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寻常,如此漏洞百出的招数自然拿他不住,可不知为何,穆信竟站着一动不动,似乎没看见一般,仍由他刀起刀落。
初然这一瞬才回过神,连忙从腰间摸了一枚飞蝗石掷出去,暗器恰打在那人手腕上,听得“哐当”响声,大刀应声而落。
那人抚着手腕,怒瞪过来,初然却也并不搭理,旋身一转便挡在穆信身前。
周遭之人自不会散罢甘休,一掌将那饭桌拍起,施以内力使劲朝其飞扔而来,初然登时抽出弯刀,顺着木桌桌面一刀划下,只听“啪”声乍起,那桌子被她劈做两半。
不想木桌之后早有两人随势跃上,两把长剑剑锋直逼她面门,初然一手隔开其中一把,另一手擒住另一人手腕,遂而一动内力,竟将两人甩了出去。
众人见着皆是一惊。起初看着初然身形瘦小,武功平平,却不想有如此深厚的内力,一时不敢再上前。石晏知晓她因舍弃生育而练就的武功已成了大半,桃花门最上层的禁忌心法着实不能小觑。
“石小兄弟,这丫头不是你同门子弟么?”那受了伤的剑客抹着嘴角的血痕,皱眉道,“莫非和你不是一伙儿的?”
石晏低头沉思了片刻,收了长锏往前走了几步,初然顺势带着穆信朝后退。
“阿初,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微微眯了眼睛,口气古怪,“你知道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你还护着他?”
初然明显愣了一愣,回头去看穆信,后者仍是别过脸,神情苍白。
“我”
瞧她有些动摇,石晏提高了声音:“你别忘了!你家被抄家一事,也有他的份!”
忘她怎么忘得了。那年闹得沸沸扬扬的洛阳贪污案,可是让她家倾家荡产,一夜沦为庶民的惨案!可是让她一家上街乞讨,活活饿死的惨案啊!
但即便如此即便如此,她也无法见着他就这样被人乱刀砍死啊!
“石晏,你给我一点时间。”初然摇了摇头,恳求道,“一定有别的解决办法的。”
“没有了!”他狠狠打断,反手握锏,往墙上一插,烟尘扬起,“为了今日,我苦练武功数十载,足足准备了半个月,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就是你拦我,我也会”
说到后面,他轻轻咽了咽,声音徒然转冷:“我也会,杀了你!”
信手拿起桌上的倾倒的酒壶就朝她掷来,初然抬眼,又是一刀劈碎,零碎的碎片顺着气流飞溅,在她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石晏手持双锏破开碎片直向她袭来,初然起掌聚气,亦不敢大动恐伤了他,只得用招式与他纠缠。二人交战之间,旁边其余人士乘此良机,刀枪剑戟四下舞动,朝穆信刺去,而他又不作任何的格挡反击,初然惊骇不已,忙将手里的弯刀扔出去替他挡下一击。
“穆大哥!”
初然急急回头唤他:“你当真不还手么?”
没了刀,她只能以掌法和石晏交手。
青铜锏在她手背割出血痕来,初然却也毫无知觉,一面要拖住石晏,一面又要护着穆信,着实让她吃不消。左右衡量之下,她咬了咬牙,伸手往腰上的竹篓里一探,那毒蜘蛛在沉睡之中被人惊扰,想也没想张嘴就往她手心啃了一口。
初然顾不得疼痛,抽回手,两掌合十,飞快蹲下身在地上狠狠一拍。
满地的尘灰纷纷扬扬,灰土之中带着些许褐紫的颜色,石晏嗅之便道不好,忙大声道:“屏住呼吸,这些灰里有毒!”
一听得“有毒”二字,众人皆是乱了手脚,一时间喝骂声,惊叫声,警告声闹成一团。
初然捂着穆信口鼻,见着四下里旁人已被封住行动,她心中松了口气,拽着他就道:“我们快走!”
待得烟尘散去,石晏往前急跑了两步,楼下楼下已无穆信和初然的踪迹,他表情愤怒,转首间,袖下早已握成了拳头。
“快追,他们还没跑远!”
月淡星明,开封城东,前往青口镇的路上甚是僻静,半日不见车马,寒鸦栖于树梢,悠悠见得几点磷火飘飘忽忽。
深冬里的风如刀刮一般,吹得城郊的破庙也呻吟起来,仿佛随时就要倾倒似的。
初然小心翼翼地趴在那破窗上仔细注视着官道,良久没有动静,她方缓缓叹了一声,这才回到穆信身边坐下。
因得适才的打斗,他腰间小腹以上中了一处刀伤,不过好在伤口不深,只要及时止住血便是。初然扯了几尺纱布,在他伤处涂了金疮药,继而又亲手替他包扎。
四周除了风声,别的什么也听不见,静悄悄的,一派宁静。
初然将他伤口处理好,取过他外衫披在他背上,垂眸时看着他的眼神,波澜不起。
“为什么不还手?”
她忽然开口问。
“就心甘情愿被他们杀么?”
穆信摇了摇头,唇边浮起一丝涩然:
“为什么要还手?”
他反问道:“一切皆因我而起,他们要杀我也是情有可原。我早该有这样的觉悟才是”
初然在他面前端端正正坐着,伸手抚上他双肩,认真且严肃地望着他:“我不信。我不相信都是你做的,平白无故你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穆信薄唇轻抿,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对上她双眼。
“石晏一家,的确是被我所杀。”
尽管已从石晏口中得知,但听他再提起,初然还是呆了呆:“为什么?”
“那时,正逢我十八岁年纪,年少轻狂。”穆信靠在庙中的柱子上,闭着眼睛,叹了口气,然后又睁开。
“起初只是觉得自己空有一身武艺而无用武之处,感到非常可惜,所以便到处寻人切磋。正因我为人太过高调,反引起奸人注意
那年重阳,师父莫名其妙一病不起,我身上无钱医治他,最后受人迷惑遂入了明月山庄。”
“奸人”初然喃喃念道。
“要给师父治病,我只能接下报酬高的悬赏,那时候我也不知自己杀的都是些什么人,大约有好人也有坏人。”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是寻常人的恩恩怨怨根本值不了几个钱,为了筹到更多的钱,我开始不折手段。
不久之后,经庄主介绍,我便与一个自称是‘坊主’的人相识。
他一见面便开了高价让我刺杀庐州的知州,但因为涉及的人口太多,当时我很犹豫。”
“庐州知州?”初然略一思索,“是石晏的”
“方城江。”穆信轻轻回答道,“当时方知州廉洁清白乃天下人皆知,我本不愿答应,可后来因那人设计陷害,让我误以为方大人只是装腔作势。那时候我涉世未深,又加上师父的病情,未经细想就同意下来。
自那此起,这位‘坊主’又曾多次让我刺杀别的官僚,包括将开封府里的贪官名册偷换,护送洛阳刺史逃去塞外,全都是我”
“那后来呢?”初然伸手握住他的,柔声问,“你师父的病好了么?”
“”穆信迟疑了一下,摇摇头,“后来我才知道,师父的病本就是被他们所害,我买的药方根本不是医病的,非但如此,价钱还十分高昂。正是因为要让我必须继续帮他们做事,他们才下此毒手。
洛阳一案后,他们不再与我联系,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连明月山庄也不再收留我。师父不久后便病逝了,从那时候开始,我才发现不对劲。
四处打听方知州的过往,当时的行程和举动,待得细细追查,方才发现自己是受人蒙蔽。”
“所以说,这一切本不是出自你本性的?”不等他接着说完,初然却蓦地凑上前,泪眼朦胧,“穆大哥还是原来的穆大哥?”
穆信听得微微一怔,他原来,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即便知道了这些,她还依旧愿意相信么?
“阿初可是我”思及石晏所言之话,他喉中哽咽,“可是我也害得你”
“别的,你什么都不用说。”初然飞快打断他,咬着下唇,竟有几分的欢喜,“至少你不是石晏说的那样那样就够了”
穆大哥还是原来的穆大哥。
原来在她心里,只要这样
就够了。
胸口猛然觉得一阵绞痛,仿佛是十多年挤压的悲哀,这在一瞬涌上心头,明明已是勉强结痂的伤痕,岁月的鲜血却向他汹涌而来。
眼里湿热难当,他伸出手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埋首在她颈窝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万千世界,就如一张背景。
仇也好,恨也罢,好想尽数化成乌有,亦想着所有的时间只停止在这一刻。
永远不会流转。
隔了好久,耳边听见些许吵杂之声,大约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穆信和初然内力深厚,自闻得明白,他蓦地一怵,抬起头。
“好像是方才那些武林人士。”初然来不及抹去泪眼,急匆匆地往窗边看,沿着去往城门口的官道上隐隐能瞧见些许火光。
“这里不宜久留。”她回过头,穆信的左腹尚在渗血,分明不能再动手了。
只是如若人数还似方才那般庞大,恐她一人应付不过来。
暗自咬咬牙,初然遂走到他跟前,小心扶他起身。
“穆大哥,你听我说,一会儿我在官道上堵着他们去路,石晏他们定会以为你是往青口镇方向走的。届时你便回城,从北城门再出去,绕个远路。等他们发现了,那也是明日的事情了。”
穆信轻轻颤了颤,问她:“那你呢?”
“我到时候再来找你,石晏不会拿我怎么样的”初然偏头,对他绽开笑颜,“我们毕竟是同门。”
穆信却仍是摇头:“我终究是要面对他,眼下逃了又有什么用?”
“真凶还没有找到,你就算白白送死有何意义?”初然竟厉声呵斥他,“难道你不想给你师父报仇了么?还有那些枉死的人。心甘情愿给人背黑锅,心甘情愿让那个人,让那个‘坊主’逍遥法外?”
“”
那个人,正是当朝的太师,凭他一己之力又能拿他如何?
虽是心中苦笑,但看她如此执着,这句话却不忍说出口。
远处的点点火光越发逼近了,初然咽下哭腔,强自镇定地看着他。
“穆大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她将他推到破庙的后门,侧过脸狠狠拿袖子抹了抹眼泪。
“你快走!”
“”
穆信静静看着她,她背后的天幕里一道流星刹那间划出轨迹,天际里流光溢彩。
江湖这么大,这一别,也不知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初然抿着嘴,眼看他从视线里一点一点消失,泪水终于决堤般流下来。
“大家快看,这里有间破庙!”
“地上有血迹!那贼人定是躲在这里面!”
“小心有埋伏!别轻举妄动。”
“依我看不如点火,一把烧了干净。”
姗姗来迟的江湖散人皆拿了武器在门外候着,议论纷纷,正在这时,破庙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夜风猎猎。
石晏不经意抬首。
门口,初然静立在那里,手里的弯刀寒光暗闪。
他曾最亲近的师姐,就站在他对面,拿着刀,目光里透着对他的杀意。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后续发展越来越阴暗了,雅蠛蝶!!!!
感觉自己已经H不住了,肿么办!!!
小石头黑化了【帅哥,你TM是谁!!!气场完全和以前不一样啊,你TM是去哪个王湿忽那里捡了个碉堡天的头发吧你啊】
所以
一年前的构思就是在这里卡住的。
卡的关键就是。
我在结局是HE还是BE当中犹豫了!!
对!!
你萌没有看错!!我犹豫了!!
穆大哥可是个杀千刀的杀人不眨眼的凶手啊!!!!!!!!!!!!!!!!!!!
☆、【亦枯亦荣】
石晏微微侧身,握着双锏的手却又加重了几分。
“你总算是出来了。”
初然冷眸看他,表情无悲无喜,似乎也没有想要和他说话的样子。
石晏静默片刻,忽而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头,沉声道:“师姐。”
“我仍是想不明白,你宁可为了这个该千刀万剐的男人,也要与我对立么?”
他神色激动,眼底的情绪如巨浪翻涌。
“我们可是同门师姐弟,从小一块长大的情义,都比不过他穆信一个来路不明的‘师父’么?!”
“可他是被人诬陷的。”初然终于开口,声音却略有些颤抖,“那些事情,都不是出自他本意。”
“但到底他是杀害我全家的人,不是吗?”石晏出声质问,口气坚定,“无论他是被逼迫也好,受人挟持也罢,他灭我满门一事,是真真实实,不容置疑的。”
初然睁着眼睛望向他,嘴唇轻启,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阿初啊”石晏突然苦笑了一下,别过脸伸手在眼角抹了抹,继而又对着她道,“你说我不向他复仇,我还能找谁?就算他是迫于无奈,那又怎样?难道要我不计前嫌,要我既往不咎,要我做圣人对他的所作所为不闻不问吗?!你何曾考虑过我的感受!”
“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今日杀了他,来日还会有他人找你报仇的。”不知不觉间泪水已从脸颊滑了下去,初然深深凝视着他,目光凄凉。
“他人?”石晏喉头上下一翻滚,继而上前一步,问道,“这个他人,是谁?”
初然垂眸,吸了口气,随即缓缓抬起头来,袖下的珠碧刀银光闪烁,雪亮而凌厉。仿若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她眼神决绝,肃然说道:
“是我。”
“我会为他报仇的!”
似乎是意料之中,石晏并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淡淡看着她,僵硬一笑。
“你们还真是情深意重。”
他将手一抬,示意周遭众人退开。
“既然如此,想来你不会回心转意了也好。”
他眼底里再无悲喜:“你我同门之谊,今朝便断!”
见他们二人乃是同门争斗,众人的确不好插手,加之初然惯会用毒,也是极难对付的角色,正好石晏与她斗个你死我活,倒也好捡个便宜。
思及如此,身旁赶来的数人皆纷纷散开,寻了个安全之地观望。
今夜无月,北风呼啸,天幕繁星璀璨,头顶的薄云缓缓遮上来,地上的视线就越发昏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