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嘉斐已斥了他一声:“四郎。”
嘉钰只当没听见,仍死死盯着甄贤,“我知道你有许多不得了的道理。但这世上有很多事,讲理是不管用的。你不替自己想,至少替二哥多想想。”
“四郎,不许胡说!”嘉斐眉头紧锁,眼看就要发作。
嘉钰却硬着脖子,一脸的不肯服软
甄贤慌忙按住嘉斐。
根本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默默无言。
他当然没有那么傻,不该在御前说的话,自然不会乱说。四殿下本不用特意叮嘱。
然而,当甄贤当真再见到当今天子本人时,他才明白嘉钰为何多此一句。
皇帝已经决意要杀陆澜。
再走进这皇宫内苑的一瞬间,甄贤忽然觉得头晕。
许多往昔就像打开了闸门,飞快地涌出来,在脑海中倾泻而下。
他忽然有些瑟缩,竟无法面对。
嘉斐立刻在身旁扶住他。
待到了承乾宫,诸命妇女眷早已回避,张思远、曹阁老也早已到了。
还有陈世钦。
甄贤有伤未愈,皇帝还特意免了他行礼,赐他软座,也没有特意询问什么,就与张思远、曹阁老和陈世钦开始议事,让他和三位皇子一起从旁听着。
眼前物是人亦是,甄贤茫茫然听着他们说话,一时间竟有种剥离的错觉。
然后他听见皇帝问起陆澜,听见众口一词,将种种贿赂贪渎通倭害民之事尽数推在陆澜一人头上。
一瞬恍惚,错以为不在人世。
陆澜有罪,甄贤丝毫也不否认这一点。
可难道只陆澜一人有罪么?
就算陈世钦暂时动不得,卢世全呢?
没有江南织造局的授意索取,仅凭陆澜区区一介民间商贾,能成什么事?
这是替罪。
是杀商贾之富济国库之贫。
皇帝果然还不打算动陈世钦。
甄贤静静看着在场众人。
除却陈世钦之外,他对曹阁老的印象也很是稀薄了,而今一观,更完全像是个陌生人。
于这些达官贵人而言,陆澜只是一个工具,而不是一条性命。
无怪陆澜要那样迂回地求他替自己保命。
只可惜,这条命,他甄贤恐怕没有能力保。
但即便无能,他也无法忍视。
甄贤原本是想说话的。
嘉斐却抢先他一步开了口。
“父皇,倘若陆澜愿意将其家产尽数捐出,此人能不能免死?”
话一出口,嘉钰的脸便彻底黑下来了。
二哥竟然为了甄贤,自己主动把这烫手山芋接过来。他可真是枉做小人。
而其余诸人,除却云山雾罩中的嘉绶,神情也都十分复杂。
皇帝的脸色亦不太好,但还是克制的,沉声问嘉斐:“为何这么说?”
嘉斐沉着应道:“陆家三代官商,号称首富,若就这么杀了,只怕将来没有商贾再敢为朝廷做事了。何况,儿臣在苏州时,这陆澜已有许多悔改之心,也颇做了些悔改之事,不如留他一条性命,以示父皇仁厚宽宏。”
他说得不卑不亢,侃侃而谈也未尝没有道理。
甄贤在一旁听着,一阵心潮涌动。
他知道殿下是为了不让他开这个口,所以才替他开了口。
虽然他并没有向殿下为陆澜求告,也并不打算如是说。
自从得知陆澜有通倭情事以后,他便已决意,他不能一念姑息。纵然他曾答应过陆澜,会尽力保其性命,也不能够。
他可以失信于陆澜,所损失的不过是他甄贤一人的德行。可他若执意为陆澜辩解开脱,成全的是他的自我满足,折损的却是前线将士的血和浙江百姓的泪。
陆澜若死,其罪不冤。
冤的是只死陆澜,而任由陆澜身后的元凶继续逍遥法外。
但无论如何,对嘉斐的这份心意,甄贤是感激的。
他只是觉得悲哀至极。
皇帝什么也没有问他们,是皇帝早已什么都知道了,也有了决断。
可杀掉一个陆澜,就足以平息浙江滔天的民怨吗?就足以填补国库经年的亏空吗?
杀掉一个陆澜,还会有赵澜、李澜前仆后继,根本毫无意义。
何况,要陆澜此人死,又何须朝廷来杀呢。
皇帝真正非杀陆澜不可的原因,不过是为了叫陈世钦安心罢。
他果然听见皇帝沉声宣判:“你不杀他,朕不杀他,也有人会杀他,他还是活不了。通倭叛国之罪,不可免。”
甄贤不忍长叹一声。
他侧目看见嘉钰死死瞪着他。
那表情便是在说:不要多嘴多事。
甄贤只好把视线挪开,垂了头。
他自然不能牵累嘉斐。
第61章 二十四、父子君臣(3)
皇帝与众人议罢,便将人都遣散,又命三个儿子去殿外等候,独独对甄贤一个没有发话。
每一个人退下去的时候,都忍不住看了甄贤一眼。
包括陈世钦。
那些眼神让甄贤陡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尤其是陈世钦。
就像是在看什么漏网的猎物。或是一个原本该已经死掉的人。
嘉斐原本想留下,仍被皇帝执意撵出去了,只得也深深望他一眼。
诺大宫殿骤然空旷无比,寒气上升,不觉让甄贤指尖发冷。
皇帝在看着他,神情仿佛凝重,又似十分遥远,难以猜透,难以描绘。
迈进这承乾宫时的第一眼,甄贤是吃惊的。
他觉得皇帝陛下老了许多。
印象中健硕的君王已有了许多明显的银发和皱纹。
那么陛下眼中的他又如何呢?由少年到青年,想必更是巨变罢。
但甄贤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这一刻的皇帝眼中所看见的,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他的父亲甄蕴礼。
当二十余岁的甄贤走进承乾宫的那一刻,皇帝的内心是震惊到近乎崩溃的。
太像了。
若说当年幼小的孩童、十余岁上的少年都还不甚明显,而今已然长成的青年甄贤已完全继承了父亲甄蕴礼的轮廓。当然也有他母亲的影子,使得甄贤的眉目比之父亲显得柔和了几分。但仍然是像极了。
这种感觉,俨然是看见被自己亲手杀死的人再一次睁开了眼,又站在自己面前。
而同样的震惊,也浮现在陈世钦的眼中。
皇帝当即都紧紧抓住了座椅的扶手,直抓得自己十指生疼。
他这一生杀过的人早已数不过来了,有该杀的,也有冤杀的。但即便是冤杀的,大多他也都已经忘记了。唯有甄蕴礼,他不能忘,也不愿意忘。
他亲手杀了他此生唯一的、可以称为“挚友”的人。
天子是没有朋友的,只有臣下。
但甄蕴礼不一样。
甄蕴礼是他老师的儿子,是他自少时上学起的侍读,后来又被他死乞白赖地硬要求着做了他的户部尚书。
年轻妄为的时候,他从来只负责花钱,根本不上心钱这东西都是怎么来的,好像国库就是自己会生钱。
甄蕴礼帮他管着户部,每每算账算得吐血,恨不得一颗铜子掰成三颗用,终于忍无可忍抄起当年的账册追着他从景山底下一直骂到景山顶上,什么“铺张浪费”、“骄奢淫逸”、“祸国殃民”、“上梁不正下梁歪”…怎么难听赶着怎么来。
当时他为了“逃命”,索性爬上了一棵柏树。
甄蕴礼就堵在树底下仰着脸继续骂他,足足骂了一个时辰也没带停,俨然已经骂出了一篇《离骚》,好容易终于口干舌燥骂累了,就把账册和官服一起往地上一扔,说要辞官不干了带着夫人儿子归隐田园逍遥自在去。
他只好赶紧从树上下来威逼利诱百般挽留,被教训到耳朵都肿了。
满朝文武只有甄蕴礼一个敢这么骂他。有时候他忍不住玩赏些珍奇贡品,听见甄蕴礼走路的脚步声都要吓得一激灵,赶紧把东西藏得严严实实,唯恐被发现了就又是一顿“臭骂”。
因为相识太久,关系太过亲近,以至于彼此都忽略了一些原本不该跨越的界限。
然而忽略,从来不意味着界限不存在。
甄贤初初开始陪嘉斐念书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想起少时往事,还对甄蕴礼念叨:“你这个小儿子像娘,比你乖巧温顺多了,哪像你那么凶,天天追着朕骂。”
甄蕴礼笑得特别自信满满,“我觉得他还是更像我。”
当时他拧着眉回嘴,“还是别像你了。像你嘉斐将来岂不是也要惨。”
甄蕴礼哈哈大笑,“陛下觉得自己很惨么?等陛下几时再也见不到我了,才晓得什么是真正的惨。”
万万没有想到,竟是一语成鉴。
甄蕴礼被下狱以后,他曾经忍不住又背地里把人偷偷捞出来,咬牙切齿地劝:“蕴礼,不要那么倔,你低个头…只要你认个错——”
可甄蕴礼只站在他面前,展眉对他微微笑了一下,说:
“以后不能帮陛下算账了。陛下自己多留着心吧,别被人蒙了都不知道。也别动不动就几十万匹丝绸的这么往外赏了,这么花哪儿吃得消啊,否则陛下就请个神仙回来做户部尚书吧。”
然后就别开脸,再也没看过他一眼。
这人到死,都还在教训他。一点所谓的文人风骨,清流之志,真真地叫他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干脆直接扑上去狠狠咬一口,非咬得这人嗷嗷求饶不可。
因为他,不是文人,而是皇帝。
而甄蕴礼,一点都不喜欢算术,不喜欢钱,也不喜欢当官,最大的爱好就是随便找个地方猫起来看杂书,家里藏得乱七八糟的奇文怪志能另起一座翰林院。
甄蕴礼死后,他迟迟定不下新任户部尚书的人选,无论看谁都觉得不好,都没法和甄蕴礼比。后来实在拖得拖不下去了,工部喊缺钱,兵部也喊缺钱,吏部还是喊缺钱,在内阁议会时打得不可开交。
他只好命人把那些久没人管的卷宗全搬出来亲自看一看,一边看,眼泪一边无法控制地涌出来。
其实卷宗被户部下面的人打理的很好,并没有特别难看懂。
只是他每翻一页,都能看见熟悉的字迹,再翻一页,就想起那个人或静或动、或坐或卧、或嬉笑或怒骂的样子,想起那人有一次陪他出游在半道上睡着了迷迷糊糊还说梦话:陛下你是真舍得累死我啊…眼泪就不知为什么“哗哗”得往外流,怎么也止不住。
朝臣们听说,皇帝亲自去户部算账,结果算得哭了一宿,都以为这国库算是要彻底完蛋了,次日上朝各个一脸惊恐。
他却说,这户部尚书就空着也罢,当天便寻了几个能写会算的内侍,把户部尚未归档的账册全搬走了。
后来他亲自“兼任”了这个户部尚书,渐渐明白了其中“奥妙”,才知道当初甄蕴礼有多不易。
甄蕴礼在户部尚书任上时,国库从无亏空,边关军饷、朝官俸禄从无短缺,百姓赋税未有一年增加。
可如今蕴礼不在了,这些也就全垮下来,朝官欠俸,军资短少,赋税年年加重提前征用,国库的窟窿就像无底洞,怎么也填不上…堂堂一国之君,竟然沦落到要去和太监讨价还价要钱花的地步。
要说贪,某些人也不是刚开个头,当年蕴礼还在时,贪的一样也是贪的,但蕴礼就是有办法让他们吐出来,哪怕不全吐出来起码也得吐个大头。
可笑他身为皇帝,竟反而没这个能耐。
如今他终于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惨”了,却实在希望自己还是永远不知道得好。
皇帝闭起眼,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
方才整个议事过程中,他都不太敢去看甄贤这个孩子,却又忍不住地时不时就要看一眼。
就好像仍是甄蕴礼坐在那里。
可是太安静了。
他看见甄贤欲言又止的叹息
甄蕴礼是从不会默默不语听他发话的。如若是蕴礼有话要说,一定当时便说了。
或许当初还是他对了,甄贤这孩子到底更像母亲一些。
皇帝喟然长叹,开口问:“你方才是不是有话想说,但被四郎拦着不让说?”
甄贤还正困扰,不知皇帝究竟想些什么,又为什么独留下他一个,猛听见这句,以为是方才的“小动作”被发现了,便解释道:“四殿下是好意,怕罪臣冲撞了圣上,连累靖王殿下。”
他竟自称“罪臣”。
依律,甄贤身为翰林院学士,当年连辞表也未见便甩手跑了,确实有罪。
但这等无关痛痒之罪,只要他这个皇帝不计较,就没什么要紧的。硬要把这点芝麻绿豆大的事拿起来说,反倒显得他何等小气不近人情。
皇帝猛一阵心塞,皱眉问:“…你何罪之有?”
甄贤气息一窒,显得颇为窘迫,“陛下自有圣明裁断,又何须多此一问。而甄贤…自知罪孽深重,也实难启齿。”
皇帝道:“朕已查实,你在关外是受那鞑靼小王子的挟持,并没有叛国通敌情事。”
甄贤黯然摇头,“甄贤所指并不是这件事。”
不是这件事,便只能是那件事。
关乎嘉斐的那一件。
若说毫不介意,当然是自欺,可若要论罪,皇帝觉得,也并没有那么严重。他只是恼怒自己的儿子不能把持,却从未当真把这怒火撒到甄贤头上。否则当年那一杯“鸩酒”,他就已经把甄贤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