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剑犹豫着,他也知道任长风已支撑不住,他很想放下龙八,前去与黑衣人一拼,但他深深知道,自己这样做绝改变不了什么。他并没有犹豫太久,一咬牙,负着龙八冲了过去。

龙八却等不及,断了的腿在独孤剑的身上使劲一撑,刺骨的剧痛中,他身子凌空窜起,落向任长风的背后。那烧灼般的痛苦刺激着他的心神,竟让他无比清醒。他双臂探出,裸露的腕骨直插入任长风的背后。

他的劲气毫无保留地贯注到任长风的体内,这是血魔反噬后,他最后仅存的本命元气,是与他的生命息息相关的精元。

九音既然死了,还留它做什么?龙八毫无保留,尽皆输送给了任长风。

从此,他就是个不会武功的废人了。

任长风精神大增,虎吼一声,满掌黑气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身上腾起一股无比丰沛的力量,潮水般怒卷,向剑身上冲去。黑衣人猝不及防,鲜血飞溅,被击得飞跌而出。

但被杀戮的欲望摧动的金国士兵,此时已忘记了一切,怒潮般冲向郢城。任长风功力再高,也挡不住这么多人,独孤剑剑法再精,也杀不光这么多勇士!他们迅速冲过两人,硬撼郢城城门。

城门口,仍然飞扬着冲天杖影,降龙当门而立,宛如洪荒时的神衹,竟将这些怒潮全都挡住。他面前,是如山般的尸体。他的双目睁得大大的,但却什么都看不见,他就只剩下了本能,舞动禅杖的本能!

乱世人不如狗,战场上,人更不如一粒尘埃,一只飞蝇。

独孤剑痛苦地望着那茫茫不见边的人潮,从朝阳初升杀到现在,已是夕阳将斜,这场血战,已夺去了几千人的性命,有宋军的,也有金军的。战争之后,也许还要添上更多无辜百姓的生命。

为何要战得这么残忍?独孤剑一剑剑刺出,他心中充满了痛苦。

但他毫无选择,甚至他只要有丝毫的松懈,他的性命就会被这无边的人流淹没,再也留不下丝毫的痕迹。就算是对着金国人,独孤剑也不想多杀戮。这也是如他一样的生命啊,为何却一定要兵戈相向?难道他们没有兄弟姊妹,难道他们愿意让亲人在战刀下战栗?

独孤剑想嘶吼,想制止这些杀戮,但他却只能挺起手中的剑,刺破扑过来的每个人的咽喉。晚风带来的浓重血腥气让他忍不住一阵阵想吐。每杀一个人,他的心就感受到一分无法平息的痛苦。

他扬起头,穿透汹涌的人流,盯在那金甲主将的身上。他心中涌起了一阵怒火,为何你不下令停止这杀戮,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黑衣人双刀急速挥动,左控鬼,右御神,阴阳二气连举,顿时,他身周生人与死尸全都在他的驱动下,悍然向任长风等人冲了过来。而他将这些人的杀气尽皆吸纳到自己身上,攻势更是凌厉如电!

而龙八贯注到任长风身上的内息,却在慢慢衰竭。这终不是他自身修习而得的,不能永驻己身。任长风心念电转,突然扬声对独孤剑道:“就靠你了!”

他一把抓起独孤剑,用力掷了出去。同时身子前扑,迎向黑衣人。他要缠住这个邪诡的对手,好让独孤剑能抓住这瞬息之间的战机——因为独孤剑冲向的,是那名金盔金甲的金军统帅!

俪大将军并没有说谎,这五千士兵尽是精锐,但金军也无一弱手。人数悬殊,战争的天平已完全向金军倾斜。

擒贼先擒王,这几乎是宋军唯一的机会!

长久的杀戮让独孤剑的思维几乎停滞,只剩下了本能,但他还是能了解到任长风的苦心,身在空中,多年苦练的轻功立即全力展开,同时长剑挥动,大喝声中,一道剑气勃然而发,向前席卷而去。他就随着这剑气闪电般纵身而上,向金军统帅扑去!

黑衣人大吃一惊,顾不得再伤任长风,凄厉地啸叫着,向独孤剑追去。但他离得实在太远,却哪里来得及?乌木恒轰然怒啸,铁塔般的身子撞向独孤剑。自与独孤剑军威战后,他就再也没离开统帅半步。

独孤剑身子突然潜下,重重一剑砍在乌木恒的脚踝上。

乌木恒发出一声天惊地动的狂啸,轰然向后倒去。独孤剑身子闪电般窜起,一脚踏在他的额头,连人带剑扑到了金军统帅面前!

剑光霍霍如电,这一剑,已然凝聚了他武功中的所有精华,这一剑,志在必得!

金军统帅战刀举起,却仿佛受惊过度,招数慢了半分,哪里能够挡得住独孤剑这闪电一击?独孤剑一剑斩在他的金盔上,大叫道:“传令!快传令收兵!”

当啷一声,金盔落地。独孤剑的嘶吼猛然顿住,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正惊讶而又哀婉地看着他。

飞红笑。

红笑。

他们终于作为敌人见面了,就在这夕阳如血的沙场上。

独孤剑的手猛烈颤抖起来,他的目光停在飞红笑苍白的脸上,双目浸满了难以言说的感情。但渐渐地,他的目光冷彻下来,他的手也不再颤动。

剑光,凝在飞红笑粉白的脖颈上,剑上的寒气使她的肌肤暴起了细细的寒栗,独孤剑沉冷道:“传令,退兵,我便不杀你!”

飞红笑低下头,似是不敢看他。是的,她抽过他一耳光,然后带着军马来攻打他要保护的城池。她手握兵符,却不肯给他一丝活路。她又怎能面对他的目光?

独孤剑的声音更是冰冷:“是城破,还是你死,快些选择。”

黑衣人嘶啸道:“你若伤她一根头发,我必将你挫骨扬灰,让你永世不得超升!”

独孤剑冷冷道:“若想我不杀她,那就退兵三十里!”

飞红笑无言,慢慢地摸出了一枚杏黄旗,向后挥舞三下。呜呜声响,金军号角吹响,所有的士兵都收起兵刃,缓缓退后。金军法纪森然,虽退不乱,不多时,排成了整齐的队形,站在飞红笑身后。

只留下满地的死尸,和汪洋一般的热血。

飞红笑仍不抬头。

独孤剑跃身落在她身后,跟她骑在同一匹马上,他的剑在与黑衣人一战时已丢失,此时手中的兵刃是从金兵中夺过来的一柄普通青钢剑,剑尖点在飞红笑背后,冷声道:“走!”

飞红笑无言,驱动骏马,向北行去。金军士兵剩余两万不到,随着她也向北撤退。

龙八大叫道:“独孤兄弟,你要去哪里?”

独孤剑不答,他的牙齿紧紧咬进嘴唇里,一掌击在马臀上,一骑绝尘而去。

龙八周身火烧火燎的,全都是无边的痛苦。他盯着独孤剑的去向,心情极为沉重。因为他知道,独孤剑很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他回头,夕阳渐没,郢城的城墙已被鲜血染成褐红,他们拼尽了性命,终于还是守住了这座孤城。晚风嘶啸,城头的霞光宛如受到满地鲜血的感染,透出一片惊心动魄的嫣红。

任长风显然跟他有着同样的感慨,两人回头难忘,目光中尽是萧索。

有一个人还在狂舞着,那是降龙。他的意识早就空白一片,犹自一招一招地施展着千山魔乱,将生命的最后一点余晖毫不吝惜地挥洒着。

任长风借着绝顶轻功闪到他身后,双掌托在他肋下,大叫道:“兄弟,金军已经退走了!”

降龙虎吼连连,死力挣扎着,仍在竭力挥动禅杖。任长风又叫了几声,降龙的双目中慢慢透出一点光亮,当啷一声,禅杖掉在了地上。他的喉头翻滚着,吐出一串干涩的话音:“我们…胜了?”

任长风大声道:“我们胜了!”

降龙干哑地笑了一声,轰然倒下。

残阳如血,黄沙飞扬,轻轻舞落在众人身上。

他们守住了,终于还是守住了。

侠义这两个字,终于没在他们手下埋没!

五千宋军只剩下了不足两千,这一场战争之惨烈,连任长风、龙八这样久经沙场之人,都触目惊心。郢城北门本是花娇柳软,但现在却尽是尸体。大片的鲜血以及四处狼藉的残肢碎肉组成无比巨大的一幅地狱变相图,连绵地在城外铺开,几达两里许。

攻守最惨烈的城门处,城墙已被鲜血浸透。刀剑将城墙砍得斑驳陆离,几非原形。

城门的正中央,有两个深深的坑,依稀可以看出是两个脚印。以这两个坑向外,地上、墙上都仿佛刀削一般,切出了一尺多深的痕迹。那是降龙拼力施展疯魔杖法,力敌两万金军的结果。现在,他全身都裹着布带,躺在床上,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任长风不住将内力灌输到他体内,但他的经脉就仿佛死去了一般,了无半点反应。城里最好的医生也聚了来,针灸、医药,无所不用,才将他的性命勉强维续。

他实在脱力太狠,没有长时间的调养,很难恢复。伤势与他同样沉重的,是龙八。他的双脚骨断折,又在战场上支撑了这么长时间,腿骨碎骨全都插进了肌肉中,极难清理。更可怕的是他的右掌,手掌齐根从腕上截断,已不知丢到何处去了。森森白骨露出,这只手已完全作废。

全力施展血魔搜魂术后,他的武功已然尽失,宫九音之死,让他的心也几乎枯死,每每抚摸着那两截断琴,便不由自主地全身发抖。

是的,他苦恋十一年,虽身化为魔,却仍盼望能重拥伊人的梦,从此化为泡影。

此后,天长地久,让他寄身何处?

独孤剑不知道该去向何方,他身上的伤口都开始痛了起来,长久的杀戮让他的精神极度衰竭,几乎支撑不住,但他仍要睁大血目,使劲握住手中的长剑,架在飞红笑的脖子上。

两人同骑,耳鬓厮磨,飞红笑的体香淡淡传来,独孤剑干涸的心潮不禁有了些微的波澜,又烦又乱。一忽儿想到他与飞红笑数度共经患难,一忽儿想到茶庵寺中飞红笑为她施展玉石俱焚,一忽儿又想到郢城大战中,他刺中飞红笑的那一瞬间。

不管想到什么,他都不由自主地感到,他与飞红笑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再也不能重合在一起了。不知怎么的,这念头让他的心痛了起来,手中的长剑也忍不住颤抖着。

飞红笑默默无言,独孤剑让他前行,她就前行,绝不反抗。金国大军跟在他们身后,也是一言不发。看来飞红笑在军中地位极为尊崇,德望并高,因她而弃去郢城,军士无一人有怨言。

唯一的例外是黑衣人,他紧紧跟在两人身后,脸上神色阵怒阵怨,几次忍不住要冲上去,将独孤剑毙于掌下。但看到独孤剑手中的长剑,只有生生按捺住。

大军无言前行,走过了十里,二十里。独孤剑只觉手中宝剑越来越沉,拼尽全部力气都难以握住。黑衣人冷笑道:“都走了三十里了,你究竟要走到何处去?”

已经三十里了么?独孤剑迷迷糊糊地想。那么郢城已经安全了?他心下一宽,头一歪,就此昏了过去。就算在昏死中,他仍然紧紧抓住手中的长剑,至死不愿放开!

黑衣人大喜,急忙纵身上去,一脚向独孤剑踩去,怒道:“不将你练成通天道尸,难消我心头之恨!”既然心中有了这个想法,他就不愿取了独孤剑的性命,这一脚,直踏向独孤剑的手腕。

飞红笑目光骤然抬起,冷冷道:“哥哥,你若是伤了他,就算你是老头子的亲生儿子,老头子也必将取你的性命!”

黑衣人吃了一惊,急忙收脚,讶然道:“他是本国敌人,老头子怎会如此看重他?”

飞红笑道:“我也不知为何,但当日我辞别老头子,挂帅南征之时,老头子曾亲口叮咛我,此去金国大业可以不要,但绝对不能伤此人一根寒毛!”

她悠悠道:“所以我踏入中原后,第一件便是入武当山,想见识一下独孤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但你却将他伤成这样。”

黑衣人身子颤了颤,他实在想不到,这个虽然时有怪招、但武功低微的宋国小子,竟然让老头子如此挂怀!想到老头子种种残酷手段,黑衣人不禁惕然心惊,叫道:“那现在怎么办?”

飞红笑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老头子并未说他的底细,我们也不好多插手。既然他已成为俘虏,那就以俘虏对待吧。不过你既然知道了此事,再加一指于其身的话,我可就无法替你向老头子说情了。”

黑衣人连忙点头道:“那是自然!”

果然,他恭恭敬敬地伸手,小心翼翼地将独孤剑托起。那份细心劲,只怕连独孤剑的一根寒毛都生恐碰掉,更不用说再伤害他了。

突然一个悠悠的声音传了过来:“既然你们不想要他,何不交给我?”

黑衣人遽然回头,厉声道:“谁?”他黑衣一振,控鬼御神之法立即发动,真气猛恶,向四周扑了过去。但真气才出,他立即便觉不妙,因为他感受不到任何异样的气息!他大吃一惊,就见一个萧然的身影慢慢踱了过来。

来人的行动优雅从容之极,但却倏然就闪到了黑衣人的身前。

那如星云一般飞扬的银色长发,肩头上蜷立的檀香兽,都让黑衣人自灵魂深处发出一阵颤栗,尖啸道:“是你?”

宸随云淡淡一笑,道:“茶庵寺中未能一战,实属憾事。不知阁下此时可有雅兴?”

黑衣人尚未答话,飞红笑截口道:“我们急着退兵,你想要此人,只管拿走就是!”

宸随云淡淡道:“如此就多谢了!”

话音未落,他身后冲出一人,扑向独孤剑,满面泪痕道:“独孤大哥,我不该赌气离开你。若是我在,你至少不会伤成这样!”竟是当日负气离去的伍清薇。

昏迷中的独孤剑眉头紧皱,似乎还在忧心郢城百姓的生机。伍清薇手指轻抚着他满是血迹的脸庞,心不禁收紧。她能够感受到,独孤剑眉间的坚毅与执着。

可是他最拼命的时候,她不在他身边。

伍清薇紧紧咬住牙,默默道:“独孤大哥,她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够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