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明僧人见薛锦棠脸色发白,柔声致歉:“是师兄不好,忘记告诉你了。不用怕,没事的。”

他掏出素面麻布帕子递给薛锦棠。

薛锦棠本想把刚才的事情告诉师兄,想想又怕给慧明师兄惹麻烦,只接了帕子一边擦汗一边轻轻摇头:“我没事。”

薛锦棠决定将事情压在心底,过段时间看看再说。

郑执听慧明僧人说薛锦棠走丢了,急得团团转。此刻见薛锦棠出来了,转忧为喜,三步两步走到薛锦棠身边,一把牵了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她:“怎么样?没事吧?”

慧明僧人视线落在郑执与薛锦棠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上,目光定了定,无声垂眸。

出门的时候薛锦棠说一个时辰就能回去,现在几乎快两个时辰了,郑执会着急上火,一时做出从前照顾她的举动也很正常。

薛锦棠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带了歉意说:“是我乱走迷了路,让你久等了。家里舅母该着急了,我们快回去吧。”

“不要紧。”郑执声音比刚才松了很多:“时间还早,我们来得及。”

“师兄,我走了。”薛锦棠双手合十,像从前那般给慧明僧人行了个道别礼:“如果有师父他老人家的消息,你记得告诉我一声。”

“阿弥陀佛。”

慧明僧人目送她离去,双眸慈悲一如既往。

他们按原路返回,因为之前走过一遍,大部分路障被清理了,回程格外的快。

爬上墙头,顺着槐树进了院子,穿过草丛,小满正六神无主地张望。

“少爷,表小姐,你们可算是回来了。”小满一脑门子汗,手足无措道:“王妈妈来了半天,在院子里堵着呢。太太拦着,一开始还能好好说话,这会子已经吵翻了天了。”

郑执脸色微落,抿紧了嘴角,看了薛锦棠一眼。

薛锦棠目光也是一沉,她没看郑执,只是问小满:“王石斛家的是自己来的,还是跟薛锦莹一起来的?”

“是一起来的,就是三小姐一直说要见您。”小满急得快哭了:“少爷,这该怎么办?”

薛锦棠也望向郑执,毕竟他信誓旦旦保证说王石斛家的一定不会发现,还为薛锦莹冲了她两句。

现在郑执该如何解释?

“是我要带你出来的。”郑执看着她说:“是我见你被关了两年想带你出来走走看看,是我鼓动的你,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走吧,我带你回去。”

薛锦棠心头一动,她没想到郑执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这样的稳妥能承担,或许这就是那个小姑娘深深爱慕他的原因吧。

“不用如此。”薛锦棠微微一笑,菱形的嘴角上扬,露出几颗洁白如贝的牙齿:“我屋子里有一扇窗户,我们爬窗户回去好了。”

郑执眸光闪动,心底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

薛锦棠以为他不信,在前面带路:“走吧,你看了就知道了。”

郑执跟上去,随薛锦棠来到她院子后面,果然有一扇窗户。薛锦棠走到窗户边,高高举起手,三长两短敲窗棂,窗户就打开,露出杏红带着欣喜的脸:“小姐,你终于回来了,快些进来,舅太太跟王妈妈吵得正厉害。”

杏红说着,从里面抛出一个绳梯:“绑好了,小姐上来吧。”

郑执目光诧异。

薛锦棠竟然还准备了绳梯,她是不是早就猜到王石斛家的会过来?或者说她对他也不甚信任?

所以,她留了一手,并未把有绳梯的事情告诉他,就像那棵倾倒的树,如果今天他没有带她出去,他是不是根本无从知道。

或许薛锦棠是想告诉他的吧,在今天他们出去的路上,薛锦棠主动提起今天行程的保密事宜,是他心存偏见语气不善地打断了她。

如果他当初不那么着急地替莹表妹辩解,而是静静地听她把话说完再开口,薛锦棠是不是就会剖开心迹把她的打算告诉他了呢?

郑执神色复杂,现在的薛锦棠让他看不清、琢磨不透,让他心慌。

薛锦棠一门心思都在绳梯上。

她熟练地挽起裙摆,拽了拽绳子确定稳妥之后,开始攀爬而上。

窗户不过一人高,对于一般人来说很轻松的事情,薛锦棠却要费很大的力气。

她的手紧紧抓着绳子,抿紧了嘴朝上攀爬。

绳梯晃晃悠悠,她也跟着晃晃悠悠,薛锦棠心里懊恼。

她真是高估了自己,她知道自己现在胖了,不能像从前那般手脚灵活,可没想到会臂力与掌握平衡的能力差到这步田地。

薛锦棠深深吸了一口气,两手用力,颤巍巍地抬起脚打算朝上走一步,不料绳子一抖,她脚下踩空,整个人朝下坠去。

糟糕!

薛锦棠心里暗呼倒霉,除了害怕,更多的是焦急。她摔着了不要紧,若是王石斛家的跟薛锦莹先她一步抵达房间,那她以后想出来不异于登天,舅母也会受到牵连。

可是她想象的摔倒并没有出现,有什么东西垫在了她的脚下,结实而柔软,与此同时有一双大手抱住了她的脚腕,让她安然无恙地站稳了。

薛锦棠低头,见郑执正抬头看着她,胸脯高高挺起,为她垫脚。

薛锦棠吓了一大跳,赶紧踩回到绳梯上,语气急切:“你怎么样?有没有踩伤你?”

她又胖又重,刚才又是直接下落,那样重重地踏在郑执胸口,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低着头,与郑执面对面,郑执清楚地看到她脸色发白,听着她紧张地问询,郑执心头竟不受控制地生出几许温暖。

“没事。”他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刚才我用手接了一下,并没有直接踩到胸口。”

薛锦棠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这就进去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说完她继续朝上爬,并没有注意到郑执两只手抓着绳梯给她固定平衡。

她笨拙地朝上爬,肉肉的身体悬在半空,郑执看着就觉得她像秋天的苹果,熟透了,圆润肥美地挂在枝头,却颤巍巍随时都会掉下来摔在地上。

她自己不觉得,他看着却胆战心惊的。

郑执没办法视若无睹,只能松开绳子,两只手托着薛锦棠的脚,让她踩着他的肩膀:“站稳扶好。”

话音一落,薛锦棠已经稳稳当当坐在窗沿上了。

此时门口的争吵声也清楚无误地传进了薛锦棠的耳中。

“王妈妈,我敬你是亲家老太太院子里的人,可你也不能欺人太甚,这般污蔑锦棠。她再不受宠,那也是薛家的小姐。”

“舅太太误会了,三小姐的丫鬟荷叶说亲眼看到四小姐离开了,她找到我,我难道能袖手旁观不成?”王石斛家的倒是很镇定,有理有据道:“再说了,我也有几天没见到四小姐了,是该给她请个安。”

舅母气急败坏:“请安就不必了…”

本来王石斛家的不信,可郑太太这般阻拦,必定有问题。老太太那边还没有话传来,别院这边绝不能出意外,若是四小姐真的跑出去了,她可承担不了这个后果。

“舅太太,我这次来必须要见四小姐一面的,请您给个方便,别让我为难。”

“舅母。”薛锦莹担忧道:“荷叶绝不会胡说八道,必然是锦棠妹妹出去了,她身上的病一时好一时坏的,万一她犯了痴症,被人哄骗了该如何是好?您还是让我们进去看看,这样大家也放心,王妈妈也好在祖母面前交差。”

薛锦棠低声吩咐杏红:“快到门口去。”

她出门的时候跟舅母约定好了,若是杏红出来了,就证明她已经平安抵达了。

郑太太见杏红出来,心头大定,脸上的怒意却丝毫没减少,反而带了几分慌张:“什么怕锦棠被人哄骗了,分明是薛锦莹你栽赃陷害。你要进去见锦棠,我不拦着,但丑话说在前头,若是锦棠没出去,好好的在屋里,你必须要下跪给锦棠道歉。”

说着,她闪开一步,道:“只要你愿意下跪,那你就进去吧。”

王石斛家的用眼神询问薛锦莹。

薛锦莹踟蹰,难道薛锦棠没出去?故意挖了个坑给她跳?

不,不会,一定是郑太太见拦不住了,故意吓唬她的。

别看郑太太人闪开了,她放在门上的手可是抓得死死的,显然是赌一把呢。

“若是我冤枉了锦棠妹妹,不消舅母说我也要赔礼道歉的。”

她抬脚就要进屋,郑太太一把拦住:“慢着,不光你要下跪,王妈妈也要下跪道歉。”

王石斛家的脸色一变。

她可是老太太面前的第一人,莫说是底下的小辈了,便是在老太太面前,她也很多年没有下过跪了。

为了这么一件事,赔上自己几辈子的脸面,不值。

王石斛家的本能就想后退,薛锦莹却微微一笑:“舅母,锦棠是不是真的不在?你这样三番两次的阻拦,实在是让人不能不怀疑。”

薛锦莹说:“若是锦棠妹妹好好的在家里,我替王妈妈给锦棠下跪磕头,这样总行了吧?”

王石斛家的此刻也反应过来了,郑太太这样极力阻拦,分明是薛锦棠不在家的缘故。

这还了得!

若薛锦棠真跑出去了,薛锦莹来报信她却没有及时处理,老太太知道了她丢的可不仅仅是脸面了。

“不必了,若我真的冤枉了四小姐,自然该赔礼道歉。”王石斛家的脸色发紧,声音紧绷:“舅太太,请让我们进去看看四小姐吧。”

郑太太做出懊恼后悔的样子来,薛锦莹脸上的笑容就更深了几分,几人快步进了薛锦棠的卧房。

床榻上只有一床被子,被子下盖的东西薄薄的,根本不像是薛锦棠那个庞然大物的样子。

王石斛家的一个箭步冲到床边抖了抖被子,两个撒花引枕骨碌碌滚下床来,王石斛假的指着空空如也的床榻,震惊万分地质问:“舅太太,这是怎么回事?”

猜到薛锦棠不在是一回事,可亲眼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她该怎么跟老太太交代?

郑太太目瞪口呆:“这…这怎么可能?”

“舅母!”薛锦莹笑眯眯道:“锦棠妹妹呢?她怎么不在?莫不是跟我们开玩笑藏起来了?”

“哈哈。”

一个清脆娇软的笑声从衣柜的夹角处传了出来:“生我者母亲,知我者三姐姐也。”

薛锦莹如遭雷击,霍然把身子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薛锦棠笑着走了出来,眼睛亮亮的略带促狭又不失端庄大方:“怎么样,有没有吓你们一跳?”

13.愿者

何止是吓了一跳,简直是吓了一大跳。

薛锦莹身体僵硬,眼睛瞪大了如见鬼一般。王石斛家的脸色也异常精彩。

郑太太快步上前握了薛锦棠的手,松了一口气:“你这孩子,怎么这样的顽皮,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刚才可把她吓坏了。

薛锦棠笑着冲郑太太眨眼:“我都听舅母的。”

郑太太拍了拍薛锦棠的手,似笑非笑看着薛锦莹:“莹姐儿,锦棠好好的在家里呢,你是不是该跪下给锦棠赔罪?”

薛锦莹脸色发白,眼圈却红了:“舅母,我也是担心四妹妹,所以才要进来看四妹妹…”

“得了,得了。收起你那副小妇养的委屈嘴脸,这一招在我这儿不好使。”郑太太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只看着王石斛家的:“王妈妈,你是职责所在,来看锦棠是分内之事。可薛锦莹三番两次挑拨诬陷锦棠,上次说锦棠跑出去,打了她,没有任何证据,我看在您的面子上就不计较了。可她屡教不改,我若是继续放纵,她只会蹬鼻子上脸。”

“您是管事妈妈,亲家老太太的左膀右臂,我不敢得罪您,不敢越俎代庖,但要是今天您不给我一个交代,我就回城找亲家老太太说理去!”

要么你承认是受了薛锦莹的挑拨,把自己摘出去。要么你护着薛锦莹,那这事就要捅到薛老太太面前。你看着办吧。

王石斛家的转头看着薛锦莹,语气非常冷淡:“三小姐,你做错了事,就该给四小姐赔罪。”

死道友不死贫道,王石斛家的纵横内宅数年,也不是白待的。

薛锦莹也不着急,缓缓道:“王妈妈,我是四妹妹的嫡亲姐姐,哪有姐姐给妹妹下跪的道理?我们薛家虽然不是簪缨望族,可在燕京城也是有头有脸的门户,这事要是传出去,旁人会怎么看我们薛家?您要知道,祖母与祖父两位老人家,最看重家族的名声的。”

她顿了顿说:“祖母来信说,我们明天回城,若是此时传出什么不好的言论,恐怕不太好吧。”

薛锦莹打蛇打七寸,王石斛脸上就露出了犹豫之色。薛老太太、薛老太爷把家族名声看得大过天,这事人尽皆知。

她这一犹豫,郑太太急了,瞪着王石斛家的。

薛锦莹好整以暇看着薛锦棠笑,若没有留后手,她怎么敢随便过来。

薛锦棠捏了捏郑太太的手,不急不忙说:“三姐姐这话说错了,这间屋子除了我们四个,便是贴身奴仆,今天发生的事情,我们不说,外人又怎么会知道?”

“三姐姐做错事,给我赔礼道歉,想来是不会乱嚷嚷的。我有这样的姐姐,深以为耻,又怎么会说出去?”

“舅母跟王妈妈就更不会多舌了。所以,三姐姐是想多了,今天的事情绝不会传出去,对薛家的名声不会有任何损害。”

不等其他人说话,薛锦棠就高声喊了荷叶:“去,拿蒲团过来,三小姐金尊玉贵,别跪坏了她的膝盖。”

薛锦莹这时候才慌了,她转身就走,王石斛家的一把拦住:“三小姐,还是认了错再走吧。”

薛锦莹脸刷白,忍着耻辱盯着那蒲团,最终跪下来给薛锦棠磕了一个头。

她咬着牙关,死死不开口,认错的话,她绝不会说的。

薛锦棠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希望你是真知错了,再有下次,我可不会轻轻揭过了。”

薛锦莹恨得浑身发抖,抬起头来看了薛锦棠一眼,起身走了。

王石斛家的说:“明天回城,舅太太跟三小姐必然有很多东西要收拾,我这就不打扰了。”

郑太太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刚才那小蹄子眼睛红的能滴出血来,那眼神又狠又毒跟豺狼一样,真是让人后怕。可恨不能一棍子打死她,她以后还会出来再害人。”

薛锦棠笑笑:“舅母别怕,有我呢,她讨不了好。”

能下手杀人,薛锦莹狠毒不输豺狼,不过她也不是任人欺凌的羊兔。

薛锦莹接近她的机会应该有很多,之前一直陷害,为什么会突然起了杀心,八成跟沈家脱不了关系。

看来还得求助于郑执。

郑执褪去衣衫,胸口一片紫青,小满拿着药膏给他涂:“少爷,很疼吧?你不该去接锦棠表小姐的。本来也不是很高,她也摔不坏,下次可不能这样了。”

郑执不语。

这点疼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幸好薛锦棠没有摔着,要不然母亲又该唠叨了。当初他捏青了薛锦棠的手腕,母亲就唠叨了好几天。

他当初下手很重,薛锦棠应该是很疼的吧。

小满一边把药膏推开一边嘀咕:“怪不得少爷不喜欢锦棠表小姐,她也的确太爱惹事了。每次来都提一些无理的要求,害得少爷为难,这次还受了伤…”

“好了,你出去吧。”

“可是药膏还没有揉开…”

“我自己可以弄好。”

“是。”小满感觉到自己惹少爷不高兴了,却不知为什么,只神色怏怏地退出去,没一会又一惊一乍地跑回来:“少爷,锦棠表小姐来了。”

“让她等一会。”

郑执起身拿帕子把胸前的药膏擦掉,闻了闻还有味道,就拿出新袍子穿上。

薛锦棠等了半天不见郑执出来,心里默哀。

她知道郑执厌恶她厌恶的不得了,她也不想凑上去招人厌,可谁让郑执是唯一的稻草呢。

郑执也是可怜,讨厌她又拿她没办法。

等她改变现状,就离郑执远远的,再也不烦他,把舅母照顾的好好的,让郑执只管建功立业去。

郑执出来了:“小满崴了手腕,我刚刚给他涂药膏,你坐吧。”

小满看了郑执一眼,少爷为什么要隐瞒呢?

“表哥坐。”薛锦棠正儿八经给郑执福了福身:“今天的事情多谢表哥帮忙,谢谢你。”

郑执“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薛锦棠想了想,再次福了福身:“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一件困扰了很久的事情想要跟郑表哥请教,郑表哥是在外面行走的,比我见多识广,我思来想去,也只有问郑表哥了。”

郑执看了薛锦棠一眼,薛锦棠忙说:“有一对兄弟与老母亲相依为命,哥哥很有本事,起早贪黑挣钱,支应门庭十分辛苦。可弟弟却游手好闲不仅不帮忙,反而吃酒赌钱打架,给哥哥拖后腿。”

“哥哥忍无可忍就跟弟弟分了家,老母亲担心小儿子一个人活不下去,就跟小儿子一起过活。不过半年,弟弟就把分家得来的钱财挥霍一空,此时老母亲生病,弟弟求助于昔日猪朋狗友,纷纷被拒,竟然没有一人愿意出手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