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子楚撩袍踏进那门槛,里头的小二眼尖瞅得他进来,脸上顿浮起笑容,巴巴儿地小跑到他跟前。

“公子,您几位?想要点什么?咱们店里头出了新菜式,可要尝一尝鲜?”

樊楼的大厨远近闻名,所做菜肴可口诱人,引来不少回头客人,因听得又有新的菜,温子楚自是有品尝之意,正待要点菜时,不想却瞧左侧临窗的位置上对坐着两个人,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丫头,从外表看起来好像更小,光线照在她脸上,弯着一双眸子灿灿地笑,正不住给对面那个穿玄色侍卫衫的男子夹菜。

他手蓦地收了回来,一扬眉,笑得古怪,好似看见什么稀奇事了一般,随即就转了步子也不再理这小二,只朝那边行去。

初然此回一共点了十几道菜,她自己吃了五六道,桌上还剩七盘,难得穆信肯动筷子,她当然是殷勤不已替他挟菜,碗里头的都还未吃完,手上却又伸过去了。

穆信看得这堆成小山的饭碗,眉毛直打结。

“不用再夹了,我吃不下。”

“这就吃不下了?”初然愣愣地看着他,又扫向桌面,“还有一两盘呢。”

“不吃了。”他拒绝得很快,搁了筷子在一边儿,自己则是靠在椅子上休息。

看他眉峰紧皱,双目紧闭,表情略带难受之意,恐怕的确是到了极限,初然暗爽的偷着乐,也不再逼他,手捧了杯水酒慢悠悠的品抿。

“哟呵?”背后忽然听见有人轻笑了一声,穆信尚未来得及睁眼,那人就带了几分调侃道:

“难得,你竟也有请客的时候?为何我就不曾有如此的待遇?”

温子楚背着手在身后,神色里有些玩味地望向穆信,目光又往这一桌子的菜上扫了扫,唇角微弯。

穆信一见是他,自从椅上起来,拱手就欲施礼:“属下参见”

“诶!——”温子楚赶紧出手拦住他,轻声道,“在外边儿就不必多礼了,免得太过招摇。”

穆信仍旧不抬头,只低眉顺眼应着:“是。”

温子楚也老实不客气地拉了一把木椅懒懒坐下,展开扇子意思意思地摇了几下,瞧那边的初然像是看也没看见他一般,兀自吃东西,他不禁笑道:

“怎么?你请这丫头吃这么多?”

“是。”穆信也不瞒他,答得简洁。

温子楚觉得有趣,方收了扇子,拿那扇柄指着他:“见者有份,本公子如今也来了,你请是不请呢?”

“这是自然。”穆信恭恭敬敬地点头,回身就唤道:“小二,将你店中的菜单子来拿!”

远远的就听得一个很欢喜的声音,“诶!好咧——”

不想他行动这般快,温子楚没奈何地用手指敲了敲桌,摇头叹道:“哎就说你这个人,一点玩笑都开不得,我不过只是随便说说罢了,你还当真了。”

他话音刚落,一直埋头吃东西的初然忽然冷冷冒了一句来。

“你是世子,是他的主子。你当是说笑的话,人家怎么能晓得?这攸关自家饭碗的事,自然是一切需得顺你的意思,偏生你还觉得是没趣,真不知道这些富家公子是不是都这么无聊。”她斟酌半晌才用了这一个词。

“你!”如此场合温子楚又没法当面发作。穆信拧了眉朝她摇头使眼色,却不想初然反而奇怪道:

“你瞪我作甚么?我又没说错,是他自己说的‘在外边儿不必多礼’的。”

“我”温子楚张了张嘴无从反驳,但想这丫头同他扛也不是一天两天,她的厉害他心里也明白,故而只能勉强平静下心情,别过头不说话。

穆信看了看他的表情,又回眸瞅了瞅一脸没所谓吃菜的初然,这一瞬就觉头疼不已。

不过多时,伙计又将点来的菜一一上齐,撤了方才的残羹,穆信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腹中恶心,着实是撑得不行,偏偏初然还一如既往地在吃,他内心里不得不佩服她的好胃口。

“你不是吃不下了么?”

初然舀了一碗汤后,就听得穆信犹犹豫豫地开口问。

“之前是吃不下了。”她并不在意地笑道,“休息了一会儿,发现还能吃。”

“”

果真是好胃口

三个人难得安安静静坐着,气氛略有僵硬,似乎是突然之间找不得什么话题了。温子楚举筷吃了几口,却是没什么味道,抬眸看得初然仍旧有滋有味地喝着汤,他也舀了一碗来,拿勺子搅了搅,忽的问她。

“对了小丫头,我总听人叫你‘阿初’,还没问你到底唤作什么名儿?”

闻得他此话,穆信这才发觉自己也未曾知晓过她姓甚名谁,一时心下微微愧疚,亦抬了头,看向那边。

初然刚抹了抹嘴,也没瞧他,只随意道:

“我姓凤,凤凰的凤。凤初然,阿初这个称呼是我爹爹叫起的,所以熟识的人大多这么叫我。”

“哦?凤初然”温子楚微微一笑,在嘴里将这三个字好好儿嚼了嚼,却是道:“‘鸾凤初成匹,听风吹妙音’,想不得你这利嘴的丫头还有如此一个风雅的名字。”

“风雅不风雅我可不知道,名字不过是个称呼而已,若是愿意,阿猫阿狗也能叫。不过就是你们这些王孙公子爱卖弄,就是三个字也整出许多学问来,累不累?”

“罢了罢了。”温子楚有些无力的笑笑,“我不跟你吵”

“你从前不是说我不关心这曽大人一案么?”他弹了弹衣角,正襟而坐,“此回,我就提供一个消息给你们,瞧瞧看有用没用。”

“哦?”几乎同时,穆信和初然皆出声问他,“是什么消息?”

温子楚慢条斯理地清了清嗓子,有意卖关子,“这也是我昨日往刘尚书家中去与他闲谈,偶然发现了一个疑点。后来我就派人调了十年前曽查良的旧档,仔细调查结果你们猜,如何?”

初然摇了摇头,“你要说就一口气说了罢,猜来猜去有什么意思。”

“”温子楚也没搭理她,自喝了口茶接着道:“大约九年前,因洛阳库银亏空一案,圣上曾大面积的排查和剿杀贪官,这事情你们知晓不知晓?”

却不明白为何,等他这一句话说完,穆信和初然的脸色都莫名的变了变,一瞬间静默无言。

“自然知晓。”初然垂下头,低低叹气,“那一年死了不少人,其中不乏有些是被诬陷的,或是毫无理由就被杀了的。太惨了”

穆信缓缓闭上眼睛,良久才怅怅然道:“是啊

“可不是么?”温子楚倒未觉察他二人表情的变化,只仍旧说着曽查良的事,“据当时那旧档有记录,这位曽大人也是被列入贪污朝廷救济银两的官员之中的,且曾一度被收押在太原的大牢里,当时那太原的都督正是刘景,他说曽查良此人作恶多端,欺压四方百姓,可谓是无恶不作,起初已是上报秋后问斩。

但之后第二日他就被调到汴梁任职,不过奇怪的是,曽查良不仅未被处斩,还被人保释出狱,安然无恙,自此一路官升至从三品侍郎,也就是今日我们所熟知的从三品礼部侍郎你们就不觉得这其中很有些古怪吗?”

“哦怪不得呢。”初然听完就若有所思地点头,“怪不得刘景刘大人常常和曽大人他们起口角之争,看来是早有矛盾。”

“这个并非是重点。”温子楚皱着眉摇头。

穆信想了想,突然道:“那个保释他的人?”

“对。”他肃然颔首,左右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当时在那样情况之下,已被定罪的贪官污吏决计不会那么容易释放出狱,得通过上级层层把关,但那人这般轻易就把一个死囚救了出来,还如此提拔他,依我之见,他在朝廷上的地位绝对不低。”

“大人!大人——”

他话刚道完,外面就有人急急忙忙奔进樊楼,一眼看得穆信,撒腿就往这边跑。

走近看时,却是个年纪轻轻的小捕快。

“穆大人!”

穆信看他满头大汗,想来是十分要紧,因而起身问道:“什么事?”

那小捕快慌张道:“前些几日您派我们把守曽大人书房,今日我等进去看,发现书架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找来曽府的管家问话,细查后他说是少了两本账册。”

“竟有这等事?”穆信顾不得许多,忙厉声吩咐,“快带我去看!”

“是!”

曽家府宅位于城西,三夹巷子后面,门前不远有一条小河,河上架着石桥,走几步就是集市,人多眼杂,倘使有什么人偷偷摸摸溜进府内,那一看便知。

穆信站在书房之内,淡着一双星眸,毫无波澜地盯着那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书架一层,双手抱臂,不知是在思索还是在出神。

初然歪着头在房间里面打量,这屋子虽大,不过一眼观尽,书架案几小榻雕花柜,最大的不过这几样物件,别的类似于花瓶或是字画,都没有能藏人的可能性。

“昨夜是哪几个人在门外看守?”穆信蓦地发话。

那一干捕快里很快就有四个人站出来,毕恭毕敬道:

“回大人,是我们。”

穆信冷冷看他们,口气严厉:“这里面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你们莫非都没听见不成?!”

“大人,我们冤枉啊!”那四个捕快连声叫屈。

“昨儿个夜里我们一直守在这门口寸步不离,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声音啊。”

“寸步不离?”温子楚问道,“当真?难道就不曾离开半刻?”

其中一个捕快犹豫道:“这个上茅厕的倒是走开了一会儿,不过一人走开另一人还是留着的。”

初然想了一会儿,忽而问他:“你们四个是轮流换班的?那是几时发现这屋里少了书?”

“就是今日一早。”那捕快答道,“上半夜是我同他守着,下半夜他们二人来换班,一夜都没听到动静。不过早间曽管家来检查时,开门就发现书架给人翻乱了。”

“哦?那你们这期间就未曾打开门来看过么?”

“书房的门是上了锁的,咱们几人怎能进去。”

穆信若有所思地颔首,突然间偏头一扫,“那位管家何在?叫他来见我。”

人群间窸窸窣窣,不多时就有人挤着出来,躬身低头迈了小步行至穆信跟前,作揖道:

“小人在。”

垂眸一看。

此人年纪近花甲,头发略有灰白,衣衫朴素,身形矮小,腿脚还有些不便。

穆信颔了颔首,“你就是曽府的管家?”

“正是,草民曽世。”

“曽管家。”穆信打量了他相貌一下,方出声询问,“是你先发现书架上的书给人翻动过的?”

曽管家不敢抬头,只应道:“正是草民。”

“草民今日早间前来检查书房,刚拉开门就看得那书架被人搜得零乱不堪,这才唤几位侍卫大人一同察看。”

穆信皱起眉来:“检查?”

“是,这是袁大人的意思。”那管家赶紧道,“草民一日会去各房中察看,看有无东西缺失。”

“你一日将检查几次?”

管家想了一会儿,“四次,卯时一次,午时一次,酉时一次,子时一次。”

“刚拉开门就瞧得了?”初然抓了这几个字,不由奇怪,“也就是说,你是和这几个捕快大人一起看到书架被翻乱的?”

那后面两个捕快对视了一眼,纷纷点头。

“正是,当时我们几人在门边,看见那书架这般都惊了一跳,想来是某个武功高强之人夜闯曽府,盗走了那两本账册。”

“哼,欲盖弥彰。”温子楚冷冷笑道,目光看向穆信那边,有意无意的提醒,“什么样的高手,不偷金银,不窃珠宝,反而盗两本账册,这里头不觉得有几分蹊跷么?”

他方才就有话说,曽查良曾涉及多年前的贪污案,此回他被人杀害,那么官府会派人来调查这是可想而知的,也就是说,那个所谓的大有来头的幕后黑手担心官府会顺藤摸瓜查到当年的事情,继而牵扯到他,因此才派人来取走账册的。

那么

这两本账册里定然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初然一边托着下巴思索,一边又在屋子里头转悠,曽查良的书房十分干净,连桌上都没有灰尘,想来是日日都有打扫。

书架旁的穆信拿视线在周围一圈略略一扫,伸手随意取了一本书翻开,却又问那曽管家。

“丢失的那两本账册里都记了些什么?”

“这”曽管家面露难色,顿了许久,“这是老爷的私事,草民不知。”

“哦?你不知?”穆信放下手里的书,冷下声音来,“你拿了那两本账册,就不仔细看看么?”

曽管家听得心惊肉跳,一脸茫然。

“大人,您您这是什么话啊,那账册怎会是小人拿走的?”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来表示,小温子的人设已经在欢脱中二青年的大道上越走越远了。

不要怀疑——

他其实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例:

一个佳公子之必备装束

1.一定要有一头柔顺的青丝

2.一定要穿宽袖长袍

3.一定要拿一把折扇,摇啊摇

4.一定要有玉佩在身

5.一定要存在一个万能的形容词,它就是——温润如玉

= =||好吧,我真心不是来搞笑的

雅安不哭,雅安加油。

☆、【将信将疑】

穆信星目含怒,神色厉然,喝道:“事到如今,你还作何狡辩!”

曽管家一脸苦处,跪下就喊冤:“这这大人草民冤枉啊大人”

在场一干人等都听得是一头雾水,独独初然靠在那书架子旁痴痴地笑,满是同情地望着这位管家,伸出食指来摆了摆。

“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你既是说自己冤枉,如何一双腿抖得像个筛子似的?”

闻她此话,众人纷纷转了视线看过去,那曽管家果然吓得面如土色,双脚颤抖,连站也站不稳一般,一时都觉得好笑。

温子楚无奈地摇摇头,却是疑惑不已。

“奇怪,为什么会是他呢?难道就不可能是江湖上的高手,飞檐走壁,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屋内拿走了账册?”

“的确是有这个可能。”穆信倒也没有否认,“只是轻功再好的高手,也会留下脚印,更何况昨夜下过小雨,地上是湿的,房中的痕迹除了你们进门这一串脚印外再无其他,这难道不奇怪么?”

“你这么推断也没有错。”初然偏头一想,因笑道:“不过也不乏有这样轻功精湛之人,你会落下脚印人家可不一定了。”

“如你所说。”穆信移了目光看她,手却朝窗边一指,“门窗紧闭,这能看出什么?你可否以为,武林高手盗得账册之后还会谦逊有理的返身来关窗吗?”

“唔”初然被他说得一怔,仔细思之也觉颇有道理,故而瘪了瘪嘴,没再开口。

“可是穆大人。”对面立着的两个捕快百思不得其解,终究还是问道,“我们二人的确是和这位管家一同目睹那凌乱的书架,期间也未曾觉察有什么人入内,曽管家又年事已高,腿脚不便,寻常高手都无法做到这一切他是怎么办到的?”

穆信淡淡笑道:“其实方法并不难,只要很好地利用检查房间这一点,便能做到。”

那两人尚没听明白,挠头嘀咕道:“检查?什么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