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飞速奔至山脚下,聂湛挥手示意所有人下马。他带头从自己的衣袍上撕了一块布下来。立时众将士纷纷效仿。刺啦刺啦的裂帛声被呼啸的山风轻易吞噬。聂湛将布包上心爱坐骑的四蹄,又将嚼子塞入它的口中。不过半刻功夫,所有人已翻身上马,准备翻越雪山。
聂湛轻轻哈出一口气,仿佛想让这一团小小的白雾证明自己的血肉之躯并未与肆虐的风雪同化。他随即将冻得赤红的双手拢入袖中,刹那间忆起若干年前,伸入自己袖中取暖的那双手。风烟雪雾中,聂湛烟雾般静淡的脸上一笑昙花。
他身下的枣红马仿佛能感知主人瞬间放松后心头涌起的焦虑,亦低了头,略为烦躁地跺了跺前蹄。
正在此时,半山突然出现一只白色的飞鸟,紧贴同色的山体飞速向下滑翔。飞鸟周身扬起的雪雾如同流云一般托起它轻盈的身体。
聂湛看着白点越变越大,滑行速度越来越快,不由自主又策马前进数步。待那一团白色离山脚不足百丈时,众人这才看清来者是一个白袍僧人。离山脚这样近的距离,他居然半点不收敛冲势,双足仿佛蜻蜓点水般在雪面上划出一线若有若无的细痕。浩荡长风卷起僧人与雪山一色的僧袍,衬得他不若凡俗中人。
那人转眼便到了聂湛面前。众人这才看清这样严寒的天气,他竟赤足踏了一双芒鞋,眉上凝着一层冰雪,龇牙一笑,却如头顶阳光照耀在晶莹细雪上,叫人眼前一亮。
聂湛笑道:“明錾大师可叫小王好等。”
“小王爷一路辛苦。”
聂湛心系大事,也不再多加寒暄,只问:“可以翻山了么?”
明錾道:“需得抓紧了。邺人一个时辰后会来巡边。”此地乃是大禹和邺的边境,明錾连日来出没此地就是为了查清邺人哨卡和巡查出没的规律。
聂湛飘身上马,扬手示意大部队跟上。雪雾中赤马上的薄甲青年将口鼻埋入立起的衣领中,任凭刀锋刮面一般的锐雪侵蚀着他白玉无瑕的脸庞,露出一双星辰般冷毅的眸子。
偌大的一支队伍在山神的脊背上无声无息地攀爬。马匹趟过雪层留下的痕迹逐渐被呼啸横断而过的山风抹去。士兵们紧掩住口鼻,却还是防不住凌厉雪刀生生刮刺入喉,偶尔有人呛了风,只能咬牙拼命忍住咳意。所有人都默默跟随着赤红马上的人不断前行,前方是未曾面临过的险途,而队伍旁一直时隐时现的雪白身影是此刻唯一可见的一丝安慰。
明錾身无长物,身体轻盈地仿佛随时都可以融入飘忽不定的冰雪,他向聂湛指了指正前方的密林,又指了指头顶的阳光。
聂湛点点头,明白阳光下这么多人太容易暴露,挥手示意众人加快速度,进入林中。待密林掩藏了整支队伍的踪迹,聂湛感到心头一松,却听明錾道:“出了这片林子,前头就是斥候每过必然雪崩之处。告诉所有人,一出林子即刻缓行。”
阳光仿佛随着这些不畏寒苦的勇士一道攀登。待队伍走出密林,众人才感到耀白光辉洒落,那样无遮无挡的光明仿佛是天地间唯一的一线温暖,顿时精神为之大振。有渴极的士兵甚至大着胆子含了一口雪在口中,入喉之后却别有一股舒爽。
聂湛打手势命众将士下马原地待命,双眼却紧紧盯着明錾动作。明錾却一头扎入积雪最深处,双手往雪堆中不知刨着什么,很快他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悄声对好奇凑过来的聂湛道:“人人都怕英年早逝,我却只怕老得太快,记性不佳。”
聂湛口中笑道:“大师聪明绝顶,怎会忘性大。”心中却想,这样白茫茫的一大片山头,覆着无穷无尽的积雪,倘若没有特殊标识,要找对地方当真不易。
转眼间,明錾已从雪中抖出一件白色衣衫。聂湛细辨之下才发现是一件僧袍。僧袍一起,那雪堆便轰然塌下一大块,强风灌入,雪堆瞬间又矮了一大截。聂湛这才看清这原是一个雪洞的入口。只是入口太小,只能容一人猫着腰钻入。
明錾朝聂湛点点头,道:“就是此处。不过现下咱们得冒一冒险。”说罢他身形一晃,便足不点地掠过皑皑白雪,向着身后的密林飞驰过去,左手猿猴一般在一根略粗些的雪松横枝上一勾一荡,脚下不停,连续轻轻踩断数根粗细均匀的枯枝,足尖挑了几挑便已将枝干抄在右手中,左手再借力一揽,身姿轻如鸟羽般,一个回旋便已返身飘然落地。在场将士目睹明錾的绝世轻功,皆无声地向他投去喝彩的目光。明錾仿若未觉,只从怀中摸出火折子,点燃树枝后才面露懊恼地轻声对聂湛笑道:“对不住。记得了这,忘了那。所谓拆了东墙补西墙。”
聂湛对他轻功一般跳跃性的思绪报以无声的微笑,见明錾手举点燃的枯枝凑近冰洞口,便知他此举是为了不下大力穿凿洞壁,免得引起山体震动。只是这样明火执仗,一个不好扬起的轻烟便会被山下巡查的邺兵看见。
幸亏冰壁融得极快,过了大约小半个时辰的功夫,洞口已经变成足足有一个马头那般高。明錾当即收手道:“行了。”说罢便将快要燃尽的枝干埋入深雪中。
聂湛知他如此分毫不差一则为了节省时间,二则,待会儿封洞的时候也便宜些。他转身示意所有人尽量列成一线,挨个通过。
原以为洞中窄小,谁知真正进入洞中却应了别有洞天四个字。头顶是一整块蔚蓝色的巨大冰面,悠远深邃比天空更澄澈的蓝色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脚下是一条数丈宽的茫茫雪径。琉璃一般的蓝色仿佛将这一方洞穴与外头肆虐的风雪隔绝,独立成一处宁静的避风港。就连刚入洞的马儿亦欢欣地甩了甩长尾。
然而谁都明白,绝不能让暂时的安逸阻止他们征伐的脚步。明錾用眼神示意聂湛率领大部队先行,他负责断后处理洞口留下的痕迹。聂湛望了一眼不远处仿佛深不见底的蔚蓝,点了点头,转身牵着马大步向前走去。
这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几近无声地在祁兰雪山的山腹中穿行,以最快的速度逼近邺人的王
作者有话要说:大决战好难写,会很慢。
话说昨天应该算双更吧,算吧算吧,居然冒泡的人那么少。真是没动力…
话说这文写了一年多,税前总收入相当于猫正职的税后周薪,周…如果用钱衡量,猫完全是在浪费生命。想象一下猫靠写文过活,必然坐等喵星低保救济…
洛轻恒番外
惆怅东栏,为伊种下一株雪。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苏东坡《东栏梨花》
去禹国求娶和亲公主是我一早便定下的。早就听说禹国皇帝有一双女儿,妹妹长得倾国倾城,姐姐不过中上之姿。只因大禹的护国神女君随波艳名远扬,朝臣们都盼着我将她娶回来来装点栖凤宫。其实娶姐姐还是妹妹做我的皇后,我都不在意。也许许多人都觉得美人如花隔云端,可我从小就见惯各色美人在父皇面前搔首弄姿,包括我那已然迟暮的母亲,她的前半生都用来吸引我父皇的目光,后半生用来督促我成才,好跟两个年长的异母哥哥竞争。这让我一度以为女人一生的喜、怒、哀、乐,所有的情感都理所应当寄托在男人身上,直到我认识了君长流,我的元后。
我初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十七岁。这个年纪在普通的贵族少女中已算不小了,按照两国习俗,大部分的女孩儿都会在十五岁及笄那年出嫁。而她未嫁的原因是,她的妹妹君随波抢了她的未婚夫。这样的事无论对谁都是奇耻大辱,何况她是嫡长女,地位最尊贵的公主。我以为她会整日以泪洗面,可是她却没有,我想她应该是一个骄傲的人。
记得宫宴那天,她穿着一条杏色的裙子,那上面开满了一种玳国没有的花。后来我才知道这种雪白的花叫梨花,只在春天盛开。我依照事先计划的那样向禹国皇帝提出了和亲。庆帝看起来很高兴,我却看不出君长流开不开心。她一直低眉敛首,就连谢恩也显得异常平静。
回玳国后,我将大婚的一切事宜都交给了礼部,婚事的准备也就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我成日忙于政务,新娘子的样子便逐渐淡忘了。
再次看见她是在大婚当晚。她穿着鲜红的嫁衣,用禹国带来的夜光杯跟我一起喝交杯酒。许是路途劳累,她的酒量越发小得可怜。我这才知晓什么才叫人面桃花。她在我怀中轻颤,手却凉得像冰,我便下意识地用自己的体温去暖。
有了肌肤之亲后,她在我面前反而更拘谨了。我以皇后之礼待她,她亦待我相敬如宾。我对此并不在意,在我面前放得开的美人多得是,何况她的举止完全符合皇后的身份。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自己开始不满足。是她那天晨起为我梳头,手势轻柔得我都感觉不到;还是祭天的时候,她知道我来不及用早膳,便偷偷在袖子里藏了两块桂花糕;又或是我批奏折睡着了,醒来发现身上披着我赐给她的狐裘。
我开始下意识地去讨好她。玳国乃是苦寒之地,不比禹国物资丰富,可每有上贡,我都命人先送到栖凤宫让她挑选。我甚至抛开帝王之尊,与她一道趴在地下将尚好的珍珠当弹珠玩。我从未想过自己赢了弹弹珠这样微不足道的游戏会笑得那么开心,只因她答应我在我二十四岁生日那天当众跳一支舞。当她站上临湖月台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春水映梨花。
我想我渐渐忘了自己娶她的初衷。直到有一天,她说要为我生一个孩子,一个融合两国民族血液的孩子。我猛然惊醒过来,开始故意冷淡她,去别的嫔妃宫里,甚至每月的初一、十五,按祖制要歇在皇后那里的日子,我都在别处。她受了冷落却不似他人那样争宠,除了去母后宫里晨昏定省外越发深居简出。
后来我听从母后的安排又纳了表妹为妃。当夜我喝了很多酒,汪柱悄悄来报皇后感染风寒的时候我却极清醒。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去的栖凤宫,却很清楚地感到栖凤宫中空旷寒凉。从小在宫中挣扎求生的我再明白不过,那些太监宫女以为皇后失宠,便自动自发怠慢起来,该送的炭连份例都未曾送足。她素来体寒畏冷,怎会不病。我一怒雷霆,弄得太医个个惶恐不安,栖凤宫中人人噤若寒蝉。其实我明白,我只是在气自己。我叫她长流,让她别再生我的气。她却背过身去不理。我强迫她转身面对我,却无意中发现自己的掌心沾了她的泪。我一把将她搂入怀中,轻轻哄着。见她安然伏在我怀中入睡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甜蜜,什么叫心疼。
我想我这一辈子都放不开她了。可我是玳国皇帝,是帝王。我有我的野心和抱负。父皇在世的时候曾经被禹国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虽然称不上一个好父亲,却极努力地想做一个好皇帝。可惜禹国当时兵强马壮,强将如云,玳国实难相抗。父皇含恨而终,我却有机会一雪前耻。禹国庆帝骄奢淫逸,以为嫁了公主便可一劳永逸,竟乘此机会将嘉陵关守将召回京城,卸去兵权。禹国早晚是我的囊中物。我不能也不愿冷落长流,只能偷偷给她下了绝育药。那天她从我手中接过我亲手为她泡的茶,对着我笑的时候,我几乎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没有挥手将她手中的茶盏打落。
长流一直是聪颖而敏锐的,我想她逐渐对我敞开心胸,是因为感受到了我对她的感情。我明白一个女人不能生育在宫中意味着什么,便竭尽所能地补偿她。我将所有的女人都丢在宫里,只带她一人去温泉行宫,想要彻底治好她的寒症。我将她为我刻的梅花小篆私印随身携带,只为在政务繁忙无暇去后宫看她的时候,放在掌心赏玩。私下相处的时候,我常常为她夹菜,为她梳妆描眉,为她磨墨题诗。她对我日渐依赖信任,无意中便说起儿时偶然发现宫中密道的事。我暗暗记在心中。
纳妃当日我丢下黛妃去栖凤宫的事,让黛妃始终耿耿于怀。她在太后的生辰上当众发难,说长流的陪嫁侍女偷了太后亲赐的镯子。我不禁自省自己是不是已然陷入感情不可自拔。长流不喜欢见那些嫔妃,我便规定她们每日只能在清晨扰她半个时辰。她喜欢梨花,我便派人专程去玳国买树种,可惜玳国太冷,始终种不活。我甚至允许她出入放着密报奏疏的书房。不知不觉中,我竟开始对她予取予求,甚至连她未曾索取的,我都心甘情愿地捧到她面前。自省过后,我开始害怕,我怕她看见那些军报,我怕她知道这场联姻的真相,而我真正惧怕的是——我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爱上一个人便会不由自主,惶恐不安,我想我爱上了君长流,我的皇后。她只要稍稍对我冷淡,我便会坐立难安,命汪柱悄悄叫来她身边服侍的人严厉询问;她生病,我一整日上朝都神思恍惚;她开心我会笑得不由自主。我甚至在她生日的时候做了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糖人送给她。看着她慢慢将糖人吃下去,我非但丝毫不觉得她放肆僭越,反而险些不能自持。
情潮汹涌地让我猝不及防,一向自控的我开始对这种陌生的感情出于本能地抗拒。从小到大,任何事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从未出过差错,我以为这一次也不例外。因此,黛妃对长流发难的时候,我选择了漠视和纵容。长流的陪嫁宫女被杖毙,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恨意。我几乎无法直视她的眼睛,然而我明白,她对我的恨只是刚刚开始。
七年备战,我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野心。大军开拔当日,我看着长流一步步走远,我告诉自己情爱不能锁住一个帝王一往无前的脚步。三个月的血腥厮杀,我终于率领玳国铁骑一举踏平禹国全境。迎接长流入城当日,我原本意气风发,看见长流笑得春光一般明媚,眼中却一片无尽哀绝,我只觉心蓦地一沉。我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她。御辇中我试图与她亲近,却很明显地感觉到她的排斥。顿时,我像一个孩童般不知所措。
我憎恶她对我的影响力,更憎恶自己的情绪竟然受她摆布。她少有地任性,坚持一定要上宫墙去看一看昔日家园。我只能由着她,却万万想不到她如此烈性决绝,当场撕毁婚书,向宫墙下纵身一跃。
长痛不如短痛,也许她死了,我的余生便可以解脱。我会变回我自己,成为一个真正铁血无情的帝王。
那一瞬间的迟疑,终于铸成我两世不可挽回的大错。我以为她死了,我的心便可以自由,不再被感情所缚。可我错了,错得离谱。
我用仅存的理智强迫自己很快娶了君随波。元后驾崩,宫中大丧。我以此为由拒绝临幸任何一个嫔妃,包括新后。朝臣们以为我为了平稳朝局而故作姿态。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向长流赎罪。我从不后悔自己亲率大军灭了禹国,因为我是皇帝,征战四方是我的责任。然而,我宁愿她活着,活着怨怪我一生,我宁愿自己的后半生在与她互相折磨中度过,也好过我在她曾经生活过十七年的地方,每日在恍惚中无法自控地寻找她曾经生活过的痕迹。
也许是杀虐太重的报应,我在长流走后的第七年终于因病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推开窗望着一湖春水梨花,眼前浮现出她为我跳舞时的情景。记得次年,轮到她生辰,我为她吹了一夜笛子。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精力作画,等我画好的时候,我心里反反复复念着这一句:“长沟流月去无声。”
当我以为一切已经无可挽回的时候,老天又给了我一次重生的机会。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她亦选择了同样的路。可笑的是,我为的是与她朝朝暮暮共度一生,她却想将我彻底摒除在生命之外。当我看见她手中拿着另外一支糖人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此生再无机会。那是我两世以来第一次尝到嫉妒的滋味,就连父皇接连给两位皇兄大肆庆生,却独独忘记了我,我都没有那样痛苦,那样愤怒过。
我从不认为前世征伐禹国有错。庆帝昏庸,百姓困苦,我为什么不能将这片富饶的土地纳入自己的版图。何况皇图霸业本就是帝王所求。可是这一世,我挥剑南下,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难道就没有私心吗?寂寂长夜,我希望可以听到她的心跳声,人生苦短,我希望她能陪我走到末路,哪怕她恨我。
既然注定要永坠地狱,我必不甘心踽踽独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太难写,先贴这个吧。
猫萝莉的时候也喜欢yy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情节,后来才觉得为了爱情归隐,放弃皇图霸业,简直是头壳坏掉了,是老子老子也不干。试想,当金剑沉埋,身边的美人人老珠黄,又有哪个英雄会不感慨曾经的叱咤风云,不怀念天下垂手可得的过去。
猫不相信女人通过征服男人征服世界这句话,也不喜欢女人倾尽所有辅佐一个男人,只为了助他成就一番事业这种情节。小说里的结局往往是男人站在了权利的巅峰,而女人最终获得了男人全部的爱情,皆大欢喜。现实世界会如何,不用猫说大家都懂的。
所以猫的女主从来不会以男主的事业为事业,以男主的人生为人生。或者说其实我的故事里第一主角永远只会是女主。
洛轻恒不洗白,没什么好洗的。
另,下篇文可能是古代仙侠背景,挑战爱情至上人生观的恶搞文。
凌照
“余鱼!”朦胧中凌照以为自己大吼了一声。俯身听他呓语的老翁抬起微微酸痛的脖子,对孙女摇头道:“凑得这么近,还是听不清楚。仿佛是想吃鱼。”
“他还好吧?”
“放心吧。他腰部的箭伤大夫已经处理过,睡一觉退烧后就没事了。”老翁口中虽然这样安慰着孙女,心里却对五文钱请来的江湖郎中甚是没底,只盼着凌照本身底子好,能自己挺过这一关。
小女孩回头望了一眼冒着热气的药炉,眼中却充满信服,点点头,道:“爷爷,咱们给他熬点粥吧。”
“你呀,就是心善。”老翁叹息着摇了摇头,轻声自言道:“如今朝廷对禹国发兵,无论吃的用的,成日里价钱恨不能涨得飞起来,好些东西便是有银子都买不到,更不用说咱们这样的穷苦人家。这孩子从小没了亲娘,如今亲爹又去打仗了,还不知回得来回不来,这孩子这样心善,不知是福是祸。”老翁一边忧心孙女,一边却还是起身去厨房造饭,心里念叨着既然人倒在自家门口,这兵荒马乱的,好歹也是一条人命。
凌照醒来的时候,抬头便望见晋安老百姓几乎家家户户都喜欢贴在窗户纸上的新绿色的“春福”。
他当日脱离玳国步兵队伍的时候到底还是惊动了人,身上中了追兵射来的乱箭。他硬是负伤咬牙撑到了边境,无奈玳国在边境巡查甚严,好不容易绕远路就要挣扎回到禹国,却听说曦和帝已经对大禹发起了第一次攻城。凌照只能混在玳国边境流民的队伍里头回到国都晋安。既然一场大战已经无法避免,他一定要回来完成自己在玳国的使命。
凌照勉力坐起,自怀中摸出一片金叶子,转念一想,却怕太过扎眼而暴露自己,便又收了回去,换上几块碎银,随即左手一撑,右手攀住窗沿,借力翻出窗外。
小姑娘从厨房端了一碗米汤,兴冲冲跑回里屋,却惊讶地发现炕上已经空无一人,破败的棉被掀开一角,上头放了几块碎银。待她将米汤搁在桌上,奔出屋子去寻,却已经不见踪影,只能飞跑着去告诉爷爷。
凌照穿出巷子,随意找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不等小二露出嫌弃的神色,便塞上两块碎银子,道:“给爷准备一间客房,烧一桶热水,烫一壶烧刀子。这银子你拿去,替爷买上一套衣衫,剩下的算打赏。”
小二掂了掂手中银子的分量,立刻眉开眼笑道:“客官,里面请。您稍等,小的去去就来。”眼下正是不景气的时候,客栈几日也迎不来一个客人,凌照这样的已算是出手大方。
酒水很快就端上了楼。不一会儿,又有两个小厮抬了木桶来。一切准备停当,凌照脱去褴褛衣衫,也顾不得伤口,一头闷入水中。
“客官,您的衣裳。”小二将衣裳放在凌照伸手能够到的架子上便退了出去。
凌照略洗了洗,便起身穿衣。这一路他的伤口总是反复感染,高烧未退,被热水的蒸汽一熏,猛然起身竟有些头晕目眩。他扶了扶木桶边沿,套上小二弄来的布衫,含了一口烈酒喷在自己腰间的伤口上,顿时一阵热辣辣地疼。
一切都打理妥当后,凌照便出了客栈,向整个帝都最繁华的所在走去。他此刻的打扮既不出挑,又不似原先一副流民的样子那样打眼。虽说眼下生意略显萧条,但此处商户林立,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凌照走进一家竖着蓝旗子,店面很是轩敞的当铺。伙计刚要招呼客人,一抬头却又惊又喜地道:“掌柜的,您可算是回来了!”
凌照也不多言,一掀帘子便入了柜台后头的账房。
伙计立刻跟了进去,低声道:“凌头,您这一向还好吧?听说咱们吃了败仗,这几日玳国宫里头还让百姓放灯庆祝呢。凌头,你快说说,咱们都急死了。”两国交兵,原先的通信渠道已经断了,为了隐蔽,留守晋安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还好。”一顿,凌照眼神凌厉,低声道:“咱们未必就干不过这帮狗崽子。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把该做的事做完。东西到手了么?”
伙计冷哼一声,“狮子大开口,这个数,”边说边比了个三七开的手势,又接着道:“不过他一定要同您当面交易。说是先付定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您这一向又不在,眼下风声紧,咱们也不敢冒然出头。”
“知道了,你去一趟他府上,就说是我说的,价钱好商量。该怎么说你自己心里有数,不要显得太爽快,免得他起疑心。”
“是!”
伙计一闪身便出了当铺,向着一条幽静的胡同去了。
伙计轻轻叩响大宅前的铜环。很快便有门房探出头来,见来人打扮便不欲搭理,只待径自给人吃一个闭门羹。谁想伙计却从怀中掏出一块白玉,又塞上一块银子,轻声笑道:“小的是荣祥街洪记当铺的,咱们洪掌柜要小的来传个话,张大人吩咐咱们找的货已经到了,劳烦老哥给通传一声。”
那门房这才又抬起眼皮瞧了伙计一眼,“洪记?倒是听说过。你们掌柜的当真认得我们老爷?”
“那是。老哥你将这块玉佩给张大人瞧过便是。”
“等着。”
“好嘞。”
伙计在门口等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朱红大门便已打开一角。
“跟着来吧。”
门房见管家亲自来领路,倒颇有几分讶异地盯着伙计看了几眼。
书房中,户部侍郎张庭闲适地坐着,吸了一口烟,悠然吐出一个烟圈,才开口问道:“你们掌柜的忙什么大生意呢,小半个月都没个音信。想来是看不上我这笔小买卖。”
“诶哟,大人,瞧您这话说得。我们掌柜的不就是为着吃上您赏的这口饭,才费了老大的力气倒腾了些药材,好筹钱给您先送来么。”
眼下朝廷出兵,在民间收购药材。普通人虽然捞不到多少油水,那掌柜的既然能攀上他,也就能找到别的路子,因而张庭轻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您瞧瞧,这是银票。”
张庭撑开眯缝的眼睛,瞥了一眼银票,见是晋安最大的钱庄出的票,这才露出些微笑意,却听伙计道:“定金都在这儿了。只是,您看分成…”伙计话未说完,见张庭又立刻闭上了眼睛,连忙改口道:“分成就按照大人您说的办。您看这东西…”
张庭这才满意接口道:“东西老爷我过几日就派人给洪掌柜送去。你只告诉他,东西可以收,话却不能乱说。还有,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给老爷我悠着点出货。”
“是。是。全听大人您的吩咐。小的这就回去。”一顿,伙计面露踌躇道:“不过…”
张庭不耐地挥了挥手,“讲!”
“是。官府那边,还请张大人您多担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这就不必你们掌柜的操心了。”张庭如今可是炙手可热的国舅爷。虽说表妹黛妃还未登上皇后的宝座,但如今她在后宫之中一人独大,谁敢不卖他几分薄面。
“是。那小的这就回去,让掌柜的等着大人您的好信儿。”
伙计从角门一溜烟回到了洪记当铺。凌照见他回来,忙问道:“怎么说?”
“说是东西过几日便会差人送来。”一顿,伙计忧心道:“凌头,您说张庭不会给咱们喝药吧?”
凌照眉间一松,摇头道:“应当不会。这不是一票的买卖,后头是有大利的。要用的工具和材料,还有工匠这几日都必须准备好。”
伙计即刻摩拳擦掌地笑道:“您放心!咱们这次定要大干一场。”不搅得晋安天翻地覆决不罢休。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猫果然还是更喜欢写阴谋诡计。猜出来的童鞋果断送分,下章揭晓。
铸币
数日后。
凌照一如既往地早起,习惯性地走到窗边看了看。当铺开在楼下,铺子里的伙计都住在二楼、三楼,因此推窗而望,沿街风景一览无余。街上的摊贩已然星星点点,大多是卖早点的,就在当铺三步之遥的地方,摊主掀开蒸盖,一只只热气腾腾的黄馍馍在晋安料峭的春风里幽幽冒着白烟。
凌照解开绷带换了药,套上衣衫下楼,正遇上伙计打算卸下门口的木板开张。“我出去看看。”他甩下这句话,一闪身就出了铺子。买了两个黄馍馍捂在手中,凌照向十丈之外,整个帝都最热闹的茶楼走去。
因是茶楼的常客,又在同一条街上做生意,小二对凌照殷勤道:“洪老板,里边雅座请。”
“不必了。我就在楼下大堂坐坐。其他的照旧。”
“好嘞,茶水马上就来。”
大堂的悬梁上挂着一条条垂环,来遛鸟的人便把鸟笼勾在环上。一时间各种鸟鸣此起彼伏。
小二忽然高声招呼道:“秦老板,您可是好久没来了。”秦老板是荣祥街上最大的一家古玩店的东家,好些王宫贵胄都是他那儿的常客。
见秦老板面上掩不去的愁色,周围认得他的都悄声议论开了。
“听说是被人骗了。好几万两银子呢。”
“怎么会,秦老板一向是个谨慎人。”
“人家用的是假宝钞,印得跟真的一模一样,只有行家里手仔细看上头的浮戳才能分出真假来。”
“是吗,那咱们可得小心了。宁可麻烦些,使唤银钱来得妥当。”
“可不是么。我还听说了,市面上流出来假宝钞被发现的不止秦老板这一宗,官府如今不得已已经将宝钞给禁了。”
“宝钞面值大,咱小老百姓只怕一辈子都摸不到手一回,咱不怕。”
凌照舒舒服服喝了一碗热茶,听够了议论,起身回了当铺。
伙计见他回转,忙跟到后头的账房,道:“凌头,外头情形如何?咱们什么时候能把那批铸好的铜币发出去?”
“就现在吧,不必再等了。宝钞已经被禁。”
伙计笑道:“那几张破纸耗了咱们那么大力,这就被官府给查禁了。”宝钞的印板是仿的,致命缺点是上头的浮戳破绽太大,不似正版花纹精细繁琐,这么快就被查封乃是意料之中的事。
凌照冷笑道:“宝钞是玳国皇帝让发的。你当他们这样丧心病狂地倾巢出动不要钱,国库里银子不够,朝廷就印纸钞,想先挺过这一阵子。没那么容易!”正因为宝钞是皇帝的主张,世人才想不到会有人敢做这祸及满门的买卖。
“对!宝钞一旦被禁,市面上铜币的交易额度必然大幅度提高,咱们就趁现在,把那批铜币大量撒出去。这次一定可以以假乱真。”铸币用的模子本来就是真的,户部负责铸币,张庭为了牟利监守自盗。
自洛轻恒登基以来所铸的“曦和通宝”每钱重一钱二分五厘,千钱重八斤,用的是黄铜,为防私铸,特意提高了工艺技术,铸造出二次溶炼的火漆,用旋车锉磨边缘的镟边,用四火熔炼,俗称“四火黄铜”的金背钱,等等。 凌照他们私铸的假币跟真币从外形看起来一般无二,所不同者只有铜的含量。“曦和通宝”出来后,朝廷律法规定只能用生铜铸币,然而因为生铜稀缺,落实到铸造上,不得不将旧币废钱和旧铜一起融去重铸,因铜质混杂,纯度不一,而造成正版的“曦和通宝”本就成色不一的情况。如此一来,凌照他们所铸的假币跟真币在成色上亦看不出丝毫区别。
凌照早在受命于女皇的时候就想通了其中的关键:“最重要的是宝钞因为面额大,发行时日短,只在晋安流通,经手的人不多,影响不够大。而铜币就不同了。”女皇布置的其实是一个连环套,先发假的宝钞,等时机成熟,再大量出手假铜币。
“张庭根本想不到,咱们会有那么大的胃口,只怕到时候七分利会撑死他!”
“秦老板那儿弄来的那批货,得运到北方分号再找机会出手,万不能让人怀疑到咱们头上。另外,这次多派些人手,把铜币也一并带过去出货。”
“是。凌头,您说咱们这次是不是能大赚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