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又如何,他不过一草根尔,没有惊人的才华足够令人眼前一亮,也没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言辞之利,便连容貌气度也算不得上上之选,也只能慢慢熬资历,暗里默默准备静待时机到来的那一天。
沈端言职业病使然,她自来时就把天下大势拿来细细析辩过,她已然清楚这个看起来庞大且看起来恐怖无比的帝国怪兽,如今正山河日下千疮百孔。外有诸路拥兵自重,天下财富深藏于南方金粉之地,内有党派林立,如今天子算是个能力上佳的,但面对这个垂垂老矣的怪兽,也依旧是回天乏力。
他们都在期盼着太子登基,期盼着太子是一位能开万世之基业,救山河于水火的不世之君,虽然谁心里都明白那着实够呛:“细算起来,要没有天灾人祸,百余年就不错了,要有天灾人祸,三五十年至多。”
农民没饭吃的时候就要造反,秀才造反别说三年,三十年都不成,但农民没饭吃要抡起锄头来,就是不自个儿造反,那也要跟着人造反,且多半要成,这个可以借鉴中国古代历朝历代改天换地的蓝本。
她希望自己生存的时代就算不是太平盛世,也不要是乱世,但她的心思想法又能跟谁说去。这个时代对女子确实宽容有加,但也只是礼法上不严苛,却也没有可能让一个女子去参与国家大事。她虽然不想给自己代借口,但现在看来,她也只能自我开解着过罢了。
“去国外?不成,国外也有战乱的时候,平民老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在这儿我好歹是沈观潮的女儿,他文名天下,不管怎么改朝换代,皇帝也要重用他的,算来我倒也安全,只是…”
只是百姓何辜!
沈端言也不会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替天下百姓去操心,而且还把心操得这么闲这么大,真是够没事儿找事儿的:“可他们都是活活的人呐,不是故纸堆里泛黄发糊的‘百姓’两个字,他们欢乐着他们的欢乐,烦恼着他们的烦恼,有血有肉,有喜有悲的在这里生老病死。他们实在不应该被战火打破或许不怎么美好,但很平静简单的生活呐。我…我真是被兔子(兔子=**,若有不明请问渡娘)洗脑了,什么爱国爱民啊,我就算想替天下百姓操操心,也没人能让呀。”
顾凛川看到她皱眉不愉时,她在想的就是这些,她舒展开眉眼却是因为风摇落满树紫薇花,拂得她一身一脸有些痒痒香香软软的感觉。眼前如此美好,烦恼的事暂且放一放吧,如果她有机会,她会做力所能及的事,可如果她没有机会,她也绝对不会为了所谓大义就牺牲自己的平安。
她不是有大胸襟气魄的儿郎,也不是不输儿郎的巾帼女杰,她只不过是一个为兔子办事儿都要灌水的消极怠工党。所以,某些程度上,顾凛川想得也不错,女子不自以谋事,因为沈端言也这么认为。
当然,他们此刻都不知道彼此心中所想,一个有着远超这个时代的胸襟抱负,一个有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眼光,真要论起来,于这个世界而言,他们都是孤独的。只是前者,孤独得像一座寂静无言的万仞山,后者的孤独不过如风摇紫薇落,易来也易散。
天际,浓云乍收,细雨经行过的庭院里湿漉漉地铺满盈盈光露,一时间倒让沈端言这向来不懂得欣赏美景的人都有些看得入迷。枝头几只燕子绕着花荫呢喃,清脆的鸣叫声让她回过神来:“噢,雨停了。”
雨停了就好,她可以把美少年们找回来,宽慰一下她忧国忧民的心肠,那几个美少年不是宗室子,就是世家子,将来都会长成对这个朝代有影响的人物,所以她好好认真教一点点的话,也会有用的是吧。
为了美少年们能成长在美好的时代里,最后变成美青年、美中年,为了能在一个安平的时代里平安地渡过一生——加油,端端姑娘!
第十三章 少年,你死定了
鸡腿少年很知味,也很懂得领情,虽然端端姐很大程度上是在以此取乐,但她的用心,少年能感觉出来。端端姐真是个好姐姐,少年们想能成为端端姐承认的弟弟,也是很幸福的是吧,虽然有时候这种幸福也夹杂着难以言喻的苦难感。
鸡腿少年对几个少年说:“端端姐是希望我们成为比其他人更好的人,长辈都不曾对我们抱如此期望,端端姐总莫明相信我们能够成为贤才,甚至成为伟大的人。端端姐不教我们诗文,也不说听起来就酸得掉牙的大道理,而是经国济世之学,所以我们就算不是很懂,也不要拂端端姐的意,认真听着就是。且,现在不懂,以后未必不懂。”
少年们对鸡腿少年惯来很信服,就是王焕章对鸡腿少年也有几分敬服,不为学问,而为眼光。萧霄虽是京城出了名的小霸王,但到沈端言面前总是一副乖乖小弟的模样,偏他也能低得下身段来,真叫人跌落一地眼珠子。但,萧霄说得对,沈端言教的是经国济世之学,有些观点听来不但耳目一新,且能振聋发聩,比起他家中那些声名累累的长辈也不差着什么。
——少年,你端端姐其实就是闲得发慌而已,不要想太多!
王焕章这时候对沈观潮有着极大的好奇,从来听人说沈观潮是五百年才出一位的大贤之才,却没想竟也这么会教导子女。
“端端姐,豫文公他主张开边市、开海市,可这样那些商人不该笑死,这真的好吗?要是他们把我朝的盐铁粮草都贩到夷狄,我朝就少了,打起仗来怎么办,这不是自己把家底都送给敌人嘛。”顾汝中是宣和公嫡幼子,在家中行四,人称顾四郎,尖下巴圆眼不时爱扮个猴儿,便是弥猴少年了。
“就因为怕他们把盐铁粮草贩出边境就不开边市、海市,这和你嫌吃干饭费劲,宁可喝粥有什么区别,什么叫因噎废食呀,这就叫。豫文公不是说嘛,每市设防,商人若想从事边市、海市往来,必先获得许可,得许可之后一年一查,盐铁粮草只许入不许出,设若有商人贩卖盐铁粮草,一旦查明以谋逆论处。”沈端言本来想跟美少年们说,商人不只会逐利,商人中也有心里仍存家国大义的,但她不想为天下商人的人品担保,林子大了哪能没几只坏事儿的鸟。
每每一争辩起来,还真没人能争得过沈端言,少年们都以为她的辩经之能是师承沈观潮,压根都没有要赢过她的念头,沈观潮之辩才无碍,举世皆知。朝中多少能言善辩之辈,多半都倒在沈观潮长袍之下,少年们在心里估量一下后,索性都不再抗争。
“若有人私自贩卖又当如何?”
“不开边市、海市就没有人私自贩卖了么,那夷狄各国的制器从哪里来的。历来堵不如疏,加以管制约束,比没有管制约束要好。”一个规范的市场,比一个天天派城管去骚扰的市场要来得有条不紊得多,虽然不免还有占道的,但那也在可控范围内。沈端言说完疑惑地看向面前的几个少年,总觉得不对劲:“刚才谁问的。”
她身后,顾凛川悠悠然道:“是我。”
一下子沈端言就哑下声来,正主真不是那种学识广博的,顾凛川要是识破她,她会不会有危险。转着眼珠子看向顾凛川,沈端言的沉默让少年们也跟着哑然——要不怎么是姐夫呢,一物降一物,嗯,以后扛不住端端姐了,可以叫姐夫来救急。
“若有人私自贩卖如何惩处。”顾凛川把问题再问一遍。
沈端言压根就不想答他的话,按她的想法,干嘛让商人私下贩卖,不如天子家自己来干这桩大买卖。卖给诸国,再挑得诸国互相打仗,这样本朝可暂且得一段时间喘息。别以为这种想法太天真,现代各国都没少用这手段,四大流氓哪一个也没少干东家添柴,西家点火,再给东西二家各卖军火的勾当,只是怎么去挑得诸国打仗,需要土著们自个儿细细推敲。
她毕竟才来不久,且天下大势,她从闺阁的书本里看不到最新的变化。
不过,为自己得修养生息,挑拨别人打得热火朝天,这种流氓败类的手段确实很没人性。而且,沈端言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成为陷无数人于战火之中的元凶,但若真是宋明二代,她不觉得自己会有这副心肠,那俩朝代,真不是讲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的时候。
但,对顾凛川的问题,沈端言只有干干脆脆的三个字:“没想过。”
端端姐,你就算说谎也说得实诚点好不好,明摆着是在敷衍过去,连我们都看出来了。鸡腿少年在心里嚎着,再去看顾凛川,少年以为顾凛川还会继续问下去,没曾想顾凛川更干脆,他就一个字回:“嗯。”
…
待顾凛川转身走后,萧霄问她:“端端姐,你真没想过?”
“什么都要我来想,要你们做什么,你端端姐我不是万能的,别什么都指着从我这里找到答案。”沈端言死不承认,她认为这个时代应该有属于这个时代的解决方法,她不是上帝,没资格替真正属于这个时代的他们作任何选择。
这是你们的时代啊,少年人,当然要用你们自身的力量与智慧去搞定他!
端端姐果然没诚意,看她那样儿就知道她有答案,一副“我就不告诉你们,怎么着”的表情。少年们继续细细看着豫文公的手稿,半懂半不懂地琢磨,实在很不明白的地方几个人就讨论一下,再不明白就问问沈端言。
小园里盈盈佳树泛起一层幽幽青光,返照在美少年们身上,愈发衬得少年们不可方物,沈端言既获得了视觉上的满足,也从“毁人不倦”中找到了精神上的满足。当然,如果顾凛川不远远在一边坐着的话,她会觉得人生更加圆满美好。
小池边草亭里,顾凛川正洗净双手,温杯烫盏手起汤开,淡淡茶香不消片刻便弥漫开来,红茶的香气温软醇厚,在雨后的阳光下热气氤氲,更添几分清香曼妙之感。美少年们看向沈端言,再看向自斟自饮的顾凛川,少年们果断决定投奔顾凛川去,能偷一会儿懒是一会儿:“端端姐,我渴了,跟姐夫讨杯茶喝去。”
晏修棠的话招了另外四名少年的附和,五个人不等她点头答应,就已经溜开了。顾凛川则看着凑到桌边来的五个人,既不招呼,也不起身行礼让坐,而是默默地从茶海里夹出五个小杯来一一烫过后摆开,又一一满上茶汤。少年们赶紧上前,这时丫头们已搬了圆凳来,他们坐下端起茶盏呼呼地喝着,至于茶什么味儿,有能尝出好来的,也有牛嚼牡丹的。
见沈端言没过来,萧霄压低声音问道:“顾大哥,我端端姐这么厉害的人,你怎么受得了呀。”
“就是就是。”晏修棠连连点头,把茶汤吸溜下肚后接着说道:“什么时候说话都是温温软软的,偏偏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让我觉得应该听她的。顾大哥,你怎么让端端姐听你的的,怎么端端姐见了你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顾大哥,你平时不欺负我端端姐吧,要不然她怎么这么怕你。”顾汝中说这话时眼睛一眯,他这一句话把几个少年的视线都给凝住了,齐齐看向顾凛川,大有敢欺负我们端端姐,看我们不收拾你的架势。
不等顾凛川回答,萧霄又最先摇头:“端端姐这样儿的,能让谁欺负她呀,她不欺负别人就阿弥陀佛了。”
这话恰被耳朵尖尖的沈端言听在耳里,眯着眼缝作四处张望状,不经意扫到萧霄时狠狠一眼盯住他,话外音——少年,你死定了。
萧霄被这一眼盯着,整个人抖了一下,然后更加肯定,这世上,只有被端端姐欺负的,没有能欺负端端姐的。瞧端端姐平时装得多怵顾凛川呀,其实真相是相反的吧…端端姐难道是在向他们展示她“温柔贤淑”的一面么,要这么说的话端端姐实在太失败了。温柔贤淑的女子应该是像他亲姐萧雯那样儿的,端端姐装都装得不像,看来顾姐夫在家里夫纲非常不振。
顾姐夫,我同情你!唔,萧霄少年琢磨着,日后娶妻万不能找她这样连装温柔都不会的。
给少年们添上茶汤的顾凛川难得笑得灿烂,如同冬日里从高处远眺泛起点点金粼的河水,一时间倒使少年们看得花了眼,连带在一边暗中偷窥加窃听的沈端言都不由得看得发懵。
怪不得正主那么沉迷其中呢,顾毒草要是常常展露如此笑容,她也会迷的。幸好顾凛川成天冷清清,她对冷酷羁傲什么的天生免疫。
少年们喝罢茶迅速撤退,虽然蛮想顺带蹭个晚饭吃吃,但顾凛川和沈端言在一块儿气氛怎么都不对劲,少年们不想吃个饭都吃不舒坦,果断决定走人,把这地方留给他们端端姐和顾姐夫打擂台去。
管他们俩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总之是他们夫妻俩的事。
第十四章 山高月小,树茂林深
少年们一走,顾凛川便在草亭里收拾茶具,凡事不多假手他人,不好用人伺候,这是沈端言觉得顾凛川比较可取的地方。就拿几个少年来说,他们就鲜少动手做什么,真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虽没养出一副坏习性来,但那不用端着都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高高在上很让人想伸手揍他们。
谁让她在现代不是什么特权阶层呢,对她来说,那群少年都是阶级敌人,不怪她那么热衷把少年们支使得团团转。
此际,斜阳渐沉,天际浓云卷起一片金光,遂将天地遍染成昏昏暖暖的色调,极目而望,如同从旧书里翻出来的老照片,令人不自觉地追思往事。沈端言支着下巴,在芙蓉花下坐成黄昏里一抹线条起伏的剪影,在青山起伏绵延的峰峦间,静谥无声得如同一支曲调温婉柔软的歌谣。
收妥茶具的顾凛川不经意一眼便定住脚步,静静无声地看着,脑海里却依然是那染血的画面,记得那时她眼角有一滴仿若朱砂痣的血滴,笑得极妖冶,近若能勾人魂魄。可眼前,她静静坐着,如诗无声,如画无言。
他近着她,固然有几个少年的原因在,但更多的却是无法表达的惊诧,以及说不出口,甚至只能深深埋藏的怜惜。都说大梦无痕,那些画面却一直反反复在梦中出现,愈来愈清晰,愈来愈真实,清晰到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一一呈现,真实到呼吸可闻,冷暖可触。
“端言。”他莫名一动,便出声喊了她。
只见她从黄昏夕照里侧脸而望,嘴角微微有笑,如天际乍现的弦月,若隐若现于云霞里:“是,夫君何事?”
“无事,回屋用饭。”他本想说,天晚风寒,湿意深重,早些进屋,到嘴边却只有不冷不热的六个字。想想又暗暗摇头,既然已经到这个地步,又何必再重起波澜,如眼下这般相处未尝便不好。
沈端言“噢”地应一声,暮色渐浓,顾凛川站得有些远,她看不清神色,他的语气和平时没有区别,她当然不会得知就这短短六个字里包含着多少意思。
召来青茶摆饭,两人默默无言地吃罢饭各自回屋,沈端言虽然觉得顾凛川今天的神态和平时有些差别,却也没深究,她现在对顾凛川就一个念头——这个人不管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我什么样也跟他没关系。
今夜月明风清,蝉语虫鸣阵阵,正是好困觉的天气。
保养妥当后,沈端言就要爬进被窝里,美美地去赴与周公他老人家每晚一次的约会。可她才进被窝,都还没躺下就被屋外头的吵吵声给折腾了起来:“花茶,外边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听着有人咒我下十八层地狱不得好死呢?”
“太太,是方姨娘,方姨娘落了胎,却不知为何怪到太太头上。真是笑也好笑死了,太太人都不在府里,方姨娘落胎跟太太有什么干系。”花茶只在门边听了几句,所以不是很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这会儿院子里其他几盏茶正在拦着人,庄子上的婆子也都出来了。
“真要赖到我头上来,我就躲到天边去她们也有由头。爷那边可使人去请了,现在可有什么动静?”按照约定,这后院起火的事,该着顾凛川去处理,所以沈端言就有些不愿意起来。暖被窝多好,干嘛顶着夜里凉嗖嗖的山风去跟个半疯半清醒的女人掐架,她真没这闲情。
“没使人去请,不过动静这么大,该也听着了。”花茶想说,这事就该太太您去管,但想想自家太太和爷之间那相处的情形,她又把话给咽回肚子里去。
既然听着了,那她就不管了,拎着被子就要盖上躺下去,忽听得方妍华在外边问候起沈观潮和王婉芫来,也就这会儿沈端言才知道,这王婉芫是正主的生母。听到这里,沈端言要还坐得住,只怕几盏茶都要拿异样的眼神看待她了,这生母可是正主触不得的逆鳞。
“花茶,取披风来。”
披上撒花披风,里层是一层薄软的绒毛,出将门去便一点也不冷,反倒十分暖和,沈端言感觉自己的脸都被暖气薰得有些发汗。晚风吹来,便又有几分凉意钻进来,猛地止不住咳嗽两声,一抬头还没完全止住,就看到顾凛川在昏昏灯火下神色莫明地看向她。
院中有仆婢,沈端言既然约法三章,就会给顾凛川面子,便自己先开了口:“夫君。”
灯下这张脸,方才在他梦境里那般暴戾乖张,狰狞无比,但此时灯下,落满昏黄柔光的脸,宁静得仿若无月的夜空,只群星在天际隐现微光闪闪。顾凛川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又知她生来便畏寒怕冷,便满腔温和,开口却只吐出几个干涩的字眼来:“我去,你回吧。”
嗯,果然是毒草中的君子,沈端言倒是很愿意从善如流,可外边一声一声问候着她爹妈兄长呢,那一家子可都是原主的逆鳞:“既然出来了,便去看看,到底是在指着我骂父母兄长,我蔫能出来听了满耳朵还就这么折返回去。”
顾凛川听出话来音来了:骂我爹我妈我兄长,那是我的事,至于其他的,干我屁事。
院门外,方妍华着一身深粉披风,立在风中,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仿如一束玫瑰上沾着的白露,美极,也柔弱哀凄至极。一见到顾凛川,方妍华就跪倒在地,重重磕头,青砖上传来闷闷的声响,只磕一下便头破血流:“爷,您要为奴作主,您要为咱们的孩儿作主。原以为再过得几月,爷便要为人父,哪曾想太太如此歹毒,竟使计害了我腹中孩儿…爷,你要为奴,为那不曾来世上的孩儿作主啊…”
沈端言皱眉,方妍华种种言行看来,这女人是真以为这事是她干的。于是沈端言觉得自己不需要多说什么,只要看着方妍华,再轻飘飘地给她一句话就足够:“若是我做的,合礼法规矩,若不是我做的,便是你愚蠢。”
话外音:连自己孩子都保不住,你还活个什么劲,趁早死去。
说完,沈端言就往回走,花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剩下的满院子人也没反应过来,一个个都怔怔愣愣地,所有人脑子里现在都同样一个想法——这就完了,没别的了?
直到几盏茶朝沈端言快步追去,其他人才各自有了反应,仆从仆妇们低下头不语,方姨娘则思索片刻后,复抬头看向顾凛川,仍是那句话:“爷,请您作主,还奴一个明白,还孩儿一个公道。”
方姨娘不蠢,沈端言固然有几分道理,但就算这样沈端言的嫌疑也洗不清,但此外,府里那三个女人也很有嫌疑。毕竟她怀的是顾凛川的第一个孩子,长子长女就是庶出的也有一定地位,从这方面来说,沈端言的嫌疑反而要小一些,毕竟嫡子女的地位是庶子女望尘莫及的。但沈端言的嫌疑在于,她完全可以这么做引起几个姨娘内斗,她们斗来斗去,笑到最后的肯定是沈端言——如果沈端言有这心计的话。
凭着沈端言从前那些没脑子的行为,方姨娘这时倒觉得沈端言的嫌疑反而是最低的了。这么一想,当然只能寄望顾凛川,谁也都不是瞎子,在府里就算是后院,最高的掌控者也只有顾凛川,从来不是沈端言,更不是后院中哪一个妾室。
天忽然下起雨来,微微几丝凉意渗人,只一见雨,整个院场都无比清冷,青石板上寒气直可从脚底逼入心窝。顾凛川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云层十分厚重,夜里定有大雨:“无报备不得出府,规矩全忘了?何况夜里城门已关,谁许你用我的官凭。山脚下有个小院子,你今晚便安置在那里,明日一早自行回城。你刚落胎,先锁了院门反省几个月,余下的先记着,待养好再说。”
这时方姨娘却不敢多言了,今夜的事她也知道坏了规矩,而顾凛川又是个极讲究规矩的人。但不管怎么罚,方姨娘都不后悔,如果不趁热打铁,只怕她这回的苦就白受了。说是宠妾,其实她怎么可能不知道顾凛川是什么样的人呢,她在府里已经十年了,顾凛川何等凉薄,方妍华比沈端言清楚得多。
心寒?不,丰衣足食有人伺候,还能关照着娘家,与她同龄的小姐妹里,方妍华是“嫁”得好的代表。至于爱恋…走在下山路上的方妍华心中冷笑,也只有沈端言这样出身的娇小姐才会求情索爱要唯一。
山高月小,树茂林深,方妍华忽然想到了沈端言今日的面容,静水无波,似乎那个愚蠢的女人在彻底绝望之后,也觉悟了。原来,高高在上的沈观潮之女,也最终要走上如她一样,绝情弃爱,怪不得如今能沉得住气。
又想起失去的孩子,是了,娇女就是娇女,就算一世无子无宠,也照样能活得风生水起,而她不能,她必需有个孩子傍身,否则一世都要生活在顾凛川的无边阴影之下。
第十五章 出身决定地位,礼法确定待遇
说起来,方妍华并不妒忌沈端言高居正室之位,要说羡慕,那也只羡慕沈端言在投胎这项技术活上的超高等级。投胎到沈家这样的人家,就是一世享用不尽的富贵荣华,所以,顾凛川她沈端言可以想放手就彻底放开手,压根不用管日后生活如何,更不用去想下半生倚仗着什么而活。
而她方妍华则不可以,前半生她必需倚仗顾凛川,后半生她必需有个孩子,这样才有未来可期。方妍华和沈端言闹将起来,也只这一次,只为这孩子,而沈端言那种天生的优势,让她每每低头到尘埃里生出绝望来。
正室调|教妾室,整治庶出子女的手段可以有多狠,方妍华比谁都清楚,所以她不能不争:“争又能怎么样,不蠢不躁的沈端言,只要静静地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她就什么也都可以得到。”
是啊,不过,这又怎么可以。她辛苦生下的孩子,怎么可以不亲她,怎么可以用看仆婢一样的目光看着她,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玫瑰,我到底要怎么做?”玫瑰是方妍华在顾府里这么多年来,唯一的心腹,也是唯一一个可以商量点事情的人,她的根基有多浅,从这上面就能看得出来。
“姨娘,爷那里必然说不通,既然姨娘说太太如今已想通透了,我想姨娘反倒不如直来直去地求求太太。且还要趁热打铁,太太如今正是厌倦着爷的时候,姨娘要是能得太太一言,爷就是再想讲规矩把子女全送到太太名下,也得顾忌着太太愿不愿。先试试这条路,若是走不通,还可再想其他法子。”玫瑰梳着妇人头,年初刚嫁了府里一个小管事,方妍华身边没可靠的,便继续留着她在身边管事。
方妍华点点头,这也是条路,总要都试一试。比起明里暗里使阴谋诡计,方妍华反倒更愿意这样来,因为这样不容易引起顾凛川的反感与厌恶。
第二天一大早,方妍华就应该按顾凛川吩咐的那样回府去,但天还没亮,方妍华就派了玫瑰去山上院子里,悄悄给值夜的花茶递了话,希望求见沈端言一面。花茶虽是个娇软小萝莉,但也被上头几个茶姐姐耳提面命过,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但是几个茶姐姐说过,遇到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的为难事,摇头不说话就对了。
看着一个劲摇头的小花茶,玫瑰眼里满满的都是泪!幸而沈端言在屋里听到了动静,招了花茶进来一问便知是方妍华求见,沈端言想了想,把玫瑰叫进来。
虽然说沈端言不想掺和事,可有戏可瞧的话,她还是愿意去搅一搅浑水的,这顾府后院水太清不好混,把水搅浑了才好。一来可以让顾凛川少往她这里跑,二来也恶心恶心那毒草,算是替原主找补回点来。
“我记得你叫玫瑰,方姨娘有什么事,要你这么大清早来?”沈端言想着左不过是小产相关的事宜。
“姨娘想求见太太一面,为昨夜之事向太太请罪,此外,还有一事想求太**准,不知太太可有闲工夫见姨娘?”玫瑰也很少见府中这位太太,只觉得晨起未梳妆的太太,亦明若皎月映雪,娇似芙蓉照水,端丽明妍不可方物。玫瑰心里暗暗有些怀疑顾凛川的眼光,竟放着这般女子在后院不搭理,后院那几个姨娘,就是最漂亮的方妍华,也至多只有沈端言四成容色。
坐在贵妃榻上,抱了柔软的羊毛毯子,沈端言抿口茶,咂着嘴便点头答应:“可,让方姨娘来一道用早膳吧。”
玫瑰点头称是,便退出门外,青纱门帘落下时,那张明妍娇润的脸如蒙着青纱的花朵,隐隐带香。玫瑰心想,女子是否都应该像太太那般,不言不语,也静坐如花,玫瑰甚至从不觉得,以花拟女子搁到沈端言身上能像这么贴切。
瞧着玫瑰走了,花茶也不问为什么要见,反正她不懂,对于不懂的事,几个茶姐姐教导过,太太在听太太的,太太不在听姐姐们的,她只问沈端言:“太太是要起,还是要再安睡片刻。”
“天快大亮了,梳洗吧,早饭可准备好了。黄茶每天把膳食掐得那么准准的,多一口都不给吃,每日一醒都感觉肚子里空得能塞下一头牛去。”沈端言虽说知道是为了保持身材,可这副身体,哪里有吃胖的本钱,时不时病弱上一场,三五天都没胃口。
昨夜回屋里时正遇上下雨,沈端言就感觉今天有些头晕,好在感觉胃口还不错,挺有食欲。但等黄茶把药端上了,一闻那味道,沈端言看着满桌子的粥点小菜就没了胃口。
“太太,可以用饭了。”
“还吃个什么劲啊,闻着药味就腻烦了。”沈端言苦逼得很,刚刚还觉得自己饿呢,一闻药味就反胃得很。
此时饭摆好,顾凛川也过来了,顾凛川过来时,眼睛一扫就看到了方妍华,眉头一拧,很快舒展开,便听到黄茶在那劝饭:“太太,怎么也要吃点才行,不垫垫肚子怎么吃药。”
穿成药罐子的吃货国子民伤不起啊!
“太太,您不是最爱吃奶香小馒头么,今儿的馒头里还掺了葡萄干和金丝蜜枣,酸甜可口,再好吃不过。”
沈端言看一眼,嫌弃到死地撇开脑袋,心底满满都是泪。她肚子真的很饿,可喉咙里一阵阵泛上酸水来:“不要。”
最后还是白茶有办法,知道沈端言这时候就得吃点咸香的,但凡带点甜腻气息沈端言都吃不下去:“那要不婢子去把这盘素馒头炸一炸,再撒点椒盐芝麻。”
侧着脑袋想了想,似乎还不错,香香酥酥,咸香微带一点点辛辣,沈端言点点头。炸馒头未必多健康,不过黄茶都没说话,大概为她今天不肯吃饭这劲烦了,只求着她赶紧开口吃东西。沈端言心想着,等我好了,红烧肉拌饭吃一碗夹馒头再吃一碗,酥鸡正餐啃一只当点心再啃一只。
炸了馒头来,沈端言果然吃下去三个,再吃一小碗煮得烂烂的红豆粥。沈端言正觉得自己胃口开了,黄茶把药端近前,意思很明白,炸馒头油重,红豆粥糖重,今天的早餐到此为止了!
“非得喝?”
“是。”
“我没什么大碍。”
“到底淋了点雨,眼下没事,过会也逃不开,太太还是先喝了药吧。山积于土石,海始于涓滴,疾治于小病小痛。”
尽是理由!
苦着脸端过药碗,沈端言既然端了药碗,倒也不再折腾,一口闷。喝药最不能一口一口喝,这跟打仗似的,要一鼓作气,要不然就得再而衰,三而竭。喝完把药碗重重放下,沈端言长长舒出一口气,再看那一桌子美食,和吃得无比美味满足的顾凛川,沈端言恨不能拿眼睛在他身上戳出无数个洞来。
关键是,还不让下桌,一定要等顾凛川吃完,才能撤才能离桌,真是神烦!
撤下饭菜后顾凛川就走了,只是临走时多看了方妍华一眼,没说什么,但眼神中的警告不言而喻。
吃完了饭,沈端言才有工夫跟方妍华说话,她开口说直接问:“说吧,到底为什么,我没工夫绕来绕去。”
方妍华也痛快,二话不说跪倒,一方面为昨夜道歉,一方面凄凄地诉说着的境况和困难,最后提出:“太太,妾将来若再有孩儿,只求太太能让妾养着,妾只求后半生有个倚仗,并不敢图谋其他,还请太太垂怜。”
在这方面,沈端言觉得既然约法三章,说了不管后院的事,那不管这些个妾室生多少孩子,跟她都没干系。至于顾府和顾凛川的一切由谁继承,沈端言是个土豪坐拥金山银山,哪里会再乎:“可,日后莫来扰我,至于孩子随便你。至于图谋,只要不算计到我头上来,也随你。”
虽然方妍华知道这事可以一试,但没想到一试就能成功,甚至都没让她多求多跪多磕头,就这么顺顺利利地得到肯定答案,简直让方妍华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因此直到方妍华退出小院时,都还像做梦一样,一脚一脚低,满脸恍惚的表情。
方妍华却不知道她一走,青茶和红茶怎么控诉沈端言的:“太太,您怎么就答应了她呢,这事断断是不能应的。别说礼法规矩,就是为以后太太有人奉养也断不能答应,若跟姨娘亲了去,日后哪能真心孝敬太太。再说,姨娘哪有太太这般见识,孩子给了她们养,能养出什么好的来。”
“正是,太太,这事此时应了,以后正到有了咱们另说,可不能这么拧巴着。您跟爷拧巴着是木已成舟,孩子的事这样不成的。”
“嘁,亲生的还有白眼狼呢,咱不稀得养。我倒巴不得她们多生几个,日后我从里边挑个长得漂亮聪明,人又灵光的。顺着让我舒心,自有他的好处,若我不舒心,还能有他们的好不成。”沈端言心说,只要握着手里的优势,只要沈家不倒,不管是顾凛川还是日后姨娘生出来的孩子,都只能当菩萨一样供着她。出身决定地位,礼法确定待遇,这么一想规矩礼法可真是好东西。
却不想,沈端言自己觉得很有盼头的日子,在几盏茶看来,简直就是刀山火海,十八层地狱。
“太太,您当真已不想和爷过下去了吗?”问话的是青茶,沈端言的首席大丫头。
第十六章 鲜花美景,岂可蒙尘
青茶的问话,沈端言想也不想就要点头,不过脑子里却有着正身原主对顾凛川的爱恨交织,哪里是那么轻易就可以点头说“不要过下去了”的。犹豫片刻,沈端言面露苦意,把声音刻意压低,开口时仿如轻飘飘的柳絮在凉风中婉转。
“还能怎么样呢,该做的我做了,不该做的也没少做。你们也不是没看到,若我还照着从前那样一条路走到黑,大约不是父兄弄死他,就是他弄死我然后父兄再弄死他。这样你死我活的有什么意思呢?不如暂且缓缓手,放开看开,曾经刻骨铭心过,宁如此刻一般形同陌路,也不愿成仇家对头。”沈端言说完长叹一声,哀凄无比,为着原主,那真是个到最后一刻,也满心爱憎浓烈且分明的女子。那样一个女子,出于士族,身娇肉贵,似高悬于天空的骄阳,为谁也不肯失分毫明灿,损些许炽热。
她有她的骄傲,哪怕再爱着顾凛川,她依然鲜明地做着她自己,不肯迁就丝毫,因为她时刻为自己成为现在这样一个人而骄傲无比。她的博学不显山露水,她娇美却肆意张扬,她用一生诠释着一句话——朕就是这样的女子。
这么骄傲呢,可惜错付痴心,所托非人,最终散作了寒风中一声余音绵长的叹息。
听着自家太太那一声长似一声,一声哀伤胜一声的叹息,六盏茶也跟着心里酸涩不已。门外廊下,顾凛川怔忡无言,深秋冷雨中,那叹息如同枯叶残蝶,使人心悸。不知为何,顾凛川此刻,甚至宁愿她依然如梦境中那样一般一直鲜明肆意下去,也不愿看她此刻委屈求全的哀伤,似被剪去羽翼的飞鸟,声声泣血。
就在顾凛川为自己心中此刻满满的负面情绪而想要转身离去时,听到了沈端言的另一句话:“他活着,我也活着,这样就足够了,最好都能活得好好的。总是爱过,既不能恩爱白头,同在一片天下,同呼吸一样的空气,也可聊慰此心。”
莫明地,顾凛川扶着栏柱,再也走不动一步,他甚至觉得脚有些发软,整个人都在发颤。庭院里的冷风带着雨的湿意,和着秋末的肃杀之气向着他劈头盖脸而来,沈端言的话,绝望得如同这股冷风,秋仍未尽,冬还漫长。
“爷?”
制止上前欲扶他的侍从,顾凛川到此时此刻地发觉,到这个地步,要回头并不容易。而且,他回头,她便会许他回吗?顾凛川不了解沈端言的大多方面,但对她心底的骄傲知之甚深。
但是,总是该回头的,不论是梦境中的,还是现实中的,他都负沈端言良多。他必需感激那一日真实似一日的梦境,否则,他会一直错过,直到他们如梦境中一般,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沈端言:我只是哄哄六盏茶而已,外头听壁角那位,您的脑洞当真有点大。
早饭后过不久,雨就停下来,不多时太阳又从云里跳出来,寒意一收,又是秋高气爽好天个舒适凉天。萧霄他们几个一路摘着山间野果子过来,到小院前时,已经各攒了一兜各色野果,把沈端言的馋虫勾得直叫嚣着“开吃开吃开吃”。
黄茶挑挑拣拣,好歹挑出一堆沈端言能吃的,每样几个也装了满满一盘子,沈端言乐得看美少年们更加“温柔纯善”,萧霄:“我怎么觉得端端姐又在憋着什么坏主意?”
“认命吧,是你非要送上门来的。”顾汝中就不解了,为什么他们还非得天天上赶着来被虐不可。
萧霄:我能说是我亲姐么,我亲姐说了,相信她,跟着端端姐有肉吃。
晏修棠瞟一眼正埋在盆中吃果子的沈端言:“母亲说过,端端姐的闺阁学问一般,倒是六韬三略,四书五经学得极好。想承爵,要科举呀,还文举武举都要要考,国朝不养无用勋爵。只是不论萧霄还是我们,学问都有够呛,沈家只收寒门子弟,而且还出师就不认,所以还是认准端端姐吧,虽不及沈大人,但要教我们考个秀才还是够的。”
本朝国号为夏,国民自称“大夏子民”,是此也称大夏朝。夏朝始祖脑子不知怎么作想的,旁的开国皇帝一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杀功臣,搞下去一大批文臣武官。但夏太祖不是,跟夏太祖一起开国有功的文臣武官除非自己有毛病,否则一个赛一个的活得好。夏太祖甚至定下“勋爵继承者需有功名,若无一人能取得功名,则除爵没产,三代以内不得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