眼,道:“沈姑娘脚程倒也不慢。”

“平时走惯了,勉强跟得上。”沈妱笑了笑,“上面那两棵老松树名气不小,在这嘉义地界应是无人不知,殿下看着如何?”

“有这么大名气?”徐琰有点兴趣。

沈妱便道:“玉女峰上银河落,照影壁间松长歌。那两棵松树并非天然所生,而是有人栽上去的。”

“有人栽上去的?”徐琰显然很诧异,抬头看那两棵松树,都是离地数十丈,两侧也是平整的石壁,没有能着手攀援的地方。

那样高的悬崖,竟有人爬上去种了两棵松树?他兴味一起,不由看向沈妱。

沈妱便笑了笑,道:“这照影壁看着平整光滑,其实往近了瞧,也有许多罅隙石缝,可以长些野草乱藤。绝壁之上据说还长着极好的药材,因为太过险绝,没人敢去采摘,长得时间长了,便有人说那药有灵性,药性远超别处的药材。有一年,有位县令病重,寻常草药都不见效,那郎中就说,非得要照影壁上的千年药材,才能令他起死回生。这玉女峰里住着一些采药人,王爷想必也听说过,那县令不死心,就找上了采药人。”

“让人到这百丈绝壁上采药,这人的心也够黑。”徐琰低头看着旁边的沈妱,“然后呢?”

“然后有一对父女不幸被盯上了。做父亲的那时生了病,那县令便用他的性命威胁,逼迫女儿上绝壁去采药。殿下你瞧,”沈妱手指着上头,雾气缭绕之间依稀能看到瀑布之顶,“那姑娘就寻了极长的绳索,从顶上往下爬,去找药材。”

“她找到了?”

“找到了,只是当时山间风大,她采了药材后被悬在半空性命垂危。她性子老实,以为这药长了千百年有灵性,就暗暗祈祷许愿,说药材救人乃为正道,她虽摘了此药,过后必要在这里种回药草,好教此处生息繁衍。”

这故事与其他名胜中所流传的故事大同小异,是真是假都是难说,不过沈妱讲得认真,徐琰便也用心听着,还问道:“她平安回去了?”

“回去了,也把药材交给了那个县令。只是世上哪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灵药,她采来的药材生长时日太久,药性未必最佳,那县令虽喝了药,却半点用都没有。”

徐琰听到这里便嗤笑了一声道:“那人求药心切,居然也相信那郎中的无稽之谈。那个时候,郎中早就跑了吧?”

“是啊,郎中是怕县令迁怒他医术不精,才会编出那样的谎话来搪塞,把包袱扔给别人,他自己早就溜了。”沈妱也是不屑的冷哼,仰头就见徐琰指了指那壁上松树,遂续道:“郎中远走高飞,那县令的怒火全撒在了那对父女身上,捉了那病重的父亲,又逼着女儿再去绝壁上采药。”

“那姑娘为了救父亲的性命,不得不再上绝壁,因为念着上回的祈祷许愿,她重信重诺,便带了树苗上去,栽在石缝之间。只可惜她这回运气不好,大风刮过来,那绳索被乱石边沿蹭断,她便摔落下来,沉入潭底。”

“她栽的就是那两棵松树?”

“嗯,父女俩姓松。”

“那父亲呢?”

沈妱仰头看着徐琰,默了会儿才道:“殿下觉得,他还能从那县令手里讨回性命?”

被恶官盯上的人,能有几个讨得好下场呢?郑训之于薛万荣,不也是位卑力弱,毫无反抗之力吗?

那头徐琰被她问得一哽,转过念头来,不由暗笑自己入故事太深,竟会希望那做父亲的侥幸逃脱性命。他不由看向沈妱,就见她正看着那两棵松树,眼中有些不明的意味,仿佛感慨,又仿佛…

“殿下,郑先生的事情,还望您能相助。”沈妱的声音很低,细品起来有些楚楚无力的脆弱。

徐琰瞧着她的侧脸,有些心疼,半晌才道:“嗯。”

两人就这么站在潭边发呆,旁边秦愈瞧着沈妱的衣衫上已沾了不少水汽,便道:“潭边水冷,对身子不好,阿妱往后靠靠吧。”

一句话说得那俩人都回过神来,就听后头传来孟娴甜笑着的声音,“前头就是照影壁了,那上头的两棵松树特别有趣,薛姑娘你快来瞧瞧。”

孟娴那可是正经的深闺女儿,有些规矩上讲究的很,这回要不是为了陪薛凝,孟晋也不会容她这般出来玩耍。徐琰和秦愈跟沈妱独处时都不觉得有什么,听见那两位姑娘来了,都不约而同的踱步去别处,免得男女照面尴尬。

这头孟娴和薛凝已经在两位婆子的服侍下走了过来,孟娴瞧着沈妱已在这里,便笑道:“沈姑娘你脚程可真快,一会儿就没影儿了!”

沈妱转头笑道:“也是才到这里一小会儿罢了。”

三人便站在一处瞧那飞瀑深潭。

沈妱对这里的了解都来自于书籍,哪里比得上孟娴对这里的故事了如指掌,因为玉女峰的名气大,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像是有故事,孟娴平日也爱读书,说起这些来还能引经据典,倒正好跟沈妱腹中藏着的故事对上。

俩人说得兴高采烈,后头薛凝却有些心神不定。

她虽也应和几声,目光却是四处乱瞟,找寻刚才跟沈妱在一起、等她们到达后就失了踪影的秦愈。

不多会儿,果然见秦愈站在一处巨石之侧,那目光却是往这边投过来的,唇边噙着笑意,脸上一片怔忪痴迷之态,目光如同被黏住了,旁若无物。

薛凝姑娘家心思细腻,如何能想不到秦愈正瞧着的是谁?

再一看旁边沈妱浑然不觉,想起那些日的嫉恨幽愤,想想脸上这道还未痊愈的伤疤,心中越来越愤怒,终是控制不住的跨前半步,装作去听她俩谈话的样子,却将沈妱重重一撞。

沈妱哪里料得到薛凝居然还有这等坏心?那脚下的石头沾了水本就湿滑,如今毫无防备的被人猛推,哪里还能站得稳,不由惊呼一声,向下跌去。

旁边孟娴心肠倒好,下意识的就去抓住了沈妱的手腕,想把她拉回来。

然而姑娘家力道有限,孟娴非但没能拉回沈妱,反倒被她拽着同时跌落。

这巨石从后面攀爬时倒不算高,可临水的这一侧却是齐刷刷的断裂,约有两三丈的高度,下头全是乱石。两人跌落下去,沈妱脚先着地,只觉脚踝处一阵剧烈的疼痛,继而延伸至小腿,像是骨头碎了般痛得人麻木。

下面的石头更是湿滑,沈妱重伤剧痛之下那里还能稳住,痛哼一声后,沿着石面直接滑入水中。

孟娴比她还要运气差,跌落后伤了腿脚不说,身子滑倒时脑袋重重磕在后面的石头上,待入水时早已撞得昏迷了。

这下变故来得太突然,秦愈最先发觉,然而他毕竟站得远,待飞身赶过来时两人早已重伤入水。只见对面一个身影疾掠而至,一把揪住沈妱的衣服将她拖出水中,又道:“还有一个!”

秦愈虽担心沈妱伤情,却也不敢怠慢救人,忙飞身过去,依样将孟娴拖出水面。

底下的一众丫鬟婆子早已慌了神,七手八脚的围了过来。

这时候她们也顾不得客人了,只管围着孟娴呼天抢地,帮她吐水。

秦愈反倒被她们挤开,抬头一见徐琰正将沈妱抱在怀中,忙问道:“殿下,阿妱如何?”

“伤了腿骨。”徐琰扫了孟娴一眼,“快让人处理下那个,别愣着。”又吩咐随从把薛万荣等人叫过来,眼风扫过呆站在巨石上的薛凝时,已如利刃般锋锐。

不过这时候徐琰也没心情理会薛凝,见沈妱仓皇入睡时并未闭气,口鼻中呛了不少潭水,忙帮她吐水。而后也不管男女避忌,连忙查看她腿上伤处。

秦愈不敢违抗命令,见徐琰行事有法有度,没有他插手的地方,只好过去教那些人如何简单给孟娴处理。等那边手忙脚乱的伺候好时,这边徐琰也已经给沈妱处理完了。

余下众人赶过来见着这情形,脸上均是大骇。

孟晋虽是政客,但对这位女儿却是疼爱到了骨子里,也顾不得什么王爷学政了,扑过去一看孟娴的脸色,登时怒道:“都是死人吗!怎么掉进水里的!”

孟晋的后面,薛万荣紧随而至,见薛凝还脸色惨白的站在巨石上时,不由大惊。

这头徐琰将沈妱交在满面惊慌的沈平手里,便站起身来,厉声吩咐道:“捉了薛凝,回城!”

第20章 对峙

沈妱醒过来时,屋中只有甜香萦绕,脑子里有些迷糊。

周围安静得很,她发觉腿上明显不对劲,轻轻挪动时便觉有剧痛传来。她不由“嗳哟”一声,就听父亲沈平的声音传过来,“快别乱动。”

睁开眼,沈平憔悴的容颜就在榻边,而石楠也是两眼通红的趴在旁边,哑着嗓子小声道:“姑娘你可算是醒了。”

这间屋子很陌生,不像是他们下榻的客栈,倒像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客房,桌椅板凳,箱笼台柜一应俱全。外头断断续续的传来雨声,屋里光线显得昏暗,便点了数支烛台。

沈妱眯了眯眼,想起旧事——她们在照影壁旁边看瀑布…她和孟娴跌落巨石,重伤后淹入深潭…那一幕幕渐渐清晰起来,沈妱张口就道:“薛凝那个杀千刀的呢?”

女儿出口便骂,若是放在平时,沈平自然会教训,这时候却没心情管这个,只是问道:“还疼得厉害吗?”

“很厉害。”沈妱扁了扁嘴,“爹,我的腿好疼,是不是断了?”

“胡说什么,就是伤了骨头,郎中说将养三四个月就好了。”沈平一抬手,旁边石楠便端过一碗药来,轻声道:“姑娘你下半身别动,奴婢扶着你靠在软枕上,先喝点汤。”

沈妱苦着张脸,泪花在眼前打转儿。伤了骨头,卧床休养一个月,那能是小事儿吗?

小腿上的痛楚清晰传来,一想到后面的三四个月都要卧病在床,恐怕行动之间都得人搀扶着,她就觉得心里发苦,就连那加了蜂蜜的汤都冒出苦味儿来,一口口的像是在喝汤药。

旁边沈平叹了口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薛凝撞我下去的,绝对不能放过她!”沈妱直言,抬头看着沈平,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问道:“那位孟家姑娘呢?她为了救我,也被拖下去了,不知道伤得重不重?”

“她跌下去后伤了脑子,我早晨才去看了一趟,一直昏睡着不醒,泡了潭水后又发烧昏迷,这时候情形很不好。她就住在隔壁,石楠不时过去看着呢。”沈平叹息一声,“孟晋气得什么似的,说是如果孟娴醒不来,他就让薛凝抵命。”

“他也知道是薛凝做的了?”

“我们赶到的时候你俩都受伤了,也没人看见情形,不过端王殿下当场就让人捉了薛凝,不叫任何人靠近,那还不是明摆着的吗。薛万荣也没敢说什么,现在就等着你俩醒来。”

沈妱冷笑了一声,挥手叫石楠放下汤碗,道:“如今我醒来了,是不是就该请端王殿下做主了?”

“你这腿伤不能多动弹,要不要缓缓?”

“不用缓了!”沈妱断然,想到薛凝当时撞过来的情形时就心里发寒,道:“爹爹,这里应该有春凳吧?叫人把我抬过去,我倒是想问问薛凝,当时安的是什么心!”

沈平听过沈妱的叙述后也觉得薛凝这丫头心思太过狠毒,当下便道:“我去叫人来。”

过不多时,进来了四个抬着春凳的仆妇,小心翼翼的给沈妱换了能会客的衣裳,再把沈妱挪过到春凳,而后稳稳当当的把她抬往隔壁的房间。

徐琰、孟晋都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薛万荣则沉默着站在下首,见着沈妱的时候看了她一眼,隐隐有警告的意味。

可沈妱又怎会怕他?

当初薛万荣欺压郑训,后来他又害死了玄诚真人,沈妱对薛万荣虽算不上恨之入骨,却也是满腔的气怒愤恨了。这时候她腿上负伤,孟娴那里生死未卜,薛万荣却露出袒护薛凝的意思,叫人如何不气?

沈妱分毫不让的瞪了他一眼,眼神是少有的凌厉。

她的后面,薛凝也被两名仆妇带了进来,低垂着头站在门口,不发一语。

孟晋率先开口道:“既然各位都齐全了,我也不绕弯子。我女儿今日落水的事情实在蹊跷,沈姑娘既然醒了,能否把当时的情况说个清楚?”

“当然。”沈妱麻利的接下了话头,有端王殿下在场,她也不怕薛万荣回怎样,直截了当的将经过说了,又道:“孟姑娘是为了救我才落入水中,我心中十分感激,也觉得亏欠。当时那石头上虽说只有薛姑娘、孟姑娘和我,底下却站着不少人,未必没有别人看见。薛大人若是不信,尽可把当时在场的人叫来,慢慢查问。”

薛万荣阴沉着脸扫了沈妱一眼,便踱步到薛凝跟前,道:“此事当真?”

薛凝先前一直被端王下令看管,没有机会跟薛万荣独处,这会儿抬头瞄了他一眼,那脸上色惴惴不安的神色散了许多。

她迅速垂下头道:“我…我没有撞沈妱。那石头上有水汽,容易打滑,我…不过是凑过去听她们说故事,哪知道沈妱就滑下去了。”

沈妱冷笑了一声,“是吗!站在那石头上观景的人不计其数,怎么别人就能站得稳稳的,偏偏我就掉下去了?薛凝,咱们都不傻,那石头上虽有水气,却还没滑到让人站不稳的地步。各位要是不信,这就找个人去试试!”

薛凝往薛万荣背后挪了挪,抬起头怯怯的道:“谁知道是不是你故意掉下去的!”

她这话一说出来,薛万荣那脸色登时难看了不少。可惜薛凝低着头,并没看见这变化。

“薛大人。”一直没发话的徐琰忽然往前走了两步,看向薛万荣,“这就是你所说的教女有方?”

“殿下,当时咱们都不在场,既然沈姑娘和小女各执一词,”薛万荣明显有些沉不住气了,抱着一点侥幸的心思试探问道:“咱们还是等孟姑娘醒了再说吧?”

“若是孟姑娘一直不醒呢?”

“不会不醒的,只是呛了几口水而已,只要…”

还没等薛万荣说完呢,孟晋就几步跨到他跟前,厉声质问道:“什么叫只是呛了几口水?我女儿昏睡了一天都没醒,如今生死未卜,薛大人却说得这般轻松,要不要让令嫒也尝尝这滋味?”

他显然是生气极了,也顾不得薛万荣的官阶比他高,扬声道:“端王殿下当时为何下令捉了令嫒,薛大人难道不明白?当时在场的除了那些下人,还有端王殿下和秦公子,令嫒既然不肯承认,咱们就好好对质对质!”

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徐琰低头去喝茶,却不由一笑。

薛万荣却不死心,“当时那里就只有我女儿在场,毕竟摆不脱嫌疑,端王殿下捉了她也合情合理。”

他还抱着点侥幸的心理,尽量往别处开脱,又眼含祈求的看向徐琰,盼着徐琰能看在他是三品大员的份上袒护他些许。

可孟晋却分毫不让,直接转头问徐琰,“殿下是这个意思吗?”

“当然不是。”徐琰挑眉,声音平淡无奇,“薛凝将沈妱撞落巨石是本王亲眼所见,否则我为何要叫人捉她?”

他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顿时叫薛万荣父女俩脸色大变。

徐琰又偏头问后面的随从,“秦愈该回来了吧,叫他进来。”

孟娴昏迷后郎中便绞尽脑汁的开药方,因其中有一味药甚是难寻,秦愈便亲自带了人去采买。

过不多时,那随从请秦愈入内,徐琰也不废话,直接道:“本王一人之词薛大人也许不信,不妨再听听秦愈所见到的。”

他这么一说,薛万荣更是汗颜,连忙拱手告罪。

待秦愈说完了他当时所见的情形时,薛万荣已是汗如雨下——

沈妱醒后与秦愈并无丝毫接触,两人所陈述的事实却十分吻合,更何况有端王殿下亲眼见证,薛凝实在没有什么推脱的余地了。

若没有这两位看见,事情还好糊弄,可如今他俩都打定了主意不帮他…

薛万荣只好给自己找台阶下,立马换上赔罪的态度,拱手告罪不止,“是小女一时糊涂,我也都没想到她会糊涂至此,竟敢做出如此胆大妄为的事,差点被她欺瞒。沈姑娘和孟姑娘这里,我必定找最好的郎中来照看,必不叫两位姑娘受委屈,回去后也会好好教导小女,还请孟兄沈兄见谅。”

“郎中自然要请。”徐琰挑眉看向薛万荣,“不过令嫒蓄意谋害,这罪名也是不轻吧?”

一句话提醒了孟晋,立时就冷声道:“薛大人往后要如何教导令嫒,那是你的家事,与我无关。不过这次令嫒害得沈姑娘重伤,我女儿生死未卜,难道薛大人就一句道歉了事?”

薛万荣面上的尴尬更甚。

其实要真对簿公堂,薛万荣并不怕蓄意谋害这等罪名,毕竟沈妱只是伤了腿,孟娴也只昏迷,而非溺毙。

可若真是如此,那薛家的颜面还如何保全?

到时候不止是他丢人,薛凝的下半辈子都得受影响。

薛万荣觉得有些头疼,对着咄咄逼人的孟晋,也不敢摆架子,反倒放低了姿态,“这事确实是小女不对,孟兄觉得该如何解决?”忽然想起还有个最让人头疼的沈妱,就又转向沈平,“沈兄也请明言。”

沈平虽然一直未则声,却也是满脸怒气,闻言看向沈妱。

沈妱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好半天,她的目光刀刃般落在薛凝身上,毫不犹豫的道“孟姑娘昏睡在床,身上也负了重伤,必然吃了不少苦头。这苦头自然没法如数叫薛姑娘尝尝了,我想着,薛姑娘既然诚心要赔罪,不如就留下来侍奉汤药、打理起居,一直到孟姑娘痊愈?”

比起刚才孟晋的咄咄逼人,这句话可算是不温不火了。可是——

侍奉汤药、打理起居是什么意思?

让薛凝留在孟家,等待她的会是什么?而且沈妱有端王撑腰,这打理起居的背后,谁知道会是怎样的刁难?

薛万荣神色大变,就连一直垂头不语的薛凝都霍然抬起头来。

第21章 折辱

沈妱这话一出口,不止薛万荣神色大变,就连一直垂头不语的薛凝都霍然抬起头来。

侍奉汤药、打理起居,那可都是丫鬟们做的事情!薛凝打小就是金尊玉贵的官家千金,向来都只有被人伺候的份,哪里能曲意伺候别人?沈妱这样说,无异于是要把薛凝当成丫鬟来使唤,这可是奇耻大辱!

“不行!”薛凝脱口而出,“我不愿意!”

“这可是最轻的了。”沈妱摊手,冷笑着瞧她,“要不然,趁着咱们都闲着,再往玉女峰去一趟,叫薛姑娘也从那里跌下去,到潭水里泡泡?也不用多严重,把我和孟姑娘所受的苦都尝尝也就是了。”

那怎么行!薛凝死命的忍住了摇头的冲动。

她清晰的记得当时沈妱她们被捞上来时候的样子,两人浑身湿透,脸色都青了,孟娴那里更是嘴唇青紫,仆人们折腾了半天都没动静,像是死了一样。

更何况,摔断了腿,那得多疼?

薛凝绝没有胆子去尝试!

她求助一样的揪紧了薛万荣的衣襟,脚步不受控制的挪动,想躲到他的身后。薛万荣面色虽没变,那拳头却是越捏越紧,也不知是在权衡还是在忍耐。

对面孟晋可没什么耐性,见得如此,便冷声道:“既是如此,明日咱们就在公堂上裁决吧!”

“孟兄别恼!”薛万荣立时出口制止,瞧了薛凝一眼,心中主意一定,便道:“这回的事情确实是我教女无方,孟姑娘昏迷不醒,我心中也是愧疚。小女的性情确实骄纵了些,不如就依了沈姑娘的意思,教她在这里好生照顾孟姑娘,一则是赔礼致歉,再则,也磨磨她的性子。”

“还有沈姑娘。”徐琰在旁边冷声道。

薛万荣便道:“当然当然,理该如此。”

他的手掌搭在薛凝的肩上,看起来是安抚的姿势,然而只有薛凝知道那只手上用了多重的力量。她的肩头被薛万荣捏得生疼,那是警告的意思,叫她不许轻举妄动,薛凝哪怕心里有千百个不愿意,这个时候却是半个字都不敢吐出口了,只是苍白着脸站在那里,牙关紧咬。

这件事就此议定。

因从玉女峰回来时赶路赶得急,途中先到了孟家的府邸,因此沈妱也暂时被留在孟家养伤。这会儿既然尘埃落定,孟晋便把薛凝扣在了孟家,又因沈妱新伤,急切间不能搬动,便邀她先在孟家养伤,等过伤口好些了再走。

沈平也怕女儿腿伤被影响,便将孟晋谢过,留下石楠贴身照顾沈妱。

孟晋以前也曾听说过沈平的名声,这几天接触下来,对他也甚是欣赏,便专门在外院开辟了客房请沈平移居过来,好就近照顾女儿。

至于薛万荣,孟晋却是连半点客气挽留的话都没有。

薛万荣没办法,只好跟着徐琰回客栈去。

这头沈妱等众人散去,这才觉得腿上隐隐又痛了起来。她向来体质敏感,忍受不得疼痛,先前因为有满腔怒火,暂时忘了腿伤,这时候心神一松,不由“嗳哟”一声,连忙叫人抬她回去,又吩咐石楠去瞧瞧孟娴那边的情形。

不多会儿石楠回来,说是孟娴还在昏睡,叫沈妱很是歉疚。

这歉疚很快就转化成了怒气,沈妱也不客气,便吩咐石楠把薛凝叫进来。

薛凝进来的时候依旧有些神不守舍,见着沈妱的时候,那眼里的怒恨却是藏都藏不住的。

沈妱也不会心软,冷然盯着她,吩咐道:“倒水。”

薛凝愕然抬头,没想到沈妱居然真的敢指使她,下意识的就道:“沈妱你竟敢!”

沈妱却是冷声一笑道:“打理起居还得伺候穿衣吃饭、盥洗沐浴,倒个茶水就不乐意了?”

薛凝站在那里动都没动,鼻中重重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这反应当然很正常。薛凝是三品大员的千金,在这武川省的姑娘里头也是排得上号的,自小被人捧着骄纵惯了,心气儿高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如今陡然要叫她听人摆布去伺候人,对方还是她一向都瞧不上眼的沈妱,薛凝怎会乐意?

她能强忍着没破口大骂出来,已经算是很能忍耐了。

沈妱也不急,甚至靠着软枕闲谈起来,“薛凝,既然端王殿下裁决已定,薛大人也没有异议,这端茶递水照顾病人的事情你是做定了。谁叫你脑子发热做出那种蠢事呢,搬石砸脚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你要不是诚心致歉,咱们这就把孟大人请过来,要上公堂还是怎样,你自己来定,没人逼你。”

“沈妱!”薛凝羞怒交加,强忍着委屈,那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打起转儿来。

她如何能不明白沈妱想要折辱她的打算?可当时薛万荣的态度那样明显,叫她忍辱负重,息事宁人,免得丢了薛家的脸面,也或许是免得坏了端王殿下对他的印象,更甚者,免得别人拿这件事做话柄,弹劾他一个治家不严,放任家人欺辱民女的罪名。

说到底,在这件事情上薛万荣已经放弃了她,任由她独自留在这里受人欺凌,好教沈家和孟家消了怒火。

可明白是一回事,要接受却是另外一回事。

薛凝心里矛盾之极,想要抛开一切顾忌,立时跑回客栈去找薛万荣,可薛万荣会庇护她吗?薛凝悲哀的发现,按照她父亲的性子,到时候必然会把她捉回来,那羞辱只会变本加厉。可如果不去找薛万荣,她又能去哪里呢?

这些年顺风顺水、养尊处优,她所依靠的只不过家世地位,没有了父亲的庇护,她只会流落街头!

屋外的雨还没停,时断时续的下着,时间久了,像是能洗去人心里的喧嚣。

雨声时急时缓,偶尔被风吹得打在芭蕉叶上时噼啪作响,平白叫人惊惧,偶尔却又有短暂的停歇,却叫人心里没底。

那天色愈发昏暗起来,叫人心头又郁又闷。

薛凝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站到腿脚都快要麻木的时候,终于抬起头来。她的脸上已满是泪痕,嘴唇因为被用力咬了半天,有一处都破皮了,渗出血的甜腥味。

她抬手抹去脸上的泪,转身往桌边走去,腿脚像是灌了铅,沉重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