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计谋。”
这名大楚修行者的呼吸恢复了平顺,用尖细的声音真诚的赞叹,“陈吞云便是白死了。”
谢连应也沉默了下来。
方才谢家那么多名修行者凄厉和壮阔的截杀,也只是阻挡住了这名大楚修行者分毫。
“你是如何判断出我的落脚之处?”
这名大楚修行者的目光又落在了丁宁的身上。
虽然不知道那三辆黑色马车之中还隐匿着什么样的修行者,但是他非常清楚,现在谢连应和谢柔之所以还活着,只是因为眼前的这名少年一开始便准确的捕捉到了他那两片“跃空符”的准确落点,并第一时间成功的遏制住了他的行动。
扶苏也已经从车厢中掠出,站在了丁宁的身旁。
方才短短数十息的时间里的生死绞杀,完全超越了他平日修行中的所见,此刻他的身体里还流淌着凉意,此时听到这名大楚修行者的话语,他看着丁宁的目光里也充满了难以理解的情绪。
他有着天下最强的父母,有着大秦王朝最好的老师,所以他的修为进境极快,而且接触涉猎的东西比一般的修行者多得多。他知道“跃空符”有迹可循,是一股强烈的天地元气的流通通道,修行者看似在空中彻底消失,只是因为那一条天地元气的流速太快,彻底超出了修行者双目的极限。
只是即便知道对手的身上有这样的符器,在那极短的时间里,一般也根本不可能判断出对方的那条天地元气的落点在哪里。
若是说跃空符是在空中架起一座桥,那桥的另外一个支点,是由施展者才决定的。
丁宁深深了吸了一口气。
他当然可以不回答,但不能拿出令人信服的理由,身后马车车厢里的周家老祖或许会对他的疑虑更重。
所以只是这一息之间,他抬起了头,平静回答道:“那处地方,最不可能被两柄飞剑第一时间截住。”
扶苏一怔,一时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这名大楚王朝的七境强者的眉头却是再次蹙起。
他回想着方才的画面,缓缓道:“只是如此?”
丁宁看着他,点头道:“只是如此。”
扶苏怔怔的想道,难道只是因为那处地方,是谢连应和谢柔的身体正好遮掩住了后方两柄飞剑直线前行的方向?
“在下银线工坊陈楚。”
这名大楚修行者点了点头,然后平静地说道。
他的目光此时落在丁宁身后,周家老祖所在的黑色车厢上,这句话显然是对着周家老祖所说。
然而扶苏和谢连应的目光却同时一凝。
“我倒是谁,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银线圣手陈楚。”谢连应随即冷笑了起来,“还是出自楚宫廷的强大修行者,能够见到,倒是三生有幸。”
陈楚的名气的确极大。
唯有能够达到“丝路”级,也就是说能够在一根头发丝般大小的细丝上,准确的布置出符文的匠师,在大楚王朝的匠师之中才能称为圣手。
银线工坊的圣手,一共也只有五位。
而陈楚不只是圣手,而且还是七境的强者。
这便更加难得,可以制作和使用七境之下的修行者难以理解的符器。
所以他在很早之前便已经是宫廷器师。
只是谢连应此时的冷笑,却还带着其它的意思。
大楚王朝许多停留在宫廷之内的器师,身体都不完整。
陈楚自然感觉得出谢连应的嘲讽之意,但是他却是丝毫不加理会,他只是隐约觉得那辆黑色马车之内传出一股令他感到危险的气息。
他必须获得更多的讯息,来判断到底是要逃,还是要继续战斗。
丁宁的眉头微跳。
便在此时,周家老祖的车帘往两侧分开。
身披宽松锦袍的周家老祖缓缓站起,从车厢内走出。
“我姓周,单名眉字,可能和霉谐音,所以这一生都不太幸运。”
周家老祖一副慈祥和蔼的面容,看着这名大楚王朝的宫廷修行者,温和地说道。
“原来是他,他竟然还未死!”
谢连应瞬间就反应了过来,心中响起不可置信的声音。
“想不到周家老祖竟然还活着,真是老而弥坚。”陈楚眼睛微微眯起,尖细的声音响起,他的脸上也尽是意外的表情。
“此时的长陵,不是你们那时的长陵。”
陈楚微微的顿了一顿,看着周家老祖,淡漠地说道:“你又何必来插手这样的事情?”
“正好遇到,便是机缘。”
周家老祖和蔼的看着陈楚,说道:“你身上的两件东西很好,我想拿来送给我身边的年轻人。”
第十八章 周家老祖之阴之毒
陈楚淡淡的看着周家老祖,风波不惊地说道:“这两件东西都是我大楚王朝的重器。”
周家老祖所说的两件东西,自然是指他身上的忘忧角和银罗刹扳指,但他说这两件是大楚王朝的重器,意思便是一定会将这两件东西带回大楚王朝,除非他在这里死去。
这和大秦剑师所说的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其实是一个道理。
但这样的道理从一名七境的宗师口中说出,便拥有了不同寻常的威慑力。
周家老祖的眼底闪过不可察觉的贪婪神色,他微微一笑,道:“这样的结果就是连你自己都留下来。”
陈楚不再多说什么。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不顾方才战斗的损伤,强行令真元在体内强横的奔流起来,有些苍白的面容上开始散发出异样的潮红,黑色的头发上却是开始染上霜色。
一股鲜活而强大的气息注入他手中的忘忧角。
在下一瞬间,他前方的空气轰然散开,地上的草叶全部震成粉末,散发着七彩光芒的忘忧角以蛮横的态势,直直的朝着周家老祖的身前砸去。
周家老祖眯起了眼睛。
自元武皇帝登基以来,他就没有和人交手过,此时这种迎面而来令人窒息的力量压迫感,让他有种异常陌生的感觉,然而同时,他的骨骼里都有一种痒意传出,那种久违的感觉,正在复苏。
他凝立当地,右手只是微微提起。
哧的一声裂响,一道黑色剑光从指间涌出,准确无误的击中忘忧角。
虽是同样的手段,但他的这道凝煞小剑和丁宁的凝煞小剑相比,却是天与地的差距。
丁宁的凝煞小剑只是外表有些晶状,但他的这道凝煞小剑却是凝聚得完全如最幽黑的宝石,散发着熠熠光辉,甚至有了几分九幽冥王剑的类似气息。
喀的一声脆响。
这一道黑色小剑碎裂成无数细小的晶粒,但往前狂暴前行的忘忧角却是也陡然变缓,凝滞在空中,在下一息的时间,竟然被这些晶粒的力量激得往后倒飞出去。
陈楚的眉头皱得更深,脸上异样的红晕却更为鲜艳浓烈。
这是双方第一回合的试探,试探下来的结果在所有旁观的人看来对他极为不利,周家老祖的这凝煞元气不知道在体内沉积了多久的时间,凝聚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他的真元汇聚着忘忧角本身的力量都隐然无法抗衡,而且谁都可以感觉得出来,他是不顾体内的伤势强运真元。
在内腑有所损伤的情形下,这种强运真元,自然会给身体造成更大的损伤,令他无法长时间战斗。
然而七境之间的交手岂是如此简单的事情。
感受着这一道黑色小剑从出手道击中无忧角的过程里,周家老祖体内所有的气息变化,陈楚却是从这看似毫无胜算的战斗里找出了一丝胜机。
他再次深深的吸气。
在极短的时间里,他身前便几乎被他这一吸抽成了真空。
他的右手朝着忘忧角伸出,所有人都认为他是要抓住这件倒撞回来的符器,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体内气海中数滴外人根本无法感知的晶莹紫色液滴顺着经络以恐怖的速度从他的右手之间暴发出去。
这数滴晶莹的紫色液滴一冲出指尖,却是在他的身前化为一道紫色的弯月。
这道紫色的弯月在他身前绽放的瞬间,上方极高的天空里轰隆一声,好像打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一道分外明亮的光柱,超越了时间的界限一般,直接从空中落下,落在他身前这道紫色的弯月上。
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惊。
谢柔不可置信的惊呼出声。
这轮紫色弯月显然便是这名七境宗师性命兼修的本命物。
在此之前的战斗里,这名七境宗师始终都是利用外器战斗,让人怀疑他是否修有本命物。此时本命物骤然出现,原本已经令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但此刻从高空中落下的光柱,其中蕴含的力量,却似乎还远远的超过了这本命物的力量。
这种天之开,直接落下恐怖力量元气的景象,明明是一些典籍里有关第八境启天境的画面。
丁宁此时的面容平静,只是静心感知。因为他十分清楚,此刻之所以有这样的异相,只是因为陈楚的本命物,本身就是一件特殊的符器。
“大楚符器果然天下第一,但终究只是用外物借一点第八境的皮毛,岂有真正第八境的神韵?”
微仰头看着天空中落下的明亮光柱,周家老祖摇了摇头,同情般说道。
无忧角被这轮紫色弯月的力量震飞出去。
陈楚没有去管无忧角,他的整个人和这轮紫色弯月完全融为了一体,他的身体被这轮紫色弯月的力量完全带起,连着这轮紫色弯月,轰然一声爆震,便已压至周家老祖身前。
丁宁、扶苏、谢连应、谢柔,包括周家的两名车夫,车马,甚至周家老祖的身体,都被一股沛然莫御的狂风吹得往后飘起。
原本宽松的袍衫被狂风吹拂得紧贴在周家老祖的身上,将他原本遮掩着的体型全部展现了出来。
他的腰侧有很大的一块空缺,深陷入体内,而他的小腹却是高高隆起,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那块被切掉的血肉全部堆砌到了他的小腹内里一般。
周家老祖的面容微厉。
他的双手十指铺张开来,十片薄薄的黑色晶片不真实般从他的指间浮现出来,却是并未马上化为一道道小剑,而是悬浮在他双手之前。
在下一个极短的瞬间,天空里传来巨山滑动般的轰鸣声。
无数无形的天地元气涌入他的身体,然后带着他的真元,从他的身体肌肤里疯狂的涌出。
十片薄薄的黑色晶片融会着他的真元,融会着他以搬山境界搬运而来的恐怖数量的元气,也骤然生成一轮黑色的弯月。
黑色的弯月散发着恐怖的寂灭之意,散发出黑白两色的光彩。
周围的天地也如同墨园一样,变成了纯粹的黑白两色。
所有人的身体都沐浴在黑白中,就像被硬生生拖入了一张水墨长卷里。
这是写意残卷里最强的杀意。
虽然周家老祖对于写意残卷的领悟有所偏差,并未彻底理解盈亏之意,但是上百年的参悟,对于这样的杀意,却是已经掌握得淋漓尽致。
这就是他虽然气海僵结,但拥有九幽冥王剑的长孙浅雪却都对丁宁说,她也没有必胜把握的真正原因。
黑白色的光芒刺入天空中落下的庞大光柱。
明亮到极点的庞大光柱也被黑白两色侵蚀,紫色弯月迅速黯淡,表面甚至出现了无数锈蚀般的纹理。
本命物都遭受一定的损伤,陈楚一声抑制不住的轻咳,口鼻中都喷出无数绯红色的血沫,他的身体肌肤里,不止有血珠沁出,而且还像漏气般发出丝丝的声音。
这是他体内积蓄的天地元气和真元激荡到了极点,在强大的冲击之下,体内窍位里的天地元气都被丝丝挤了出来。
知道自己即便赢得这一战,今后恐怕修为也会大退,甚至体内伤势重到落下沉疴,今后再难和人交手,陈楚的嘴角泛开一丝苦意,但他的眼神却是坚定至极,闪耀着狂热的光芒。
他的手再度伸了出来。
体内大半的真元都在这一瞬间全部涌入银罗刹扳指的符文里。
一股细小但散发着大江大河决堤般气势的银色气流,准确无误的冲上周家老祖的身体,冲入他腰腹处那块空处。
这便是他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得到的胜机。
这样强大的力量,直接从周家老祖的旧伤冲入,立即就会撕碎周家老祖所有的脏器,破坏他的气海。
即便在临死之前,周家老祖都不可能再发出什么反击。
然而就在此时,陈楚的身体突然变得寒冷。
他看到周家老祖的眼眸里渗出些得意而同期的神色。
那股银色气流冲入周家老祖的体内,却就像是冲入了一个空无一物的空间。
更加准确而言,是他的这股力量,直接就冲入了已经准备在那里,好像一个口袋张开般的气海。
寻常人即便在体内有这样一道直达气海的通道,这样破坏性的力量强行涌入气海,气海也顿时会破坏不堪,足以让修行者瞬间死去。
然而周家老祖的体内,却像是一个冻结的星辰空间。
里面充斥着的,唯有无数的寒冰。
这条银色气流在冲入的瞬间,便被冻结起来。
陈楚终于真正明白了周家老祖体内到底是何等的状况,明白了周家老祖为何比他要慢。
但此时他却已经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反应。
周家老祖的左手,轻柔的按在了他的胸口。
他的体内响起无数奇怪的声音。
在下一瞬间,嗤嗤嗤嗤连响,他的后背血肉被他体内冲出的无数碎骨刺穿,带出无数蓬的血雾。
第十九章 反常
陈楚骨骼尽碎,体内五脏自然也是破碎成血泥,然而令人惊异的是他并没有马上倒下死去。
他依旧站立着,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周家老祖高高隆起的小腹。
“还有什么意义?”
他是这一战的败者,身为大楚王朝的宗师,但即将死在大秦王朝的土地上,然而他看着周家老祖,尖细的语气里却反而包含着一种古怪的同情。
这一句话很难理解,但是周家老祖却很清楚他这句话中包含的意思——连气海都已经冻结成如此模样,连体内的五脏都已经如此残缺,身体已经如此衰老,每过一天恐怕都要消耗大量的天才地宝,活着已经不是享受,本应该在元武皇帝登基前就应该去死的人,撑着残躯活到现在还有什么意义?
因为理解,所以周家老祖的脸色变得极为阴霾。
“枯木尚可逢春,更何况登天只差一步。”他极尽冷意的看着陈楚,寒声说道。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已,还想登天?”陈楚嘲弄的说了这一句,有些古怪同情的目光却落在了扶苏和丁宁的身上:“将死之虫而在外行走,其行自然也毒,你们可要小心。”
周家老祖冷笑了一声,也不说什么。
噗的一声轻响,支撑陈楚的最后一丝力量在他体内消失,他颓然坠倒在地,软绵绵的身躯再也难以让人将他和之前在谢家车队里大杀四方的那名七境宗师相比。
丁宁沉默不语,微微垂首。
即便是敌人,有些人终究值得尊敬。
“他们想要做什么?”
扶苏的目光却是落在了远处,落在了那十余名被劫持的谢家人身上。
虽然谢家施计成功,以两名修行者伪装成陈家的妇孺并成功的令陈吞天和这名大楚王朝的七境强者反目,然而因为根本没有想到陈家的阵列中竟然有这样的一名七境强者存在,所以谢家今日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车队里五名五境之上的修行者三死两重伤,此刻这两名伪装成陈家妇孺的修行者也已经暴露、死去,谢家手里已经没有让人投鼠忌器的东西,在他看来,那些剩余的陈家人便极有可能将十余名被劫持的谢家人全部杀死。
然而现在那些伪装成马贼的陈家人并没有这么做,而且此刻也没有马上逃离,似乎只是在等待着。
“他们想要谈一谈。”
丁宁抬起头来,看着扶苏和谢连应,道:“陈吞天既然死了,但陈家还有很多家眷,他们这里的人希望谢家能给他们一条生路。”
“做生意的关键就是要和气生财,尤其不能夺掉对方最后一口饭吃。”
谢连应点了点头,他看着丁宁的目光满意至极。
他见过无数的年轻才俊,但是那些人,却都没有丁宁令他满意。
“你们现在谁是主事人?”
他往前走出数步,看着那些身影显得非常落寞和凄凉的陈家人,朗声平和地说道。
一名面容普通的中年短发男子下马,也往前走出数步,对着谢连应躬身行了一礼。
“放掉我们的人,归还我们的货物,我们谢家不会接着对付你们陈家人。”
谢连应微颔首回礼,接着很有深意地说道:“你们的马应该很快。”
这名顶替陈吞天成为陈家主事人的中年短发男子清楚谢连应的意思。
只要谢家不对付陈家人,即便这里的消息最终传出去,所有人都知道陈家其实是大楚王朝放在关中的一颗棋子,他们也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带走家眷,开始逃亡之路。
“多谢,我们欠谢家一个人情。”
中年短发男子再次深深躬身行礼,然后转身上马。
今日他们和谢家是你死我活的敌人,但现在胜负已分,谢家的承诺,却是让他们真正的感激。
雷雨般的马蹄声再次响起,所有的陈家人开始逃亡。
看着远处那十余名已经安全的谢家人,谢连应转身看着丁宁,轻声但郑重地说道:“今日陈家欠我们一个人情,但我们谢家,却是欠了你一个人情。”
丁宁平静的轻声道:“谢长胜是我的朋友。”
谢连应微微一怔,他笑了起来,道:“这个不成器的小子好歹交了些好朋友。”
说完这一句,他便转过身来,对着周家老祖认真行礼,说道:“关中谢家多谢前辈援手之恩。”
周家老祖此时脸上已经阴霾尽去,面容恢复慈祥和蔼,“只是机缘巧合。”
谢连应认真道:“对于前辈而言是机缘巧合,但对于我等却是生死大事。”
周家老祖看了一眼陈楚的尸身,道:“得楚重器,已有所值。”
“你们谢家承运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