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伺候得好,事后还有奖赏。”
“是是是,官爷里边请。”
她言罢,回身就吩咐哑巴道:“还不快招呼客人。”
哑巴只是点头,面带微笑。
初然微微皱起眉来,有些担忧地放下茶杯:“到时如若杀了那人,那群官兵定会迁怒于这两母子的,穆大哥,怎么办?”
穆信示意她噤声,继而摇了摇头。
“静观其变罢。”
茶馆的小二上前来换了一壶新茶,正在这时,马车的帷幕给人掀了开来,从那车内,但见一个身穿藏青色便衣的中年男子缓缓走出,他年纪大约四十,身长七尺,方子脸,面容倒是没什么特别之处。
初然小声唤道:“穆大哥,可是他?”
半晌不见有人回答,她不禁回头望去,穆信握着茶杯的手青筋突起,脸色阴沉如水,许久才从牙缝中轻轻蹦出字来。
“是”
“正是他。”
和十年前变化不大,穆信一眼就能认出来,一时心中激愤,将那茶杯捏得粉碎。只听“砰”地一声,初然吓了一跳,忙拿出手绢来替他擦拭,并试探性问道:“我们要不要前去看看?”
“也好。”穆信略一颔首,“先去瞧瞧他所住之地,等夜里我们再来。”
他站起身,将茶水钱搁在桌上,回首牵了初然,二人便往客栈后门方向走过去。
幸而离得客栈不远便有一株粗壮老树,初然和穆信隐在树后,静静看那院中情形。前往契丹的定然不会只有同知枢密院事一人,眼见那马车内陆陆续续又有三四人出来,初然眼尖,凑到穆信耳边轻声道:
“那个姓莫的,好像进了二楼的第一间房。”
那房舍距大树甚近,为了辩准方位,穆信轻身一跃上了树梢。
对面客房的窗户半掩着,勉强能从里面人的服饰上瞧出正是那枢密院事,初然紧随他后,望了望,抽出刀来。
“不如我现在就进去把他的头砍下来。”
穆信当即摇头:“万万不可。”
“为什么?”
“此时白日,人多口杂,又不容易脱身,倘使伤及到无辜怎么办?”
初然只好把刀又收了回去:“那好吧,我们还是夜里再来。”
不过多时那院里便有宋兵进来,想是安排的守卫,穆信心知不能多留,遂拉了初然从树上落下,又吩咐了几句,两人方才离开。
是夜,亥时之初,边境小镇的居民到这个时候早已入睡,不比汴梁的喧嚣,街上空荡荡无一人,连打更人都没有,漆黑的房影投射在地,看上去格外阴森。
初然和穆信皆换了夜行衣,轻轻巧巧在那客栈外的树上落下,从高处俯瞰,客栈小院东西南北分别有两人把守,院内还有一队巡夜兵,每半个时辰巡逻一次。
初然抬眸一扫:“二楼的客房一共三间亮有灯光。”
大树离得最近的窗户正大开着,穆信沉吟片刻,方问她道:“门口都有守卫,你可有把握能点住他们的穴道?”
“没有问题,我带了迷香,到时只管将他们迷晕便是。”初然想了想,“一间房分别两个守卫,要迷晕干脆一起好了。我看这守在外面的人,都没有进屋查看,想来是有所分工。”
穆信依言点头:“那好。你自正门潜进,我从这扇窗进去,在屋内汇合。若有什么动静,我便出来帮衬你。”
初然拍了拍腰间的小囊,信心满满地握了握拳头:“好。”
一波巡逻之后,她悄悄从树上落下,左右一张望,遂飞快朝客栈内跑去。正待初然行动时,对面窗的灯忽然熄了,想来是那人准备就寝,穆信也未等多久,纵身一跃跳进屋内。
房中漆黑一片,烛火未灭尽,还闪着幽光,床上睡了一个人。约莫是见得身影,躺在床上的人蹭地一下坐了起来,表情惊讶:
“你——”
他音只吐了一半,穆信就已先手点了他穴道,借着月光,隐约能瞧得此人面容,脸型棱角分明,细眼浓眉,鼻边有一颗痣。
“果然是你。”
穆信冷声一哼,将他从床上拖了下来。
“门外守卫已被我制住,你现在喊叫也是无用。”他言罢,伸手先解了此人哑穴,听得他强烈咳了几声,缓了缓气息,方慢慢道:
“你你是”
“莫坊主。”穆信垂下眸来,眼底清寒一片,“十年不见了。”
那人嘴唇微抖,似是十分惊恐,颤了良久才结舌道:“血血刃,你是明月山庄的那个”
此时听得两声闷响传来,随即便有人将门打开,穆信警惕地抬起头,手已摁在剑柄上。
只见门外,初然正捂着口鼻用手扇着空气,地上躺着的是被她迷晕的两个守卫,看样子她这边倒是进展得很顺利。
穆信稍稍松了口气,把手缓缓挪开,目光又再度落回身边之人上。
初然回过身迅速把门关上,大口呼吸。
“穆大哥,我瞧这迷药还有多的,顺手把院子里的十来个巡逻兵也都放倒了,咱们现在行事不用顾忌。”生怕自己也沾上那迷药,她把衣裳上拍了好几遍才走上前来,歪头一看,只见这人表情怪异扭曲,仿若看到鬼一般,不禁好笑。
“怎样?你问出什么来没有?”
穆信轻轻摇头。
“哼,这种人啊,我见得多了,不吃点苦头他是不会好好儿说话的。”初然阴阴一笑,拔出佩刀就往这人脖子上一划,然后又抵上去。
“快说,你们当年为何要陷害穆大哥?!”
脖颈上疼痛这般清晰,那莫知院早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求饶:“好汉不,女侠,女侠饶命”
初然把刀又逼近几分:“你仔细回答我问题,我就饶了你。”
“是是是”
穆信瞧他已是面容惨白,怕初然将他骇得晕过去,忙摇着头上前将她拦住:“行了,我自己来问。”
“哦。”初然也未多想,利落地收了刀就退到他身后。
“血不,穆少侠。”大约是被初然吓到,不等穆信开口,他就慌忙解释,“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当初着实是我不对,不该拉你下水,但你瞧你师父的病的确是需要钱医治的。我出钱你出力,何乐而不为,是吧?”
初然咬着牙,狠狠啐了一口:“你胡说八道!”
“明明是你害得他师父惨死,又拿虎狼药糊弄他,眼下还想装好人?你再敢乱说一句,看我不把你嘴割下来!”
见她作势就要拔刀,那人顿时腿软。
“不不不,是是是是我不好,是我狼心狗肺”狠狠将自己自贬了一顿,这莫知院才又腆着脸笑道,“不过,这也不能全怪我啊,都是上头的人吩咐的,我若是不按做,只怕到时我也是性命难保。”
穆信眉峰微蹙:“当年,你们为何偏偏挑了我来完成此事?”
“这可都是主公的意思,跟我没关系。”莫知院身上被点了穴,满额的汗水流在眼角,浸得眼睛生疼却也无法去抹,只能不住地眨着眼皮。
“当初穆少侠年纪轻轻就闻名江湖,武功非凡,身价不菲,主公说你此乃是年少轻狂,不谙世事,正能好好利用一番。”
穆信伸手擒住他,冷声问道:“照你说来,我师父的病也是你们安排的?”
莫知院忙解释:“不不不穆大侠不要误会。尊师的确是染了重病,我们不过是稍加改动了一下药方,延缓了一下病期”
初然听得火冒三丈:“说到底,不还是你们害的!”
“哎哟,姑娘诶,小官当年也就是个芝麻官儿,哪里做得了主。”莫知院被她吓得老泪纵横,有苦说不出,“那主公安排的事儿,我还能敢说半个不字?”
初然毫不同情地踹了他一脚:“是么?我看你现在很是春风得意呢,步步高升,日子过得舒坦得很呢!”
那莫知院被她踹得嗷嗷直叫,却又动弹不得,一时难受万分,面容狰狞。
穆信却自在原地沉默了半晌,偏头对初然道:“拉他起来,我有话问。”
“好。”
她出手又将他一拽,摁在那桌前坐下。
莫知院龇牙咧嘴地露出苦笑来:“穆穆少侠,您还有什么要问的?”
穆信迟疑了少顷,才悠悠抬起头来,眉头仍是紧皱:“我问你,当年你的那个主公,到底是何人?”
“这”他脸色明显变了样子,神色闪躲,不敢同穆信对视,又犹犹豫豫许久没有开口。
初然利索地把刀又架了上去:“你说是不说?!”
“说说说!”莫知院只好点头,“这这人”
“这人,其实便是当朝的温王爷”
当听见这三个字时,穆信眼睛徒然睁大,嘴唇轻轻抽搐。
“你胡说!”
他颤着手便将他衣领紧紧揪住,双眸似乎又火光放出。
“你不是庞太师的手下么!为何幕后之人会是王爷?!”
初然见他惨然变色,分明是被惊愕住,忙也上前摁着那人:“正是,人人都知道如今王爷和庞太师不为一派,你乃是庞太师的人,是不是故意供出王爷,想让我们找他寻仇,你也好让你的主子坐收渔利?!”
“我的姑奶奶,我哪里敢啊。”莫知院那表情简直就要哭出来了,“你们拿刀都快割破我咽喉了,我如何还敢糊弄你们。
的确,在外我着实是太师的手下,但我乃是被王爷派去太师府做内应的,十年前直到现在,我都是王爷那边的人,当初一家老小受他恩惠,发过毒誓要誓死为他效力的。”
“不可能的”穆信呆在当场,蓦地里心中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悲怆,“当年王爷将我收入府下,就是为了助我早日寻得仇人,他怎么会他怎么会这么做”
莫知院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抿了抿唇,叹了口气:“穆少侠,你是不知道,王爷从一开始就很赏识你的。他老跟我念叨着,若你能跟他一块儿做事必有大的出路,想来王爷这些年待你也不薄。”
穆信只觉手脚冰凉,往事种种浮上脑海。
——“其实,我早就不想再斗下去了。”
——“这么多年来,你所做的也够多了,要说弥补或许尚且不足够,可对自己的良心总算是过得去。”
——“早早离了汴梁,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娶个好姑娘,成家生子,平平稳稳的过日子才是。”
十年来,他在王府尽心尽力地调查着庞太师的一切事情,对王爷视如再生父母,而王爷待他也是亲如父子,难道这么多年以来,自己所做的,竟是认贼作父吗?
认贼作父。
这一瞬,他骤然能感受到石晏当时的心情。
如五雷轰顶,如千刀万剐,体无完肤!
“穆穆大哥。”初然看他双目冲红,表情似悲似喜,一时有些害怕,“你别听这厮胡说,他没准都是瞎编乱造的,王爷人这么好,怎么会是他说那种大恶人,怎么会是大贪官呢。”
“姑娘,你们问的,我都说了”莫知院显得有些无奈,“可你们不信,这别怪我。”
“你这都是胡话!”初然不料他如此不会察言观色,咬着牙喝道,“王爷乃是皇室贵族,如何会勾结贪官,你连谎话都扯不圆!叫我怎么信你!”
“王爷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没想到他竟耸了耸肩,接着道,“人人都知道王爷并非皇家子嗣,他的地位若不以此巩固,往后还怎样在朝中立足?姑娘,不是我话说得难听,你自己想想,这世道是贪官儿活得久呢还是清官活得久?”
“够了!”
凭空一股寒意上涌,初然还没反应过来,穆信一掌便拍击在他胸膛,登时一口鲜血喷出,倒在地上已是没了呼吸。
“穆、穆大哥你”
从未见过穆信有过这般的神情,初然亦是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穆信却不再理会她,脚步一转,冲出客栈。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你们又要说穆大人好可怜了。
啊,穆大人你真的好可怜啊。
实在是太惨了。。。我都忍不住给你点个蜡。。
今天仔细数了数,快完结啦。
估计还有个四五章吧,已经在准备红包喽,完结发给大家,都有份的哟~
另:谢谢人生何处不躺枪的火箭炮。好开心啊,第一次收到这么多雷,感谢感谢^_^
☆、【欲止干戈】
月光皎洁,一缕缕清寒之色从树叶缝隙间透进来,也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外头的冷风吹得他头脑格外清醒。
终于穆信在一棵树下停下,一手扶着树微微喘气,隔了一阵细细想来又觉悲凉万分,一掌拍在那树干上,登时叶落纷纷。
思及自己这些多年来做的错事,思及十年前的年少无知,心里便愈来愈暴躁。原是想用一生来弥补这个遗憾,待得查到元凶将其手刃后自己再自尽,却不料先是贪恋红尘,与初然私定终身,而后又得知自己竟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时至今时他方才明白。
自己这一生,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自小行走江湖,便励志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侠,怎想一步一步错得一塌糊涂!
他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死去的师父?还有什么脸面对被自己杀害的那么多无辜的性命?又有什么脸去面对不离不弃的初然?
她可能接受,这么不堪的自己
抚着大树的手缓缓收紧,穆信不禁怒火中烧,心想与其这么痛苦的活着,还不如一死了之!
他扬起掌来,聚力于掌心,抬手就要往头上劈去。正在这时,身后一人飞快跑来,伸手就将他手臂抱住。
“穆大哥,你别做傻事啊!”
穆信不料是她,惊愣之余,掌力却无法收回,生生将她震出老远。初然在地上连连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下来,偏头就呕了一口血,穆信急忙跑过来将她抱起,颤着手去摸她嘴角的血迹,自是心疼不已。
“你你跑来做什么?”说话间,他手已扣上她脉门,幸而只是轻伤,并未伤及肺腑。
初然摇着头,落下泪来,一对眸子亮如宝石,就那么认认真真地望着他。
“我若是不跟来,岂不是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你了?”
穆信看着她一张消瘦的小脸,想起适才若非自己收力及时,只怕眼下还会将她伤得更重,心中又是害怕又是伤心,伸手便将她搂在怀里,久久不语。
初然觉察到他手臂微微颤抖,想来也是尚未从那莫知院的话中缓过来,她遂抬起手轻轻抚着他背脊。
“穆大哥,我其实早就想好了。
你无论是大英雄也好,是大恶人也好,我都跟着你一生一世。不管别人怎么看你,至少在我心里,你还是你。”
穆信眼中含泪,想她历尽千辛万苦寻找自己,至始至终不离不弃,不由动容。
“初然”
“你今日伤我,也不能白伤了。”初然咳了几声,佯装虚弱道,“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穆信瞧她脸色苍白,自是应声:“好好好,别说一件,若是我能做到,百件千件也答应。”
初然听着就笑了:“没那么严重我要你跟我保证,往后决计不能再有这样轻生的念头了,好不好?”
穆信强笑着点头,心里却想:到现在她还这般在意自己,当真是痴心一片,自己又何德何能,让她如此倾心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