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蘅虽觉他今天十分古怪,却也不敢勉强再脱。她将衣裳一一替他穿好,跑到树林深处替自己易容并换了衣物,再出来时,见谢朗正将脱下的那条外裤在泥土中用力踩着。

她跑过去将他推开,拎起裤子,见已被蹂出了两个破洞,还满是泥渍,心疼至极,责道:“你这是干什么?好好的衣裳,洗干净了还可以再穿。”

谢朗低着头,她越说越大声,“你知不知道,一般的农家,一年四季才两三套衣裳,穷的地方,甚至一家人共穿一套衣服。你这般奢侈浪费,和蛀虫又有何异?!”

谢朗嘀咕了声:我家下人的衣服都比这个好,有必要吗?他抬头欲待反驳,看清薛蘅的妆容,双眸一亮。

薛蘅一直以来,总是板着脸,而且身上也总是穿着厚重宽松、象道姑服般的粗布蓝衣,脚上是绑腿藤靴,走路如男子般虎虎生风,就连身段,也变得如男子般硬梆梆的。

此刻,她装扮成了一个年轻的江湖女子,上着淡灰色对襟衣,下着深蓝色百褶裙,腰间系了一根深蓝色的丝绦。脚上换了双黑色布鞋,从裙底冒出小小的鞋尖。

虽然依谢朗的目光,这套衣服仍是太过简单朴素,比谢府烧火的丫头们穿得还不如,但与她先前惯穿的那套蓝布衣、绑腿藤靴比起来,实有天壤云泥之别。

更何况这样一穿,竟把她高挑的身材显露无遗,不再象一个遗世孑立的道姑,有了几分烟火之气。

她五官也稍作易容。眉毛画弯了些,令整个面容柔和了许多;可能是她想故意化得丑一些,面颊上点了数粒小小的麻子,但这样一来,反而令她的脸庞变得生动,竟多了几分俏丽的神韵。

这哪是高高在上的一阁之主、辈份极高的掌门师叔,分明是一个秀丽的年轻女子。

还有------谢朗目光慢慢向下移,忽然醒觉,在心中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暗暗骂了一句,“畜生!”

薛蘅见他嘴唇微动,似在嘟囔着什么,以为他尚不服气,便再训了几句,方消了些气。

她将换下来的衣物层层包住铁盒,放在包袱里,再将包袱绑在背上。谢朗还在发愣,她轻声唤道:“师侄!”

谢朗还是不应,薛蘅忍不住大声道:“谢朗!”

谢朗跳起,道:“师叔,咱们得改改称呼才行,不然一开口就会暴露身份。”

薛蘅点头表示同意,想了想,道:“你叫我姑姑或者小姨吧,我叫你大侄子。”

谢朗哪肯,心里更打起了主意,连连摇头,“不行不行。”

“为何不行?”

谢朗一脸正经,道:“师叔,这番装扮,你把我变老了几岁,我们年纪本就相差不大,这样一来,更显得相差无几了,怎能再以姑侄相称?”

薛蘅嘴角一撇,道:“这世上,年龄相仿的姑侄多了去了,你没听过‘白胡子的孙子、摇篮中的爷爷’一说吗?”

谢朗噎住,便又搜肠刮肚,想着理由,“虽说这样的也有,但毕竟不多。你这么年轻,我叫你一声姑姑,别人自然会多看两眼,难保不招来怀疑。再说了,那些人也可能想到我们会易容,但你是一阁之主,我是将军,他们肯定认为你我会谨遵辈份,只怕首先打探的便是结伴同行的姑侄或姨侄。”

薛蘅听着似是有些道理,便道:“那你说,要如何称呼才好?”

谢朗思忖片刻,抬头直视薛蘅,正容道:“师叔,从今天起,我叫你‘蘅姐’,你唤我一声‘远弟’吧。”

薛蘅本能地张嘴,却一时想不出理由反驳。

谢朗已微微笑着,轻快地唤道:“蘅姐!”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回目,借用了金老爷子在《鹿鼎记》一文中的回目。

二八、展翅

“蘅姐。”

“…嗯。”

“你轻点。”

“…”

“好了没有?”

“别乱动。”

“若是没好,说明你医术还没学到家。”

“少罗嗦!”

“要是二师叔在就好了,保证不用二十天。”

“你再废话,就自己来拆。”

“…”

“蘅姐。”

“嗯。”

“好了没有?”

“…”

“没好吗?”

“…”

“蘅姐,到底是好还是没好?!”

“左手好了。”

“啊!”

“你再动,右边的你自己拆!”

“…”

薛蘅小心翼翼,将谢朗右臂上的布条拆开,用药酒在伤口四周涂抹了一圈,仔细看罢,又轻轻捏了捏他的臂骨。见他并不喊痛,再抬起他右臂,慢慢移动。见他嘴角含笑,她便加快了动作。

谢朗恨不得大声欢呼,索性站起,长臂舒展,做了几个使枪的动作。薛蘅被他逼得退开几步,皱眉道:“若是二哥在,定要把你的手再绑起来。”

谢朗满心欢喜,苦难的二十天终于过去,自己的双臂终于完好如初,他这刻反而说不出话,只喃喃地叫了声,“蘅姐------”

薛蘅将剪子药酒收到竹笸箩中,再将拆下来的布条丢到炭盆中烧了,端着笸箩往外走。

“蘅姐!”谢朗忙叫道。

“嗯。”薛蘅在门口停步回头。

谢朗踌躇良久,薛蘅略显不耐,他方低沉地说了句,“蘅姐,多谢。”

薛蘅也十分欣喜,忍不住微微一笑,转身而去。

谢朗看着她高瘦的背影消失在隔壁屋的门后,一跃而起,只觉浑身是劲,大声叫道:“小二!”

店小二蹬蹬上楼,“客官,有何吩咐?”

“快!帮我送几桶热水来,烧热些,爷我---要---洗---澡!”

店小二从未见过要洗澡水要得这么激动的客人,吓得一个哆嗦,赶紧应了,转身下楼。

谢朗将全身浸在大木桶中,任温热的水将自己整个身躯吞没,直到在水底憋到无法呼吸,才“哗”地跳起,再抹去面上水珠,趴在木桶边缘,长长地叹了声,“爽啊------”

他与薛蘅易容扮成姐弟后,走得极为顺利,没有再遇到暗袭,也不用再遮掩躲藏,早行路、晚投宿,终于摆脱了艰难的逃亡生涯。

这半个月路程,薛蘅不再对他动辄呵斥与训责,也不再总是板着一副脸。还常和他谈天说地,虽然总是他说得多,但总算能偶尔见到她露出一丝微笑。

她照顾他吃饭穿衣梳头等事,不再那般凶神恶煞,他若是有何要求,她也会尽量满足。

可即便是这样,谢朗也始终不敢提出来,想洗一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

自受伤之后,他就没有下过水,虽说是春天,并不炎热,但二十天下来,身上也已馊不可闻。

他不知道薛蘅有没有洗过澡,数次闻到自己身上的馊味后,便关心起了她身上的味道。可每次想偷偷细闻,又想起那个无法言说的梦境,他便会尴尬地坐开,还要在心底狠狠抽自己两个耳光。

好不容易熬到臂伤痊愈,能够洗这么一个香哄哄、爽歪歪的热水澡,谢朗禁不住呻吟了一声,再度沉入水中。

天还未亮,他便来敲薛蘅的房门。

薛蘅正在收拾包袱,并不回头,道,“进来吧。”

谢朗大步进来,见薛蘅正将一本书卷起,塞入铁盒底的夹层,心头一跳,想细看,她已迅速扣上了夹层。

薛蘅将包袱扎好,回头道:“走吧。”

谢朗略显犹豫,她便问道:“手还不舒服吗?”

“不是。”谢朗忙做了几个伸展的动作,见她往外走,赶紧追上,吞吞吐吐道:“蘅姐。”

薛蘅停住脚步,静静地望着他。

谢朗只得问道:“蘅姐,我受伤以前穿的那套衣服呢?”

薛蘅淡淡道:“没了。”

“怎么会没了?”谢朗觉得奇怪,她连一条破了的农夫外裤都要洗净缝好,怎么会不见了自己那套值一百两银子的衣裳。

薛蘅瞥了他一眼,道:“那些天你要吃饭、敷药,还要梳子等物,你以为这些东西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那套衣裳已经撕破,能换回这些,算不错了。”

谢朗一听她竟将自己那身“瑞蚨祥”的衣裳换了农夫的衣服和粗粮回来,立马哀叹,“要命,那套衣服的夹袋中,还有一千两银票!”

薛蘅怒了,“你又不说!当时你只死命要系回原来的腰带,我才猜到令牌在里面,怎知衣服中还有银票!”

她想了想,怒气马上又消了,还隐露笑意,“倒也不错,那农夫家七个孩子,瘦得皮包骨似的,若是那一千两银票能让他们过得好一些,倒也值!”

谢朗这才知她竟是对己吝啬小气,对穷人出手大方。万般无奈,他只得轻声道:“蘅姐,你身上还有没有银子?”

“做什么?”

“我想换身衣服。”

谢朗自幼穿惯了绫罗绸缎,除去在军营的三年,四位姨娘竟可以让他每天都穿不同的衣服,衣料自不必说,做工也是精巧至极。

这二十天,他先穿破旧的农夫衣裳,接着一套普通衣服穿了半个月,实在难以忍受,这刻双手恢复自由,便念着要换一套好些的衣裳。

薛蘅上下打量着他,道:“这身很好啊,为什么要换?我已经拣顶好的买了。”

谢朗狠狠地腹诽了一番她的品味,可眼下自己身无分文,令牌又被薛蘅给收了,只得放低语气道:“蘅姐,这套衣服穿了半个月了,有股味道。”

“有味道吗?”薛蘅感到奇怪,凑近来闻,忽然面颊一红,退开两步。

谢朗却没察觉,仍往她跟前凑,口中道:“是啊,一股很重的味道,不信你闻闻!”

薛蘅再退几步,急忙取出一张银票,又不甘心,沉吟片刻,再掏一张,道:“你手臂已好,咱们不用再辛苦走路,可以骑马了。”

这回轮到谢朗面上一红,“是。”

“这里两张银票,加起来一百两,你去买两匹马回来。记住:要三岁牙口、毛光滑亮的。剩下的银子,你就拿去买衣服吧。”

谢朗接过银票,转身而去。

薛蘅望着他的背影,嘴角隐有一丝得意的笑容。

果然过不多时,谢朗牵着两匹马悻悻回转,身上仍是原来那套衣裳。

他将剩下的三吊钱丢给薛蘅,轻哼一声,“算你狠!”

“你果真不会还价,若会讲价,应该能够剩下三五两银子买衣服的。”薛蘅面无表情,跃身上马。

二人打马出城,向北驰出数里,谢朗忽然勒马,叫道:“不对!”

“怎么了?”薛蘅勒住马,回头问道。

“蘅姐,你等我片刻。”不待薛蘅允可,他已拨转马头,一骑绝尘。

薛蘅等了许久,谢朗才又策马回来,表情凝肃,道:“蘅姐。”

“嗯,你说。”薛蘅也满面郑重。

“有人在民间偷偷大量地买马。”谢朗忧心忡忡,道:“据我所知,吉县多产擅于长途行走的马。以前这种马不过五十两银子一匹,现在涨到了六十两银子。”

“你不是一百两买了两匹吗?”

“我是耍了点诡计,说这马的牙有点问题,才好不容易砍下价的。”

薛蘅一听,也觉得不对劲,疑道:“朝廷对私自大量买马的行为一直有着严格的管制,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谢朗道:“我刚才回去再暗查了一番,买马的人,大部分操北方口音。”

薛蘅微微抽了口冷气,谢朗又道:“我再去问了问米价,每石涨到了八钱。”

薛蘅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赞许,断定道:“有人在囤粮囤马!”

二人都知此事非同小可,薛蘅道:“他们绝对不敢在一个地方买太多,会分散行事。咱们再查接下来要经过的州府,如果属实,回京后你细禀圣上,不可小视。”

谢朗点点头,劲抽马鞭,当先驰出。

可驰出百来步,他又觉不对劲,回头大声问道:“蘅姐,你哪来的银子?”

薛蘅不答,打马超过他了,才抛下一句,“你猜!猜中了奖你一套衣裳!”

谢朗猜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她哪来这么多银子,明明自己受伤之初,她还要用衣服去换吃食。正挠头抓腮之时,听到空中传来数声鸣叫,他几乎要喜极而泣,也顾不了许多,一声呼哨,大白小黑以闪电之势扑了下来。

谢朗一把抓住在怀中扑腾的大白,抱着它的头狠狠亲了两口,开怀大笑,“臭小子,没出息,现在才找到老子!”

话一出口,他隐隐觉得这腔调似曾相识,心中一跳,赶紧望向薛蘅,道:“蘅姐,大白小黑会不会将那些人引来?”

薛蘅不停抚摸着小黑,摇头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你让大白带着小黑在空中高飞,不要落下来,再时不时让它们往别的方向飞一下。这样那些人反而摸不透我们的行踪。”

谢朗大喜,再亲了大白数下,才命它飞去。

肩伤痊愈,与大白重逢,又再度骑上千里良驹,谢朗颇有再世为人之感。他遥望前方,充满喜悦地劲喝了一声,骏马扬蹄前奔,驰向莽莽田野。

薛蘅凝望着他在马背上的身姿,也跟着喝马扬鞭。

二九、花非花

这时已是阳春三月,路边,杨柳亭亭临风,桃李竞相吐芳。而一望无际的田野间,更是金黄一片,油菜花层层叠叠,开得灿烂。

这油菜花连绵开到天际,象在茫茫原野间铺上了世上最美的锦毡,明丽绚目,美不胜收。

天尽头,恰有云朵团团簇簇,竟似被这油菜花染成了金黄,漫天锦绣。

春风吹过,花海涌潮,天籁声声,任谁见到这等景象,都恨不得投身到这金色的海洋中,任花香蜂语将自己淹没。

谢朗奔得一阵,也被这景观所吸引,驻马观赏,叹道:“蘅姐你看,真是人间美景!”

半天没听见薛蘅动静,他回头,见她正望着油菜花海,秀眉紧蹙,似在努力想着什么。但她的嘴角微微颤抖,又象想起了什么极可怕的事物,眸子里也流露出隐隐的恐惧。

谢朗觉得奇怪,正要相询,薛蘅已拨转马头,他连忙赶上去,问道:“蘅姐,怎么了?”

薛蘅微微垂目,声音有一丝不自然,“咱们走那边那条道吧。”

“我问过了,这条道去霜阳府最近,那边得绕上百多里路。”

薛蘅却不理他,径自扬鞭而去。谢朗只得满腹疑云地跟上。

他正遗憾不能再看到那油菜花田的盛景,谁知从这条岔道上奔出十余里,前方金黄一片,又是无边无际的油菜花海。

薛蘅的马速减缓,谢朗也轻吁一声,与她并肩齐驱,慢悠悠地走着。

他环顾四周,心情愉悦,脱口而出,“真好,若是在京城过生日,我还看不到这等美景!”

薛蘅恍恍惚惚接口道:“今天是你生日?”

“是啊。”谢朗稍感羞赧,道:“我今早问了小二,正是三月十二,我今天满、满二十。”

薛蘅还是恍恍惚惚地说道:“二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