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叹了口气,难得的在这个问题上有了一丝不自信。
“的确,仙魔大战之后,指魔剑就不再像以前那么灵验了,相州的魔族余孽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赵沉露则说道:“不怪你,毕竟按照圣录上的记载,那两个魔族余孽为了求生也是煞费苦心了,那些自我改造的手段,说是酷刑也不为过。”
王九感慨道:“这倒是让我对画魔有了新的认识,之前所有人都以为这类魔族胆小如鼠,但到了生死关头,原来他们也能做出这种决断。”
“按照圣录记载,这两头画魔恐怕也是在虫卵阶段有了异变,它们生性和一般画魔截然不同,至少……在亲人方面,和一般魔族有本质不同。”
“亲人?”宗主奇道,“魔族不是混沌无序,专精杀戮的吗,还会有亲和属性?”
“以前的魔族的确是混沌无序,但是魔皇死后,魔族身上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虽然这一点就连两头画魔都没能确认,但在圣录中,它们一直怀疑自己身上有什么问题,行为举止和一般魔族大不相同。然后事实证明,它们的怀疑的确没错。”
说到这里,赵沉露脸上又浮现出似是嘲讽,似是玩味的表情。
宗主看得一头雾水:“到底怎么回事?”
赵沉露说道:“直接说结论的话,恐怕又要超出你的理解范围,对你的可怜大脑造成严重冲击,所以我还是分步讲解。首先,那两头画魔为了苟且偷生,对自己进行了非常全面的改造,拥有了近乎完美无瑕的人类肉身,成功瞒过了人类的眼睛,但另一方面,画魔的天性又让它们危机感十足,总是担心自己会被人类识破,所以总要做些事情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说到这里,宗主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所以它们创立圣宗?”
“……是的,必须承认,这两头画魔的狡猾,实在值得赞叹,它们真的想到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意识到的盲点——成为圣人。按照人类社会的文化传统,从来不会对圣人有任何质疑,圣人无暇,这是人类社会的共识,而他们究其一生,就是为了成为人类的圣人,从而免疫一切质疑!”
第088章 进化论
成为圣人,就无懈可击,所以两头画魔便苦心孤诣地将自己塑造成二路人类文明的圣人。
这个观点的提出,让圣宗宗主很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感性上,他实在很想反驳这种荒唐谬论,因为正常来说,应该是唯有无懈可击的人才能成为圣人,然而理性却立刻就做出了判断:她说得恐怕没有错。
世上并没有真正无懈可击的人,但世上却永远都有圣人,圣人无暇,是人类社会的惯例或者说通病,一旦某人成为了圣人,那么所有的瑕疵都可以忽略不计了,所有的错误就都是另有深意了。就算在某些场合,对圣人做出诸如“白璧微瑕”、“有其局限性”等评价,这种似贬实褒的评价其实也是在强化圣人的无懈可击性。
这一点,宗主本人的感受是最深刻不过的。
因为他就是相州大陆的当代圣人,头顶圣宗宗主的头衔,他的一言一行对于修仙者而言都是天敕,哪怕在万相园这种相对熟悉的环境下,人们对他的敬重也远远超出了理性范畴。他扪心自问,继承宗主之位的几十年来,工作算得上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但距离完美还非常遥远,很多时候他也会做出错误的判断,也会被一些陷阱迷惑了双眼,但事后人们从来不会谴责他的过错,甚至反过来千方百计将问题转移到其他人乃至受害人的身上。
比如有一次他彻夜推衍洪荒算经,算得头昏脑涨眼冒金星,想去万相园的仙池冲个凉,结果一时疏忽,脱了衣服就进了女池,把当时正在沐浴的几个小姑娘吓得心花怒放。
事后总结教训,宗主自然是惭愧无地,虽然当时场面一塌糊涂,他其实什么都没看清楚,只记得意识模糊的时候好像身体各处都被什么人触碰过,但毕竟是他有错在先,就准备作一次深刻的检讨。
但还没等他开口,负责维护万相园仙池的工作人员就一脸严肃地自我检讨起来,表示仙池的设计存在结构缺陷,男女池的阴阳循环不合理,早就该把两池互换,这次还要多谢宗主提醒,不然阴阳循环错乱的情况下,浸泡仙池非但无益反而有害……
几名受到惊吓的女子也忙不迭地道歉,表示自己实在不配作女人,泡在女池简直是对女池的侮辱,以后一定深刻反省,和宗主一起泡男池……
这种颠倒黑白是非的检讨会,让宗主本人简直瞠目结舌,对圣人无暇一事有了深刻入骨的认识。
迄今为止,大陆上也只有寥寥数人才能免疫圣人的光环,以平等的态度与他对话,其中的佼佼者……自然是金玉城的前任城主赵沉露,那女人的态度堪称无法无天,但在宗主看来,反而是这种无法无天更加可爱一些。
但此时想来,赵沉露的嘴脸就无论如何也可爱不起来了。
沉默良久,宗主问道:“你说这些是推论还是结论?”
赵沉露说道:“当然是结论,这些都是圣录上两位画魔的原话,说来我也真有些佩服它们了,它们苏醒的时候,面临的是深渊一般的绝望,却能在绝境之中挣扎出一条无懈可击的生路,而且从圣录的记载来看,这条路是它们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易地而处,我恐怕都做不到。”
说着,赵沉露翻到圣录的后半部分,摊开其中一页:“这里它们回忆了刚刚苏醒时的惶恐,以及绝境中找到了一丝希望,不过故事有点反人类,你们想听吗?”
宗主问道:“我们说不想,你就不讲了?”
赵沉露笑道:“我会讲得更开心一点,好吧既然你想听,那故事是这样,它们刚醒来的时候,就目睹了一个强大的魔族被人类围杀,对人类的实力有了极高的评估,同时画魔的天性也让它们直接失去了抵抗的勇气,甚至一度想到了不顾一切地逃入混沌虚空,只要能远离人类,它们倒是不顾一切了。但事情很不顺利,它们苏醒的位置位于连天城附近,换句话说就是相州大陆的正中央,四面八方都是人类修仙者的踪影,加上之前的猎魔行动多少让它们有些暴露行迹,所以就算想逃到混沌虚空之中都不容易。想要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下来,它们必须了解人类,而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它们目睹了一个让它们大为震撼的事件。”
“当时的某个世家家主——为了避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姑且当作是商家吧。”赵沉露翻了翻书页,笑道,“在永定山庄发现了一条灵石矿脉,在当时的相州大陆,这种灵石矿脉还是极其罕见的资源,各大世家宗门都趋之若鹜,但是永定山庄,当时是有主的……永定门,听说过吗?”
宗主眉头一皱:“似曾相识。”
“那肯定是你记岔了,因为这个宗门在两千年前就被灭门了——被商家家主亲自率众灭了满门,这里为了避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姑且称其为商斓妃,此人阴险毒辣灭绝人性,但另一方面,商家当时又是连天城周边最大的势力,啊不好。”赵沉露说到这里,吐了吐舌头,“好像说露馅了。”
宗主一声叹息:“你就继续讲吧,两千年前的历史,还有谁会去较真呢。”
当赵沉露提到连天城周边最大的势力时,宗主就意识到她是在说真的商家,按照史书记载,当时称得上最大的势力的只有商家。
不过这也不重要了。
“简单来说,商家为了霸占矿脉而灭人满门,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就是不折不扣的大魔头,但在当时黑暗时代的相州,倒也寻常得很,可是看在两头画魔眼里,这却是不可理喻的。因为,自相残杀是魔族才会做的事,按照仙魔大战末期人类表现出的团结,自相残杀是非常不可思议的,同时也必然会遭到极严重的惩罚。可是商家非但没有因此受罚,反而顺理成章地占据了灵石矿脉。他们对外宣布永定门勾结魔族污染地下灵脉,而商家发现的时候,事态已经非常紧急,来不及对外协调,只好先下手为强,一夜之间灭了永定门满门以避免魔族出逃,同时商家直接深入地脉,布下独门法阵来镇压魔气污染,这个过程高度敏感,不能被外界打扰,所以商家无奈之下要封锁永定山庄。这些借口看起来就像是笑话,但永定门上上下下没有一个活口,所以当然也没人能反驳他们,另一边,商家虽然这件事上做的凶残,可平时虚仁假义的勾当也做的不少,口碑相当不坏,所以当他们发布公告以后,反对声音很快就消失了,甚至大部分人都对商家的公告信以为真,对无辜惨死的永定门好一阵口诛笔伐……”
说到这里,赵沉露抬起头,带着嘲讽的笑容问道:“怎么样,之后的剧情,是不是能猜出来了?”
宗主一脸沉肃,无话可说。
后面的剧情的确能猜出来了,亲眼目睹了人类社会的这出荒诞剧目,两头魔族一定是大受启发。
只要能成为人上人,只要平时足够虚仁假义,就算杀人放火,灭绝人伦也无所谓。
“按照圣录的记载,它们最初还以为仙魔大战是魔族赢了,只不过魔族同胞为了适应环境,换了人皮……好在它们没蠢到直接站出来宣布自己是正统魔族,不然,嘿嘿,现在恐怕就没有圣宗了。”
宗主说道:“所以后来它们伪装成人类,开始不断建功立业,然后声名鹊起?但是,这样一来还有一个问题。”
问到这里的时候,宗主的声音已经严重乏力,显然他对自己的质疑也不再抱有信心。
果然,赵沉露很快就回应道:“你是想问,它们就算是伪装,也没必要做到圣人境界对吧?毕竟它们是魔族,对人类应该怀着天然的仇恨,为人类牟利应该和杀了它们一般难受……但其实并非如此,画魔与其他魔族不同,比起杀人,它们的天性更倾向于自保,为了活命什么都可以放下,区区魔族天性不值一提,何况它们的天性本就是非常典型的非魔。只要自己能活命,资敌也是无所谓的事。”
顿了顿,赵沉露又说道:“更何况,在当时那个环境下,它们两个毫无背景的新人凭什么能够在世家宗门的挤压之下混出名声?靠心狠手辣?至少见识了永定门惨案后,那两头画魔已经对人类的凶残心服口服了。”
说到这里,赵沉露都不由苦笑,当初九仙尊拼死拼活才杀败魔族建立的新世界,居然一度沦陷为让魔族都触目惊心的地步……而这一切还是靠两头为了保命而不得不伪装人类的魔族力挽狂澜。论世间讽刺,真是莫过于此了。
“拼凶残拼不过,它们就只能反其道行之,走圣人路线了。而要成为圣人,无外乎两条路,一是靠舆论包装,也就是商家家主那般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道路,但这条路对于没有根基势力的人来说是死路。所以只能走第二条路:真的成为圣人。当然,这条路也不好走,人类历史上,从来不乏理想主义者,但从来也都会淹没在现实的浪潮之中,但偏偏这两头画魔的实力够强,加之在母巢孕育的时候又吸收了魔族的阴险狡诈,在现实的浪潮中总能屹立不倒。另一边,相州大陆在黑暗时代已经沉沦了太久,世家宗门自甘堕落的局面也早就引起了所有人的不满,只不过一直以来都没有一个人能够站出来引领这股民心,而恰好这个时候,两头画魔站了出来。”
“唉……”宗主一声叹息,痛苦地摇起了头。
虽然从结果来看,人类社会真的从黑暗转向了光明,但一想到那两位开启光明的圣人,居然是魔族身份,这强烈的讽刺感就让人头疼不已。
“按照圣录的记载,它们从伪装成人类,到融入人类社会,再到引领时代,周旋于各大世家之间,度过了数之不尽的难关,最终真的创立了圣宗,赢得了七大世家或有心或无奈的共同支持,成为了化解世家宗门矛盾的权威中立方,最终更凌驾其上,成为了相州大陆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领袖,然后也是在这个时候,它们发现了一个可笑的问题。”
宗主不由问道:“什么问题?”
赵沉露说道:“它们早就已经做得太过火了,如果只是为了苟且偷生,它们在取得第一个世家的信任时,就已经可以在人类世界通行自如了,虽然从伪装的角度,依然存有一些破绽,但当时连七大世家之一都认可了它们的身份,再加上它们已经聚集了一些支持者,一般人至少不可能公然质疑它们是魔族。而这个时候,它们完全可以通过小路逃亡到混沌虚空之中,而且可以使用非常光明正大的理由:为人类镇守边境,以此来回避一切质疑。但是,它们当时非但没有就此止步,反而继续高歌猛进,事后回想起来,有相当一部分都是无用功。所以问题就来了,为什么它们当时居然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宗主也问:“是啊,为什么?如果照之前的说法,它们只是想要在新的世界生存下去,根本没必要做到真圣人的地步。”
“这个问题,也是圣录中困扰了它们很久的难题,明明早就可以抽身而退,为什么要不停地做下去?虽然好处也显而易见:的确再也没有人质疑过它们,但是持续付出的也太多了。而这个问题,在这里得到了解答。”
说着,赵沉露将圣录翻到中间部分,也是之前让她瞠目结舌,大为失态的地方。
“这里,记录着圣宗带领三院七世家统一了大陆,正式建立新秩序的那一天……按照七世家的建议,圣宗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祭典,以万千修仙者之力贯穿天地法则,点燃相州大陆的文明之火。在祭典之前,两头画魔全心设计典礼,却完全没意识到这种文明之火,对它们意味着什么。”
宗主问道:“意味着什么?”
“动脑子想一想,这种象征文明新纪元的文明之火,是谁的文明?是人类文明!集合万众之力贯穿天地法则,需要的是天地法则对祭典的认可,而它们作为主持人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伪装成人类的魔族啊!相州大陆的天地法则有可能承认两头魔族是人类文明的火炬手吗?”
宗主立刻恍然:“当然不可能!别说是魔族,就算是和人类有一定血缘联系的亚人,恐怕也承受不起祭典上的净化之火——所以当时祭典文献上才强调,很多立有大功的精怪之流虽然得以被邀请参加,却不得不被安排在角落位置,以避免受伤。可是两位先祖,却是位于火焰的正中央啊!”
“是啊,它们当时的力量的确独步天下,却也没强到能以个体之力抵御天地法则,所以,它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难道是祭典存在缺陷?”
赵沉露说道:“祭典集合了三院七世家以及当时所有修仙界的头头脑脑,若是祭典存在缺陷,他们怎么会不知道?”
“那……一个毫无缺陷的祭典,点燃的是纯净的人类的文明之火,两个魔族位于火焰正中,是怎么活下来的?它们的力量不可能强横到能镇压文明之火吧?”
“当然不可能,所以在它们恍然意识到自己为自己挖了一个死亡陷阱后,便苦笑着闭目等死,但结果是它们毫发无损地穿越了火焰。”
“啊?”宗主完全愣住了。
毫发无损地穿越人类文明之火,那也就是意味着……
“啊,它们已经是不折不扣的人类了。”
第089章 人魔之辨
两位圣宗的创始人——仙魔大战中侥幸生存下来的画魔,在统一相州,点燃文明之火的时候,就是不折不扣的人类了。
赵沉露的结论,带来了很漫长的沉默。
或许是因为在此之前,她从圣录中解读出的不可思议的结论实在太多,已经让听众的神经变得麻木,所以这个石破天惊的事实并没有带来更多的震撼。
过了很久,赵沉露见听众毫无反应,无奈地摇摇头,继续补充道:“你们的反应倒是淡定得很啊,比两位创始人要淡定多了,当它们意识到自己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幸存下来,而那又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它们的世界观都崩溃了。”
“入侵九州大陆的大部分魔族,都是在母巢中孕育而生的,在虫卵形态下就被灌输了魔族的本能,其中关于魔族的自我认知是重中之重,亲爱的,咱们当初破灭第一座母巢的时候还破解过魔族的自我认知结构,重点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王九当然记得,关于魔族的记忆,除了与魔皇决战的部分之外,都还完美无瑕地存在于脑海中。
魔族在母巢中得到的自我认知,重点包括以下三个问题: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应该效忠谁。
其中第一个问题,决定了魔族的位阶和本能,作为一个等级壁垒森严的种族,魔族的每一个个体都在这个体系中有着明确的位置,其中画魔就是中等偏下的一种,有着怯战、苟活等本能,是庞大的魔族体系中的一朵奇葩。
第二个问题,则决定了魔族的归属感,在魔皇诞生之前,魔族通常是没有归属感这个概念的,常年的自相残杀,让它们根本不会意识到同族、同乡意味着什么。但在魔皇之后,所有的魔族都会被强制灌输归属感,大家同属魔族,如无必要,不可自相残杀。
第三个问题自然是决定了魔族的奋斗目标,所有的魔族都要将自己的生命乃至一切都奉献给伟大的魔皇,沿着魔皇所指的风向勇往直前。
这三个问题,构成了魔族自我认知的核心,然而对于两头画魔来说,当它们从虫卵中苏醒过来的时候,三个问题就直接崩溃了两个。
魔皇战死,魔族不再有效忠的对象,这直接粉碎了它们的理想和未来。
魔族接近全灭,母巢也被摧毁,同时时光流逝万年,过去的一切都物是人非,所以魔族的归属感也变得虚无缥缈。
三大问题中,只有我是谁还牢不可破,但是在祭典之后,就连这一条也不复存在了。
能够安然撑过文明之火的洗礼,已经不可能是魔族了。人魔之间的血海深仇,就算一直到天地的尽头也不会消失,两头画魔从苏醒的那一刻就清晰地感知到了这方天地对魔族的排斥和敌意,然而偏偏就是这样的天地,却在祭典上将画魔视为了自己人……所以,当文明之火逐渐分散到大陆各处,祭典正式结束以后,两位幸存下来的画魔,看着四周群聚的人类修仙者,感受着那无数道饱含敬重的炽烈目光,瞬间就感到自己的世界分崩离析。
“所以……祭典之后,两位先祖才因为‘消耗过剧’,闭关数月不出?”
宗主的声音满是干涩:“祭典之前,所有人都以为新的世界里,圣宗将会大权独揽,配合三院形成绝对的权力中心,但是几个月的空窗期,却让圣宗的权力大量流失,三院院长不得不主动挑起重担,并将一部分权力下放给世家宗门……后来我们都分析是两位先祖刻意分散了权力以避免腐化,但是现在来看,恐怕只是在消化由魔转人的奇迹吧。”
赵沉露说道:“是的,这部分记载也是整本圣录中最为情绪化和模糊不清的部分,它们在祭典之后,就闭关不出,不断以各种方式来确认自己的身份,寻找新的自我认知。理论上,魔族与人类是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对立的两种生物,不可能完成互相转化——单单生理结构上就存在诸多决定性的不同。而它们之前虽然对自己做过改造,以尽量逼真地模仿人类,但改造的只是外在,内在核心依然是魔族,至少画魔的扁平心脏是无法更改的……”
宗主问道:“那实际上呢?”
赵沉露笑了笑:“你猜呢?”
“这我怎么可能猜得到,你对这本圣录的解读,已经把我的常识也粉碎得七七八八了,接下来发生什么我都可以接受了。”
赵沉露说道:“哎呀,这么快就进入麻木期了?略微扫兴啊。好吧,我就直接说了吧,从它们的结论来看,情况是一半一半,一方面,在长期伪装人类的过程中,它们的身体结构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异,和标准意义上的魔族有了极大的不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在一个没有魔皇,没有母巢,天地法则处处压制魔族的地方生活上几十上百年,身体结构不可能没有变异,例如画魔最典型的扁平心脏,就呈现出了膨胀立体化的趋势。而根据它们本人的分析,这是因为缺少母巢的直接供给、同时扮演圣人角色的时候又无法以大肆杀戮来补充能量,导致画魔的新陈代谢长期紊乱的结果。而它们的各种变化,几乎无一例外是在向人类靠拢。而这一点,根据分析得出的原因,在于相州大陆的天地法则独宠人类,所以为了适应天地法则,生物必然会向着人类的方向进化。”
宗主问道:“但即便如此,它们依然不能算是人类吧?”
“那就要看你如何定义人类二字了,什么样的生物才算是人类?两只眼,一张嘴巴?那么修仙者中开了天目的,修了多舌言灵的,就都被开除人籍了。对于凡人,我们还能在生物层面给出一个相对准确的定义,但是到了修仙者层面,我们已经很难准确定义人类一词了,所以,我们凭什么才能说它们不是人类呢?它们哪一点不属于人类了?”
宗主顿时语塞。
其实类似的问题,在人类社会早有争论,换成一般人类倒也罢了,但是到了修仙者层面,生理结构的差异之大,很多时候已经远远超过了人类和其他生物之间的差异。身形庞大的修仙者,可以将肉身打造成是十几米高的小山,而反过来自然也有身高不过半米的矮人。至于内部器官更是五花八门,甚至有许多修士都炼成了原创器官,经脉循环、周身窍穴都和其他修仙者有极大的差异。
这种情况下,人类一词,范畴就未免太大了,所以一般来说,对人类的定义,就只能追本溯源,根据修仙者在踏足仙道之前的情况,来判断他是否属于人类。
但这其实同样存在问题,因为有些血脉延续超过千年的世家宗门,在几十代人的努力后,生来就已经和寻常人类有了本质区别,生理差异同样大过了人类和其他生物,难道说要将这些千年世家也开除人籍?
所以实际上对人类的定义,目前根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只不过再怎么糊涂,两头画魔被当成人族,也实在是……
赵沉露说道:“实际上,如何定义人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标准,或许在很多人看来,魔族与人类是绝对不可兼容的两面,但对于当时的相州大陆来说,再没有人比那两位魔族更像是人类了,无论它们体内拥有怎样的器官,卸下伪装后拥有怎样的外表,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它们做了什么,改变了什么。”
宗主涩声说道:“或许就算没有它们,也会有其他人……”
“那么就是其他人得到大陆的恩宠呗,天地法则不会在乎动机和可能性,只会看重结果,而从结果来看,一手打造人类文明新时代的正是两位魔族,所以承认它们的人类身份,也是理所当然的。就好像沈城那边将一些积极融入人类社会的精怪之流也视为同类一般,做出了贡献,就应当给予其奖励,这是最基本的规则,人类文明正是建立在这样的回馈机制之上。”
赵沉露顿了顿,又说道:“而且从圣录中的记载来看,当祭典完成以后,接受了文明之火的洗礼,两位原魔族就已经欲罢不能了,他们在闭关数月以后,确定了一件事,虽然自己的身体结构,还维持了部分魔族特征,但长此以往,只会越来越趋近于人类,文明之火对他们的洗礼既是认可也是约束,约束着它们永远也无法回归魔族的生活。”
宗主沉默了很久,说道:“这种约束,何尝不是一件好事,魔族已经灭亡,人类的文明开始崛起,它们作为人类文明的圣人,难道不好过作一个中位的魔族?”
赵沉露笑道:“老头,你也算是当代圣人了,怎么还会问出这么没水平的问题,换了你,易地而处,你能理直气壮地去做人类的圣人么?画魔虽然天性胆怯懦弱,但毕竟是魔皇亲手打造的魔族,基本的忠诚还是有的。”
“但现在它们能够效忠的对象已经不存在了。”
赵沉露说道:“因为谁而不存在的?这可是更胜杀父之仇的血海深仇啊,换了是你,你难道能因为自己的父母不在人世,人死不可复生,就对灭门的仇人笑脸相迎吗?”
当然是做不到的,就算画魔是魔族中出了名的胆小种族,毕竟也是做不到的。
赵沉露说道:“如果说之前伪装圣人,是为了生存迫不得已,可以勉强解释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或者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但是之后的事情已经没法解释了,人类文明之火给它们的认可,是一种连画魔都难以承受的嘲讽。”
宗主问道:“但是……按照历史记载,圣宗成立以后,他们又兢兢业业地主持了几十年工作,这期间它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既然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偏离了魔族的立场,至少……有挽回的方法吧,以它们当时的能量,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人类的文明进程走入歧途,最差也可以选择隐世不出,不至于亲手帮助仇敌重建文明。”
赵沉露仰起头,考虑了一番,说道:“一般来说的确如此,在圣录中,它们也多次考虑过这一点,但是每当它们想要抽身而退的时候,总会有事情找上门来,要么是某些世家开荒遇到困难,要么是宗门内斗,矛盾无法调和,总之都要宗主亲自出面处理。而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它们总是不知不觉地就忘记了自己的初衷。一直到事情被它们圆满地处理完成,它们才会回到万相园捶胸顿足,追悔莫及。”
“这是文明之火对它们的……诅咒么?”
“在圣录里,它们一直是这么总结的,将自己的窘境归咎于这片大陆对魔族的惩罚和诅咒,但实际上,燃血文早已经暴露了它们的真实想法,每当人类面临极大的困境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忧虑是无法作伪的。”赵沉露苏或者,又翻到圣录后半部分的某页,“飞燕山山崩,两个拓荒团队同时深陷深渊,两位宗主率众营救,历时七天,终于在绝境中将人救了出来。这件事在正文里只是寥寥数语,然而燃血文中却清楚地记录着它们当时别扭之极的忧虑和急切。”
宗主看不懂燃血文,但也能想象出当时的情形。
如果不是真的对人类有着发自内心的关怀,那两位魔族先祖不可能得到天下所有人的由衷认可。
“但是,为什么它们会由衷地担心人类的安危?这种心性的扭曲,是被外界影响了吗?”
赵沉露说道:“不清楚,有可能是天地法则的抑制力使然,有可能是它们在最初伪装人类的时候,对自己的改造做得过了头,当然更有可能是因为……魔族在失去魔皇以后,就已经失去了能够凝聚万众的立场,魔族会不知不觉地随波逐流吧。就好像你养条狗养的久了也会生感情一样,那两头魔族也情难自禁了吧。”
“情难自禁,魔族么?”宗主苦笑,“难以置信。”
这个时候,王九也开口了。
“魔族的确拥有感情,只不过个体感情会完全屈从于魔皇的指示,以及杀戮的本能……仙魔大战之后,魔皇战死,再没有人给魔族下达任何指令,魔族自然就会恢复最初时候的混沌天性,偏偏画魔又是万千魔族中,杀性最淡,求生欲望最强的一种。而求生欲望强力的种族,感情总是会更丰富一些。”
“是这样的,所以,该说是阴差阳错呢,还是冥冥之中有种力量促使这一切发生了呢,总之,圣宗创始人的故事,差不多就到这里了,后面发生的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了。”
宗主点点头,示意的确无需赘述。
两位初代宗主,在漫长的岁月之后,终于在大陆风平浪静的时候选择了远走洪荒。
它们前往了金云顶,找到了曾经的人类文明遗址战神殿,看到了同族的尸体,然后留下了那个震撼人心的恨字。
“原来如此,那个恨字,是要这么解释的……身为魔族,却成了人族的圣人,究其一生都没找到自己的归宿,生命的尽头却是结束在充斥同胞尸体的战神殿中……这般经历,怎一个恨字了得。”
“以上,就是两位圣宗创始人的故事,这一趟,还真是不虚此行。”
第090章 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信任的了
2018年6月8日
合上圣录,赵沉露轻吐了一口气息,然后忽然被窗外投来的一抹光亮照得有些不舒服,这才意识到时间已经来到了第二天。
他们三人在房间里解读燃血文,不知不觉已是一夜过去。两千年前的历史真相,让人恍惚间忘了时间。
“故事就是这样,两位,有什么感想?”
宗主张了张嘴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摇摇头,表示自己已经无话可说。
“亲爱的,你呢?”赵沉露问着,同时目光牢牢锁定在王九身上。
虽然眼前的王九只是剑灵以幻剑术投影出的本相,但王九生性真挚,并不会因为投影而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他的想法都是明白写在脸上的。
赵沉露从王九的表情中,已经读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但她必须再做一次确认。
“亲爱的,你怎么想?”
王九沉吟不语。
这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复杂局面,而他一向不擅长处理这种复杂负面。
从真正拥有完美的生命开始,毁灭魔族就成为了刻印在魂魄深处的本能,凌驾于其他一切本能之上。
毕竟,归根结底,天外神剑的诞生就是为了消灭魔族,保全九州大陆。人类是为了生存下来,才将大陆的资源精华集中在一起,用于血祭召唤。如果只是为了追求所谓仙道的至高境界,人类才不舍得用出血本。
而在诞生之后,王九面对的局面也一向是简单明了,魔族在前,人类在后,所以他只要一往无前。
可现在局面却复杂地有些离奇了,构筑这个新世界文明的创始者,正是他的死敌魔族,而这两头画魔,却得到了这片天地的认可。
如果是仙魔大战时期,任何给予魔族便利,在对待魔族问题上态度游移不定的,都可以直接划到敌人那一栏去,当时的局面就是这么你死我活的二分法,处理起来也是简单明快,非常适合王九这种喜欢一剑两分的性子。
但是现在,局面已经没法再做简单的一剑两分了。
究竟该如何对待魔族?如果按照九州时代的规则,那么王九现在要做的就很简单了:竭尽全力恢复剑世界的繁荣,让自己尽快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然后横扫剑锋,将这构筑在魔族之手上的人类文明扫荡殆尽。
是的,这是一种非常理性的判断。
尽管现在的相州文明看起来已经有了三四分九州时代的影子,而且表现的生机勃勃,前途无量,仿佛只要有足够的时间积累,就一定能够重振人类文明的荣光……但归根结底,这是拜魔族所赐,而且考虑到相州大陆的形成,是基于被魔族污染过的土地,与魔族有关的法则遍布天地之间,作为斩魔之剑,将这一切都破灭殆尽也是无可厚非的。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这直接违背了天外神剑的另一项本能:保护人类。哪怕今天的人类文明是被污染过的,不再纯净的文明,但主体部分毕竟还是人类。
而且,现在的王九,也处于一种自我怀疑的阶段。
当年的天外神剑,之所以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它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但现在的天外神剑,是否还具有昔日那般无可抵御的锋芒?显然没有了。
甚至连基本的辨识魔族的能力,都已经不再绝对。被他高度信赖的指魔剑,已经多次辜负了主人的期待,甚至在最后一刻的解体,都没能发现近在咫尺的魔族。
这样的天外神剑,是否还具有斩妖除魔的资格?
“亲爱的,你顾虑太多了,也罢,这本来也不是能够当机立断的事。”赵沉露非常体贴地看出了王九此时的考虑,立刻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考,“先休息两天再做结论吧。”
王九转过头,看着赵沉露,清晰地看出了她目光中的一抹闪烁。
“不必了,关于魔族的问题,无论多么艰难复杂,从来不需要休息两天再做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