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拥着,卫桓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
不过此时的姜萱还不知道,她说的“若真因战事不得不为也就算了”,竟一语成箴。
……
河间军,中帐。
姜钦行近时,便见亲卫抬了一簸箕碎砚纸屑出来,张岱心情不渝,中帐内外气氛沉凝。
姜钦知道为什么,这是因为张岱激怒卫桓之策落空了。
他撩帘进帐,见张岱面色阴沉,一击案:“好一个孽子!”他冷笑:“竟是长进了?”
从前被人一激中,直接拔刀而上,哪怕头破血流遍体鳞伤都不管不顾的人,如今居然忍住了。
张岱脸色阴沉如雨,见姜钦进帐,这才勉强敛了敛,“世侄来了。”
“张伯父。”
见过礼,姜钦在帅案前坐下,帐内人不多,也就七八个,梁尚陈池还有张岱几个心腹大将谋臣。
将众人聚来,自然不是为了痛斥卫桓的,闲话两句,言归正传,张岱道:“如今战事僵持不下,诸位有何看法?”
自姜铄伤后,战事已持续了一个多月,相持胶着,张岱一方用尽各种方法,都依旧无法攻克敌寨。
卫桓始终冷静,即使张岱用他的生母卫氏来激怒他,他都没有中计。
“这样下去不行。”
陈池皱眉,打仗士气非常关键,他们一方久攻不下,而敌军次次成功守寨,长久下去,士气必然此消彼长。
“若没有有效战策,我们宁可僵持不动。”
否则一再大肆进攻下去,哪怕战局是平的,吃亏的也是他们。
姜钦点头:“陈将军所言极是。”
张岱何尝不知?
他不知他就不会连那等损招都使了出来,眉心紧蹙:“可一直僵持,也不是长久之计。”
四五十万大军,粮草耗费惊人,张岱手头如今虽还算充盈,但他并不打算一仗就都填进去了,万一完事再有其他意外呢?怎么办?
众人沉凝不语,张岱眉心紧蹙,这时梁尚抬了抬头,他忙看过去:“公纪可有良策?”
这几日,梁尚一直都没怎么吭过声,张岱知他在思索破敌良策,这时终于见有动静,不禁希望大生。
梁尚没有让他失望:“并州营寨太过坚固,兵士防守又已日渐熟稔,继续强攻,非上策。”
他抬目:“我们不如将敌诱出,擒贼擒王!”
张岱立即问:“怎么一个将敌诱出,擒贼擒王?”
将敌军诱出当然是好的,这个他知道,可是现在问题是死诱不出;而贼王说的当然是卫桓,可一军主帅,哪是说擒就擒的?
怎么诱?怎么擒?
梁尚摇头:“此诱,非诱并州大军,而是直接诱卫桓,若将他诱出歼杀,乘并州军大乱攻伐,即可一举大胜。”
卫桓是并州军灵魂中枢,若能将他杀死,这一场大战随即可宣告结束。
这一点是毫不存疑的,可问题还是那个,怎么诱?
陈池蹙眉:“卫桓一军主帅,怎会轻易离营涉险?”
是啊,他连引大军出都不肯,还会自己离营?听着都觉得不可能。
梁尚笑了笑:“若不出,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饵不够大。”
“此子非胆小之辈。”
这点不需要认识卫桓都能笃定,一个杀嫡兄杀嫡母叛出家门自改姓氏,而后引大军回来反杀生父的人,胆色绝对是一等一的。
只要这个诱饵足够大,卫桓必出。
那么现在这局势情况,什么样的诱饵能引出卫桓呢?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出现一个可以一举击溃河间军,从而彻底取胜的大破绽大诀窍。
梁尚缓缓道:“粮营。”
“若他知晓我们粮营所在,必会遣兵夜袭。”
张岱想起近日梁尚暗下行事,心中一动:“你是说,想把曲丘设为假粮库,引并州夜袭?”
张岱久经阵战,梁尚心思慎密,粮草是全军底气所在,二人自慎之又慎的。自去年冬天就开始悄悄安排了,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冀州是张岱经营多年的地盘,非常便利,所以一直到现在,并州都摸不清他们真实的粮草大营在哪里。
所以若想这样设谋,是完全有这个基础的。
当然,张岱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他知道,梁尚近日一直命人悄悄沿着曲丘和鹿山一带勘探地形。曲丘就是鹿山东麓。
“可……”
张岱不解:“可即便是并州要夜袭,也是遣人领军罢了,那孽子怎会自己亲自出马?”
“那自然有非他不可的理由。”
梁尚看向新绘的山川地形图,一指鹿山:“我已命人探清楚,若要从并州大营绕到曲丘,需穿山道而过,有两条路,其中一条,需横跨一处足足七八丈的陡崖深渊。”
梁尚挑了挑唇:“陡崖上原有木桥,可惜年久失修,已整个塌陷。”
这样一来,连人为设计的痕迹都不存在了。
“梁先生此计妙极!”
姜钦一击案,他已听明白了:“听闻那卫桓武力极佳,轻身功夫远胜常人,这陡崖深渊,非他先行跨越不可!”
两条道,都是山道,另外一条无障碍没关系,这样春雨绵绵的天气,山体垮塌堵塞太正常了。
那并州要夜袭,只能往陡崖路上来。
至于这陡崖,木桥断了没关系,也就七八丈距离,只要军中工兵提前准备好,能很快临时架上一座新板桥。
只不过,这架桥得先满足一个关键的先决条件,就是得有一个人先行成功跨越陡崖,将一条绳索带过去,而后用绳索将兵士拉过来。
只有陡崖两边人手足够了,这临时板桥才能架得起来,不然人和马都过不去,说什么都白搭。
这个陷阱,可说是为卫桓量身定做了,先行成功跨越陡崖的非他不可。
等到他过来后,直奔曲丘,届时天罗地网,正张开等着。
张岱大喜:“好!果然好极!”又咬牙切齿:“此番,必教那孽子粉身碎骨!”
届时灭并州大军,一举穿过井陉,将并州也收归囊中!
张岱精神大振,众人也是,随即再仔仔细细推敲一番,都觉此计极佳。
计策定下,张岱立即安排人去配合梁尚那边的布置,诸事安排下去,有条不紊,现在问题就剩下一个。
“这个消息,咱们要如何透给并州?”
寻常的法子,只怕卫桓不信。
“必须万无一失。”
姜钦闻言,心中一动。
不过他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和众人一起沉吟,待讨论了几个法子都被否了,帐中再度陷入沉默后,他方道:“唔,我有个法子,只不过……”
他蹙眉,有些迟疑,张岱一拍案:“你说!不过什么我们商议。”
姜钦才道:“假若,我们现在擒获了敌军要紧将领,会如何?”
当然威逼利诱,严刑拷打,务必要已最快速度掏出对方口中的军事机密,好伺机破敌。至于后续或杀或囚,再决定不迟。
张岱眼前一亮:“你是说,……”
好主意。
牺牲一个上层将领固然可惜,但若是比起大胜尽数歼敌,那就是非常非常值得的。
再没有其他比这更稳妥法子的情况下,很快,姜钦提议就被敲定下来了。
梁尚道:“只这人,可不能随意选。”
姜钦沉吟,道:“在军中至少得十数年军龄,勇猛能战,忠心耿耿,又不可能背叛者方行,且必须自愿。”
资深勇猛者,“无意”被俘获才真实;忠心耿耿的,才能保证计划不出纰漏。
可选谁呢?一个高层将领培养可不容易,选谁不心痛?尤其现在是河间青州合军,选哪一边都不好。
最好能有一个身体有碍,大约很快就不能继续留在军中,牺牲他损失较小,大家都心服的,才好去游说。
这么一个人,真有吗?
还真有的,那就是郑营,就是姜铄麾下亲信兵马的领军将领之一。
郑营有头风顽症,近两年越发严重了,很多名医看过,都建议他最多留一两年,就不适宜继续从军了,否则恐战时突发晕眩栽下马。
不过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也就两军上层这个小圈子。
这是个好计策不假,只姜钦也是顺势将郑营推出的。姜铄麾下这头几个最高将领,负伤阵亡,他已解决得差不多了,就剩一个郑营。郑营警惕心强,很棘手。
想必今日过后,再棘手警惕也无碍了。
他微微垂下眼眸,帐内静悄悄了一阵,果然有人迟疑地说:“要不……郑营?”
……
最后,事情果然如姜钦所愿。
郑营去中帐一趟,也不用多久,就答应下来,他决心发挥最后一点余热。
他叮嘱麾下将士,和姜钦交代半宿,又去姜铄营中一趟,最后留下一叠给家人的书信。
在第三日,就上了战场。
一场凶悍缠斗后,他避走不急,被徐笙一刀劈下马,然后抢先生擒了回去。
毫无破绽,非常好。
接下来,就是等待了。
等着郑营熬不住酷刑,将“军事机密”泄露。
第92章 第92章
郑营的表现, 确实可圈可点。
熬了两日两夜的酷刑,和审问的卫桓张济徐乾等人发生多次争执,牙齿都被打掉了大半,最后在高热神志迷糊情况下,才被问出了零星军事机密。
其中最有价值的,就属位于曲丘的粮草大营。
众人大喜, 回到中帐坐下后,徐乾一击案:“若这个消息不假,我们大胜指日可待!”
三军未动, 粮草先行,一旦河间粮草大营被焚毁, 兵士恐慌军心大动, 趁机掩杀过去, 一战定乾坤。
不过, 这一切得建立在消息不假的情况下。
闲话少说, 卫桓立即遣了哨兵悄悄前去曲丘勘察。
哨兵都是多年老兵, 伪装了得经验丰富,很快, 就陆续有讯报发回。
外松内紧, 三四十里外都开始有伪装成农户的哨兵严密监视,曲丘守卫极森严, 好不容易摸入十里八里地, 就无法再推进了。
只不过, 此时举目远眺, 却隐隐能见些锥状顶的高大建设,很密集,疑似粮堆。且每日有“农户”出来拉土,拣选的都是夯实的好泥土。
而那么恰巧,由于粮车吃重,车辙会很深,所以若持续运输的话,需每日填补道路。
哨兵立即绕过另一边的曲泽。
曲丘东背鹿山,西临曲泽,一出西门就有码头。这边守卫更森严,哨兵根本靠不近,于是他们离开一些,并沿着曲泽观察。很快,发现了端倪。
曲泽每日都有大趸船自曲丘方向而来,沿着曲泽进入定水,而后抵达阜乡。
阜乡距离河间大营已很近,作为一个运输节点的阜乡,每日船来车出,非常繁忙,大趸船混在期间并不起眼,但哨兵发现,每次在大趸船抵达后一两个时辰内,河间的粮车都会更频繁地动起来。
虽张岱和梁尚设了很多障眼法,但抓到了源头,再跟着脉络顺下去,蛛丝马迹很多,越来越清晰。
已可以断定,这个曲丘即是真正的河间粮草大营。
消息一传回,中帐气氛陡然热烈,连陆延徐笙等久经沙场的老将都拍案站起,大声叫好。
“好!天助我等!”
“总算那姓郑有些用处!”
徐乾笑道:“那我们正该……”话到一半,他咦一声:“府君,文尚,怎么了?”
一片热烈中,卫桓和张济格外安静,一个垂眸不语,而另一个则在捋须沉吟。
两人都盯着案上的讯报,以及那张哨探匆匆绘制呈上的临时地形图。
众人立即安静下来了,心一紧,徐笙问:“可是看出什么不对?”
张济摇头:“并没有。”
“那府君……?”
卫桓也摇了摇头,他和张济对视了一眼,沉吟片刻,道:“只是觉的有些恰巧了。”
怎么说呢,目前战况是双方对峙,谁也奈何不了谁,河间军花样百出之后,终于放弃强啃硬骨头,暂时消停了下来。
消停些许日子,再度强攻就俘获了郑营再然后,就得出这至关重要的讯报。
总觉得吧,时机恰巧了些。
“诸位且看。”
张济一指临时地形图,众人俯首过去,见他点的是位置是一处陡崖沟壑,“两条路,一条已被垮塌山石泥土堵塞,不能通行。要奔袭,只能走另一边。而这另一条路,有一道陡崖深渊,木桥却腐塌了,若奔袭只能临时新架。”
“架桥倒不难,难的是得有第一人先引绳腾空跨过去。”
张济说:“这崖渊,有七八丈远。”
他看向卫桓。
遍数整个并州大营,能成功跨越这处崖渊只有一人,那就卫桓。
本来,一个基本能确定的是敌军粮草大营的地点,确实是很有夜袭价值的。但若是那个率军夜袭者必须是一军主帅的话,就由不得人不多想一些了。
如被冰水当头一浇,众人头脑瞬间冷却,徐乾蹙眉:“这么一说,确实是凑巧了些。”
他惊疑不定:“难不成,这是河间的诱计?”
但,这诱计也未免太逼真了吧?又是哨兵护卫又是粮队车辙的,最关键的是那些吃水深的半旧大趸船,还有能停泊大趸船的码头。需知曲丘不过是个小地方,后两者都不是临时能弄起来的,开战前就得布置了。
那时,河间军还不知道他们在冶平筑寨呢,是不可能提前就为设陷而布置的。
也是因此,大家才信,毕竟在场都是征战多时历事无数的人了。
“所以,若真是诱计,那只能一个可能。”
卫桓眯了眯眼:“河间军真正的粮草大营,就在附近。”
既然有怀疑,那么不妨换个思路,先假设这是计谋,曲丘就是个假粮库。
那么,开战前就搭建的码头和大趸船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哨兵潜水跟踪大趸船观察,按那船上粮袋的轮廓重量等等判断,他们都认为装的应真就是米粮;且还有战马吃的草料,那是不装袋只蒙上毡布遮挡,堆在甲板上小山似的,看得真真的,不作假。
这么逼真,唯有一个可能。
曲泽这条粮草航道是真的。
因为河间粮草大营真的就在附近,至于曲丘为何一同在战前修建大码头,那很可能就是为了作为障眼法掩饰真粮草大营用的。
且这真正的粮草大营应该距离非常近,所以曲丘才有伪装成“真”粮库的条件。毕竟这么短时日,要悄然无声将足够伪装的粮草挪运过来,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卫桓垂眸,睃视那张绘得有些潦草的临时地形图,食指在曲丘位置敲了敲。
“是与不是,仔细一搜附近就知。”
……
卫桓令一下,下面立即动了起来。
这次更加小心,因为曲丘若是个诱计,那之前他们哨兵的一举一动,恐怕都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
所以前批哨兵都没动,而是另遣一批,小心翼翼以曲丘为中心搜索他附近一带的县城乡镇,重点放在曲泽边缘。
这般目标明确,很快就有好消息传回了。
“河间军的粮草大营就在怀邑。”
卫桓看罢讯报,将其递给众人传阅,姜萱已看过了,她直接递给隔壁的徐乾,徐乾连忙接过,低头细看。
怀邑,距离曲丘仅仅五十里路,同样就在曲泽边缘。由于距离非常近,梁尚为防露馅,甚至撤去了城外护军,将怀邑伪装和附近城乡没什么两样。
真的很逼真,哨兵若非早有准备,还差点撞上去暴露了。
当然有弊也有利,没了护军和大量岗哨,哨探非常容易就潜近上去,小心观察后,这回能百分百确定,卫桓判断并未失误,这怀邑正是张岱真正的粮草大营。
“那咱们现在……”
姜萱望了一眼上首的卫桓,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
探得河间军真正的粮草大营,是大好事,因为夜袭一旦得手,这场大战就将以己方大胜宣告结束。
可喜悦一瞬后,姜萱心却立即提了起来。
别忘那道陡崖深渊。
这俩地方都是同一条路,这怀邑在曲丘再过去的五十里处,且那一片都很偏狭,要去怀邑,几乎是得擦着曲丘的防线边缘过去的。
可别忘了曲丘的天罗地网,张岱梁尚必然是下了死手埋伏的,看曲丘城廓大小,内里至少能藏了两万精兵,而山道狭隘,并州这边夜袭至多就能去三千骑兵。
陆延皱眉:“哪怕夜袭怀邑成功,河间粮草大营悉数点燃后,也必定会惊动曲丘藏兵。”
这一点大家都想到了,帐内高涨的气氛一下子冷凝了下来。
三千对两万,更糟糕的还有山麓复杂的地形,己方肯定不及上敌方熟悉和有准备的,若是利用得好,两万河间军能发挥的可不是一比一的威力。
届时,从怀邑折返的夜袭军将面临多大的凶险,不言自喻。
卫桓乃一军主帅,怎可冒此奇险?
张济霍地站起,断然摇头:“如今两军相持,谁胜谁负犹未可知。”他拱手:“府君请听在下一言,此行断断不可!”
这么说吧,除非已迫在眉睫了,实在不去不行了,否则他都不会同意的!
陆延徐乾吕逊等人纷纷起立,一撩下摆“啪”一声单膝着地:“府君,断断不可!”
姜萱也“腾”一声站起,紧张看着卫桓。
卫桓以眼神安抚她。
别怕。
心里未尝没有过一丝蠢动的,但顷刻就被他压下去了,他答应过她的。
且他不是一个人,他已娶了阿寻为妻了,他说过要照顾她一辈子的,自不可轻易涉险。
安抚看姜萱一眼,卫桓站起抬手:“诸位所言极是,且快快请起。”
张济仔细看了看卫桓神色,这才放心了,心里一松,他露出一丝笑:“我们不妨继续使哨探观察曲丘,以作迷惑敌军之用。”
徐乾也点头:“正该如此。”
虽他们都不同意卫桓前去,但不得不说,这粮草大营是致胜关键,维持着很有必要的。毕竟战局瞬息万变,谁也说不好后续会发生什么。
卫桓颔首,他正是此意。
他随即安排了下去,接着严令帐内诸人不得外泄半句,然后就让散了。
诸人离去,帐内很快安静下来,就剩卫桓姜萱。
她正侧头看着自己。
没说话,但他知道她想什么。
卫桓过去,展臂拥了她,柔声说:“我答应了你的,我都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