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萱笑:“我让多做些,等会你多吃点儿。”

两人就站在一起,她仰头看来,一张脸凑得很近,卫桓能清晰看见白皙面庞映着阳光,粉嫩而细细的绒毛。

他呼吸紧了紧,一瞬手足无措,脚后跟忍不住挪了挪,“……好。”

竟有些不敢靠近。

他这般直直看着,姜萱有些奇,笑说:“你看着我做什么?”

说话间不禁抬手摸了摸脸,难不成有睡印子了?也是驿舍枕头太矮,她叠了件衣衫垫着才算好。

卫桓立即移开视线:“有一点儿。”

姜萱也摸到一点了,在左边腮,不过可惜没个镜子,行了,反正自己人,也不怕。

丢开手不理,她拉卫桓衣袖:“我们用早膳去吧。”

婆子已经把早膳端上来了,姜钰房里“咚咚咚”也正冲出来,她拉着卫桓先入屋。

卫桓落后一步,低头看了看被拉的衣袖。针脚细密的青色细布袖摆,布质有些糙了,从里头伸出一只莹莹皓腕,指尖是粉色的,正揪着他一点衣袖。

体温仿佛能渗透衣料,一种奇异的热烫,手忍不住动了动。

他被拉了进去。

……

“阿姐!卫大哥!”

卫桓腰背挺直端坐在食案前,外头风风火火冲进一个姜钰,和卫桓久不见他想念得紧,坐下就一叠声问:“卫大哥卫大哥!你什么时候得回去呀?”

“一会就回。”

姜钰十分失望:“那还能不能来啊?”

“应该能,不过只能傍晚。”

卫桓余光一直关注姜萱,她正含笑听着,微微低头,给他俩盛粥。

稠稠带些红的胡桃枸杞粥被舀在漆碗里,余光见她递来,卫桓赶紧伸手接了。

姜萱冲他一笑,“多吃点儿。”

“嗯。”

他应一声,低头喝了一口粥,一入口舌尖一烫,轻“嘶”一声,顿了一顿,才咽了。

“吃这么急干什么?”

姜萱嗔怪,这粥才从灶上端起的,说他们两个:“先吃菜,菜不烫。”

卫桓才拿起木箸,姜萱却给夹过来了,炙肉和小菜都夹,给他夹,也给姜钰夹,挑肥瘦相间最好的给他们夹到碗了。

“阿姐,你也吃!”

姜钰夹了菜,伸长手要放到姐姐碗里,姜萱忙拿碗接了,“好好,阿姐吃。”

卫桓没说话,把一块炙得微微焦的嫩肉夹到她碗里。

姜萱冲二人一笑。

见那只纤长凝润的手执起木箸,将他放进去的那块炙肉夹起来,淡淡粉色的唇微启,将那块炙肉放进去。

眼角和唇角翘起,她很高兴。

心忽泛起一种不知名的滋味,他觉得很欢喜。

端起粥碗,啜了一口。

不烫了。

甜的。

……

即使相处变得拘谨,感觉处处都有些不同,但还是愉悦的。

一丝丝的甜蔓延,前所未有的愉悦。

只是愉悦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这早膳过去没多久,卫桓就不得不先回营了。

眼见时辰实在不早,告别打马,匆匆赶会平谷大营,卫桓先回了一趟自己的营帐。

他取出自己放在怀中的信,端详片刻,取出一个黄杨木小匣。

打开匣盖,他仔细将手中的信放进去,还在他一直收在枕下的几封信,才阖上匣盖。

抚了抚匣子,小心放好。

他得上值去了。

步履匆匆往外,卫桓心里想着,待傍晚下了值,他再过去。

按计划,运送军需的队伍后天回定阳,所以姜萱明儿还能留一天。

计划的是很好的,卫桓连假都一并告了,然可惜的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

“大军要拔营?”

夕阳西下,余晖漫天,安排好今夜晚膳的姜萱姐弟正等着卫桓,不想他匆匆打马过来,却带了这么一个消息。

就在半个时辰前,平谷大营接到加急哨报,先零部大酋长柯冉点兵十二万,亲自率军直扑下洛。

二月前一场大战,不但大败损兵折将,柯冉还失了一子,他震怒。不过由于当时先零部内部有些不稳,他不得不先把内部矛盾解决。

一旦腾出手来,他立即点齐兵马,誓要一雪此恨并夺回失地。

他亲自率军,十二万兵马出,直奔下洛。

下洛,位于平谷西边一百余里外,梁山山脉南麓,沟壑纵横地形复杂,最场有利于羌兵突袭。西羌骑兵多,兵行非常迅速,按照哨马脚程,最多还有日余,西羌大军就要抵达下洛了。

得报那会,丁洪立即下令,全军拔营,连夜急行军赶往下洛拦截应战。

平谷大营已在拔营起寨,先锋军已经集结完毕准备发兵了。

卫桓部属安排在后军,他匆匆安排好麾下拔营事宜,先让徐乾盯着,他趁着一点空隙,匆匆过来一趟。

赶得太急,他还喘着。

说不失望,那是假的,但战事情况百变,这也是没办法的是。姜萱摸摸弟弟的发顶,安慰卫桓:“没事,等你凯旋了,咱们处的日子多的是。”

时间紧迫,长话短说,姜萱也不废话,只安慰一句,她立即说起正经的。

往了左边的小院一眼,她凑近卫桓,低低声:“阿桓,你听我说。”

耳边微微一热,未喘平的心跳忽就重新急促跳了起来,怦怦怦怦一下紧接一下,卫桓收敛心神:“嗯。”

姜萱低声:“你那舅母和表兄,我总觉得心胸太过狭隘。”

这次来平谷,杨氏也来了。

实际符亮出征次数不少,作为多年军属,实在没必要凑这个热闹的,但她看不得符石屡屡对姜萱姐弟特殊,一意要来,符石也没拒绝。

杨氏就住隔壁小院,上午符亮告了假过来了,姐弟两个也过去见了个面。

怎么说呢?杨氏和符亮对卫桓是越来越敌视,连带姜萱姐弟,符石不在场的情况下,这母子二人是渐渐连伪装都不大愿意了。

姜萱嘱咐:“你注意一下那个符亮。”

虽符亮的军职和卫桓差距很远,按理是完全不惧的,但战场到底是凶险之地,这么一个深怀嫉恨的人,留意一下,谨慎无大错。

卫桓点了点头,叮嘱:“你和阿钰就留在此地,明儿一早随军回定阳。”

这说的是押运军需的队伍,既平谷大寨拔营,这队伍肯定立即折返的,且会运送更多的军需粮草到前线去。

后面的姜萱姐弟不用管,队伍今晚会在军驿宿一夜,明儿一早启程,到时姐弟二人随行即可。

“你不用担心我们,我会的。”

姜萱掏出帕子,让卫桓擦擦额头的汗,她只嘱咐他:“倒是你,切切留神!”

一切小心,只求平安,功勋什么的,有则更好,无也无妨,下次努力就是。

人必须是安生回来的。

“嗯,我知道。”

卫桓郑重应了,他这回应得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认真。

他必会平安回来见他。

“好了,莫要耽搁了,赶紧回去吧。”

心里不舍,只也无法,匆匆送出驿舍大门,卫桓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在心里默念一句。

等我回来。

回首,一扬鞭,油黑膘马疾冲而出。

姜萱牵着弟弟目送。

秋风飒飒,有些寒了,黄尘飞扬,玄甲黑马一人一骑渐去渐远,至消失看不见。

左手边远处的动静却很大,兵寨拆卸大军集结,尘土隐隐,仿佛地皮都在微微震颤。

这是一场大战。

敌军足足十二万,彪悍善战的西羌兵,骑兵又多。

大军还未开拔,心就悬起来了。

姜钰垫脚眺望良久,抿唇:“阿姐,卫大哥什么时候能凯旋啊?”

姜萱长吐一口气:“初冬前吧。”

入冬降雪,并州的雪很大的,凛风暴雪根本不适宜作战,到那时即便还未分出胜负,也会休战的。

当然,如果能在此之前凯旋,那就更好了!

第32章 第32章

定阳军拔营起寨, 急行军一个昼夜,抵达下洛以东三十里。

此时, 西羌前锋距离下洛也就小半天路程。

堪堪赶得上。

西羌突袭抢占下洛的意图落空了。

到了此时,也无需着急了。

双方安营扎寨,在吕梁支脉上桑领南麓的丘陵地上互相观望数日, 开始试探性.交锋。

一开始, 各有进退, 这先零大酋长柯冉是个颇有城府的人, 从不受敌军诱计, 甚至, 他窥得机会,让定阳军吃了一个颇大的亏。

丁洪长子年二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岁,此人生性高傲, 又是府君之子, 人人忌让三人, 向来自满自负。此次吃亏正是因他所致。

他轻敌冒进,见西羌军露出溃败之势,立即急急下令追击, 正中敌军伏计, 若非最近的另一支军能腾出手赶来救援, 恐全员覆灭。

饶是如此, 二万精兵也折损过半。

卫桓一抹脸上溅湿的鲜血, 冷瞥看着这位大公子进了中帐。

边上徐乾低低咒骂:“诱计仓促, 破绽甚多,居然一丝都不能察?!”

符非等人也面露愤愤,都是同袍,悲伤愤慨是必然的。

中帐内。

“胜败乃是兵家常事,不过骏儿这次确实有疏忽,当记上二十脊杖,以作惩戒。”

所谓脊杖,有的二十杖能重伤,有的则轻飘飘的皮肉伤,端看施杖者如何作为。

丁骏乃丁洪公子,谁敢重打?且还是记上,不是现场就打,过后一含糊,连打都不用打了。

丁洪这是明显的偏袒,要大事化小从轻处罚,张济一听就蹙眉:“不可,万万不可!”

“府君糊涂!此等大过,怎可含糊偏袒?!”

张济断言:“若真如此行事,府君之威荡然无存,定阳军立足根本将溃,又逢大战,大败覆灭就在眼前!!”

丁骏必须罚,重重地罚,以稳定浮动的军心!

丁洪面皮紫胀,看一眼愤愤不平的长子,又看张济,后者一脸肃然。

张济谋计匡扶建树极多,历来深得倚重,丁洪来回踱了几步,终于一咬牙:“押出去重打四十脊杖,记上此等大过,去骏骏将军位,贬为小都统!”

连降七级,贬至低阶军职,令发出去,这才算勉强平息了暗怒。

张济立即让丁洪召大小诸将,定下最新战策。

“……兵发四路,迂回而行,与西羌军决一死战!”

开战到如今,上桑领南麓硝烟滚滚,战事经已白热化,双方都在不停地推演进攻,以图大败对方。

一场全线大战已近在眼前。

张济通过这段时日的哨报收集和分析,制定了一个全线猛攻的计划,本来还在等待战机的,今日丁骏这么一败,战机已至,只是己方占不了什么便宜罢了。

并州地形丘壑纵横,上桑领一带尤为甚也,并不适宜像平谷那般的大军对垒的正面战,采取的是分路进攻。

不过,丁洪张济并没将具体路线公布,这是至关重要的军事机密,总体概括一番后,只留四名领军大将,其余人就让散了。

和四员大将闭门商议,完善进军细节和路线图,下半夜才散。四员大将各领一支分兵,其麾下将领各自的具体任务,则由他们召了各人进帐,详细吩咐。

卫桓属大将陆延,入得将帐,陆延和符石几人已等着了,见人也不废话,立即招过来低声吩咐。

符石是裨将,不过他是陆延手底下的裨将,即如徐乾于卫桓,是陆延的心腹班底,裨将和裨将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符石说得很详尽,再三解释。

所谓四路分兵,其实只是四个方向的意思,上桑领地形并不适宜大支分军急进,四位大将还要细化分配手下将领的各自行军路线。

不过这些都是已商议好了的,现在安排下去就是。

卫桓麾下八千精兵,要走的渠庄、马丘一线,从陆延领的左路分兵的最右边迂回包抄过去,和另一员将领庞危一起突袭西羌将领西陵及其麾下二万兵马。

卫桓一一记下,并接过绘有自己路线的舆图。

回去后,他再招来徐乾符非何浑等心腹,将路线图交予众人传阅,并一一分派任务。

至于军职再小些的,非心腹的,路线图就不会给看的,有任务只直接交代任务。底层兵卒更不用说,只届时冲锋即可。

这样层层递下,就是为防泄密为细作所知,军中每逢大战皆如是。

卫桓理顺后,已至中午,不过进攻计划定在明日入夜,时间倒不紧迫,他再巡视了一回营地,回来时,符石打发人来喊他。

“此次战事非同小可,若顺利,即可大溃西羌,你们需慎之又慎!”

一场大战就在眼前,符石将三子和外甥都叫过来,仔仔细细叮嘱了一遍。

“定之,你我是放心的,只你临战经验到底浅些,需多看多思,宁稳莫冒进,切记切记。”

“请舅舅放心。”

卫桓一身黑甲,英姿勃发,眉目瑞如刀锋,冷峻且稳,符石欣慰:“好,你我舅甥回了定阳,再好生痛饮说话。”

他又问:“手下亲卫可还合用?”

卫桓如今身边足配百余亲卫,这些关键身边人,符石很是给废了一番心思。

“甚好。”

“那就好。”

这边舅甥相宜,那边符亮脸色愈暗沉,冷冷瞥向卫桓,后者矫健英武气势日盛,被两个庶弟紧紧簇拥着,他捏紧拳头。

忘了说,符非符白因平谷战功升了一级,已经和符亮军职相同了。

忆及此,愈发忿忿。

符石叮嘱完外甥次子幼子,便转过来看长子,相较前者,后者更让人担忧一些,于是循循叮咛一番。

符亮撑起笑容:“阿爹,我晓得了。”

“嗯,那回去吧,时候也不早了。”

冬季天黑得早,帐外天光已经开始发暗,符石也要去陆延那边。

卫桓三人告辞离去,符亮走了几步,却停了下来,符石奇,就问:“大郎,还有何事?”

顿了顿,外面脚步声渐远,符亮转身回到案前,他脸色并不好看,道:“阿爹,我在哨骑营与同袍不合,您能不能把我调到你身边来?”

符石一诧抬头:“各营军职调配,岂是为父想动就动的?”

他说到底也就一裨将而已,职责乃辅助主将,且就算是卫桓这样独当一面的将领,也只管自己麾下调配。

符亮一窒:“阿爹,你与陆将军告个情,不就成了!”

符石脸一板:“这说的是什么话?从戎为军,自当勤勉建功,兢兢业业,怎么动辄就想着求告上峰?为父平时是怎么教你的?!”

他毫不犹豫就拒绝了,恨铁不成钢,又劈头盖脸训斥一顿,最后还是见时候真不早了,才喝了一声:“孽子!还不回去用功?!”

匆匆走了。

留下一个恨得两肋生疼的符亮。

凭什么?!

那姓卫的就可以,他就不成,这究竟是凭什么?他才是他爹的亲儿子啊!

卫桓擢升为将,身边配齐百余亲卫,亲卫极其重要,为此符石特地去顶头上峰陆延将军跟前告了情,请陆延出手,给挑选了最精锐的营兵。

这是凭什么?!

符亮怒恨怨极,可也无法,狠踹了几下厚木案脚,脚趾钝痛,才忿忿离开。

秋风冷冷,迎面一吹,胸臆间怒火未曾稍褪,反而更炽。

母亲杨氏前些日子来平谷时,才私下告诫了他:“需多注意些,多和你父亲开口,勿让符家的人脉好处都给那个姓卫的捞完了去。”

没错,人脉、关系,等等,符石苦心经营的军中资源,资源这玩意,用了一分就会少一分的。

比如,向陆延将军告情,哪能时常去?这些最优质的资源都必须使在刀刃上,人情用了,就没了。

卫桓从校场选拔到擢升为将,前前后后,这都用了多少人情?

他以后还能落得好处吗?

难怪符亮急,他不得不急!

可现下,急了也没用,他父亲的心都偏到咯吱窝去了,一心只有他那外甥!

符亮恨极,那姓卫的为何要来?本来他符家好好的极安生,他的嫡子,这些资源人脉将来大半都是他的!

姓卫的怎么不死!

战死沙场不好吗?!

......

符亮阴沉着脸,回到自己的营区,忆起卫桓的亲卫林立的敞亮大帐,眼前一排矮小.逼狭的低阶军官营帐刺痛他的眼睛。

他没亲卫,自然无人给撩帘燃灯,帐内昏沉沉的,他一甩布帘大步入内。

“回来了?”

骤不及防,黑暗里一个声音,猛抬头案侧有一个人影看过来,符亮唬了一大跳,须臾才反应过来:“……邹伯父,你来了怎么不点灯?”

这邹伯父有几分无语:“你帐内灯油烧尽了也不让人添,我刚吩咐了。”

低阶军官没有亲卫,不过使唤巡逻小卒即可,当然,小卒不会特地给你入帐检查。

灯油后脚的送来了,灯点起,帐内终于亮了起来,符亮重新站起拱手:“亮拜见邹伯父。”

姿态端正,正经行了一礼。

原来这位邹伯父,邹平,正是符亮的未来泰山大人。

符亮和邹平长女定亲已有二年,六礼走了五礼,就等着明年开春就迎新妇进门,关系可谓十分之亲密,仅次于符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