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他认真地对她道:“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应该想另外一条路,例如你嫁给一个愿意陪你照顾你一辈子的人,这样一来,如果章大小姐不嫁人,你就能和夫君一同帮衬她一辈子。”
沈云荞撇嘴,“嫁人?男子可信的太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当成宝,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把人当成草。洛扬那个混账爹就不需说了,还有我爹,不也一个德行?娶我娘的时候,费尽心思,后来我娘去世了,他不还是再娶了?口口声声为了给家族开枝散叶,行,反正我娘也入土为安了,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但他就算为着念旧情,是不是应该善待我?结果怎样?他那个继室要我走她的老路,他一点儿反对的意思都没有,就是为了能和那个半截入土的人在官场上相互扶持——一往情深的原配生的女儿算什么啊?远不如他升官发财来得重要。那是人该办的事儿?”
“既然如此,你更应该嫁一个能将他踩在脚下的人,有事没事的教训他一下。”
沈云荞不屑的笑了笑,“跟一个人渣计较什么?我可没那份闲工夫。离开他,高高兴兴的过日子,再不看到他,比什么都强。”
“…”高进默默的喝了两杯酒,很怅惘地看着她,“我,看上你了,想娶你。你总说这样的话,我这心都要碎了。”
沈云荞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哈哈地笑起来,“我就说你中暑中大发了,脑子出了毛病,现在看来真没说错。你要是开玩笑,没关系。你要是认真的,我要告诉你的是绝无可能。”
“我是认真的。”高进问道,“为何绝无可能?我就那么差?”
“自然不是。你高大人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多少人想攀高枝还没门路呢。”沈云荞收敛了笑意,神色诚挚的对他道,“是我配不上你。再说了,要是儿女情长就是有个人约束着自己,我可受不了。”
高进侧转身形,靠着椅背看着她,“我没想明白之前,对你就像是对待兄弟姐妹,一时头脑发热,就出言干涉你与谁来往。想明白之后,我才知道那是在吃飞醋,做的不对。往后我不会了。在意的人,是一心一意盼着她高兴,而不是让她为自己改变。”
沈云荞沉默片刻,逸出恬静的笑容,“我这段日子真的只是把你当成朋友,又是不拘小节的性情,应该是有过不妥当的言行,做过引起你误会的事。”又端起酒杯,“我要向你道歉,自罚这一杯。”一饮而尽之后,她笑容变得有些伤感,“既然你是认真的,我又没这份心思,那以后我们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了。我不能心里没你还总缠着你,那样应该不好吧?你应该多留意别的女孩子。”
“这么急着和我拉开距离,全无必要。”高进的情绪反倒越来越平和,“你该做的是好好儿思量。人最容易后知后觉的,反倒是自己的心思。不为一些事破例,不会意识到一些事。我自认对任何人都是客气和气,今日的脾气弄得自己也是莫名其妙,思量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我不见得是你在意的人,也未必不是。我只是要告诉你,我想娶你。你不必急着答复,更不必急着推开我。”
“…”沈云荞垂眸思忖片刻,语气和缓,“但是有一点得请你替我着想,我明知你的心思,还整日里与你接触,未免轻浮——别人知道不知道的都无妨,问题是我会这么看待自己。人总不能活成自己厌烦的一类人吧?”
高进提醒道:“可重点是,你并没好生思量就要推开我。有些草率,不可取。”
“行,我会好生思量。但是我想明白之前,你离我远点儿。”
高进笑起来,“行啊,答应你。但也不需急在这一时,席未散,还不到我走的时候。”
“对。”沈云荞颔首一笑,“宴席总会散,我是不需心急。”
高进有点儿无奈了。他道出心意之后,她就有意无意的变了态度,温和,却透着疏离。但她越是这样,越让他欣赏。所以没关系,他等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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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洛扬被小厮唤到俞仲尧房里的时候,还以为他有事要说。
俞仲尧让她落座用饭,慢条斯理地说了高进去找沈云荞的事。
章洛扬点头称是。
小厮进来,奉上一壶酒。
她瞟了酒壶两眼。
“我答应过你,可我也说了,要慢慢来。”俞仲尧笑微微的,“一下子让我滴酒不沾,定是每日烦躁不已,不是好事。”
“我知道。”章洛扬站起身来,给他倒了一杯酒,“午间晚间用饭时,喝点儿酒并没坏处,如果不贪杯的话。”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壶酒已是贪杯。”
她没说话,默认了,继而回身落座。
“那你帮我喝点儿?”俞仲尧逗她。
“我可不行。”章洛扬连连摇头,“上次喝了那么点儿酒就要醉了。”
“你酒量应该不错。几种不同的酒喝完并没上脸。”
她笑了笑,“那也不喝,上瘾了怎么办?”
俞仲尧自是不会勉强她,“那就多吃点儿饭菜。”
“嗯。”章洛扬指了指桌上两盘饺子,“三爷尝尝合不合口。我忘了问您喜欢吃什么馅儿的,今日做了虾仁儿和牛肉的,要是不爱吃,改日再做。”
“怎样都好。”俞仲尧第一次没先喝酒,而是先吃饺子。
热气腾腾的饺子,味道鲜美,有少许汤汁,特别合口。
寻常一餐饭,竟让他一时恍惚,仿佛回到了当年,在家里用饭,亲人都还萦绕在身边。
家的感觉,他起码已有十年不曾有过。
何处都不过是一个用来歇息的地方。
他抬眼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她不是他的亲人,算不上他的朋友,却给他惬意安稳的感觉。
那么,与她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呢?怎样的措辞才合适呢?
俞仲尧想不清楚,也不愿意深想,摒弃了这念头,专心用饭。
两个都不是话多的人,一餐饭在安静的氛围中度过。
漱口之后,章洛扬给他沏了一杯茶,“我回房去了。”
“好。”
章洛扬回到房里,问珊瑚:“高大人还在沈大小姐房里?”
“还在。”珊瑚笑答,“听落翘说,两个人边吃边谈,热热闹闹的。”
“那就好啊。”
章洛扬洗漱之后,早早歇下。将至天明时,热醒了。天气这样闷热,大抵是一两日会有一场大雨降临。
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却已全无睡意。忽然间想起了俞仲尧说过,日出时的景致很美,索性披衣下地,去了甲板。
昏暗的光线中,她看到了俞仲尧的背影。
他负手站在那里,一身的寂寥。
她脚步迟疑起来。
俞仲尧却已听得她的脚步声,道:“这么早就醒了?”
“嗯。”章洛扬走过去,站在他几步之外,侧过头去,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侧面轮廓。
看不出端倪,她索性放弃,专心看着江面,等待日出东升。
“想家么?”俞仲尧问她。
“不想。”她那个所谓的家,让她想起来就会压抑,就会质疑自己,不用想。除了有点儿挂念小丫鬟樱桃,别人在她心里的影子越来越淡。
沉了片刻,她迟疑的问道:“三爷是不是一夜未眠?”
“嗯。”
她无声叹息,问的实在是很糟糕的一个问题,连忙闭嘴,看着江面。
这会儿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哪里都是昏暗一片。
她侧目看他,“三爷在看什么?”
他缓缓侧转脸,对上她疑惑的视线,勾了唇,眼里却无笑意,“并不是在看什么,我看着沿途风景,总是在想,妹妹在走这条路的时候,是怎样的无助。”
这依然是个很坏的话题。章洛扬不打算再说话了。
“她十三岁了,可在我记忆中,还是小时候的她。我是个不尽责的兄长。”
“很尽责了。”章洛扬道,“这本来就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成行的事。假若容易,我娘也不会这些年一去不复返。嗯,我说的是如果她真是回了家乡的话。”
他曾用相似的话宽慰她,现在,她反过头来开解他。
“到底还是不尽责,我不应该疏忽,不该让她经历这样一番风波。”
“…”章洛扬沉默了一会儿,和声道,“但不管怎样,亲人一定也这样记挂着你,说不定特别担心你为了此事有了心结,不肯原谅自己。”
“是这样的话还好。我只怕她不原谅,最怕的是——她已将我遗忘。”
“怎么可能,记事到十来岁那几年的事,记得最清楚——反正我是这样。若是责怪三爷——”她语声顿了顿,“那也未必是坏事,起码还有个人责怪你,需要你尽力取得她的原谅。有些人可是连个肯责怪自己的人都没有。”
末一句,她是在说她以前的处境。这就是在慢慢释怀了吧?很可喜的事。
“三爷想的都是最坏的情形,还有最好的一种呢——您的妹妹,肯定是特别聪慧的人,说不定在异乡过得风生水起,到时候您该担心的是,她央求您留在那儿,远离纷争。要是那样…也挺头疼的。”她又蹙了蹙眉,抬手挠了挠额头。
俞仲尧被引得轻轻一笑,“我的话你倒是记得清楚,这一句一句的,都还给我了。”
是的,他说过,什么事都有最好最坏两种结果。但他早已失去对任何事情乐观看待的能力。这就是劝得了别人劝不了自己的活生生的例子。
她神色诚挚地道:“三爷很多话我都会记在心里,因为都是有道理的。”
“那我以后可得注意了,要是说错话,岂不是要把你带上歧路。那可是误人子弟。”
她侧头,纤长的睫毛闪了闪,“自己不是走歧路的人,怎么可能把人带上歧路呢?”
俞仲尧打心底笑起来,“越来越会说话了,迟早轮到我在你面前无言以对。”
“不会的。我至多算个小徒弟,就算再过十年,也没本事难为师傅。”
“未必。十年前,我从未想过会手握权势。”
“那我争气点儿,也不图别的,只要不总是拖累人就好。”
俞仲尧满意地颔首,“好啊,记住你说的话。”
“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好一阵子话,不知不觉的,天已破晓,朝阳冲破云层,在瑰丽的朝霞映衬下,徐徐上升,普照悠悠山河。
美中不足的是天空的颜色不似平日的澄澈,是灰蓝的。
但这江上日出已足够美,令她动容。
俞仲尧笑了笑,“回房吧。改日再来看。”
“好。”章洛扬点头转身,“只盼着下次看到的只有日出。”不会遇到彻夜不寐的他。
俞仲尧微微挑眉,“不准喝酒,还不能来看日出了?”
章洛扬心说你可真会强词夺理,面上只是一笑,踩着轻快的步调,和他一前一后回房。
沈云荞等在章洛扬的房里。
章洛扬一进门,就发现好友面容倦怠,像是没睡好,走过去关切地问道:“怎么了?有心事?”
“嗯。”沈云荞往床里侧挪了挪,“过来就是找你说说话。”
章洛扬拿来一把扇子,坐在床畔轻摇,“说说吧,不会是因为高大人吧?”
“嗯,昨日可是咱们俩的黄道吉日。”沈云荞似笑非笑的,“二爷嚷着要娶你,高大人说看上了我。”
“真的吗?”章洛扬眼睛亮晶晶的,“你怎么想的?”
沈云荞漫不经心地看着床帐,没留意到章洛扬的喜悦,“我当然不同意了。”
章洛扬忙追问:“为什么啊?”
沈云荞就把经过、想法说了说,末了道:“是在这种环境下,他才与我走这么近,才觉得我有点儿可取之处。但是,我这样的人要是放在燕京,本色示人又是这种做派的话,一定会被视作特立独行甚至离经叛道。而他身在京城,肯定不会喜欢我这样的人。最要紧的是,船上只得我们三个女孩子,付琳已经是有了主的,你都没工夫跟他接触,只有我经常跟他说话——这样的情形,他肯定是一时头脑发热,过一阵子就后悔了。天气这么热,人难免心浮气躁的,不能当真。”
章洛扬斟酌了一会儿,觉得这番话是有些道理的,可是——“那你为什么还犯愁呢?你可别告诉我你根本不在意。”
“我是有些失落。”沈云荞坦白的道,“我是真把他当成相处得最好的朋友了,可是这样的情形,以后就不能再随意与他接触了。”她侧转身,枕着章洛扬的腿,“小呆子,好端端的我就失去了一个朋友,你说我能不伤心么?快哄哄我。”
章洛扬啼笑皆非,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后天就是你生辰,你是不是都忘了?高兴点儿,到时候我们好好庆祝一下。”
沈云荞故意叹了口气,“有什么好庆祝的,说起来我就十六了,你及笄之前,我就是比你大两岁呢。不好不好,不过不过。”
“这件事我可不能听你的。”
“随你吧。”沈云荞笑道,“到时候别忘了给我做红烧肉吃。”
章洛扬笑出声来,“你这个馋猫。”
“嗯,做馋猫多好,有口福。”
章洛扬给沈云荞摆好枕头,“在我这儿睡一觉吧,我给你打扇。”
“好。”沈云荞躺回去,“看我睡着了就不用扇风了,把扇子给我放下就行。”
“嗯,快睡吧。”
心事说出来,沈云荞好过了不少,闭上眼睛,过了一阵子就睡着了。
章洛扬轻手轻脚起身,心里却是觉得有点儿可惜。她其实跟几个丫鬟一样,很希望云荞与高进成为一对儿的。却没想到,云荞是这态度。
**
这日下午,章洛扬早早去了俞仲尧的房间。她想早点儿做完这件事,之后与他说一下,让他吩咐人多准备一些食材,到时候给沈云荞做她最爱吃的几道菜。有的菜是需要早早准备的。
俞仲尧见她今日有些反常,就问了问。
她如实说了沈云荞生辰的事。
“这件事不用急,先放一放,过两日你再来。”
“这样妥当么?”
“自然。听我的吧。做官的还有假,你也忙了好几日,缓一缓。”
她忙笑着道谢,满脸的喜悦,“多谢三爷。”
“这就回去吧。”
章洛扬回到房里,才发现自己只顾着高兴,忘了跟他说准备食材的事情。要返回去的时候,想着不如先写好单子,他要是同意的话,直接给他过目就好。
之后,她备好笔墨纸,仔细的想了想要用哪些食材、哪些厨房里没有而她需要的配料,逐一写下来。
用了大半个时辰,她才拿着单子出门,去找俞仲尧。
平时在门外候着的小厮没在,不知去忙什么了。
“三爷?”她没多想,进了门。
恰逢俞仲尧从里间往外走。
她只看了他一眼,便低呼出声,慌忙转身,抬手捂住了眼睛。
——因为他身上只得一条中裤,上身裸着。
“三、三爷,您怎么…”她是完全的惊慌失措了,“怎么没穿衣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