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山散着头发,裹一层薄毯在身上,狼狈中偏显出三分病态的妖娆,连高放都低着脑袋不敢直视。月浓反倒成了山顶上修佛修心的老和尚,不动如山,听他哼哼两声,说:“称谓错了。”

她当即明白过来,换了语调再说一遍,“奴婢罪该万死,还请老爷恕罪。”

顾云山不依不饶,“老爷都快被你拍死了,还恕你哪门子的罪啊?”

“爱恕不恕。”月浓抬头等他一眼,吓得他往后缩。过后想来丢人,又挺直腰板强撑气势,“简直是目无法纪,罪无可恕!”

月浓豁出去,梗着脖子站在屋中间,就等他撂狠话。

高放却知道他外强中干,少不得为他捏把汗。

顾云山恶声恶气,“罚你八十大板你信不信?”

“那可得一口气打痛快了,省得我再爬起来一掌拍死你!”

好了,高放方才一番苦口婆心都落在排水渠里奔流向海去,一个字也没入她的耳。

“你——”

剑拔弩张。

好在萧逸这时候端着药进来,高放随即说:“不如就罚余姑娘伺候大人用药如何?”

“哼——”顾云山撇过脸,不反对即是同意。

高放后退一步,小声劝着月浓,“余姑娘,切不可赌一时之气。想想沉冤待雪的余大人,古有缇萦舅父美名传千古,今日且看余姑娘孝心几何了。”

想起在狱中受苦的父母,哪能不动容?自当上前去接萧逸手中的托盘。谁晓得他攥紧了不松手,仗着自己个高,居高临下地瞪着她,决不让她半分。

月浓咬牙,“放手——”

萧逸同样龇牙凸目,恨恨道:“大人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她指甲盖上弹一弹,萧逸应声而倒,托盘也稳稳地落在她手中。

高放拱手,“卑职告退。”蹲下*身轻而易举地就将昏迷不醒的萧逸拖了出去,还顺带为他俩关上房门,留一室清净。

月浓转向床上的顾云山,天已擦黑,空气中突然渗透着里一股杀气。顾云山看着她一步步走近,眼前仿佛是凶案重演,月黑风高夜,他孤身一人坠魔窟,一身清白难字保。他扯紧了薄毯护住前胸,“你……”

“喝药。”她坐在床沿,将一整个托盘都塞给他。

顾云山气得翻白眼,“有你这么伺候人的吗?”

月浓老实说:“那该怎么伺候人?”

“喂我——”说完,他竟也有几分耳热,好在她傻里傻气听不懂,点点头端起碗照做。

顾云山又说:“你先吹凉了再……再喂我。”

活埋(九)

第十一章活埋(九)

月浓顿觉心累,低声警告说:“顾大人,做人要适可而止。”

顾云山倍感委屈,“我五脏都被震碎,也不知还有几日可熬……”

她没办法,只得照做。舀出一勺来细细地吹,将深褐色的药汁吹出春风拂碧潭的涟漪。

他怔怔似入定,望见一双嫣红的唇,如夜梦荒芜里最后一滴血,一朵花,落在茫然无边的荒原。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心里念着,乖乖,这样水灵灵嫩汪汪的小姑娘怎么能浑身上下都冒着傻气,乍看之下觉得可惜,多看两眼又觉庆幸。还没能再偷偷瞄她一眼,淬不及防地就被药汁呛了喉咙,他扶着腰咳嗽,咳得背上淤青一个劲地疼。

她一口气塞得太多。

“杀人也不过头点地,余月浓,你想弄死我是不是?”他咳得双眼发红,眼泪不自觉地冒出来,汲满了眼眶。令他的目光透出奇异的晶莹的光,一缕长发落在胸前,他额上美人尖终于肯答应以全貌示人,衬着松散的衣襟、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胸口,恍然间妩媚如斯,总叫人见之忘俗。

“我……我才没有。”她连忙转开眼,喉头发紧,莫名焦急。

顾云山投降,“算了,我自己来。”

这下她却不肯放,躲开他的手,护住青瓷碗。“说了我来就我来。”当真有模有样地送一勺到他唇边,“张嘴。”

瓷勺贴着下唇,有着微微的痒。他陡生紧张,瞪着眼,仿佛当她是食人巨兽,地底妖灵,正张着血盆大口要吞了他垫肚。谁晓得是——

“怎么不吃?这么大的人了,还怕苦呀?”

澎湃,他面红红,最受不了这类语气,把他当三岁小孩一样哄,几乎要兴奋感动得落泪。迟迟才见他反应,还结巴,“谁……谁说的?”

“我,我说的。”

她学他,取笑他,他来不及反应,懵懵懂懂喝药,一口接一口,舌头麻木顿失味觉,到后来什么滋味都没尝到,只晓得双眼呆滞地看着羊绒地毯。

“顾大人,那案子还继续查吗?总不至于真把那三个衙差交上去了事。”

顾云山这才回魂,舌头碰了碰上颚,这才觉出苦来,苦不堪言。“当然要查,你不是说了么,大理寺顾云山手底下还没有破不了的案子,你老爷我如此兰芝玉树之人,怎能输给个灰头土脸的乡野凶手。”

月浓已然习惯了他这番做派,只捡要点听,却发愁,“线索都断了,也不见大人再去盘问郑夫人,难道有新发现?”

“没有。”他抿着唇,答得斩钉截铁,“不过连台县的积年旧案倒是可以查一查。”

“萧逸不是说案卷浩瀚,无处入手吗?”

“傻姑娘,这世上有买,就有卖。卖处理不清,就从买家入手。”

她再一次木呆呆看着他,“什么卖呀买的,我听不明白。”

顾云山皱着眉,嫌弃道:“二愣子。官与商,自古以来就是一买一卖,各取所需罢了。什么当官为民,立足百姓,全是狗屁。百姓啊,任他过去八百年,永远是任人鱼肉的奴才,只不过呢……有的是为奴而不自知,有的是知而无能为力,可怜哦,可怜。”

“你是说……”

“怎么样,终于开窍了?”

“你是妓*女,大员外们都是嫖*客?”

顾云山扶着腰,七窍生烟,“你这个木头脑袋,中看不中用,老爷我迟早要被你气死!唉,我的腰要断了。”

“又怎么了?顾大人,你总这么娇气可不好,我爹说了,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

“还不是你!”

“我又怎么了?”

他红着眼委屈着,“老爷的腰就是被你一掌拍断的。”

月浓不信,“我才用了不到三分力,哪能伤成这样。一定是萧逸吓唬人,不行,给我看看,必定是一点红印而已。”

她固执得像头小牛,不管不顾地就去掀顾云山的衣裳,他本就孱弱,拉扯不过,真让她掀开被子撩开上衣。

突然一声响,门被撞开,顾辰从夜色中跳脱而出,大声喊,“七爷,我办完啦——”少年尖细的声音被摁灭在喉咙里,他被点化成石像一尊,立在锦缎凌乱的床前。

顾云山反应最快,一把扯过月浓手中的衣带,将上衣合拢,遮住一身白净无暇的皮肉。

顾辰连忙背过身去,挥着手说:“七爷,我以阿毛的性命发誓,我两只眼睛都没看到你的裸*体。”

顾云山厉声喝道:“谁教你的,不知道先敲门再进!”

顾辰的声音里藏着笑,耸了耸肩膀无所谓地说:“月浓姐姐来之前都不用敲的嘛。”

月浓脸通红,右手还握着被子一角,坚持说:“是……就是没怎么红,萧逸冤枉我来着。”

“你还说!”顾云山气得头晕眼花,刚要骂人,腰上一阵痛,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哎哟哎哟”地趴回原处,想哭。

顾辰还在保证,“七爷放心,今天的事我肯定一个字也不说,嗯,连阿毛都不告诉。”

月浓好奇问:“什么事啊?”

腰痛头也痛,顾云山趴在床上好半天没声响,听月浓与顾辰鸡同鸭讲一通,万般无奈之下强大精神,道出三字真言,“樱桃肉。”

“什么肉?”月浓侧过身来问。

“老爷我要吃樱桃肉。”

她答得理所应当,“那你就吃嘛。”

他咬牙切齿头爆青筋,“你去做!”

她犯难,“这个时节我上哪去找樱桃?”

他作妖,“不管,老爷我就是要吃。”

吃死最好——这是她的腹诽,他虽听不见但亦能心领神会。她起身撤退,路过依然背过身捂着眼的顾辰,突然间噌的一下脸红了,后知后觉。

听见门响,顾辰这才找顾云山讨饶,“七爷,我能转过身了吗?我可以给你捏捏腰啊。”

“滚过来——”

顾辰扭过身来,捂住双眼的手分开,露出一双装满戏谑的眼睛,笑嘻嘻说道:“七爷,你真的好白啊。为什么月浓姐姐看起来那么有劲你倒趴下了……难道你喜欢那样啊?”

顾云山抓起瓷枕就往他脑袋上砸,怒道:“去你奶奶的腿。”

顾辰稳稳接住,揣母鸡似的揣在怀里,觍着脸凑到床前,“七爷息怒,我有正事要说呢。”

“再啰嗦,信不信我宰了阿毛。”

“七爷,你好残忍。”

“说正经的。”

“噢——”他点点脑袋,在地上盘腿而坐,仰头看着顾云山说,“除县令孙淮之外,主簿典史衙役共六人,其中五人都是连台县本县出生,世世代代都在县里谋生,只有梁岳,听说是隆庆十一年饥荒从南边逃难来的,一路上爹娘兄弟都死光了,就剩他一个,原本在乡里独门独户过日子,后来有一梁家人养不出儿子,便正巧合作一家,梁岳也改名换姓给老梁家当儿子。梁家老汉本就在衙门里当差,梁岳自然接了他的活,干起了衙役。”

顾云山艰难地调整姿势,侧躺过来,看着顾辰说道:“隆庆十一年确有其事,不少百姓自河南逃荒至蓟州府,然则侥幸苟活的并不多,这个梁岳倒是好命。”

“好命?还不是死得爹娘都不认得。”

“是啊……可惜已然死了。”他微微皱眉,再而问,“这些人家里你都去过了?”

“去过了。”顾辰乖乖点头,“仵作是仵作的爹,仵作是仵作的儿子,衙役是衙役的爷爷,衙役是衙役的二叔,可厉害了。”

这话只有顾云山听得懂,揉了揉腰,话音里透着轻蔑,“铁匠的儿子打铁,渔夫的儿子网鱼,世世代代,无穷尽。”顿了顿又问,“爱哭鬼的二叔还没捞着吗?”

“没,我去的时候李家请了神婆邀鬼上身,哇呀可好玩儿了。一点烟一冒火,老太婆就说李家老二来啦,浑身一把老骨头抖抖抖抖个不停,弥弥麻麻和尚念经,突然一下睁开眼,张嘴就喊,哥哥啊,我死得好惨。可是李继文家二叔明明是蓟州府连台县人,怎么上了神婆的身反倒说起山西话来了,李继文他爹连忙说搞错了搞错了口音不对,神婆说不是不是,是在下面认识个在蓟州府开面馆的山西人,学了一口的山西话…………”

他絮絮叨叨个没完,小孩子见了新鲜玩意,总是兴奋,顾云山却问:“你方才说衙役的二叔也是衙役,李继文他二叔也曾在县衙当差?”

“是啊,李继文他二叔,他亲爹,他爷爷都是连台县衙役,祖祖辈辈都干这个,没一个入流的。”

“去,把萧逸叫过来。”

顾辰囫囵爬起来,正要走,“可是马屁精中了毒,正晕着呢。”

“那就找余月浓要解药!”他恨得捶床,几乎要被气死在六柱床上。

活埋(十)

第十二章活埋(十)

因这一句话,萧逸的梦醒了。他不知月浓给他下的是哪一种神奇美妙的□□,令他昏迷时坠进五彩斑斓的梦,梦里有和风煦日香车宝马,亦有美酒美食倾城绝色——

“你傻笑什么?”顾云山换一张罗汉床,半躺着问他话,“快擦擦嘴角,哈喇子都要流出来。”

萧逸闭上嘴,把方才不经意间流露的缱绻温柔通通收进眼底。清了清嗓子,老老实实答话,“卑职查过文书,李继文二叔李丰舟隆庆七年就在衙门里当差,隆庆十四年转行去做镖师,直到今年死于非命。”

“衙门里当差是多难得的好差事,鱼肉乡里横行无忌,丁点大的职权能通天,竟还有人另谋他就?”

“听说是吃了李家的看门狗——”

“狗?”

“不错。”说到此处,萧逸自觉荒唐,“李丰舟养了一条好狗,隆庆十三年冬天被另几个衙役做成狗肉火锅炖了吃了。”

“噢,我知道了!”顾辰跳出来,恍然大悟,“肯定是梁岳宰了阿黄,所以李家二叔才宰了梁岳喂给其余几个,让他们吃个够。”

顾云山轻笑,“就为一条狗?”

顾辰笃定道:“谁杀阿毛我杀谁,为一条狗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老爷家里的,狗命可比人命要紧得多。”

唯萧逸一头雾水,“阿黄又是谁?”

顾云山理了理袖口,替顾辰说:“李家老狗。”

萧逸想了想说:“确有可能,许多人眼里,一只老母鸡都比英俊风流少年才子更紧要。”

“可不是么——”

萧逸道:“比如我们的风流少侠阿辰。”

顾辰道:“当然不如跟屁黄狗萧主簿要紧。”

萧逸道:“小兔崽子,成天诬陷你萧哥哥,我要端了你的鸡窝。”

顾辰道:“你来啊死老头,我一剑挑你上天半年都落不下地。”

两人斗鸡似的相互挤兑,屋子里咋咋呼呼乱七八糟地热闹着。

倒是高放说句正经话,“如此争来吵去难有结果,倒不如将李氏父子提来审问,如有内情,当下自然分辨清楚。”

“李丰舟已经死了,一个死人,如何杀人行凶……”手肘撑住上半身,顾云山半卧在侧,仰头时长发如瀑布落下,一丝丝介于男女之间的妖媚从徐徐上扬的熏香中渗进你心肺,更何况他蹙眉沉思,眉心起伏的温度已足够勾动一颗心。直到,月浓来了——

“顾大老爷,吃饭啦!”

美景幻灭,萧逸回过头恶狠狠瞪她。月浓回看过去,“又想吃□□?这回毒瞎你好不好呀萧主簿。”

她口中漫不经心似玩笑话,但一个字不假,萧逸忙不迭找顾云山求救,“大人,可不能让她如此胡作非为,卑职这双眼睛是要留着时时刻刻瞻仰大人…………”

“少废话。”

“大人嫌弃我…………”他跌坐在地,喃喃自语。

顾云山已然没了先前媚态,扶着腰站起来,好似六旬老态,拖着一把老骨头也要先看晚饭吃什么。

桌上黄泥煨鸡正丝丝缕缕冒热气、蜜汁火方以金华火腿入菜咸甜绝妙、水晶肴蹄不油不腻刚刚好、连带一道金陵丸子唱江南风光,道道都是苏南苏北精华。怎奈顾云山明明看得心底里冒泡舌尖上泛酸,却偏要摆出一副不满意,压低了声音质问道:“老爷要的樱桃肉呢?看来我之前高估你了,你这脑袋半根筋都没有。”

可预料的结局是她大怒掀桌再把他扔上房顶吹冷风,谁晓得她变换策略,笑盈盈拉他坐下,一双雕花象牙筷递到他跟前,“实在找不到樱桃,金陵丸子也是一样的。乖,听话,到了京城一定给你做满满一锅樱桃肉,让老爷吃个痛快。”

“也……也好……”他不自觉从她手中接过象牙筷,老老实实坐在桌前,莫名生出胆怯,低垂着眼睑,不看抬头多看她一眼。

虽然她脑子一根筋,去也不见得抓不住顾云山软肋。他就像一只成日里气不顺的老猫,也总有渴望被人挠一挠的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