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竹没说话,他那双什么都看不到的眼里似乎正在认真打量着她,苏清漪有些疑惑:“前辈?”
“小友…是当初救我那位吧?”沉竹认出了她,苏清漪笑了笑,点头道:“正是。”
“不过数年,已入金丹,小友前途不可限量。”沉竹从她手中接过青竹杖,认真道:“多谢了。”
“不必,我送你吧。”
“无需如此,”沉竹摇了摇头,含笑道:“我眼虽瞎了,可心却还好好的呢。这万事万物,我看得清楚。”
“沉竹…”苏清漪诧异抬头,沉竹眼中带了温和:“道友这些年,可还安好?”
“好…”苏清漪声音低哑,慢慢低头:“我在天剑宗,待得很好。”
“那就好。”沉竹叹息出声,用青竹杖敲打着地面,温和道:“得知道友过得很好,沉竹心中已安,便先告辞了。”
说着,他敲打着地面,慢慢走了出去。
苏清漪不放心,同云虚子打了声招呼,便悄悄跟了上去。等将沉竹送回房后,苏清漪突然听到弟子道:“代宫主方才在屋里发了脾气,貌似因为阿莱打碎了一个杯子…”
“代宫主脾气这么好的人,怎么打碎被子?”
“大约是太忙了吧,你想,从宫主在蓬莱岛出事后,这幻音宫就没安稳下来过,沧州出了这么大的事,要邪气真的控制不住了,第一个遭殃的不就是幻音宫吗?”
听着弟子的话,苏清漪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虽然知道可能性渺茫,但还是忍不住想去萧溯那里问问秦子忱的下落。毕竟…沧州是幻音宫的地盘,或许她知道得更多呢?
毕竟也是曾经在蓬莱说过几句话的…熟人?
苏清漪强行给自己和萧溯拉了关系后,立刻询问了下人,往萧溯住所赶了过去。
到萧溯住所时,萧溯似乎正在房里睡午觉,她让下人先进去通报,便在外面等候着。
十二月的幻音宫湖面早已结冰,苏清漪站在小桥上,低头看着结冰的湖面。
而被熏香环绕的房间内,萧溯合上书,看向墙边被铁索拴着四肢的俊美青年,温和道:“啊,你想见那个人,大概来了呢。”
说着,她抬起手来,迅速落下一个结界在四周,掸了掸衣袖,起身道:“我且去看看,静衍,你要乖一点呢。”
言毕,她站起身来,走出密室。秦子忱艰难睁眼,听见外面有开门的声音,有萧溯带笑道:“苏道友,何不进屋一叙?”
随后是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声音响了起来。
“萧宫主,清漪冒昧了。”
秦子忱艰难抬手,他浑身都没力气,却还是无比艰辛的,一点一点在地上,朝着那声音的方向爬了过去。
“清漪…”他用尽所有力气,叫出这个名字:“我在这里…清漪…”
然而外面的人似乎什么都没能听到,沙哑的声音里满是忧虑:“在下来此,是想请问萧宫主,是否有静衍道君的消息?”
“我在找他,我很担心他。”苏清漪声音中失去了一贯的朝气,全是疲惫,还带着浓重而身后的眷恋,混着若有似无的哭腔——
“我很想他。”
秦子忱,我很想你,你在哪里?
秦子忱趴在地面上,微微一愣,抬起头来,狼狈而艰难的,看着透漏着微光的门缝,颤抖着伸出手去。
第65章 沧州之四
话出口的时候,连苏清漪都是觉得有些诧异的。而萧溯则毫不犹豫露出的了惊讶的表情,似乎是没想到苏清漪和她说这些。片刻后,萧溯很好的收了表情,微笑道:“苏道友放心,若在下有静衍道君的消息,必然、会立刻通知苏道友。”
听到这话,苏清漪叹了口气,知道这一趟又是白来了。拱了拱手道:“是清漪冒昧叨扰了,清漪在此先行谢过,日后若用得上的地方,萧道友大可开口。”
“苏道友客气了。”萧溯微微一笑,抬手道:“我送苏道友离开吧。”
苏清漪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便就是在提步的时候,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然而这声音一晃而过,仿佛是错觉一般。她皱了皱眉,有些犹豫道:“萧道友可曾听到什么?”
“什么?”萧溯满脸诧异,苏清漪叹了口气:“约是我太累了吧。”
说完,她大步离开了萧溯的院子。等她走远后,萧溯转身回到密室,看见趴在地上,满手是血的秦子忱,抚着竹笛道:“静衍,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
她走到秦子忱面前,蹲下身去,握住了秦子忱的手掌,看着上面的血迹,温和道:“她就在你面前,却什么都听不到。哪怕你把手砸得鲜血淋漓,她也以为是幻觉。”
华光落到秦子忱手掌上,秦子忱的伤口慢慢复原,他面色不改,连眼皮都懒得抬。
萧溯将他扶起来,坐回了阵法中央,单膝跪蹲着,将手中竹笛打着转:“绝望吗?”
“你意欲何为?”
秦子忱冷声开口,萧溯叹了口气,似是有些难过:“静衍啊,你以前,从来不和我这样说话的。”
“我不认识你。”
“嗯,你不认识我,”萧溯笑了笑,抚上他的头发,秦子忱侧了侧头,萧溯停住了动作,不以为意道:“没事,我认识你,这就够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秦子忱皱起眉头,全然想不通的样子,萧溯朗笑出声来:“静衍,你比你上辈子,真是可爱太多了。你别怕,我不会做对你不好的事。”
“很快,”萧溯看向屋外,转着竹笛,眼中带了一丝冷光:“本座便会带你飞升。从此你我与天同寿,永生相伴。”
“这样,”萧溯低垂下眉目来,叹息道:“本座也就不寂寞了。”
“你认识我的上辈子?”秦子忱从她话里听出些信息来,心里却在琢磨着,她认识的,是哪一个上辈子?静衍这具肉身的上辈子,还是二十一世纪的秦子忱?
她说她修道两千三百年,是修真人士吧…难道自己这具躯体,和她上辈子的确还有所纠葛?
“是啊,”女子看着他,眼底里带了些苦涩,微微叹息道:“上辈子,我们还是道侣呢。”
“后来呢?我死了?”
萧溯没有说话,过了好久,她站起身来,淡声道:“过去了,都过去了。你既然忘了,想不起来,也是好的。”
说着,她便走出了密室。等她走出去后,秦子忱叹了口气,感受腹内元婴正贪婪而努力的吸食着外面的灵气。
当初被她装入玉瓶时,他偷偷留了个法器在元婴上,此刻终于慢慢起作用了。希望在他灵力恢复前,她别发现什么。
苏清漪从萧溯房内走出来后,回了云虚子的院子,云虚子又追着他的鸭鹅满地跑,苏清漪不由得有些头疼,转到房中昏天暗地睡了好久后,终于再次爬了起来,又开始出去四处打听消息。
转到夜里,她有些疲惫赶了回来,路过小院时,刚好瞧见沉竹一个人在喝酒。苏清漪顿住了步子,想了好久,终于还是走了过去。
沉竹身边没有人,青竹杖放在桌边,他自己带了酒和酒杯,仿佛什么都能看到似的,瞧着远处开得正好的桃花,远远望着。
苏清漪走到他身边来,他立刻察觉了她,倒也没有动作,仿佛早已预知她会来一般,淡道;“苏道友,来,坐。”
“冬夜寒凉,”苏清漪有些难过,低哑着声音道:“沉竹前辈的酒,该暖一暖再喝的。”
沉竹微微一愣,片刻后,他低笑出声来:“苏道友这番说辞,倒和我师妹有些像了。”
苏清漪没接话,她静静听着。其实有一种冲动,想面对这个人,将所有一切和盘托出,然而有了冉墨的教训,她不敢贸然出声。
过去的人早已不是记忆的样子,谁也不知道对方对错真假。要是她巴巴捧着一颗真心上去,却被人扔在地上踩踏糟践呢?
“我有个师妹,想必你也听说过,”沉竹打了个嗝,抬起头来,看向遥远的月亮,声音里满是温和:“她叫冉焰,是我最聪明、最优秀的一个师妹了。”
“冉焰魔君不是堕道入魔了吗,沉竹前辈为何还如此惦念着?”
沉竹没有说话,好久后,他抬起头,静静看着她:“你觉得,她堕道入魔了吗?”
苏清漪愣了愣,他的眼睛毫无焦距,一片清明,却仿佛什么都明白似的清透。苏清漪没有说话,他却是笑了:“你不敢回答,因为你觉得没有,对不对?”
“我也觉得没有,”沉竹转过头,将酒一饮而尽,认真道:“我看着长大的人,她什么性情我不知道吗?堕道入魔?怕入魔的,都是其他人吧…哈哈哈…”他大笑起来,闭上眼,用小筷敲着酒杯,哼出声来:“看这天呐,从不长眼;看这人呐,善而无终。你问我君子何在?那白骨处,万骨枯。”
说着,他提起酒壶往前,苏清漪突然叫住他:“沉竹前辈。”
沉竹停下步子,苏清漪哑着声音,慢慢道:“冉焰道君的事,您和我多说些吧。”
“知道那么多事想做什么?”
“想知道,”苏清漪眨了眨眼:“便知道吧。”
沉竹静默了片刻,终于转过身来,坐在了椅子上。
“我初遇她那年,她还是个奶娃娃。当时被师父手牵着手带回星云门…”
他的声音飘荡而去,苏清漪静静听着,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她听着沉竹的话,觉得仿佛是自己都醉了一般。
他从她年幼开始说起,她的勤奋,她的努力,她的可爱,她的固执。
“她如我亲妹妹一般,”沉竹认真开口:“那年我突破出窍期时留下了旧伤,她就独闯玄机门抢了他们的灵芝回来给我。当时我看着她伤痕累累,满身是血的样子,那时候我就想,此生此世,作为兄长,我定不负她。”
“那冉姝道君呢?”苏清漪径直开口:“面对冉姝道君,沉竹前辈亦是如此想的?”
“她也是个好孩子,”沉竹笑了笑:“冉姝比冉焰胆子小,资质也差,冉焰有的,她都没有,我身为师兄,自然是要多加照拂些。”
“若不多给点给冉姝,”沉竹轻叹出声:“冉姝心里,必然很是难过。”
“好东西给冉焰,那是锦上添花,”沉竹的话落在苏清漪心里,她觉得苦涩无比,听着他接着道:“可对于冉姝来说,那就是雪中送炭。同样一件事物,冉焰不过开心一阵子,冉姝却可以开心一辈子。”
“是吗?”苏清漪轻笑开口:“那若有一日,冉姝杀了冉焰呢?”
沉竹皱起眉头,面色却白了几分,声音微微颤抖道:“不会有那一日…”
“如果有呢!”苏清漪大吼出声:“如果冉姝杀了冉焰,你会为冉焰报仇吗?!”
沉竹不说话,他紧抿着唇,身子微微颤抖。
苏清漪抬起头来,嘲讽笑开。
她真傻,怎么就把这句话问出口了呢?明明还可以骗着自己,明明还可以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明明可以哄着自己说,师兄真好。
然而却总是熬不下去,要亲手把谎言戳破。
她闭上眼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低声道:“沉竹前辈,清漪想起往事,失态了些,还望见谅。”
沉竹呆呆抬头,看着苏清漪,张了张口,好半天,却什么都没说。
最后,他终于挥了挥手,颓然道:“你走吧。”
苏清漪起身起来,到门前时,沉竹突然道:“别回来了。”
苏清漪顿住步子,听他接着道:“既然走了,就别回来了。”
苏清漪猛地回头,却见那桌边早已空无一人。
冬风吹得叶声瑟瑟,苏清漪呆愣了好久,忍不住想,沉竹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是冉焰?
因着这番变故,后面的时间,沉竹几乎都在躲着苏清漪。
苏清漪百无聊赖待在院子里,听着云虚子说天剑宗那些陈年往事。
“我师父清虚啊…”
“不想听,下一个。”
“我师父的道侣流辉啊…”
“不想听,下一个。”
“兔崽子!”云虚子插着腰,怒气冲冲道:“那你想听谁?!”
苏清漪转了转眼珠子,慢慢想出一个人的名字:“轩华老祖?”
“轩华老祖啊,”云虚子叹息出声,有些怜悯道:“你问其他人大概不知道,问我就问对了。”
“轩华老祖是个情种哩!”
“情种?”苏清漪眨眨眼:“完全没看出来啊?”
“情种是能看出来的吗?”
云虚子瞥了她一眼,叹息道:“你知道,天剑宗的创派老祖是哪位吗?”
“轩华老祖?”
“非也,”云虚子摇了摇头,认真道:“是凝华老祖。也就是一千三百年前飞升那位。”
“轩华老祖乃凝华老祖义弟,传闻当年他第一次遇到凝华老祖时,堪堪不过五岁。凝华老祖已是筑基期修士,当时轩华老祖还在乞丐堆里要饭,凝华老祖瞧他身具灵根,就将他从乞丐堆里抱了出来。”
云虚子绘声绘色的讲着,而天剑宗的轩华,少有的陷入了梦境。
一梦七百年。
仿佛是回到了七百年前,那时候他还只是个乞儿,面前女子青衫玉面,将他从乞丐堆里抱出来。
他看着这美丽的仙子,怯生生说了句:“脏。”
“没事。”仙人笑了笑,温和道:“我不嫌你脏。”
说着,仙人抱着他离开了那里,一面走一面问:“以后你当我弟弟了,好不好?”
“有馒头吃吗?”
“有啊。”女子点头道:“还有肉,有鱼,有鸭…你只要记得长大后保护我就可以了。”
“好啊好啊,”他认真点头:“你带我走吧。我以后长大了,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听到这话,女子大笑出声来。
“那好,你记得,我叫凝华,日后你就叫轩华吧。”
轩华。
从那以后,他终于有了名字。
她教会他洗澡,带他吃遍了天下美食,见识奇珍异宝。
她让他活得像个无比金贵的小少爷,然后告诉他:“你比那些凡间的小少爷都珍贵多啦。因为你是我的轩华啊。”
她是双灵根,悟性绝佳。那时候他听别人说,她这样的资质,飞升指日可待。
他问她,飞升是什么?
她说,就是离开这里,去一个永远不会死去的地方。
“姐姐会飞升吗?”
“会啊,”凝华点头,认真道:“我啊,最怕两件事,第一件是死,第二件是老,怕得不得了。日后我会飞升的。”
“那我呢?”轩华仰头认真看着她,凝华面色一僵。
轩华资质不好,他飞升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从她面色中窥见了结局,认真道:“那如果凝华不能飞升,姐姐可不可以等我死后再走?”
“可是,如果你死后,姐姐就走不了了呢?”凝华皱着眉,轩华露出苦恼之色,想了半天,哭丧着脸道:“那…那姐姐就走吧。”
凝华大笑出声来,轩华几乎快哭出来,抬起脸道:“可是,姐姐一个人飞升,哪怕长生不老,却不会寂寞吗?”
“寂寞?”凝华抬手绕过头发,有些茫然:“我不知道呢。”
这是他们唯一一次说这样的话题。后面他慢慢长大,就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像年少时一样,用这样天真而委屈的话,去质问她了。
修真界人想的都是飞升,她也一样。他拦不住她,也不想拦她。
他只觉得,她活得更好,是一件再好,再好不过的事了。
梦里女子的声音萦绕在耳畔,轩华慢慢张开了眼睛。
天剑宗大殿空旷而安静,月光亮亮照在地面上,反射着他英俊的容颜。
两千三百年,似乎都没有任何改变。
而他前方的画像里,女子依旧保持着一贯的姿势,含笑而立,仿佛能从画中,看向远方。
“两千三百年…”轩华叹息出声,有些绝望:“我终究,是要失去你的。”
“可是凝华,”他抬起手来,沙哑道:“我已经懂得什么叫寂寞了,你呢?”
没有人回答。
月光凉凉如秋水,映得一地波光涟漪。
而幻音宫中,苏清漪撑着下巴,听着云虚子讲着往事,倒是颇有些诧异:“所以,凝华老祖最后到底是飞升了吗?”
“飞升了啊。”云虚子认真点头,竖起了拇指:“是我们天剑宗最早飞升的人呢。”
“那轩华老祖怎么办?”
“单着呗,”云虚子撇了撇嘴:“老道都单身一千年了,道侣都没有过,也没啥啊。”
“师祖你不一样。”苏清漪摇摇头:“如果你没遇见过那个人,那么有或者没有,都是一样的。如果你曾经遇见过那个人,却再失去,那就再也无法接受这种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