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远之仍是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懒洋洋地抓着一块香帕,整个人坐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倚靠着床榻,帘幔飞扬间,对郑奉钰的到来毫无反应。
郑奉钰一颗心都揪了起来,拄着拐杖的手颤抖得厉害,她红了双眼,厉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还像那个自律克己的相府大公子!”
付远之笑了笑,满不在乎地靠在那床头,张开双臂,又拿起手中的酒壶饮了一口,长眉一挑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喝花酒,寻欢作乐嘛,母亲难道看不出来吗?”
郑奉钰拄着拐杖的手更加发颤了,“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不是从来不沾惹这些风月之事吗?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你这是在往母亲的心口上插刀啊,你知道母亲有多疼吗?!”
付远之身子一顿,掀了掀眼皮,酡红的俊脸嘲讽一笑:“原来,你也会……疼啊。”
郑奉钰呼吸急促,眼眶红得更厉害了:“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母亲若是不在乎你,就不会拖着一瘸一拐的身子,翻遍皇城一处处地找你了,你这个混帐东西!”
“你为什么不去考试?你知道今天是多么重要的日子吗?那个状元之席你不想要了吗?居然在这里醉生梦死,喝花酒,玩女人,你全然不顾自己的前路仕途了吗?”
“果然,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付远之喃喃自语着,抬头又是一笑,他俊脸酡红,酒气喷薄着:“考什么?这场大考重要吗?能不能考上状元,我现在还需要在乎吗?”
“我不是只要等着跟璇音郡主完婚,做他六王府的乘龙快婿就可以了吗?还要去考什么试呢?前途富贵唾手可得,这不就是母亲想要的吗?”
“你闭嘴!”
郑奉钰再忍不住,端起旁边的酒水便狠狠一洒,从头到脚泼了付远之一身,她含着泪厉声道:“再这样下去,你会毁了你自己的!”
“毁了?”付远之依旧坐在那一动未动,长长的睫毛上坠下一滴酒水,他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般,红着眼望向郑奉钰,对着她慢慢勾起一个冰冷的笑容,一字一句道:“孩儿的一生,不是早已叫母亲亲手给毁了吗?”
郑奉钰身子剧烈一震,久久未动,她死死望着那双通红的眼眸,难以置信,忽然迸发出一声尖利的高喝:“你恨我?你是在恨我是吗?”
“所以你不去考试,你要自暴自弃,你要将自己毁了,是不是?一切的一切,就是为了报复你的母亲,对不对?”
隐忍了大半辈子,拄着拐杖咬牙前行的女人,在这一刻,心神几近崩溃。
而那个她爱如生命,世上她唯一的孩子,唯一的指望,唯一活下去的理由,却是背过了身,苍白着脸,疲倦一笑:“我报复不了任何人,我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在这个世上……”
闭上眼,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下,他沙哑着喉咙,是一种刻入骨髓的绝望:“如果母亲生下我,不是因为爱意,而是因为恨,那我宁愿自己……从未来过这个世上。”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文武状元
亲爱的小伙伴们:
书院要放几天假了,周五恢复更新!
因为我又老了一岁哈哈,今天过生日呢~想让自己出去透口气,放松一下,这段时间日夜不停地赶稿,耗费了无数脑细胞,每一章都是非常认真对待,经常在电脑面前一坐就是大半天,身心确实很疲惫,所以想借着生日稍稍放松一下,也希望大家能够谅解,就当书院放几天假,周五照常开课呢!
《宫学有匪》到现在已经连载了三个多月,很高兴有这么多可爱的读者一路相伴,每天追文,热烈讨论,许多老面孔都留给我很深的印象!虽然我忙于写作,没办法一一回复大家的评论,但真切感受到了大家对《宫学有匪》的喜爱,对老大、阿隽、付师兄、小姬、清禾、杭大姑娘、阿狐、孙家兄妹这些人的真情实意,他们因为你们变得更加鲜活,而你们也是我码字前行路上的最大动力!
好的作者遇见好的读者是一种缘分,共同心系一部作品,为其同悲同喜,更加是种妙不可言的感受,再次谢谢你们的支持!今年这个生日,或许对我而言是最特别的,因为有这样一部作品贯穿其中,陪我跨过了新的一岁,实在意义非凡,以后想起来都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我爱宫学,也爱你们,希望未来继续与文字为伴,带给大家更多感动与温暖,在笔下的小天地中,与大家相伴前行,岁岁共陶然。
——吾玉
第一百零二章:文武状元
放榜那日,付远之仍坐在花船之中,喝酒听曲,揽着头牌花魁,醉生梦死。
有酒客的议论传了过来,今年的科考着实不得了,文状元与武状元,竟然都由一人摘得,偏偏模样还生得英俊潇洒,打马而过时,街头巷尾多少人出来围看,整座盛都城都轰动了!
那所赫赫学宫也未负盛名,又包揽了文武的新科三甲,听说当日那独自闯刑场的姬世子,摘得了个文探花,而朝中兵部孙尚书的儿子得了个武探花,皆是青年才俊,前途无量,已被皇上召进了宫中,日后定当重用。
那花魁耳朵尖,眼睛也厉害得很,漆黑的眼珠子一转悠,就发现了付远之的异样,他身形微微凝滞了下,却仍是笑了笑,端起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花魁乖觉,忙娇声笑道:“那些文武状元有什么可稀罕的,谁也比不得我家这位爷,那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出口成章,过目不忘,才思斐然,提笔就能作画,杯酒便可成诗,谁也比不上他的风姿!”
花魁的高声引来不少人的目光,有认出付远之身份的,也啧啧而叹,不知是存了巴结之心,还是当真知晓付远之的才名,纷纷附和那花魁所言,只道付远之从前是竹岫书院第一人,这回大考他不稀罕去考罢了,要不然,若是他去考了,文状元还不是手到擒来?
那花魁听了喜滋滋的,望向付远之,眼神愈发绵长灼热,她兴致高昂下,索性命小厮端了笔墨上来,娇声软语地央着付远之,在大伙面前“露一手”。
付远之微眯了眸,扫了一圈眼巴巴的众人,懒洋洋地一笑:“好呀。”
他提起那毛笔,蘸了墨水,却不往纸上探去,只扭过头,忽然问向那花魁:“你叫莺歌对吗?”
那花魁一愣,下意识点了点头,付远之便笑了,伸出一只手,冷不丁将她外裳一脱,露出了大半边香肩,另一只手提着那支毛笔,往她背上就开始笔走龙蛇,纵情挥洒。
周遭一片惊叹间,还不到短短片刻,一只栩栩如生的夜莺便浮现在了那花魁的背上,旁边还赋了一首小诗,众人围上来一句句念出,只觉才思敏捷,一气呵成,配上那幅画简直妙不可言,当真是“提笔能作画,杯酒可成诗”,此番可叫他们大开眼界了!
“好!”不知谁先起了个头,花船上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喝彩声!
那名唤“莺歌”的花魁脸上透出绯红,扭头借着身后铜镜,望见了自己背上的夜莺图,以及那首精妙的小诗。
她脸上红晕不由更甚,心中如饮蜜糖,多年风月场里打转,她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那些公子哥儿又什么奇珍异宝没送过她,唯独这幅“肩上墨画”还真是别开生面,这辈子头一回呢!
当下她指尖微动,轻轻碰了碰肩头,羞赧地望向付远之那张俊秀脸庞,心中不由涌上一股说不出来的异样之感。
耳垂发烫间,她好似饮醉了般,实在情不自禁,身子软绵绵的,满面绯红地往付远之怀中一倒,整个人贴了上去,一双红唇正想吻上他时,却被那只修长的手冷冷一推,他眉心微不可察地一皱,隐含了厌恶之色。
莺歌一激灵,瞬间醒觉过来,自己险些触了禁忌!
这位人中之龙的相府大公子,岂是轻易能够让她们这些风尘女子触碰的?调笑归调笑,但这些时日来,他还当真没有吻过这船上的任何一个姑娘。
自己当真是鬼迷了心窍,连这般人物也敢觊觎,差点就犯了大错!
莺歌后怕不已,心中又酸楚难言,她偷偷望着付远之,一时有些入神了。
在这样清风霁月的人面前,纵然她生得再花容月貌,歌舞再倾国倾城,也总是自惭形秽的,她从前那些勾引男人的手段,搁在他面前,就跟个笑话似的,别说使不出来了,就算能使出来,只怕他看都不会看一眼。
当了数年风光无限,世家子弟人人追捧的花魁,莺歌还是头一回感到自己的卑微与肮脏,或许,她真的不自量力,贪慕上了……天上的明月?
心中正百感交集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远之哥哥!”
一道明艳的身影踏进花船内,众人脸色一变,莺歌也连忙起身,低头退到了一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唯独付远之,依旧懒洋洋地倚靠在那榻上,帘幔飞扬间,自斟自饮,对那道明艳身影的到来毫无反应。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整座花船上,谁也惹不起的璇音郡主。
她贝齿紧紧咬住唇,眼中泪花闪烁,望着付远之委屈道:“远之哥哥,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我们婚期在即,你却成日流连在这烟花之地,寻欢作乐,你将我置于何处,又将我们六王府置于何处?”
满花船噤若寒蝉,无人敢出声,付远之却饮下一杯美酒,懒洋洋地笑了笑,眼角眉梢不屑一顾。
他衣襟散乱间,乌发垂在胸前,清雅的面容竟有几分妖冶之美,璇音郡主咬住唇,一跺脚:“你说话啊,远之哥哥!”
“说什么?”付远之抬起头,微带了醉意,神情慵懒,一字一句道:“郡主若是不满意,大可以悔婚啊,现在还来得及,郡主在这里光囔囔有什么用?倒像个疯婆子似的,平白让人看了笑话,郡主你说对不对?”
“远之哥哥,你、你……你实在太过分了!”
璇音郡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泪光闪烁间,一时难堪至极,她忽然看向周围,怒不可遏地喝道:“看什么看,你们都给我滚下去!”
船上的人一时四散纷纷,那莺歌走慢了一步,被璇音郡主一把扣住了肩头,她咬牙切齿道:“骚狐狸,你若再敢碰他一下,我就剁了你的手!”
“把你衣裳也给我穿好了,若是再让我瞧见这身皮,我就让人把它活剥下来!”
莺歌吓得浑身直哆嗦,璇音郡主又往她背上狠狠一抹,恨声道:“你给我听着,回去就把背上的笔墨给我洗干净,一丝痕迹也不许留,明白吗?”
莺歌连连点头,吓得花容失色,踏出船舱的一刻,却到底忍不住回了头,望了一眼帘幔飞扬间,那道慵懒饮酒,飘飘如仙的身影。
璇音郡主大步走近付远之,握紧双手:“你日日买醉,不肯接受我,是不是还在惦念着奉国公府的那个……”
她原本想说“贱人”二字,却想到上回付远之冲她发的火,临到了嘴边又改成了:“……惦念着奉国公府的那个丫头?”
付远之挑了挑眉,似笑非笑,没有说话,只宽袖一拂,自顾自地低头饮酒。
璇音郡主于是又走近一步,深吸口气,恶狠狠道:“我告诉你,那骆秋迟得了文武状元,现在已经进宫面圣了,肯定要去谈那婚期之事!”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她马上就要嫁给别人了,你不可能再有机会了!就算你醉死在这里,她也不会回头看你一眼的!”
付远之身子一顿,许久没有动弹,他终是为自己倒下一杯酒,慢慢饮尽后,才抬头看着璇音郡主,笑意嘲讽:“我有什么好死心的?”
他向后往榻上一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扬起唇角,反问道:“郡主以为,这里……还装着一颗心吗?”
每一届的新科三甲出炉后,竹岫书院都要举办一场庆功宴,今年也不例外。
盛宴上几乎所有学子都会聚齐,幕天席地,头顶月光,脚踏树影,觥筹交错,琴瑟飘然,颇有一番古人之风。
付远之悄悄来到时,盛宴已过半,他孑然一人,在暗处听着那些欢声笑语,怔怔失神。
冷风拂过他的衣袂发梢,他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很长,苍白而伶仃。
直到孙左扬扭头望见了他,一声惊喜叫道:“阿远!”
他才愕然对上那些目光,不少人站了起来,许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付师兄!”
“远之!”
“世兄!”
所有人都激动不已,他却步步后退,双眼一点点泛红,猛然转过身,落荒而逃,奔进了树林深处。
一身白衣紧追了出去,拦住了跟来的闻人隽,安抚道:“小猴子,你待在这别动,我去跟他谈谈!”
顿了顿,他压低了声音:“有些东西,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对话,你懂吗?”
说完,白衣翻飞,大步流星地追了出去。
月下林间,竹影婆娑,骆秋迟飞掠而来时,耳尖动了动,敏锐捕捉到了付远之的方位,却没有再靠上前,只是站在林中,摊手一笑:“没关系,你不肯出来不要紧,没有人会逼你的,只是有些话,我想同你单独说一说。”
他语气熟稔,如见故人,付远之靠在一棵大树后,呼吸微颤,听到骆秋迟的声音遥遥传来:“这段时日,大家其实都很记挂你,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也同样如此。”
他目光一怔,耳边那个声音已接着道:“大考那日,你没有出现,你不知道我内心深处……有多么失落。”
“其实我这一次的文武状元之名,没有那么名副其实,因为你不在,我最强劲的对手没能来参加考试,我赢得不算光彩,也不算什么本事,你说呢?”
付远之长睫颤了颤,骆秋迟又在林中道:“我还记得你从前说过,你的前路由不得你自己,你不愿为他人做军师,将命运拱手让出,宁愿孤身前往,做自己手中的刀,踩自己脚下的路,军师是你,号令之人亦是你。”
“其实,那时我虽不甚认同你的观点,但却欣赏你的斗志,因为我能从你的话中听出,你付远之,永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可现在,你却向自己低头了。”
月光洒在付远之苍白俊秀的面容上,他呼吸一颤,眸中不觉有了湿意,骆秋迟的声音还在继续传来:“正如你从前所言,营营世间,谁人不苦?我相信,苦过之后必有甘甜,只要你自己不放弃自己,前方未必没有新的一条出路?”
“我知道你是个很骄傲的人,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你狼狈的模样,也不要任何人施以援手,给你那些令你难堪的相助,但是——朋友之间不同,朋友间这些都是应该的,不是吗?”
“就像你为赵家上下,为小姬小禾苗他们所做的一切,对不对?”
茂密的大树后,付远之胸膛起伏,眼眶泛红,听见骆秋迟似乎在林中笑了,风中传来他动情的一字一句——
“其实,付远之,我们很早以前……就是朋友了,对吧?”
像有什么瞬间涌上心头,付远之将双手紧紧一握,泪水猝然落下,难以言喻的感觉将他团团笼罩住。
月色下,骆秋迟白衣翻飞,眸含笑意,逐字逐句道:“我真的很希望有朝一日,能和你来一场光明正大的较量,可若你不振作起来,那一天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你是个很聪明的人,我相信你会想通的,也一定能够想通。”
“若是你想清楚了,随时可以来找我们,我们始终在原地等着你,等着从前的那个付远之……回来。”
一番话终于说完,那身白衣又在林中站了许久,风掠衣袂,这才转过身,一步步踏着月色离去。
而靠在大树后面的那道身影,早已泪流满面,他慢慢滑坐了下去,双手捂住了脸,有什么溢出了指缝间,氤氲了呼吸。
胸膛里的那颗心,一跳一跳着,好像……又活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萤火之光
第一百零三章:萤火之光
“我不嫁,我不要嫁给那个二公子!娘,姝儿求求你了,不要让姝儿嫁给他,你再去跟外公说说,姝儿真的不想嫁给他……”
奉国公府,闻人姝的三个月紧闭总算满了,却是才一放出,就要开始准备嫁入六王府了。
屋中灯火摇曳,薛夫人狠狠一拍桌子,喝道:“嫁不嫁还由得了你吗?你外公一切都同六王爷谈好了,婚期都定了,等那二公子的姐姐,璇音郡主一完婚,紧接着就是你与那二公子的婚事了,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说到这,薛夫人微眯了眸,冷冷哼道:“你以为你那位付师兄就很中意这门婚事吗?他为了抗婚,不惜自毁名声,放浪形骸,流连花船,甚至连大考都弃了,可又有什么用,日子一到,还不是得乖乖娶了那个那璇音郡主?连他都办不到的事情,你还在这闹什么?你外公是做大事的人,为的是整个薛氏一族,你连这点轻重都不分吗?”
闻人姝身子一颤,一提到“付远之”,她哭得更厉害了:“明明,明明我跟付师兄才是一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薛夫人冷声一喝:“别再想那付远之了,你与他今生无缘,日后心里只能有那二公子了!那二公子也是人中龙凤,除了痴肥了一些,没有哪里配不上你的!”
闻人姝被母亲吼得一哆嗦,眼眶更加红了,她抬起头,忽然咬牙切齿道:“可是,可是闻人隽那个贱丫头,为什么就能够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还是个文武状元,前途无量,为什么?凭什么她就能嫁得这么顺心如意?女儿不甘心,不甘心啊!”
薛夫人望着眼前不成器的女儿,气不打一处来:“你能怪得了谁?落得今日这步田地,不都是你自己干出的蠢事吗?”
她越想越气,也不禁恨声道:“倒是那对下贱的母女,命中不知走了什么大运,连我都没有料到居然有这般造化,你爹现在可将她们看得比什么都要紧!还有那个骆秋迟,你爹三天两头就招他过来下棋,我说上两句,你爹还不乐意,好像人家已经是他的乘龙快婿了似的,他现在心底哪里还有我们的位置!”
薛夫人将桌子又重重一拍,却是陡然握紧了手心,不知想到了什么,阴冷的声音从齿缝间溢出:“但谁能笑到最后,还说不定呢!文武状元又如何?毕竟无门无第,一介白衣,别看他现在风光八面,深得陛下器重,可风云瞬息万变,这皇城的天,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日后不定谁说了算,总有他哭的时候!”
薛夫人霍然站起,凑到闻人姝跟前,目光灼灼道:“到那时,你的好日子可就要开始了,别说一个小小的王妃了,说不准你还能当上……”
闻人姝一颗心跳得很快,薛夫人对她比出了一个口型,她呼吸急促,瞪大了眼道:“娘,娘你是说……”
薛夫人站直了身,一拂袖,美艳的面容转了过去,“我什么都没说,你现在赶快给我把眼泪擦一擦,这段时日就待在房里,安心等着嫁入王府,哪也不要去了!一切有娘和你外公替你安排好,你什么也别多想,前路漫漫,总之不会害了你的,你听清楚了吗?”
碧空如洗,风声飒飒,阳光爬上宫殿红墙,闻人隽静静等在长空下,从午后等到了黄昏,总算等到了那身白衣。
骆秋迟遥遥向她走来,唇边含着笑意,他们目光相接,她面上不禁一红,耳畔回荡起那日殿上梁帝说的话:“骆秋迟,听好了,若来年开春的大考中,你能同时摘得文武两个状元,朕不仅许你官位,允你推行寒门改革之制,还会赐婚你与闻人五小姐……”
赐婚,一想到这个词,闻人隽心底就柔软一片。
书院的庆功宴一结束,忙完一切后,骆秋迟就特意进了一趟宫,说要单独面见陛下,商量一些极其重要的事情……大概,她最期盼的那一天,就要来临了吧?
白衣飞扬间,骆秋迟已走到了闻人隽跟前,她微微抬头,轻声道:“你,你跟陛下……谈得怎么样了?”
“谈得很好啊。”骆秋迟笑了笑,金色的夕阳洒满他一身,俊逸的眉眼在风中熠熠生辉,他靠近闻人隽,缓缓开口:“你知道吗?我跟陛下……”
闻人隽的心越跳越快,骆秋迟定定望着她,已是扬唇一笑:“……跟陛下坦诚了自己的身份。”
“啊?”这话来得太过突然,风中那道纤秀身影有些始料未及,她眨了眨眼:“什,什么?”
骆秋迟已经直起身,在夕阳中看向远方,负手而立,“没错,正是你所想。”
他单独面见陛下,将当年原委和盘托出,只是隐去了阿狐一事,其余皆一五一十袒露无遗。
他既是许多年前那个被人窃取了功名,逐出皇城的骆衡,也是后来在青州打下一片地盘,统领了十八座匪寨的东夷山君,更是如今考上文武状元,一心推行寒门改革之制,想要为国效力的骆秋迟。
“老大,你,你……”闻人隽衣袂随风飞扬,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骆秋迟扭过头,对着她轻轻一笑:“陛下最开始也同你一样震惊。”
他深吸口气,望向金云翻涌的天边,背在身后的手渐渐握紧。
“那些过往便如一根埋在暗处的引线,与其日后冒着被人点燃的风险,不如我自己先一步将其烧尽,彻底去掉这个隐患。并且,前方的路还有那么长,倘若我真想一心一意为陛下做事,那么君臣之间势必要相互信任,切忌欺瞒蒙骗,否则容易生出不必要的嫌隙与误会,光明磊落总比藏藏掖掖好,而最好的坦诚时机,便是现在——所幸,我也赌对了。”
梁帝在最开始的震惊后,不仅接受了骆秋迟的过往,还生出各番感叹,他总算明白他为何一心想要为天下寒士出头了。
“连浩浩宫学之中,最光明正义之所在,都存有着这样目不忍睹的黑暗,可见我大梁看不见的其他角落里,还有多少肮脏不公之事,千百年来门阀贵族专权,积弊如此之深,怎能不变?不得不变!”
骆秋迟的一番经历,更加激起了梁帝的变革之心,而事实上,他早在很久以前就听闻东夷山君治下有方,统领十八座匪寨,却没有滋扰青州百姓,反而奋勇对抗狄族,保一方安宁。那时他其实就存了招安之心,想纳得东夷山君为首的一股力量为己所用,化匪为军,抗击外族,只是久未寻得合适契机。
再回到更远的时候,当年才十五岁的骆衡,大考之文也是一眼便得他心,他当时赞不绝口,只道此生小小年纪,写出的文章却气吞山河,行文间不仅没有世家子弟一贯的矫揉匠气,反倒风骨满满,破格出新,带着锐不可当的少年意气。
“朕当初看了那篇会考之文后,心潮起伏,久久难寐,在心底告诉自己,一定要重用此人,可惜后来见到了那晏七郎本人,与他一番面谈后,朕那颗激动不已的心,又冷却失望下来,只因他与朕所想实在相去甚远,出自贵族高门的他,仍是摆脱不了一身世家子弟的桎梏,朕想,他不是朕要找的人。”
“可朕哪知当年的试卷早就偷梁换柱,原来冥冥之中,朕要找的人,根本就不是那晏七郎,而是你!”
那个随岁月浮沉,无论变换何种面貌,以何种身份出现,俱一眼便得他心,令他赏识万分的骆生。
梁帝感慨万千:“命运实在是妙不可言,原来朕与骆郎间的君臣之缘,一早便已注定,兜兜转转一大圈后,骆郎还是要来到朕的身边。”
“看来前方那一段路,骆郎势必要与朕同行,辅佐在朕左右,造福黎民百姓,成为我大梁的一代股肱之臣!”
君臣间到了此刻,才算心心相印,坦诚相待,真正携手踏上了同一条路。
骆秋迟不仅没有赌错,反而大大赌对了一把,比他料想中的结果还要好。
殿门紧闭,君臣二人促膝而谈,详细分析了如今皇城里的局势,以及未来寒门的变革。
以六王爷为首的那些门阀贵族看来是坐不住了,六王爷与梁帝撕破脸皮后,近来更是动作频频,一儿一女都走了联姻之路,借此拉拢各方势力,一个相府,一个伯阳侯,野心简直是不加遮掩了。
如今又兼狄族在一旁虎视眈眈,大梁风雨飘摇,内忧外患,若再不加应对,皇城的天恐怕真的就要变了。
骆秋迟早已看出六王爷一派的蠢蠢欲动,当即献上自己的谋略,梁帝看过后深以为然,两人一番紧密商讨下,这便确定了未来的大方向。
不能再任由门阀贵族势力坐大了,在这样的特殊时刻,梁帝决定蓄力反击,听取骆秋迟的建议,设立一所太学阁,吸纳寒门人才,招兵买马,扩建实力,与六王爷为首的那股权贵势力对抗。
只因推行寒门改革之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王权力量弱小,无法一蹴而就,只能以这种方式循序渐进,壮大自身。
关于设立太学阁的各项要点与细节,骆秋迟都已在献策中详述清楚,梁帝心潮澎湃,当即命他担任第一任阁首,负责日后的具体运作。
骆秋迟也不推脱,不仅接下重担,还拿了一方名册出来——
一方于现今局势而言,简直可谓是雪中送炭,暗室逢灯的名册。
正值招兵买马,奇缺人才之际,骆秋迟提供的这方名册,就是给梁帝“送人”来了!
名册乃宣少傅所立,也可以说是延续了当年魏少傅做的事情。
当年魏于蓝魏少傅,不仅开了麒麟择士,还暗中为寒门奔走,接济了不少学子,凝聚了许多有志之士,在他逝去后,宣少傅便一直延续他所做的事情。
这么多年来,积沙成塔下,也算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了,只等一个契机,一簇火苗,就能让这些人发光发热,为国效力。
“陛下无需忧心忡忡,天下寒士众多,人才济济,绝不只有一个骆秋迟,萤火之光汇聚一起,也能照亮星空,接下来那段路,还会有更多人追随陛下,百死无悔!”
拿着那方名册,听着骆秋迟铿锵有力的话语,梁帝的手不住颤抖着,激动得泪光闪烁。
“不仅陛下如此激动,我一想到未来同行之路上,能与那么多志同道合之人携手前进,也是心潮澎湃,难以平静。”
骆秋迟白衣翻飞,望着金色的天边,微眯了眸:“如今只等宣少傅进一趟宫,最终再确认一番太学阁设立之事了。”
自从那次揭发闻人姝后,宣少傅处境十分不易,伯阳侯怀恨在心,几次都想对他暗中下手,却统统都被欧阳少傅拦了下来。
欧阳一族也是皇城中的权贵世家,地位非同小可,既然欧阳少傅铁了心保宣少傅,伯阳侯也无计可施,只能卖个顺水人情,恨恨作罢。
如今在骆秋迟的举荐下,宣少傅也将得到梁帝的重用,共同筹建那太学阁之事。
一切似乎越来越明朗,前路铺满了阳光,闻人隽在风中也感慨万千,眼底盈满笑意,望着长空下的那道俊挺身影。
只是……还有一件事情。
“老大,你跟陛下,跟陛下……没有再商讨其他的东西了吗?”
夕阳中,闻人隽拉了拉骆秋迟的衣袖,到底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