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具,其中有一具只剩零碎骸骨,拼拼凑凑看得出来是个人,就是缺了脑袋。”萧逸在底下喊话,竟还能引出回声,层层叠叠如在旷野。

顾云山道:“脑袋肯定在坑底,你再找找。”

怎么找?坑底泥泞一团,他只能凭感觉。嘤嘤嘤,开年头一份差事怎么就这么难。

“十七天……”顾云山喃喃道。

月浓疑惑道:“一般人没得饭吃,七天就死了,从三月初一失踪到现在,已经二十三天,推算他们在六天前陆续死亡,那这帮人是怎么熬过十七天的?”

“难得你开窍,至于为什么,你这个小脑袋恐怕是想不到咯。”

“又说我傻。”

“这回倒不是……”

他自怀中再抽出一张绣帕,低头慢慢细细擦着手。月浓想了半天,猜测说:“难道他们吃土啊?”

顾云山把绣帕扔她身上,“小月浓,看来没让你嫁给孙梦淮,是本老爷积大德了。”

“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意思。”

“找着了!大人,卑职找到了!”萧逸的声音带着颤,像是害怕,又像是恶心,“就是……就是不大全。”

顾云山指派顾辰拉他上来。萧逸捧着衣摆,还记得让月浓背过身,适才摊开来。

“大人……也就这么几片而已。”

“脑袋也能砸开,这得费多大劲。”

萧逸衣摆上,头颅已不可称为头,毫无章法地碎成片,鼻子眼睛找不着了,只晓得有一段是下巴,有一段是长着头发的后脑勺。

顾辰看得津津有味,“这个下巴好像萧逸的哦。”

顾云山又拿出一张新帕子捂住口鼻,“这得多大力气?阿辰,你去找个脑袋试试看。”

“哎,我明儿就去。”说完摸了摸萧逸地后脑勺,嘿嘿地笑。

萧逸腿肚子打颤,“大人,这脑浆把我衣裳都浸湿了。”

“不是脑浆,是尸水。”

“大人,卑职想吐。”

“不许吐——”

话还没说完,萧逸就揣着碎脑袋哗啦啦吐了个干净。过后请示,“大人您看,这脑袋还好好的。”

“行行行,赶紧交给仵作。”

萧逸苦着脸说:“大人,连台县的仵作年前就死啦。儿子又是个傻子,顶不了缺。”

顾云山后退一步,“那你就捧着这东西回衙门。”

“是,卑职听命。”听着像是哭出声了。

“大人,这儿有血迹。”接近出口,一衙役高举火把,在角落处一颗凸起的岩石上发现残迹。

活埋(四)

第六章活埋(四)

顾云山走到衙役身边,蹲下*身细看,干燥的岩石上落着一滴接近砖红的血迹,再往前或往后便再无踪迹可寻。一衙役说道:“或是渗进泥里,淹过水就看不清了。”

“唉……”顾云山叹了口气,撑着膝盖艰难地站起身来,体态犹如耄耋老者,颤颤巍巍稍喘一口气就得上天成仙,“这雨可真够烦的。”

顾辰道:“外面也都冲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差不多得了,回衙门里看看高放查的怎么样。”顾云山修了修衣襟,自己都要被熏反胃,“臭死了,余月浓!”

“大人,我在呢……”

顾云山恶狠狠地瞪回去,放狠话,“衣服,你洗!”

“好啊,我连你一起洗。”她慢条斯理却言出必行,顾云山无还击之力,再要骂人,全都咽回肚子里,只等秋后算账。

“走,矿洞封起来,谁也不许进。”

那衙差却急忙跟上,谄媚试探道:“大人,那河南商人还等着开矿呢,这封死了矿洞,整座山都动不得,是不是不大好…………”

顾云山已走到洞外,难得停下来正眼看人,秀白的脸上站着黑泥,狼狈却不落魄,“你收了人多少银子?”

“这……大人,这也都是分内事嘛……”

他难得正色敛容,厉声道:“银子退回去,但凡有人不经允许闯过封条,我唯你是问。就拿你们对付老百姓的法子对付你,无论缘由先拖下去打四十大板再回话。”

“大大大大人……”衙差苦着脸,得手的银子要飞,心如刀绞。

“平日里你们怎么贪赃枉法我都懒得管,谁有胆误了我的事,要谁偿命!”他突然间变了调子,疾言厉色,吓得一群老油子也发颤。弯腰作揖,连声求饶。

他根本不理,骨子里透着一股傲,除了自己谁也瞧不上。眼珠子翻上天,要上驴时却被畜生嫌。老驴甩了甩脑袋往后退,嫌他丑。

他在回头看月浓,她心知不好,赶忙上前为他牵驴,“别赌气了,又不是小孩子,老这么胡搅蛮缠的,傻不傻呀。”

原以为这句没说好,他总归是要生气回两句,谁知道顾云山奇妙地害羞起来,低头“嗯”上一声,乖乖上马,哦,不,上驴。

月浓在前,牵着一头老驴子慢慢下山,慢慢地似乎悟出了谜底,找到了破解之法——原来顾云山这么好打发的呀。越想越得意,回过头来翩然一笑,顿时似春风拂过湖面,万物萌生。顾云山却在老驴子身上目睹一朵花的开放,从含苞的羞赧到盛放的风华,一览无遗,也悄然面热。

“不男不女的娘娘腔。”他口是心非,暗地里嘀咕。

月浓回头瞪回去,“我本来就是女的!”

顾云山抬眼望天,“臭晕了,忘了……”

到山下已过午时,顾云山将里里外外都洗个彻底,换一身白衣白袍,广袖临风,仿佛是个修道成仙的世外高人。只不过高人贪嘴,午后吃一碗热腾腾鸡汤面,配地三鲜,闹出了好大脾气,吃完一抹嘴,憋着火赌气。

萧逸在一旁痛心疾首,“这什么,真都是什么,这才一碗面!一、碗、面!这是老爷该有的待遇吗?你们都是怎么当差的?啊?有没有一点为人下属的自觉?简直可恶,可恶至极!”

月浓一双眼杀气腾腾,顺势坐到顾云山对面,睨着萧逸说:“信不信我再毒哑你。”

萧逸下意识地护住咽喉,半句话不敢多说。

她再看吃饱喝足乱撒气的顾云山,“顾大人,你搞搞清楚,你是三品大理寺卿,我爹是二品尚书,我是余家嫡出的姑娘,我凭什么伺候你吃喝?这会儿就告诉你,我不干了!”

扬起了下颌,做足腔调,起身就走。

“站住!”

月浓停在门口,“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你打算去哪儿?”

“去牢里找我爹。”

“行,反正案子还没查完,明儿就把你爹提出来上大刑。”

“你——”她回过头,望见他优哉游哉饮茶,深处两个手指,向内勾了勾,“过来。”

她斗他不过,偃旗息鼓,他信口吩咐,“明早我要吃好的,你不许偷懒。”

她坐回原处,悲从心来,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顾云山道:“以后多学学萧逸,你看他,多贴心啊。”

萧逸大喜过望,突然抱住顾云山,以一个占有的姿态炫耀道:“对,我就是老爷的贴心小棉袄。”

顾云山顿生恼怒,一把推开他,“你好大的胆子,沾了屎还敢碰你老爷。起开!”

“大人息怒,卑职一时间情难自禁……”

“行了行了,去把高放叫进来,正事要紧。”

正事?月浓不禁冷哼。顾云山拿起筷子夹住她食指,就像是大理寺夹棍,耀武扬威,那晶晶亮亮小眼神仿佛在说“想让你爹试试?”

她就此焉了,没精打采认输作罢。

高放一上午东奔西走,跑出一身大汗,靛蓝的外衣似乎都能挤出水来。一条腿迈进门,回话时还喘着气,一身虚胖终于做出点效用——抗饿。“想必大人已然知晓,这连台县的仵作年前就死了,儿子又没长成,接不了活儿。故而重验尸体耽误了些时辰,烦请大人见谅。”

顾云山斜坐在红木太师椅上,随手翻着勘验记录,“行了,捡要紧的说。”

“是。”高放扯着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喘上一口气才说,“七个人,六具尸体,六人均为饿死,胃膜已薄如蝉翼,胃内只留少许褐色黏液,散见零星血点,各脏器均腐败自溶。六人身上不见明显外伤,推断六人皆是死于饥饿。”

“还有一具呢?”

“只余骸骨、零散内脏、一条腿,以及萧逸送来的半边脑袋。就切口的收缩情况推断,应当是死后分尸,至于致命伤在何处,恕卑职愚钝,着实分辨不清。”

“不怪你。”顾云山再翻一页,眯着眼细看,“已经让他们分成尸块,神仙来了都探不明白。”

记录上列明了死者生前状况:

县令孙淮,年四十七,淮南琢县人,隆庆元年进士,隆庆三年任连台县令,隆庆七年升调京内,隆庆九年又因贿赂案贬回连台县,从此后再无升迁。隆庆十七年二月二十七失踪。

主簿冯源兆,年四十九,蓟州安庆县人,隆庆五年任连台县衙内主簿。

典史张合,年三十三,蓟州连台县人,隆庆七年任连台县衙役。

衙役张松,年三十七,蓟州连台县人,隆庆六年任连台县衙役。

衙役刘勰,年三十五,蓟州连台县人,隆庆六年任连台县衙役。

衙役孙奉,年四十一,蓟州连台县人,隆庆四年任连台县衙役。

衙役梁岳,年三十一,蓟州富县人,隆庆十三年任连台县衙役。

又听他感慨,“都是老资历啊。一群老油渣子,查下去里头不知有多黑。对了,被吃的是谁?”

吃?月浓原本听得云山雾罩昏昏欲睡,单听这一个音就醒了,彻彻底底。

高放道:“推测是梁岳。”

“呵——这帮人还听讲道理,要吃先吃资历浅的。”他合上勘验记录,嘴角带着轻浮的笑,问高放,“骸骨能对上吗?”

高放道:“大致都能对得上,骸骨推断为五尺三寸高,与梁岳一般无二。”

“你说……怎么还能剩下呢?这救命的一口饭,居然能忍住?”

高放想了想,答道:“或是因为久放生蛆,不敢下口了罢。”

“你信么?我不信。”

月浓听得一阵反胃,想要出去透透气,刚抬腿就被顾云山抓包,“去哪儿?”

“我出去缓缓。”

“不许去。”

她不服,反驳道:“我听得快恶心死了。”

顾云山仍坚持,“你走了谁保护我?”

“不是有阿辰吗?”

“那你是吃白饭的?”

“我吃你!”

他显然一怔,过后耳根通红,支吾道:“这……这不好吧。”

高放擦了擦汗,实在看不下去。“大人,要不,传连台县其余衙役来问话?”

顾云山连忙正色,“好得很,就传他们进来。”说完又纳闷,“咦?居然还有活着的,不玩儿一锅端啊?”

高放迈出的腿打跌,大人比凶手还狠呢。

活埋(五)

第七章活埋(五)

偌大一个县衙,如今只剩下三只活物,如不是蓟州府拨来一队人,整个连台县都转不动。

高放一面擦汗,一面将连台县余下三位衙役领进厅内。这光景分明是乍暖还寒,偏他像是捂了三层厚棉袄在身上,无时无刻不在擦汗喘气。

入门先行礼,依次报上姓名。圆脸的矮墩墩叫许长寿,方脸的瘦高个是王大楠,还有一个不高不瘦不矮不胖的根本让人记不住名字。

愁啊,真是愁。顾云山偷偷看月浓,洗洗眼。

“说吧,近来你们老爷又干了什么糟心事,惹了哪一位厉害人物,把自己都祸害死了。”一张红木椅他歪着身子靠在扶手上,不耐烦地翻着告书,恨不能凶手立马跳出来自首谢罪,让他赶紧离开这鬼地方回京城享福。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没一个敢吭声。

顾云山皱着眉毛挥挥手,“拉下去拉下去,一人打二十大板再来回话。”

当即便跪倒一片,妇人一般啼哭不止,“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不知道,真不知道啊。”

圆胖子许长寿先坦白,“小人虽在衙门当差,但时日尚短,前辈有什么事都不与吾等知晓,实在是……无从说起啊大人……”

“闭嘴——”

许长寿愣了一愣,随即点头道:“好好好,小人闭嘴,闭嘴。”肥肥短短的手指捂住又油又厚的嘴唇,细长的眼弯起来,讨出个谄媚的笑。

阿辰嘀咕了一句,“胖头鱼,跟萧逸一模一样。”被月浓瞪上一眼,这才肯老实低头。

顾云山换了个姿势,手上吊着一柄墨竹扇子晃来晃去,就跟他这人一个样——吊儿郎当,再来眯眼看着王大楠,问道:“你这鹿皮靴子倒是精致。”

“大大大……大人明鉴,小小小……小人……小人……”

“你一个不入流的衙役,每月俸禄三石,倒是舍得拿上等的皮料做靴子。瞧着没穿多久,年下添制的?哪来的闲钱?府衙里派的,还是你私下受贿?”

王大楠越急,越是结巴。许长寿转个眼珠想替他辩驳两句,让顾云山一个眼神制住了,哆哆嗦嗦心底里发颤。

顾云山道:“不说?先打死你,我再让那死胖子替你说。”

顾云山早有严酷的名声在外,此时他说要拿人性命,轻缓的声音落在耳里,竟有几分毛骨悚然之感。

王大楠哭倒在地,“大人饶命,是年下衙门里一人赏了五两银子,这才有了闲钱置办衣裳鞋袜。”

“看来你们县令大人年前办了大案发了大财,谁来说说是个什么案子让你们上上下下都捞足了油水?”他的视线扫过去,过后又回到圆脸胖子身上,“你不结巴,就你吧。”

许长寿壮着胆,向前一步,“大人,去年年底只办了一件紧要案子。约莫是十月中,镇上郑寡妇告周员外欠其亡夫三千两已逾数年仍不归还。不过……周员外不认,两方各执一词,实难分辨。那借据,郑寡妇说是交到主簿手上,但衙门里并无此借据,空口无凭……”

“怎么判的?”

“判郑寡妇诬告,念在孙家只剩孤儿寡母的份上,只判杖责二十。”

“没判八十杖就地打死,倒也是你们老爷还有星点儿良心。”

“这……这……”许长寿抹着汗,发着抖,宝贝着自己这条发福发胖的命。

“郑寡妇家里还有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