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剩一点信任也灰飞烟灭,猜忌质疑四起。傅启年打量他许久,突然发笑,仿佛已经神志不清,“真好笑,我与你自小相识,居然比不过一个才认识三个月的女人。”他指向月浓,“早年间你被小乔害得丢掉半条命,现如今为了她,生死都能置之度外?顾云山,我都要给你鼓掌叫好,真是各种痴情种,我比不得你,偌大个天下也没人比得了你。”

火烧到山林来,越来越旺,哔哔啵啵火星子乱飞,沉闷的天幕终于多一分诡谲的活泼跳脱。

“随你怎么想。”顾云山宁可沉默,抬眼望火海生潮,滚滚烈焰如海浪一般扑来,站在水边也不能避免地承受着热辣的风。

高放站在他身边说:“这一把火烧下去,岛上就什么也不剩了。”

月浓垂头丧气,连她也不抱希望,“真的会有船来吗?”

高放道:“没有食物果腹,再等下去,恐怕是……”

四人目光随之转向停靠在码头的破旧木船,顾云山问高放,“你方才来时,见了船彭大人怎么说?”

高放答:“彭大人说船虽老旧,但不见破漏之处,只是怕行程太长,这船支撑不住,保险起见还是刷一层桐油以防漏水。”

傅启年兀自发着疯,不搭话。顾云山走到搁浅的木船边,两只船桨尚存完好,他与高放一道推小船入水,往深处走上几步,小船晃晃悠悠浮在水面上,还算稳当。

他二人再一同翻上船,高放持双桨试着划动,等了许久也不见异样。顾云山指派高放把船划向码头,预备去接月浓,同时看向傅启年,“咱们试试,有比没有好。”

傅启年道:“你有高手相伴,我哪敢上你的船。”

顾云山看一眼月浓,淡淡道:“你若不放心,再将她绑起来也无妨。”

“顾云山!”她拔高了声调,气得抬脚就往他身上踹,无奈双手还绑着,隔得又远,居然没站好噗通一声落进湖里,还好他还有那么一丁点良知,立刻将她捞出来抱到船上。

“你别闹。”他话不多,或者是因为无言以对。使个眼神给高放,那胖子当即扑过来抱住她双腿。

她呛了不少水,一双手又被绑的死死地,两只脚乱蹬,让高放挨了不少王八腿,但顾云山更快,大概是做惯了这类事,三两下给她从头到尾绑起来,严严实实没一丝缝隙。

他这才抬头看傅启年,“这下你满意了?”

“高放怎么算?”

“绑了他谁来划船,是你还是我?”

“顾云山你这头猪!”她气得破口大骂,“你难道就不怀疑是他吗?把我绑了,他要是藏着功夫,一眨眼就把你剁成肉酱你信不信,你——呜——呜呜呜……”

顾云山拿帕子塞了她的嘴。

傅启年还在犹豫,顾云山再问,“你要一个人留在岛上?”

傅启年心一横,跨上拥挤的小船。高放的拿船桨一撑码头,小船借力向前,很快向湖中心去。

广阔山水之间,这一只孤舟显得如此渺小。人人都沉默,沉默地望着远去的火光。

久久,听闻顾云山长叹一声,转过头来面对月浓,“别瞪了,当心眼珠子都瞪出来。”

她依然故我,狠狠瞪着他,一双眼冒火,活像一只弓腰竖毛的猫。他无奈,伸手将她嘴里的手帕抽出来,“别骂人,我这辈子挨的骂都没得今天多。”

“就骂你,乌龟王八蛋,蠢货顾云山!”

“怎么说我也是你老爷…………”

“什么老爷?就会欺负女人,臭不要脸,恶心,呸!”

又让人啐了一脸,他自认倒霉,连反驳的心思都没有,垂头看脚下,“行,骂吧骂吧,等回京城再收拾你。”

“得了吧,等回了京城谁手是谁还两说。”再瞪一眼傅启年,“看什么看!我看凶手就是你!你不是怀疑我们仨是一伙的吗?那方才留着岛上才最安全,你跟着我们做什么?找机会凿船淹死我们,特别是我,我还绑着呢……”

傅启年撇过脸,似乎是不屑与她争执。

顾云山低声道:“你放心,我绑的你,出了事我挡在你前面。”

“我不信你。”

她答得又急又快,不带一丝一毫犹豫。

他气结,“行,那你骂吧,老爷我啊……就受一回苦,任你骂。”

“惹祸精。”

“死贪官。”

“就知道吃。”

“脑子里都是米。”

“矫情——”

“哎哎哎,适可而止啊余月浓,别逼我抬出你爹来。”他终于受不了,企图制止她没完没了的责骂。

“就知道拿我爹威胁人,臭不要脸,恶心,呸!”

他再一抹脸,深呼吸,数着手指头咬着牙,“行,我服你!”

“啊啊啊啊啊!!!”又是尖叫,短促而尖利,很快被淹没在冰冷的湖水中,戛然而止。

如同被一双巨大的手拆散,木船突然间迸裂,前一刻还是天地一孤舟,眼前就只剩零零碎碎木块漂浮在水面。

四人齐齐落水,但月浓手脚被绑,直直下坠。

顾云山冒出水面,大大喘上一口气,环顾四周,不见月浓与傅启年身影。他便不顾高放阻止,闷头扎进水里,去追已经双眼紧闭的月浓,而傅启年与她一道,两人纠缠在水中,发尾缠绕,衣帛交叠,仿佛殊死搏斗一般。

眼看离她只剩一臂距离,他胸中气息憋到极限,不得不再游到水面呼吸,再入水,在阳光能到达的深度,已然不见二人踪影。

高放没选择,未免他自找死路,心一横一把拖住他往岸上游。

他频频回头,在他们落水的地方,湖面已平静无息,他却看到一片漂浮的衣摆,他认得,那是傅启年的罩衫。

第41章 孤岛(十九)

第四十一章孤岛(十九)

天空下起小雨,湖面微澜。

顾云山躺在岸边草丛中,身体已达极限,一丝力气也无,只剩下这一口气吊着半条命。而高放仿佛天生适合游水,一身肥肉自有浮力,爬上岸还能坐起来走两步往码头去。

顾云山叫住他,“你去哪儿?”

高放回过头来,过于苍白的脸在水里几乎泡得起皮,见顾云山仍旧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脚步并未停歇,在最远处看了许久,才断定,“看来余姑娘与傅大人是凶多吉少了。”

长久的静默,将时光拉得漫长无边。这种时候,沉默催生怀疑,寂静萌发恐惧,而背影勾出重重杀机。

雨下得天地间飘落一片朦胧哀思,是对逝去的、往生的,最后一丝想念。

“是我……害死了她……”他好似濒死之人在此生最后一刻交待遗言,断断续续犹如耳语,“老傅也没能上来,到底都是我的错……是我无能……”

浅浅小草没过脚背,高放走回他身边,“生死有命,大人也无需太过自责。”

而他还在梦中,远眺水天一线,喃喃道:“是我……亲手绑住她,连我自己都起疑心……”

高放叹一声,企图宽慰他,“余姑娘与大人相识不过数月,又有余大人那层隔着,也难保她不起歹心。”

“我原本想着,她那一根筋的脑子想不出这许多花招,但又转念一想,知人知面……不知心……”

人的心,究竟是什么面孔,究竟有多么难懂?

高放稍稍停顿,片刻后重复着他的话,仿佛在舌尖细细咀嚼,“大人说的在理,知人知面难知心。”

“人都不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人死灯灭,或许再多的话也是颓然。

火越过极限,已现颓势。乌鸦在天空盘旋,这群聒噪的东西骤然之间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嘎——

乌鸦悲鸣,又在牵引往生之魂。

高放坐到顾云山身边,茂盛的草丛几乎遮盖住顾云山大半张脸。

“大人难道不曾怀疑过傅大人?”

“每一个人都有嫌疑,每一个人也都有脱罪的理由,你呢?你怀疑谁?”

回答他的是沉默,夜静静,晚风拂过水面带来轻轻声响,火光照亮了半片天幕,高放的视线渐渐从起伏的水波上收回,一点点移向仰躺着的顾云山,最终落在他苍白俊秀的侧脸,久久不言。

一阵诡异然而各有心思的沉默。

雨渐渐消失,只剩他睫毛上细小晶莹的水珠。

双手枕在脑后,身体放松,顾云山望着远方璀璨星河,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突然间没来由地说:“我娘告诉我,我这样的人要是死了,是要成星的。我说我才不要,天天挂在山崖上树顶上多无聊,西北风都喝到吐。”

“老夫人……或是玩笑话。”

他的笑容敛尽,面色沉沉,“我娘从不说笑。”

湖面上泛着火光的金,顾云山自嘲地够了勾嘴角,转向高放,“你怀疑我?”

高放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说下去,“大人您也曾说过,此案凶手必是掌刑律之人,又能通达大内,虽说大人乃文弱书生,但究竟如何,我等亦不曾知晓。我与大人一道划动小船时,分明是好的,为何划到湖中心就突然崩裂?还有余姑娘……她身上绳索确实是大人所绑,卑职想,这一行十一人,也只有大人有本事能让余姑娘心甘情愿缚住手脚。还有,离开大理寺时大人以余姑娘替阿辰,是大人终究舍不得阿辰吧……”

高放是个老实人,说出指控来心中惶惑,面上紧张,脑门上湿漉漉分不清是水还是汗。

“啪、啪、啪——”响亮的掌声,是顾云山为他拍手庆贺。

高放一瞬间脸色大变,直愣愣的,瞠目结舌。

顾云山以手撑地,干净利落地站起身,脸上挂着难以捉摸的笑,已不复先前疲态。他退后一步,负手站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下,星光在他身后,天幕亦做他脚底尘埃,整个人冷冰冰好似一座玉像,清清冷冷望住高放。“你猜是我,也是情理之中。”

高放几乎在同一时间跃起,“现如今岛上只剩你我二人,不是我,那就是你。”

顾云山轻笑出声,微光下,他的脸晦涩难读,然而却能清晰地传递着眼底的不屑,“可笑,为何就一定是我?”

他简直换了一个人。

“都到这个时候,大人,再要狡辩也没意义。”

他仰头望天,生死之际还有心情调侃,“星星比你好看,你啊,该减减肥了,瘦两斤才有姑娘喜欢嘛。”

高放道:“瘦了大人就能放过卑职?”

“我为何要杀你?”

“我与大人在大理寺共事多年,经手案件无数,大人应当清楚,天底下再荒谬的理由也能让人举起屠岛,一块饼、一句话、一次冲撞屠人满门。一旦动了杀机,总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可找。这一点,根本不必问。”

他已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横在身前,警惕戒备。

“是我?”连自己都疑惑。

“如果岛上没有第三人,那凶手就只能是大人您。”

“怎么?”他杨眉,“要先下手为强?”

“好死不如赖活着,这话相信大人也深以为然。”

“不错,不错。”顾云山一连点头,心无顾虑,“原来你是这么个意思。”

“大人还不拿刀?”

他摊开手,“你看我哪里藏了凶器?”

“命只有一条,还望大人见谅。”刀出鞘,寒光雪亮。

“要令我尝一尝含冤而死什么滋味儿?这一场收尾真是精彩,我都忍不住要为你喝彩。”

“事到临头,大人难道就不能坦坦荡荡承认?”

“承认什么?承认本大老爷是享誉天下的风流才子?这一点不是众所周知吗?还用得着再说一遍?”他满脸得意之态,无论是何种情形,他总有本事让人恨得牙痒痒。

“得罪了——”话音落地,当即拼身向前,他原本肥胖而累赘的身躯突然间变作疾风闪电,一刹那功夫一至近前。他发白起皮的脸在顾云山视野中慢慢放大,最终变成怪物一般硕大无朋。这一刻,高放的刀距离顾云山只剩半寸,夜风也被割裂成碎片,山火亦然在这一瞬间屏息凝神。

京郊,太平村渡口。

时辰太晚,渡口只剩下一艘渔船,老渔夫四十岁上下,已经满脸褶子,伸着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同顾辰讨价还价,“小公子,夜里出港不吉利,至少得这个数——”他张开五指,在顾辰眼前比了个数。

“五……五文钱?”顾辰猜。

“呸,什么五文钱!老子看你穿得体体面面应该是富贵人家公子,怎么晓得抠成这样。五文钱?五文钱你去找你家祖宗老爷给你开船过江。”老渔夫气得脸发红,黝黑的皮肤打底,黑红黑红像个老茄子。

顾辰想了想,割肉似的下了决心,开口说:“那要么,十文?”

“呸!快走快走,大晚上的四处找不痛快?快滚!”操起船桨来就要打。

顾辰抱着脑袋后退,被萧逸一把拉到身后,他掏出一锭银子,“十两,马上开船。”

于是,老渔夫的船桨举在头顶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擦了擦手,露出个谄媚又满足的笑,双手捧起白花花的银子,“二位少爷稍等,小的这就开船。”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法子万试万灵。”萧逸咧着嘴,得意地笑,“毛小子,跟哥哥学着点儿。”

“我没那么多钱。”顾辰原地一蹦,从石台跳到船头,萧逸慢吞吞扶着绳索上船。

萧逸玩笑说:“你得多攒点银子,将来娶媳妇儿用。”

顾辰道:“我不用攒钱。”

萧逸问:“为何?”

顾辰道:“我抢你的。”

“死小子你有胆再说一遍?”

“我抢你的。”

萧逸一把护住胸前,他的宝贝都在怀里揣着,带着热。他咕哝半晌,还是想不出法子治顾辰,最后只得说:“回头我告诉大人,让大人好好收拾你!”

放到平常,这两个人又得吵个二三十轮才罢休。不过眼下晚风轻抚繁星满布,顾辰也有惆怅心事能吟诗作赋,“也不知道七爷到底怎么的了,我心里好慌张。”

萧逸翻个白眼,看船头小灯,“所以打牌打一半就抓着我飞了大半个京城?这个时候登岛,万一坏了大人的好事,有你好看的!”

“不怕。”他信心满满,“有月浓姐姐帮我,七爷打我,她打七爷,嘿嘿,我想看。”

“这话你就不怕七爷听了伤心?”

“我总觉得……”

“觉得什么?”

“七爷要死了。”

“要死你了!”这回顾辰没防备,真让他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懵了,“这话也能信口胡说?等见了大人,真得告你一状饿你十天。”

顾辰没跟他计较,摸了摸脑袋看远方,“只要七爷没事,饿我多久都行。”

水声哗啦,船开了。

第42章 孤岛(二十二)

第四十二章孤岛(二十)

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