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一个首饰铺刚把招牌挂出来,那小二往外一站,叉起腰扯嗓子就喊道:

“各位客爷,瞧一瞧看一看啦,太原城百年老店,卖的不是货这是精品,赚的不是钱那是信誉。我卖您买,买了若是不顺心好说——七日退款,一分钱不少,这么好的店您就是望一眼那也不亏啊!”

见他喊得如此响亮,过路的人纷纷驻足,想着只看不花的确不亏,于是陆续往店里走。念一亦在旁停了一会儿,抬眼看了看店门,又拿手扯扯头发,终究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听到叹息声,展昭侧目悄悄瞥了她一眼,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不打算进去瞧瞧?”

“没什么可瞧的。喜欢的买不起,买得起也戴不了。”她惆怅地用食指卷了一缕发丝垂眸看,“再慢慢留长吧……”

“说来,都怨那个小鬼。”她手指狠狠一收,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今晚非让它尝尝厉害不可!”

难得见她露出这幅神情来,展昭惊讶之余倒也想起白玉堂常在耳边叨念的话,心自暗道:

女人生气起来,确是可怕……

念一下定了决心,正举起伞要走,抬眼之间忽看到那店中有人持支青玉古簪翻来翻去细看。那簪子通身碧绿,光泽细腻,隐约还刻有什么字。

阳光落下,玉石反射出来的光芒刺痛她双目,腿脚仿若灌铅般的沉重,竟半晌挪不动。眼见那人放下簪子又去别处看去了,念一顾不得许多转身便急急走进店内。

“老板!”她扑到柜台前,四处寻找,“方才那只玉簪呢?”

“玉簪?”乍然被她这么一问,店老板还未反应过来,“什么玉簪。”

“就是簪头刻着莲花,还镶了颗珍珠的那支!”她神色慌张,甚至连声音亦在发颤,“莫非是被人买走了?”

“哦不不不……”店老板总算回过神,琢磨了一阵,从身后架子上取了个锦盒下来,递于她,“姑娘看看可是这支?”

念一抖着手将盒子打开,黄色锦缎包裹着的玉簪,仿佛有华光笼罩在身,温润而细腻,她咬咬下唇,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手指从簪子背后抚过,那鬓花下凹凸的一个“顾”字摩挲着她的指腹。

“念一?”展昭站在她身后,见她神情分明透着惶恐,不禁问道,“这簪子怎么了?”

念一死死捏紧玉簪,隔了许久,才低低道:

“这支簪子,我认识。”

他眉峰微皱,隐约从她语气里听出几丝不好的预感来,静默等她下文。

“是我祖母送我的。”

念一顿了一顿,“下葬那日,我亲自把它放进了棺木之中,就挨在她耳边……”

她没再讲下去。

本该深埋在土里的玉簪,此时却在这家首饰店中,如此说来,是连祖坟也被人掘了么?

店家听得这话,只当她以为自己干那盗墓勾当的人,忙不迭解释道:“姑娘,这簪子是我们东家从古玩商贩那儿买的,可不是掘坟扒来的,您可别胡说。”

“我知道。”念一深垂着头,时隔这么久,甚至不知是在哪一年出的这种事,如何又能迁怒于他人。她吸了口气,摊手将玉簪放回盒中。

“姑娘,不打算要?”店家见状不由奇怪。

念一默默摇头,正要把盒子还回去,展昭却蓦地摁住她的手。

“多少?”

她微愣一瞬,忙回头看他,“不能要!”

“为何?”展昭闻言不解,“这不是你……”

“不要买!”她咬咬下唇,语气坚决,“正是因为是,才不能买。它若被他人买走,我心里才会永远记得。”

“记得我家沦落至此,记得这笔债,这笔账。终有一日,我会查明真相。”

展昭无言以对,眉峰紧皱,怔怔看着她,知道此时此刻她心中必然难受万分,只奈何自己便是知道也无法感同身受。

“好,那便不买吧。”

他松开手,把锦盒原物奉还给店家。

“打搅了。”

“哦,没事没事。”店家收回锦盒,仍旧转身放在架子上。

展昭拉着念一将出门之际,余光突然看到那架子之后的一扇松竹梅的刺绣屏风,这屏风很是精致,针脚细腻得有些眼熟。

“客爷?”见他盯着自家屏风瞧了许久,店老板笑问道,“您是喜欢这屏风?”

展昭回过神,垂眸见念一魂不守舍的模样,也不好再问下去,只是摇头。

“没什么,看看罢了。”

他言罢,伸手轻轻扶住她,淡声道:“回去吧。”

身边的念一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回到客栈,天已渐沉,晚饭念一并未吃多少,因说夜里要等那鬼怪出现,白玉堂早早便做准备去了。待展昭自街上回来时,正厅之中已不见她踪影。

月明如水,浮云被微凉的月光照出几分银色,朦胧里漫天霜色,难怪古人会吟出“月落乌啼霜满天”这一句诗。

念一坐在客栈后门前的石阶上,头靠着一旁木柱,手边则是一小坛开了封泥的美酒,酒香四溢。

夜深时,这一处便格外幽暗静谧,就这么坐着,好像天地之间只剩她独自一人一般。

“还没到子时,这么早就在这儿等?”

前面有人说话,念一转头望去,月洞门外,有人披着一身夜色缓缓而来,原本清冷的月色也被他柔和的眉目染得温暖。

“展大哥……”

展昭在她身边坐下,随手将剑放在另一旁,垂眸就见得那坛浑酒。

“不是说不喝酒么?怎么也买了酒坛子?”

“总听人说酒可以浇愁,想试试罢了。”

念一随手拿了过来,抱着坛子便饮上一口,苦涩的味道令她当即眉头紧锁。

“真难喝……”

“那就莫喝了,不是什么好东西。”

念一不为所动,只望着酒水道:“慢慢吃吧,也不能浪费了。”

话音刚落,展昭便自她手上夺过,换了一边,仰起头来,不多时竟全部喝完。

他抬袖轻轻拂去嘴边的酒水,坛子还给她,平平道:“好了,也不浪费。”

“你都喝完了?”念一吃惊地抱回酒坛,晃了晃,里面果真没剩多少,她不可思议地转头看他,“你……真是厉害。”

展昭不以为然地摇头:“酒喝多了不过是让人头脑昏沉,一觉醒来该愁的还是会愁,没什么分别。世人所谓的借酒浇愁,皆是些自欺欺人罢了。”

“原来是这样么?”念一俯身抱着膝盖,将下巴搁在膝上,静静地叹了一口气。

她自言自语:“从前活着的时候,想着只要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可如今死了,却还是会伤心会难过。我若是可以轮回转世就好了,没了这一生的记忆,就算看到过往的东西,见到从前的故人,心里也不会这般痛苦……”

见她眉头深皱,展昭努力地寻话来宽慰:“不要总是这样想。”

“你眼下就算是鬼,但也算是一种活着。痛苦的活着是活着,开心的活着也是活着,既然如此何必要自己给自己找不快?”想了想,他又补充,“你这般难受,岂不是中了那些人的下怀?”

念一眉头渐渐展开,兀自思忖了一会儿,“你说的也有道理。”

他微微一笑,颔首道:“你能想通就好。”

两人说话之间,白玉堂恰好从外而来,几步上前并排着在他俩身边坐下。

“诶,这都亥时了,我们还要等多久?”

念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它不现身,我也没办法。”

“哎,那要不……”一转眼,正见她满脸愁色,白玉堂言语一滞,“怎么了?不高兴啊?”

念一忙扬起眉:“没有,我只是……”

“你等等。”他拍拍手,从背后忽然摸出一串鲜红欲滴的糖葫芦来,“来,拿着。”

“呃?”

“你呃什么呃……让你拿着就拿着。”他不由分说塞到她手上,自己则捡了个石子儿甩着玩儿。

“像你这样年纪的姑娘,不高兴的不都喜欢吃这个?”

念一一口咬下去,听得他这话,禁不住开始琢磨起自己的年纪……

展昭淡淡睇他一眼:“听白兄这语气,好像结识了不少姑娘?”

后者笑了一声,“你可别想套我的话。我不过是认得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丫头。”说起这个人,白玉堂便无奈地轻叹。

“她那吃糖的本事,才真是令人叹服……”

客栈二楼和三楼房间里的灯烛已经灭了,如今时候也不早,门外街上打更的梆子敲了两下,只嚷道: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已经二更天了。”白玉堂百无聊赖地玩着石子儿,“长夜漫漫,怎么过啊。”

念一看向他手中的石子,似是想到什么:“从前,我和我爹……呃,和我哥在家中没事干的时候,都会用石子打水漂,打发些时间。”

“打水漂?主意是不错。”白玉堂一把握住石子,笑道,“可这儿没水啊。”

“那试试看谁扔得远?”她试探性的提议。

“光比这个?”白玉堂勾起嘴角,抬眼看到街上那一排排红灯笼,“你也太小看我俩了。”

念一不太明白得回头去看展昭,“这很简单?”

展昭笑而不语,只俯身捡了一粒在手上,略略掂了掂,而后嗖的一下飞掷出去,骤然间,沿街一排的灯笼便灭了十来只。

“这算什么。”白玉堂不欲落了下风,赶紧也摸了一块,砰的一下,另一排的灯笼也灭了十来只。

念一看得咋舌,虽说她也会些暗器功夫,但如何也没有这样的厉害。

“佩服吧?”白玉堂搓搓手,“这可比你打水漂好玩多了。”

她瞧了半天,好奇道:“怎么做到的?”

“简单得很,这又不靠内力,凭的都是手劲儿,来,我教你。”说完,白玉堂便伸出手臂绕到她身后去,一手握住她手腕。

“看我怎么使劲的,自己记住。”

念一思忖着点头,“好。”

石子从她手中掷出,展昭侧目不经意将他二人这般动作映入眼中,愣了一愣,随即不自然地别开脸,仍旧垂首摆弄手里的石块。

第34章【还魂】

如此直到子时过去,街上都没听见半点风吹草动,太原城今晚实在是平静得出奇。

算不准鬼婴什么时候会出没,展昭三人只能在客栈台阶上将就坐一宿。

眼下虽然开春了,但晚上还是冷得僵手,到了后半夜几人都有些撑不住,于是便各自寻得一处地方小睡片刻。

料峭的春风,远远的,在街头巷口呼啸。

不知不觉间,一夜过去。

天边渐渐泛出灰白,云团染上几许红光,展昭抱剑倚着木柱闭目浅眠,耳畔闻得清脆的鸟鸣,他微皱起眉,睁开眼来。

入目即是笼罩在晨色中的街市和房屋,已经天亮,想来那鬼怪不会再出现。他略动了动身子,忽觉肩上有点发沉,正回头时便见得念一靠在他身上睡得很熟……

展昭原想叫醒她,但看到她在梦中隐约颦起的秀眉,终究没有出声。

知道她的心事一直很多。

初见的时候觉得她很神秘,似乎无所畏惧,想要隐瞒却又不善言辞。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这么一个喜欢刨根究底之人,可不知为什么,她藏得越深,自己就越想知道真相。

可一旦知道了这些真相,又发现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起初是想帮她,时至今日,却忽然很想救她。

想救一个深陷在过去里的鬼……

“诶诶诶——这谁呀,把我家的灯笼砸成这样!”

早起的人们,从窗户探头出来便看到那一片狼藉。

“啊呀,我家的灯笼的也是。”

“我们家的也有……”

“谁啊,这么缺德!”

不多时,街上吵吵嚷嚷起来,白玉堂和念一被声音惊醒,抬眼已见天色大亮。白玉堂啧了一声,摇头道:“不好,快走快走,要是被他们发现是我们做的,一会儿可就麻烦了。”

念一睡意朦胧地“嗯”了一声,站起来埋头就跟着展昭往客栈里走。

早饭是清粥咸菜和白面馒头,由于昨晚吹了一夜风,为了好好补偿一下自己,白玉堂还特地多点了一份腌肉。

“这鬼怎么就不出来?”他要了一口馒头,对念一怀疑起来,“你是不是看错了,那压根儿不是鬼。”

她语气不悦:“我的头发都是被它吃掉的,还能有错?”

“那倒是奇怪了。”他轻笑,“莫非当真是被那位包大人吓到了,不敢出门?”

“若真是这样还好。”念一放下筷子,眸中暗沉,“怕就怕它只是玩腻了,又跑到别处去加害其他人。”

“既然这样……”白玉堂边吃边琢磨,“那今晚我们分头行动,你们俩在太原城,我去附近镇上看看。”

念一刚想说不妥,那外头忽有人敲锣打鼓地满街跑,直嚷道:

“包大人升堂了,包大人升堂审案子了——”

一时间客栈里的食客闻声纷纷结了饭钱,争相恐后地跑出去看。白玉堂眼睛盯着门外,三两口喝完粥,把桌上的剑提起,神色中颇有几分期待。

“走,咱们也看看去。”

他说完已然跟上前,念一倒不着急,只慢悠悠地把手里的馒头吃完,展昭在旁等她,随后自怀中摸出钱两来放在桌上。

“小二,钱放下了。”

公堂后衙门前,满满当当站着城里的百姓,这知府问案倒比看戏的场面还要热闹,白玉堂拉着他二人好容易才挤进人群前面。

只见这太原府衙之内,肃穆而庄严,正中一副红日白鹤图,图上一块匾额,铁画银钩书有“高悬明镜”四个字。公堂两边各站有八位衙役,手持堂棍,神色凛然。堂中央白布盖着摆了一具尸首,不用想定是绣女柳月的。

而这公案之后有一人正襟危坐,瞧那模样当真是不俗。

看年纪大约已过不惑,一身大红绯袍,腰束革带,头戴方形幞头,目炯双瞳,眉分八字,额间还有一块弯月印记,模样生得威严,但令人吃惊的是他的脸却漆黑如炭。

白玉堂讷讷打量了许久,抱着剑低声笑叹:“这人的脸可真够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