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会九幽冥王剑,幸会公孙家的大小姐。”
这名将领便是杀神军统帅白启,他看了一眼丁宁,目光又落回长孙浅雪身上,道:“只是不是每个人在这种情形下都有兴趣向敌人倾述往事。”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的目光垂落在自己的身上,接着说道:“王惊梦就代表着巴山剑场,而现在你们便代表着巴山剑场。”
他的衣角有冻结的鲜血。
虽然他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然而老僧的那一战给他造成的伤势比一个前后通透的还在流血的伤口还要严重得多。
在这种严寒而缺少天地元气的地方,他的确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丁宁听出了白启的轻蔑,然而他却很平和的看着白启,道:“巴山剑场从不怕算账,只是至少要弄清楚帐出自何处。”
白启缓缓的抬起头来,看着上方的夜空,淡漠的轻声说道:“能活着的人才能算账。”
和死人算账是没有意义的。
丁宁明白白启的意思是他才是可以算账的人,而丁宁和长孙浅雪,包括这名老僧将会死在这里。
然而丁宁自然并非如此想。
他看着慢慢抬起头看着上方夜空的白启,没有再对白启说话,而是对着身前的长孙浅雪,用唯有自己和长孙浅雪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他现在的信心来源于郑袖。这里极寒,属于你的领域,但也极高,天地元气很稀薄,但距离星空却更近,更容易让星辰元气坠落,所以这里同样也是郑袖的领域。”
“郑袖已经得到续天神诀,所以我不会干扰她的战斗,否则她会知道我并未死去。”
看着骤然转过头来的长孙浅雪,丁宁接着认真说道:“在这里你对郑袖没有优势…但是你很多年前就想和她有一战的机会,这些年你在长陵,也一直等待着一次和她公平交手的机会,所以我对你有信心。”
“你对我有信心,我当然会胜。”
长孙浅雪极为罕见的笑了起来。
她一贯高贵清冷,然而此时的笑容里,却绽放着狂热的味道!
早在许多年前,她便是不甘,便不觉得自己会输给郑袖。
然而王惊梦已然接受郑袖,她便是比剑胜出,也没有任何的意义。
所以骄傲的她便飘然远去,独自离开长陵。
公孙家灭,她以为出自王惊梦之手,便由爱转恨,无法原谅王惊梦。
然而王惊梦在长陵战死,她便回长陵。
在长陵潜修,她不想其它,所想的,便是能和郑袖有交手的机会,然后杀死郑袖!
在过往的很多年里,这甚至是她生命的唯一意义。
黑色的天空里,骤然亮起了许多星光。
因为这里距离天空极近,所以这一颗颗星辰便显得非常的大,非常的妖异。
在这一刹那最为明亮的星辰都显得异常的苍白。
然后这些似乎伸手便可触及的星辰便如同燃烧了起来,而一缕缕火焰分外的沉重,飘落下来。
一股本命气息从白启的身前缓释而出。
他的手中出现了一柄真正的本命剑。
这柄剑狭长而透明,不见任何符文,就像寻常的极为纯净的白水晶,但却天生带着一种冷漠的杀意。
当白启横剑于胸,这柄剑就像是变成了一面镜子。
苍白色的星火落下无数束,便落在他这柄剑上。
“每一次都是这样…利用这么多人,真的好么?”
丁宁想到了顾淮,想到了更多人,他冷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白启很平静的往前推出这柄剑。
这一刹那他显得极为轻松。
因为这不是属于他的剑意,他所要做的,只是做一面镜子,将这剑意折射出去。
他相信皇宫深处那名女主人也已经感受到九幽冥王剑的气息,所以这次落到他剑上的星火,也是冷酷却分外的炽烈!
无数束苍白星火落在镜面般的剑上,在剑锋的边缘如瀑布般流淌下来,形成薄薄一层,平行于这冰封的湖面,朝着长孙浅雪切了过去!
长孙浅雪的笑容骤然消失。
就如一人的嘴唇越薄,便显得越为锋利,越为冷酷。
无数束星火凝压成比雪片还要薄的一层,看似寻常的横切而至,却是带着无穷强大的意味。
她已经很多年未曾见过郑袖,但是此刻她明白丁宁之前对她说的是对的,这些年郑袖也远比以前可怕,全力出手时,甚至已经超越了她的想象。
幽蓝的色泽在她的右手之中迅速的流淌,堆积。
九幽冥王剑曾被人认为是天下最凶最寒的剑,此时力量在长孙浅雪的手中尽情的释放,那种深重的色泽不断不断的加深,便已经释放出震慑神魂的力量,然而在接下来一刹那,长孙浅雪却抛却许多公孙家的绝强秘剑,也抛去她这些年修行中所修到的一些最强的剑式,而是用出了并不算太过特别的一剑。
她手中这柄最凶最寒的剑轻柔的往前画出,就像一枝眉笔画了一道,落在了这迎面而来的薄薄一层星火上。
这一道剑式的名字,便是“画眉”。
这一剑,便纠缠着无数长陵旧事,就是昔日王惊梦一剑划破陈国女公子纪青清的剑式。
这一道剑式并不难领悟,对于长陵大多数剑师来说很普通。
当年王惊梦用这样的一道普通剑式胜了纪青清,在纪青清的脸上划了一道,更多的自然是羞辱。
而此刻长孙浅雪用这样一招,是因为她真的很想…很想…用这样的剑式在郑袖的脸上也划上这样一剑。
要不要脸?
这便是她的剑意。
她积累了很多年的剑意,代表着她最深的执念。
所以这一剑的剑意至为强大,在此时的丁宁眼中,都是无懈可击,完美而强大到了极致。
“咔嚓”一声。
薄薄的一层星火上骤然出线了一道蜘蛛丝般细小的晶裂。
接着无数细微的晶裂便密布这层星火,蔓延到白启的剑上。
白启的呼吸骤顿。
他直觉自己的剑被无数的巨山硬生生的轰击了一记。
一声野兽般的厉嚎自然的从他喉间迸发而出,他的左手都落在了剑柄上,右掌指间鲜血飞溅,才压制住这一剑,不让它脱手飞出。
星火断裂。
看上去反像朝着星空卷去。
又像是一道道燃烧的白索在朝着天空烧去。
长陵的皇宫里,响起噗的一声轻响。
站立在灵泉前的郑袖身体往前微倾,一口鲜血从她的唇间涌出。
灵泉之中的白色莲蓬上,星星点点淋洒了许多猩红的血珠,如露珠般滚动。
第四十三章 用命
她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似乎真是感觉到了剑意落在眉梢,然而不知为何,即便是出了胶东郡之后第一次受如此的伤,她的眼眸深处却没有什么愤怒的情绪。
白启如野兽般嚎叫着,他的十指一息之间便不知震颤了多少下,强行控制住手中这柄本命剑的力量,并将体内更多的力量,疯狂的灌注了进去。
方才那一剑是他败了,但那是来自于皇宫中女主人的力量,并非是他的力量。
他自己毕竟也是刺了那近乎无敌的老僧一剑的强大修行者。
长孙浅雪虽然一剑胜了皇宫中的女主人,但这星火之盛,就算是这名老僧全盛时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没有人能够战胜他和郑袖的联手。
他是这么认为的。
这支军队之前所有死在他前面的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就如那名副将一开始就说的。
今天这里所有人会死,但他会活下去。
他控制住手中这柄本命剑的力量,然后朝着前方的长孙浅雪划了出去。
这是一道很薄的剑意。
薄得似乎不存在,但给人的感觉却能切开一切东西,甚至这天地。
长孙浅雪缓缓收剑。
她的确无法阻挡这一剑。
但是她知道她不会死,因为她很熟悉这一剑。
在她收剑之时,她的身体后方伸过了一只手,接住了她这柄极凶极寒,甚至是此刻大刑剑未出世前,天下最强的一柄剑。
然后这只手丝毫没有引起她这柄本命剑的抗拒,甚至带着她的本命力量,朝着前方刺出了一剑。
带着世间最深幽色泽的九幽冥王剑嗡的一声震响,却是带出了一道异常明亮的剑光,将这一片晦暗的冰湖都照亮。
白启的呼吸骤顿,九幽冥王剑是天下最凶最寒的剑,寻常的七境修行者都不可能驾驭这柄剑的力量,动用便会被寒气侵蚀,然而此时最让他惊悚的,却并非是丁宁如御使自己的本命剑一样,御使着这柄剑,最为关键的是,此时丁宁施出的这一道异常明亮的剑光轻易的破坏了他这一剑的剑意。
他的身前飞起许多冰镜般的碎片,接着他听到自己的双腕间啪的一声爆响。
这是他双腕的腕骨齐断。
几乎同时,轰的一声爆鸣,他的身体狠狠倒撞在冰封的湖面上,犁地般往后滑行。
在身体和碎裂的冰块的嘶哑摩擦声中,白启抬起头来,咽喉里溢出的鲜血染红了他厚厚的面巾。他的眼中依旧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因为他十分清楚,对方那一剑若是要他死去,那他现在就早已死去。
丁宁平静的收剑,将九幽冥王剑交回长孙浅雪的手中。
他看着嵌在冰面之中但抬着头死死盯着他的白启,缓缓地说道:“你现在或许有兴趣向敌人倾述一下往事。”
“原来你就是九死蚕的传人。”
白启突然厉笑了起来,“我这一剑便是王惊梦的剑意,你能够这么轻易破解,便只有可能比我还懂这道剑意…原来令整个长陵疑神疑鬼,畏惧不安的九死蚕传人,竟然如此年轻。”
丁宁没有回应,他只是沉默的看着白启。
白启止了笑声,他嘲讽的看着丁宁,道:“有意义么?”
丁宁看着他,道:“不一定,但有可能有意义。”
“有什么意义?”白启冷笑起来,“你们巴山剑场昔日大军过境时,又怎会在意你们的流矢之下多添几句无辜的尸体?”
丁宁眉头微蹙,“无辜的尸体?”
白启看着他,冷漠道:“你们巴山剑场率军攻城时,会在意城中寻常人的死活?”
丁宁有些明白,微微抬头看着冰面上那些修行者的尸身,问道:“你们这支军队,全部都是因巴山剑场率军和三朝交战而成为战孤儿?”
白启冷笑,却是不语。
丁宁想了想,没有说话,长孙浅雪却是忍耐不住,也冷笑起来,“若是如此,那你们便应该去杀郑袖和元武,现在难道是巴山剑场得了天下?若按你的说法,巴山剑场也只不过是被郑袖和元武利用,害得你们家破人亡的真正元凶应该是郑袖和元武,这帐你们却算在巴山剑场头上,你难道不觉得可笑?”
白启的声音没有任何的起伏,冷漠的响起:“昔日长平之战,秦军有一支奇兵,绕汜水至长平郊野赵军后方伏击。途中遭遇一支由鲁中出发的商队,其中有些赵的修行者,为了避免走漏消息,秦军这支奇兵,便将这支商队三百余人,全部杀死灭口。那支奇兵,便是巴山剑场王惊梦领军,军师林煮酒。”
长孙浅雪的面容骤然苍白起来。
她忍不住转头看向丁宁。
丁宁面容上的神色却是古怪起来。
“那支商队被全部杀死灭口了?”他看着白启,有些奇怪的反问了一句。
“偶尔会有意外,譬如多出一条漏网之鱼。”白启微讽的垂下眼睑,“你要想听往事,这便是我的往事。”
丁宁平静的看着他,“所以你就是那条漏网之鱼?”
白启没有回答,他认为自己已经不需要回答。
“所以你们这支军队,或多或少都是有这样的往事?”
丁宁笑了起来,“真巧。”
白启的眼眉骤寒,“你什么意思?”
“真巧便是真的巧。”丁宁看着白启,缓慢而认真地说道:“你们这支军队别人的往事我不知道,但是你的往事…提起这支商队,我却是真巧知道。你认为是王惊梦下令将这支商队杀死灭口?”
白启用看着白痴一样的目光看着丁宁,“你的知道,会比我亲身经历还要真实?”
“你经历和看到听到的,只是不真实的故事。”
丁宁的神容没有任何的改变,他只是异常平和的在陈述:“真实的往事是,王惊梦只是下令围住那支商队,让商队停留在那处而已,真实的往事是,困住那支商队之后,王惊梦和巴山剑场那些人率领的这支奇军,便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战场。而留在最后方,有能力改变一些命令的,便只有另外一个从不会正面出现在战场上的人。”
“是郑袖?”长孙浅雪霍然明白,忍不住出声。
白启的身体莫名的一震,丁宁却是没有言语,只是平静的看着他。
“你怎么会知道当年的事情。”白启想了想,然后看着丁宁,说道:“你太过年轻,所以更加没有说服力。”
丁宁淡淡的笑了笑,笑得有些感伤,“有没有说服力只在于事实本身,既然你有记忆,你应该记得当时当时那支军队在遭遇你们之后便急行军继续赶路。而围住你们的小股军队,应该在大部离开之后很久再动手。若是直接要杀这支商队灭口,那根本不用那么麻烦,大军过处,这支商队什么都不会剩下。”
白启从碎冰中坐了起来,他的身体有些莫名的颤抖。
“知道便是知道。”丁宁看着他,接着说道:“你若是有记忆,便或许会记得留下的那支军队里面可能在动手之间便发生了争端。因为有两名巴山剑场的人死了,留在那里的人的说法是那两名巴山剑场的人遭遇了赵国的修行者,但现在想来,那两人便是绝对会反对郑袖做法的人。而且有件事情你恐怕也不知道,留在那里的后援军大多数人,原本就来自胶东郡,大多都是她的家将。”
“太多的巧合便不是巧合。”
顿了顿之后,他看着白启,道:“你首先有个错误,巴山剑场并非不会在意大军过处寻常人的生死,巴山剑场的治军,严苛到了极点,极可能的用计或者刺杀,绝大多数战斗都会导势,都会两军对垒在野外,上百万军队一诀胜负,一锤定音。误伤误杀不可避免,但是要凑齐这样一支军队…凑出一支每个人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对王惊梦和巴山剑场有着刻骨仇恨的军队,在短短的那些年里,却是真巧。”
“哪怕你们只有数百人。”
丁宁感慨的摇了摇头,“按他领军只不过数年,那要平均数天就做出一件类似这样的事情?即便是专门劫掠商队的马贼,都没有这样的频率,都做不出这么多的恶事。巴山剑场的人,不是山贼。”
白启的呼吸声都似乎停止了。
这湖面上一片寂静。
长孙浅雪冷笑起来:“连我都听懂了,你还听不明白?”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嘲讽,但自然不是嘲讽自己。
她说连她自己都听懂了,只是因为她平时都只考虑修行,而不会去浪费力气思考别的问题。
而现在丁宁说的这些,似乎根本用不着多少考虑。
她嘲讽的补充了一句,“栽赃嫁祸装无辜,更改军令,这本身便是郑袖最擅长做的事情。”
“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往事?”
丁宁不再看白启,只是转过身去,走向那一根因为湖面下剑意而竖立的冰柱,他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里淡淡的响起,“这存在于你自己的判断,你的命现在我留着了,你要怎么用,便在于你自己。”
第四十四章 剑是知己
丁宁看着前方的冰柱。
湖面的冰壳不知深多少丈,但随着先前的激战,这冰封的湖面已经裂成无数块,随着底下热湖的热气不断涌出,有些裂缝开始越来越大。
尤其这一根冰柱原本被剑意往上所激而形成,此时上面细微的裂缝不断透出丝丝白色雾气的同时,那种稀薄而强大的剑意,却是越来越明显。
丁宁感慨的笑了起来。
他感觉到这柄剑破壳而出的强烈欲望。
这柄剑已经封存了太久,名剑如美人,像这样的绝世好剑,又如何甘心永远冰封在这湖中,不让世间见到自己的风光。
这柄剑原本就不想被永困于此,只是为了一个宗门构成洗剑池。
它原本是至为强大的剑,又如何能看得上那些凡剑,如何愿意为那些凡剑服务?
这柄剑一直在抗争,所以这片冰面上,才会形成这样的一根冰柱。
“你为什么会知道当年那么多的事情?”
就在此时,一声如野兽嚎叫般凄厉的声音,却是从后方骤然响起。
丁宁没有回头,只是平静而清晰地说道:“问题的根本不在于我怎么知道,而在于那些是事实。问题在于,你现在还活着,以你现在的能力,只要你想去查,便自然知道那些是事实。我现在将命留给你,只是给你一个选择,你愿意相信谎言而活着,还是换一种人生活着。”
白启在后方疯狂的嚎叫起来。
谁也听不明白他此时嚎叫的是什么内容。
然而丁宁能够感同身受的明白他此时的感受。
一如当年。
“你也应该庆幸,你还有再次选择的机会。”他在自己的心中说了这一句。
然后他伸出了手,落在了前方已经布满裂缝的冰柱上。
只是一道淡渺的气息落在了冰柱上,却是瞬间让这冰柱发出了无数恐怖的碎裂声。
老僧原本昏暗而浑浊的双瞳骤然发亮。
这无数刺耳的碎裂声一直穿刺到湖底深处,接着湖底那柄不知被何种方式囚禁着的剑陡然震动了一下,剑身的震动和挣扎,使得湖面下方随即响起一声如同巨兽愤怒与狂热的吼声。
冰封的湖面上出现了无数条亮光。
整个方圆不知道多少里的湖面,就像是被剑光切割成不规则的无数小块,原先湖底的热气只是嗤嗤的上涌,稀薄而淡。然而此时,这白色的热气却是如同喷泉,如一道道墙般带着一种快意,从湖底往上狂冲而出。
水汽在高空迅速凝结,冰冻,变成无数细小的冰晶,打在这湖面上,啪啪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