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圆达法师双手合十:“师侄说笑了,若师侄已将印章奉还,贫僧又怎么会再向师侄讨要?还请师侄莫要玩笑,赶紧将印章还给我寺。”
他这般笃定,薛锦棠一时倒不好说什么,只认真回忆着当天的情况。
“贫僧事务繁忙,请师侄自行离去吧。”
薛锦棠知道这事一时半刻解决不了,便不再争执起身离开。
慧明送薛锦棠出去,好几次都欲言又止。
走出主持院之后,薛锦棠停下来,神色严肃问他:“师兄,你实话告诉我,那印章到底在不在主持法师那里?”
慧明愧疚地点头:“是在师父那里。”
师父今天这样说,分明是打定了主意不想帮小师妹。可是不捐粮的话,燕王世子必定不会替小师妹治病。
慧明目中也带了淡淡的焦急,只希望能立刻想出不违背师父又能帮到薛锦棠的两全之法。
薛锦棠气结!
果然不是她记忆出错,而是主持和尚耍赖不想帮她。
“师兄请留步吧。”
她想一个人去找郑执,顺便好好捋一捋思路。
慧明见她忧愁,心头发苦,默念佛偈,目送她离去。
此时已快到中午,寺庙中有许多上香的善男信女,薛锦棠边走边想,突然听到有人说:“北潭拓、南鸡鸣,金陵鸡鸣寺我不知去过多少回,今天总算是来到潭拓寺了。”
那人说一口流利的金陵官话,很显然是从金陵来的。
乍然听到乡音,薛锦棠只觉得熟悉,忍不住停下脚步听他们说话。
那说金陵官话的年轻男子用十分向往的语气说:“都说潭拓寺有大佛流泪的奇观,不知我们此行能否遇见。”
“那可不行。”同行的年长男子忙道:“大佛流泪只在灾乱之年,佛祖不忍见百姓离苦才流泪不止。如今国泰民安,我们都盼着大佛永远都不要流泪才好呢。”
“是在下唐突。”金陵男子讪讪道:“我们去大雄宝殿参拜一番吧。”
他们快步离去了,薛锦棠却突然舒展眉头,神采飞扬地去找郑执:“走,我们去燕王府。”
她想到让潭拓寺捐粮的办法了。只是她一个人办不成这件事情,还需要燕王世子赵见深帮忙才行。
24.服侍
潭拓寺有两宝,一是高僧圆融,他不仅精通佛法、医术高超,还擅长相术,写了一手爽爽有神的楷书。第二宝是大雄宝殿的大佛像。佛祖雕像各寺庙都有,可潭拓寺的这个大佛像会流泪。
大佛第一次流泪还是在前朝己亥年,当年八月赤巾军起义,九月内乱四起,民不聊生,大佛怜悯众生,十月初八这日流泪不止,数日不歇。赤巾军首领被感化,自觉罪孽深重,放下屠刀,剃度为僧。
后来每有战乱、瘟疫、地动等天灾人祸时,大佛都会因为慈悲而落泪。大齐人人都知道潭拓寺大佛有灵,因此香火鼎盛、名扬四海。
当今正昌帝的元后在去世之前还亲自到潭拓寺礼佛,乞求佛祖保佑正昌帝万寿无疆、太子身体康泰、大齐国泰民安,还带来了正昌帝御笔所题的匾额。
所以,潭拓寺在燕京十分有地位,哪怕是燕王世子赵见深也不能对潭拓寺用强。
薛锦棠在去潭拓寺之前就知道这件事情棘手,但是她没有想到主持圆达竟然会这么无赖。本来以为希望渺茫,却不料山穷水尽之时,几个香客的随口之言给她提供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潭拓寺引以为傲的流泪大佛并不是佛祖慈悲,而是内有机关。之前大佛内机关损毁,师父进去修缮的时候将她也带进去了。
如果她能以这个秘密为要挟,何愁圆达主持不捐粮呢?虽然这做法有些卑鄙,但也是圆达主持耍赖在先,她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明天又是十月初八日,潭拓寺里的和尚与信众会跪在大雄宝殿诵经膜拜,乞求佛祖保佑无灾无祸,万物安泰。
如果要威胁圆达主持,明天就是最好的时机。
只是那大佛的外面有锁,内有机关能手打制的机关,一般的工匠根本无法破解。燕王世子赵见深为改造武器收拢了不少能工巧匠,这事还是要向燕王世子求助。
周嬷嬷领着薛锦棠进了燕王府。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书房也还是那个书房,薛锦棠没见到赵见深,只见到了一个四十多岁、面白无须、十分儒雅的男子。
薛锦棠看他像太监,只是他跟寻常太监又不一样,身上有一种青衫文士温秀气度。
周嬷嬷笑容满面、客气又恭敬地给那个男子行礼:“见过范首领”
薛锦棠暗暗点头,原来她猜得没错,这位的确是个太监,而且还是赵见深身边第一首领太监范全。
范全说:“殿下在演武厅练武,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能结束,请薛小姐稍等。”
范全说完,又叫了小太监给演武厅那边送一套衣服过去。想来是供赵见深练武后沐浴更换。
薛锦棠安心等着,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听到门外响起了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接着是小太监叫着殿下问安的声音,她赶紧站起来,抬头朝门口看去,这一看,让她愣了一下。
赵见深正大踏步而来,他赤着的上身还在滴汗,小麦色精壮的身躯、宽阔厚实肩膀因为汗水的湿润带着晶亮的光。下身轻薄的中裤几乎湿透,紧紧地包裹着他两条大腿…
她只看了一眼就赶紧闭上了双目,低下头行礼:“民女见过殿下。”
赵见深撇了薛锦棠一眼。
薛锦棠是个十分有心计的女子,前世她将楚王世子迷得团团转,哭着求父皇给他赐婚,以女官之身成为楚王世子的未婚妻。
可惜她汲汲营营,贪心不足,又搭上了当时皇储的热门人选安王,在安王的指使下设计陷害他。
当时他离太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遥,薛锦棠设计迷晕了他,被安王与几位内阁大臣撞破,她就哭着喊着说他强占了她。
楚王世子跪在大殿上求父皇替他做主,强占弟妇、寡廉鲜耻的罪名落在他的身上,他被罚在府中思过,不仅一个月后的立储大典被取消,父皇还剥夺了他的太子之位。
他一直以为陷害他的人是安王,后来却查到线索发现除了安王还有其他人。当时广东铲平王叛乱,他前去镇压,就将此事暂且放下,本打算回来之后再细细查探,不料他被人暗算,命丧广东。
前世的仇他要一一讨回来,薛锦棠是他仇人之一,他自然不会放过。可相较于弄死薛锦棠,最重要的是要查到薛锦棠的幕后主使。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主动送上了门,更没想到这次竟然撞上了他没穿衣服的时候。
看她的反应,跟普通的小姑娘没有什么区别。
难道薛锦棠这个时候还没有被人收买?
赵见深不动声色地问:“你又来做什么?”
他说着,人已经走进了书房,转到屏风另一边,接着薛锦棠就听到哗哗的水声。
薛锦棠微微松了一口气,她本来担心赵见深会因为走光而恼羞成怒,现在看来是她多虑了。
“殿下,民女想跟你借个人。”薛锦棠简明扼要地把自己的目的说了。
屏风那边就传来赵见深冷笑的声音:“你事情没办成,竟然还敢来跟我要人?”
他身上本就有一股冷峻如刀的气势,不说话就能让人很害怕,这般冷笑动怒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薛锦棠强逼着自己忽略脊背上冒出的凉意,沉着道:“若能得一巧匠,剩下的一半粮饷很快就有了。”
赵见深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看她分明心中惧怕,却不愿意退缩,忍不住眯了眯双眼。
她胆子很大。
“我的人不是白给的。”赵见深道:“你需要为我做事来换。”
薛锦棠无语,我来要人还不是为了给你办事?
但是她只敢腹诽,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不知殿下有何吩咐?民女自然照办无误。”
“哦?”赵见深哂然一笑:“过来给给本世子更衣。”
薛锦棠她脑中一白,有些不敢相信。看看左右,见屋中除了她再无旁人,这才确定赵见深是在跟她说话。
她是户部尚书家的小姐,薛计相最疼爱的外孙女,是大家闺秀、名门淑媛,一向是旁人服侍她更衣穿鞋,从没有她服侍别人的时候。
可是现在,赵见深却要她服侍他穿衣。她花了好一会才接受这个事实。
现在她不是官宦千金了,她不过是个小小商户之女。在赵见深这样的天之骄子看来,她地位卑贱,如同草芥,甚至连王府里的丫鬟都比不上。
认真论起来,王府里有头有脸的丫鬟,以后都要被主子指婚做官太太的,她一个商户女,还真不一定比王府丫鬟嫁的好。
在赵见深眼里,别说是她了,便是北平府的地方官还不是跟个奴婢一样任由他使唤?
薛锦棠说服了自己,就拿起架子上的一件中衣,神色从容地走到赵见深身边:“请殿下抬一下胳膊。”
赵见深寒潭般的双眸比刚才更幽深了。
她果然不是寻常的小姑娘。刚才见他还觉得害羞,才短短一小会的时间就克服了障碍平静如常。只是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熏香,这般清甜馥郁。赵见深吸了一口气,细细辨别,发现自己竟无法分辨这熏香的成分。
这让他心头一凛。他因为身体原因,重生之后就拜访了一位不出世的神医学习医术,一般的草药根本瞒不过他,现在他无法分辨,薛锦棠所用的极有可能是海外传来的药物。
前世,他就是被薛锦棠的熏香放倒的。要想办法弄清楚她身上的香料的配方才行。
薛锦棠根本不知赵见深在想什么,这是她第一次替别人穿衣服,虽然不至于手忙脚乱,但是也费了不少的时间。等衣服穿好,她额上也细细密密沁出了一层汗。
而此时她身上的香味越发浓郁,赵见深闻了,只觉这香味甜而不腻,清而不媚,让人格外舒适,闻了还想闻。此时那味道突然淡了,赵见深竟忍不住用力吸了几下。原来是薛锦棠给他穿好了衣服,退开了一些距离。
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追随她、想要一直沉溺在那香味里的冲动。他身子一震,忙止住自己的脚步。这味道太霸道了,让他都失态了。
赵见深心里生出几许懊恼,去看薛锦棠时,她神色还是从从容容的,依然低着头,乌鸦鸦的头发洁白的额头,这么胖,却一点也不丑陋。
她垂在身侧的手柔白肉呼呼,指甲粉嫩泛着光泽。
她是如此的平静,赵见深突然生出一股无明的怒火。
他转身走到大案边,随意从笔架上选了一只笔,声音比从前又沙哑了几分:“磨墨。”
薛锦棠暗暗攥了攥手,低声应“是”,走到他身侧磨起墨来。
她外祖父擅长丹青书法,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她就坐在外祖父的案头玩耍,大了一些就帮外祖父磨墨。她性格好动,但是磨墨的时候却非常有耐心,她很喜欢磨墨,觉得这样细细研磨能让人心生欢喜。
可是现在,她心里没有丝毫的欢喜,只有忐忑与羞辱,这种看人眼色、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是她从未体会过的。虽然都是逼迫,跟薛家给她的不一样,面对薛家她敢反抗,敢设计,可是面对赵见深,她不敢。因为他们力量悬殊太大,他一根手指头都能碾死她。
她明明不喜欢被他这样使唤,却不得不去做,还必须装出甘之如饴的模样来。
“斟茶。”赵见深头也不抬,只奋笔疾书,不知在写些什么。
“是。”薛锦棠倒了茶,放在赵见深手边,就退到一旁,垂手侍立。
赵见深“嗯”了一声,语气中终于带了几分满意:“你很听话,我很喜欢。”
这一句话带着羞辱,将薛锦棠之前的心理建设全部打翻。到了此时她也看清楚了赵见深的意图,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羞辱她。
她应该转身就走,立刻就走,再不受这羞辱。可是她不能,她要是走了,或许这一辈子都要老死薛家内宅,此生复仇无望。
她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翻腾的怒火与屈辱压下,用尽可能柔顺的声音说:“民女不胜荣幸。”
赵见深突然停下笔,目光灼灼地与她对视。
薛锦棠也在此时看清楚他飞扬的丹凤眼里两只瞳仁又黑又深,目中意味莫名。她来不及细细品味那目光中的意思,赵见深复又低下头去,继续书写。
“你坐吧。”
此时已经过了中午,眼看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薛锦棠心里是十分焦急的。明天就是十月初八,她要赶回到潭拓寺,还要开锁打开机关,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心里着急,她却不敢催促,因为赵见深太可恶了,她越着急,他就会变本加厉地刁难她。
又过了不知多久,赵见深终于停下笔来,起身站了起来:“你很会服侍人。”
薛锦棠受辱到了极致,反而淡然了下来,既然决定要伏低做小,那就做个透彻。
“谢殿下夸奖。”
她声音淡淡的,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模样。
赵见深眸中的打量更深了。
“范全。”他声音不高,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却摩挲着人的骨膜,让人不容忽视:“备车,去潭拓寺。”
薛锦棠心头一跳,一股喜悦涌上心头,不过她的喜悦只放在心里,脸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多谢殿下。”
第一次跟赵见深交锋,她被他看穿了,所以她只能被动挨打。以后,不可以这样了。哪怕再害怕也不能流露出来。双方博弈,让对手看清楚你的意图,这是大忌。
赵见深走出门,眉头紧锁,这女子才十四,尚未及笄的小姑娘,不仅有来历不明的奇香,性子还这般淡定从容,她不简单,很不简单。
25.功成
薛锦棠走出门,见范全已经在侧门外等候了,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六匹骏马。
她没有多想,手脚并用朝马车爬,只是这马车比她之前坐的那一辆高了许多,也没放踩脚登,她朝上一扑,抬起腿脚够了半天也没能够上去。
你见过肉丸子打滚吗?
薛锦棠此刻大抵就是这样的。她废了很大的劲才终于把一条腿搭上马车,只要再用点力气就能爬上去了。
“呵呵。”
身后传来低沉沙哑冷冷的笑声,惊得薛锦棠手一松,跌坐在地上。
赵见深眸色深沉,带了几许玩味:“薛小姐不仅聪慧,身手也是极好的。”
薛锦棠快要气炸了。
赵见深绝对是故意的,他故意要羞辱她。
“殿下谬赞了,民女受之有愧。”
薛锦棠神色如常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头看看左右,见十步开外的地方有一块石头,走过来搬过来垫在脚下爬上了马车。
帘子一放下她的脸色就冷了下来,她知道燕王世子赵见深冷酷无情,不按常理出牌,却不知道他竟然如此不可捉摸,让人完全不能知道他的打算,更无从防备。
如果事情成了,他给她治病,像今天这样的事情,恐怕还有很多。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忍得住。
薛锦棠闭上双目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天潢贵胄视人命如儿戏,他杀个人都不眨眼,这般捉弄她又算得了什么呢。
“唰”地一下,帘子被掀开,薛锦棠立刻睁开眼睛,见赵见深半边身子已经进入了车内。
她有些不解,赵见深难道不应该骑马的吗?
赵见深已经进来坐下,看了她一眼道:“这不是你该坐的地方。”
薛锦棠这才注意到车内的软毯上还有一个蒲团,她起身跪坐在蒲团上。
车里十分安静,除了外面的马蹄声、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再没有其他声音。
赵见深闭上双目,暗暗吐纳。
他只安排了一辆车,是想要羞辱试探薛锦棠,却忘记了她身上的奇香。
现在两人窝在马车内,甜香浮动,令人沉迷。
他睁开眼睛打量薛锦棠,见她发如青丝,皮肤雪白,粉嘟嘟的红唇似花瓣一般。这样胖的人,竟然一点都不丑,反而像瓷娃娃一般,有着寻常少女所没有憨态可掬。
他垂下眼皮冷笑,看来,她前世能将楚王世子迷的三荤六素,也不光光是楚王世子心性不坚定的缘故。
薛锦棠的确有迷惑人的资本。
他闭上双目不去看她,丝丝缕缕的香味却由鼻入侵,撩拨着他的心神。
赵见深拨开帘子,对外吩咐:“加快车程。”
他声音并没有多大,众人却奉为圣旨,马车立刻快速跑起来。
薛锦棠从他平静的语气里听出一丝不耐烦,她立刻心弦紧绷,恨不能马上就能抵达潭拓寺,逃离与他共处一室的恐慌。
马车终于抵达,薛锦棠跪着不动,等赵见深下了马车,她才拍了拍跪麻的双腿,艰难地爬下了马车。
赵见深身穿天青色棉布袍,头戴竹簪,负手站在山门前。明明他装扮与时下家境富裕的男子一样,可身上的气度却掩不住,来往有很多人都打量他,又不敢正面打量,只一面偷偷地看,一面离他远远的。
赵见深则旁若无人,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出现给旁人带来了多大的不安。
薛锦棠想了想,决定去问范全:“不知哪位是大匠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