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最后的话,直到再也无法言语,将头埋在归海莫湛肩头大声哭了起来。
归海莫烬僵立在她身后,整个身体似融在了冰天雪地中,一动不动,任由雪落了一身。听着觅尘的话,他双拳紧握,脑中嗡嗡而响。他甚至没有勇气去望她一眼,可那彻骨的悲伤却仍旧勒得他喘息不过。
永封四年十月二十七日,新君归京,在大行皇帝灵前长跪不起,哀伤难抑。翌日,百官与清和殿前跪请奏翰王,国不可一日无君,应立择吉日行登基大典,翰王与悲绝中允奏。
永封四年十月二十八日,举国衣恸,国丧举行,翰王身穿孝服,在大行皇帝灵前,亲自祭奠受命。
在礼部安排下,国丧刚毕,新君换了孝衣改穿兖冕,在正清殿前设香案,备酒果,行告天礼。然后前往奉和殿谒告祖宗,同时遣宁国公归海成军、永定侯归海莫贤分别祭告南郊、北郊,翌日新帝祭告太庙。
永封四年十月三十日,司设监陈御座于永天门,钦天监设定时鼓,尚宝司设宝案,教坊司设中和韶乐,设而不作。时鼓响后,左相戴世矩率文武百官从午门进入,鸿胪寺执事官行礼,请翰王升御座。
翰王登龙椅,百官三呼万岁后上表朝贺。同日辰时,翰王登正清殿视朝,接受群臣朝拜。巳时,昭告天下,继天子位,称辰帝,改元永慕。
入夜,怜清宫中,明灯高照,四下静谧。归海莫烬坐在床前,轻柔地抚摸着觅尘苍白的面颊,面上净是怜惜。他眉宇间深深的折痕透着疲倦和愁绪。
那日自鲁山回来,觅尘不眠不休守了归海莫湛一夜。而他,也陪了她一夜,看着她面上的悲伤淡成死寂的平静,他的心中各种滋味如一坛苦药越熬越浓。那种无力感,几欲折磨地他发疯。
清晨时觅尘终于再熬不住晕了过去,这一睡便是三日。
这三日来,他不曾有片刻安眠。朝事繁琐,一连三日内外交攻,百事杂乱,然而这些都不如她带来的恐慌让他深感沉重。
望着觅尘沉睡的面容,他竟是寄望她能这么安然睡着不要醒来。仿似这样她便不会用那般刀割般的话来对待自己,不会用近乎陌生的眼神来看自己。
“不要!快跑!你们快跑啊!”
静静躺着的觅尘突然不停挣扎,归海莫烬一惊,忙伸手固住她乱挣的双臂。
“尘儿,醒醒!”
觅尘猛然坐起身,睁开眼睛,满面惊恐,待望清眼前归海莫烬焦急的面容,她竟呆愣在侧。她的眸中,翻腾着复杂的情绪,目光凝滞在他明黄的龙袍上,最后终归入死寂的平静。
轻轻挣脱归海莫烬扣在臂弯的手,觅尘将头埋入掌心:“我睡了几日?”
归海莫烬双拳紧握,咯咯而响,终是忍无可忍一把将觅尘拉回怀中。扣在她腰肢的手骤然用力,强迫她望着自己,沉声道。
“我到底做错什么!你要这般折磨我!”
觅尘心中疼痛,望着他猩红的双眸,泪水滚滚而落,她闭上眼,半响才低低说:“莫烬,好累啊…为何上苍要这么残忍。我不贪心,只求每个人都能好好的,好好活着,为什么这样也不行…”
归海莫烬抚在她腰际的手一下便没了力量,他轻柔地将她搂入怀中,声音疲倦,双眸恳切地望着觅尘:“我不介意你怨怪我,不介意你一时想不明白,我甚至可以不介意你那般对待他,甚至…你用看陌生人的眼神来看我,我都可以不介意。只是,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尘儿,你求你,不要这样子折磨我心爱的女人,不要这么折磨我孩子的母亲,你这般,用在用刀子割我的心啊!”
听着他这般近似哀求的话,觅尘浑身轻颤,半响才抬头,泪眼朦胧中,归海莫烬眉宇紧紧拧着,眼底血色丝生。他是个一身傲气的人,却如此表露他的心疼,他的害怕。觅尘岂会不懂,岂能不知这些日来他的痛苦?
她心中哀叹,轻轻摇头:“莫烬,我不想折磨谁,不想让你伤心。我只是想不明白,是不是一段爱情开始就注定会有人要伤心。一个女人的爱只能让一个男人幸福,想要事事完美、人人周全的结果,很可能是所有人都不幸…我一直觉得,做人不要违拗自己的心,对感情更当如此。筠之是知己,他又是那般永远为别人想着的人。我欠他良多,感情上还不了,便只能力持真诚相待、明眸坦荡,想着这般便能让心头的歉疚少一些。可现在,他竟连这些都不允我还他,我心里难受啊…我知道这事怨不得你,可是…我看到你,便会想起他,我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怨怪。”
她说罢静默良久,终是抬头看向归海莫烬,面有决断:“他一直向往山林悠远,想远离这朝堂纷争。我想将他葬在有着青山绿水的幽谷,柳姐姐也是愿意的。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为他做的却只有这样…你…你就让我陪着他吧。”
她说罢,眸中蕴泪,几乎不敢去看身前那僵直的身影,低头闭上了眼睛。
屋中陷入了死寂,归海莫烬不可置信地盯着觅尘,身体似是不受控制摇晃两下,突然他伸手将觅尘的脸庞抬起,深眸翻涌,星星点点锐利的光从幽暗的眼底浮出,他几乎是吼出声的。
“你要离开我?”
觅尘心中剧痛,却是咬牙别开目光,挣开他钳制在下颌的手,闪身下床,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请皇上成全!”
第六卷 尘埃落定 第五十一章 离开
“请皇上成全!”觅尘俯身低拜,将伤痛尽数掩藏在双手掌间,留下的只有决然的背脊,清冷的话语。
归海莫烬不可置住地望着觅尘俯身跪拜的身影,明灯广照,她长发如瀑沿着肩头倾泻而下,露出单薄的背脊,却带着刺目的坚持和决绝。这一拜,她将他逼到了死角,不容他说不,不容他拒绝。
静默,良久的静默,风起,吹入殿中,拂过面颊,刺骨冰冷。
归海莫烬薄唇紧抿,自床榻上赫然而起,在觅尘身前单膝跪下,剑眉紧蹙,抬手固住她的下颌,迫使她不得不看着自己。
他目不转睛盯紧她,目光变得锐利,直探她双眸,看入她心底。
“陪着他?你说过,你们那里不信奉神鬼,他已经不在了,纵使你耗尽了生命,隔着的也是生死两端。难道你要让我们的缘分也跟着戛然而止?这也不是他的初衷啊?你不能这样!”
觅尘凄然而笑:“他给了我那么深厚的感情,可我却从不曾回报。他用生命成全我的幸福,我懂,可是…我却无法踏着他的鲜血安然生活。莫烬,人非草木,不是明白便能释然。我好愧疚,我既不能回报他,又无法无视他的付出呆在你身边,我竟不能忠于任何一段情感。你还是允我离开吧,我们…也许都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
归海莫烬微微眯眼:“想?我不认为我们需要时间想什么。你是我心爱的女人,是我唯一的妻子,是我孩子的母亲,你只要知道这些就够了!尘儿,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怕什么?”
冷风入殿,灯影摇曳,归海莫烬眸中的探究和伤痛悠忽划过,觅尘轻轻一颤,垂下了睫羽。
“或许…我还没有准备好做一个帝王的女人…”
她的声音很轻,可却字字击在归海莫烬心头,他眸中似有光亮滑过,半响面上竟浮现几分如释重负的神情,皱起的剑眉冷峭依旧,只是看着她的眼神却异常温柔,荡漾着心疼。
觅尘心一纠,尚不待细查,下颌被大力抬起,狂风骤雨般的吻便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急切的索求,浓浓的眷恋,痴痴的缠绵,愤然的惩罚。觅尘的泪水再次滚滚而落,将手攀上他的肩头,承接着他的怜惜,伤痛和怒气。
许久归海莫烬才松开她,神情已见平静,轻抚她面上泪痕。
“他是个好对手,我又欠他一命。我尊重他,尊重他对你的爱,更尊重你。你害怕,我可以证明给你看,我归海莫烬有能力让自己的女人幸福!你要时间,我给你!只是…尘儿,你听着,你最好不要让我等太久,这里…我的心,亦是会痛的。”
归海莫烬似是深叹了一口气,这才缓缓起身,广袖轻拂,转身大步向殿门走去。迈出两步又戛然停下,微微侧首,苦涩道。
“音儿…你就带在身边吧,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却一步步踏响在觅尘心头。风起,一声低低的颤息弥散在空旷的大殿中。
“对不起…”
三日后,一辆马车缓缓由贞德门而出,穿过两壁朱红高墙的长道,驶出了巍峨宫宇。
此时,高坤宫中,年轻的帝王俯身轻抚着孩子柔软的面颊,眉心微微蹙着,唇角带着几分轻涩的笑意。
“铭儿,枉父皇坐拥天下,竟不能为你留住母亲…”
他目光流连在孩子粉嫩的面颊上,心中微苦。多么可爱的孩子,多么漂亮的孩子,尘儿临走竟也未来看他一眼。她是怕看了,就无法义无反顾的离开吧…归海莫烬苦笑,见铭儿轻轻挣着双手,忙俯身去安抚,动作出奇的轻柔。孩子嘤咛一声,渐渐又沉睡了过去。
他轻声喃道:“孩子,你娘亲心里也不好受…她在伤害我们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折磨自己。你莫要怪她…”
脚步声传来,归海莫烬身体微僵,高锡已是躬身而入,也不敢说话犹豫着站在了侧柱旁。
“可是夫人走了?”
“回皇上的话,正是。”
殿中片刻静默,半响归海莫烬才又问道:“可都安排好了?”
“皇上放心,慕将军已带着轻衣卫暗中护卫,此去宁泉的路上也都做了安排。”高锡说罢,半响听不到声音,心中狐疑,微微抬头。
但见,归海莫烬正伸手将孩子挣开的棉被压好,神情专注,高锡心头一颤,叹息一声。见归海莫烬起身向外走,他忙躬身跟上。
“准备下,去雁落牢。”
冬季的雁落牢隐在一片光秃的山间越发显得苍凉萧肃,临近东面的院落此刻兵勇持戟而立,守卫森严。
归海莫烬一身龙袍大步而入,一路兵勇纷纷跪地,面有惶恐。
这雁落关押的可都是犯了重罪的皇亲大臣,这里虽是严禁使用私刑,可那只是皇朝对犯人往日功勋最后的肯定,并不代表开恩,或是尚有翻身的可能。
相反,进了这雁落牢能活着出去的少之又少,就算能走着出去,想要和进来时一般风光,那是没有的事。
所以,兵勇对犯人语出不敬,或是苛责为难的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如今皇帝亲临雁洛牢,这可是打开朝头一遭。
兵勇们紧张的同时,也都暗自捏了一把冷汗,心中思索着有没有哪日话语不恭得罪了院中的犯人。现下皇帝新临,院中关押的又是堂堂王爷,怕是这雁落牢要出一个特例了。
雁落牢的提刑司大人大气不敢喘地找开牢门,归海莫烬跨步而入。
牢房很大,整理的很干净,虽是简陋,可一应用品却也齐全。光线自牢狱高高开着的三面小窗落下,照的一室明净,若不是院中的兵勇,倒让人恍以为进了民居小院。
归海莫啸一袭淡绯长衫靠着棉被半依在床榻上,头枕着右臂,左手一卷书册压在面上,听到响声却也没有动作,似是睡着了。那样子,那姿态,随意舒懒,哪里似身处囹圄之人?
归海莫烬缓步而入,在牢房正中站定,面若平湖望定归海莫啸。
屋中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一站一躺,空气中莫名流淌着几分凌厉。归海莫烬眸中墨色愈深,目光也越见犀利,双拳握紧又松开,面容已是恢复平和,终是开口淡笑道。
“七弟好兴致。”
归海莫啸左手滑下,盖在面上的书卷拉下,露出白玉般的面容。形容清减了些,目光流转间却依旧夺人眼目。他撇了一眼牢房外依稀可见的华盖龙幡,再看向房中归海莫烬。
但见他负手独立,身形峻峭,玄袍之上九龙腾云,气势迫人,王者风范卓然而出。归海莫啸唇角挑起,轻嘲道。
“取我性命何劳四哥亲自前来,小弟还真是受宠若惊。”
归海莫烬眸中寒光隐现,悠忽不见,朗声而笑:“七弟何出此言,腾此来是亲自迎七弟出去的,七弟在此辛苦,朕今夜在宫中设宴为七弟洗尘。”
归海莫啸神情不变,淡淡挑眉:“小弟现下一身落魄,当不得四哥如此厚情。”
归海莫烬淡笑一声,面上波澜不惊,他如今一袭龙袍,可归海莫啸口口声声只称四哥,其中意味自是昭然若揭。
“七弟这话可是说错了,朕初登大宝,新朝仪始,诸事繁杂,要依仗七弟的地方可是不少,七弟不在,近来刑部、工部可是出了不少纰漏,七弟可不能在这里偷闲了。”
他说着上前几步,拉了归海莫啸的手,笑容温和。归海莫啸双唇微抿,抬头盯向他,两人锁定对方眼睛,目光交撞的刹那,柔和的阳光微微凝滞,空气为之一凝。
归海莫啸眸中深敛了寒意,道道直逼眼前龙袍加身之人。他和面前人在朝堂上交锋多次,他的舅舅被弹劾直至流放,其中内幕他岂会有不知之理,他的母妃又因为清妃之事险些葬身玉殒府。如今对他多有疼惜的父皇竟又传位此人,竟连国葬都未允他参加,各中滋味只有夜深人静时他独自品味。
他知道归海莫烬定会将他安然放出,如今新朝方立,五哥已是命丧黄泉,如若他这个肇王再出个意外,不管出于什么缘由,怕是都难堵这天下悠悠众口。只是他没有想到,归海莫烬竟要将朝权一并交还他。
眼见归海莫烬唇角的笑意愈深,归海莫啸脸上也忽而掠开薄笑一缕:“如今四哥刚刚即位,国基不稳,四哥不怕莫啸趁机兴风作浪?”
归海莫烬又笑,目光深处傲然一凛:“联若无此胆量便不配黄袍加身。七弟也不必多疑,朕若无容人之心,又怎配君临天下。”
归海莫啸目光轻闪,旋即起身,只淡淡欠身:“明日早朝臣弟再行君臣之礼。”
说罢他竟拂开归海莫烬拉在臂上的手,转身而去,大步出了牢狱。
归海莫烬亦回身,站至狱门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绯袍忽卷,却宛若孤鹤独立,卓尔不群。
高锡抬眼撇了下归海莫烬,亦望向那远去的人影,微蹙双眉,略有愤然:“皇上这般对他,他对皇上未免太不敬。”
归海莫烬却是不甚在意,轻轻摆手,面上甚至有几分如释重负,轻笑一声:“归海莫啸此人性偏执、孤傲,倘若真恭敬有佳,朕倒是要提防几分了。”
他说罢目光移向北面,抬手道:“邹杰臣可是关在那里?”
高锡心紧,忙俯首道:“回皇上,正是。”
归海莫烬点头,举步便走,挥手道:“都留着吧,不必跟来。”
邹杰臣关押的牢狱和方才的干净小院判若两个世界,长长的廊道两边是岩砖砌就的大片内牢房,这里关押的多是犯事的官员。天牢的狱房都是单间,灌浆而筑,结实异常。
归海莫烬进向廊道心头,迈下十几级粗石砌成的台阶,到了底层,朝里迈出数步,来到比较靠内的一间牢房外站定。
监牢只开着个小小的高窗,空气流通不畅,飘着一股阴冷发霉的味道。邹杰臣坐在唯一的一张草塌上,听到脚步声睁开了眼睛,昏暗的光线下归海莫烬分明看到他苍老的面上闪过眼意、不甘、伤痛、安心…复杂的情绪骤然而落,终恢复冷然。
邹杰臣自草塌上起身,缓缓走向牢门,忽而一笑:“你终于来了,老夫等你很久了。”
归海莫烬微微眯眼,负手望着他。牢狱幽暗昏黄,顶上斜斜小窗户里透进一缕惨淡的阳光,光线中有无数飘浮的灰尘颗粒,邹杰臣的面容映在光影后,令人看了之后,倍加感觉他的笑容阴霾。
“相爷久等了。”
邹杰臣听他这般说,面容微变,旋即又上前几步,急声道:“听你这话…你知道老夫在等你?”
归海莫烬却是挑眉一笑:“相爷何时这般沉不住气了?”
邹杰臣一征,双眸微眯,却是笑了起来:“看来皇上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归海莫烬淡笑不语。邹杰臣不是鲁莽之人,他既敢在鲁山道设伏,欲取他性命,便定然想好了退路,绝不会让归海莫湛背上弑君簸位的罪名。他思前想后,也只有一个缘由能让邹杰臣如此肆无忌惮,那便是他的身世。邹杰臣定是掌握了什么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他的身世,这才会肆无忌惮。
“相爷有什么话直说无妨,相爷为海天鞠躬尽瘁,劳苦功高,联向来对您敬重有佳,如今到了这般地步,实非联愿。”
邹杰臣手抚胡须,点点头,抿唇而笑:“皇上既已相通关节,老夫便也不绕弯子了。老夫手中有一样东西,想必皇上会感兴趣。”
他见归海莫烬神情不变,接着又道:“先帝病重时召见了医圣子,海勐呈上了一封信…一封清妃娘娘临终留给先帝的信。皇上就不好奇信中的内容?”
归海莫烬微微挑眉,负在身后的双手紧握,面上却是云淡风轻,道:“相爷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
邹杰臣面上浮现满意的笑意,复又凝重了起来,盯紧归海莫烬:“弑君的罪名老夫一力承当,但求皇上莫要牵连苑曦及邹氏九族,我当即便可把这封信的下落告知皇上。这封信只有老夫看过,皇上大可放心,只要皇上答应老夫,老夫现在下便自裁于此以安君心。”
归海莫烬目光微闪,神情几变,终恢复清冷,这才舒缓一笑,道:“信,相爷还是留着吧。至于邹氏九族,朕本就无意为难。鲁山一事皆是吴戈一所为,与相爷何干?!”
邹杰臣一愣,面容惊愕,蹙眉良久也未明白他的意思。却是归海莫烬淡笑。
“在相爷眼中朕乃是窃国之人,可是朕要相爷看个明白。这泱泱大国,能者居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高地广,人生百年,登临九五封侯拜相人人皆有可能,没什么是命定的。朕非但要留着相爷的命,还要重用令公子邹苑曦,朕要让相爷好好看看,朕是怎么令这海天上下清明,四海来朝的。”归海莫烬目光灼然,说罢转身便走,再不多言。
邹杰臣呆愣当场,突然扑向狱门,双手抓住铁杆:“皇上不怕老夫将那信公诸于世?”
归海莫烬头也不回,只冷声道:“相爷乃是审时度势之人,必不会做那般鱼死网破之事。”
他高大的身影瞬间便消失在了廊道中,邹杰臣默然良久,突然弯下身跌坐在地,双手抚在掌下呜咽出声。惨淡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显得微乱的发越发花白,颤巍巍抖动着。
半响他抬头迎上阳光,老泪横流:“我还有何面目出去,湛儿…你等着舅公,待舅公见过苑曦,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舅公…就去与你谢罪。”
此时的琅山翠云峰,青松耸立,苍翠如云,隐在山中的鸣音寺依旧长年檀香不断,袅袅香烟弥漫而起,叫人仅至山脚便能感受到几分出尘离世的庄缈,心底自然宁静。
然而此刻的山脚处却传来一阵轻轻的啜泣声,带着无限悲凉,打破山间的宁静。
“柳姐姐,你这又是何苦。你就跟我们一起走吧,到宁泉去,那里山清水秀,总是要…”
“罢了,尘儿,你也别劝她的,由着她吧。”依在大石边兀自垂泪的中年美妇突然抹掉眼泪,长叹一声起身道。
觅尘望向美妇,蹙眉半响又看向身旁一脸决然的柳雪笑,心中难过,微红了双眸,抓着柳雪笑的手却是又紧了几分。
“尘儿,你不必劝我了,我心意已决。这尘世再无留恋,到不如皈依佛门,一辈子青灯相伴,为他超度…”柳雪笑面容清淡去掰觅尘拉着的手,一面垂眸说着。
觅尘急急打断她:“谁说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墨儿呢?他还那么小,你是他母亲啊,怎可就这么抛下他!”
柳雪笑的手一顿,面色却是不变,复又苦笑一声,淡淡道:“当初想用这个孩子在他心中站下一席之地,如今他已不在,这孩子与我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放手吧,尘儿。”
觅尘心中一凉,歉疚愈深,柳雪笑的苦笑映在她的眼中变成一把利刃,将她的心割开生生的疼。手中一个脱力,已被柳雪笑挣开。
觅尘眼见她便要转身,竟果真没有一丝留恋,怒道:“你是母亲啊,怎可如此狠心!”
“尘儿,你是个幸福的女子,得到所爱,又被他那般爱着。可我不同,我生来便是为爱他而来,如今他走了,我又有何贪恋。我的心累了,又怕随他而去,奈何桥上杯孟婆汤,便再不能想着他,念着他…这般熬啊熬,受不住了,便只想找个地方清静地呆着,难道这样也不行吗?”柳雪笑停下脚步,声音低低。
觅尘吼间哽咽再不能言,别开了头。柳雪笑深吸一口气,将泪水尽数咽下,缓缓走到垂泪美妇向前,俯身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母妃保证。”
她说罢起身沿着高高的青石台阶一步步向山中走去,素衣飘扬,从容而淡静。可却令觅尘泪眼朦胧,心如刀割。身后传来一阵嚎啕哭声,觅尘转身,却见青黛正手足无措地拍着怀中男婴。
她猛然回头去看山道,希望这声声啼哭能让柳雪笑回心转意,可却失望的发现,她只是脚步微顿,片刻便再次迈步。
没一会儿,她清瘦的身影便消失在山道,孩子的哭声却依旧声声而起。敏妃走向青黛,自她怀中接过孩子,轻轻拍抚,禁不住又垂下两行泪水。
“墨儿别哭,以后奶奶会疼墨儿的。”
觅尘望着婴孩清亮的眼眸,小巧的鼻子,那弯弯的眉形隐约可见母亲的影子。她面前浮现柳雪笑清瘦的身影,一阵心酸。以前她只道柳姐姐温柔、婉约。却不想竟也这般刚烈、执拗,痴傻决绝。
孩子在敏妃的轻拍下渐渐停下了哭泣,觅尘望着敏妃伤痛的神情,一阵心酸,劝慰道: “娘娘身子本就不好,莫要伤心了。”
敏妃抹掉眼泪,将孩子交给青黛:“咱们也走吧,还要赶路。”
她拉了觅尘的手,轻拍:“你也是个好孩子,雪笑这般怨不得你,别歉疚了。今后我不再是什么娘娘,尘儿唤我一声蓝姨吧。”
“蓝姨。”
敏妃的闺名乃是邹芸蓝,觅尘笑着唤着,挽了她的手臂,三人缓缓向山下而去。山脚下的官道上停靠着三辆马车,觅尘刚要扶敏妃上车,却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迅疾如电。
遁声望去,却见一骑飞快而来,那马上之人身体几乎腾起在空中。一身铠甲,阳光下明晃晃发着银光,宽大的玄色大麾张扬在风中,凛然彰显。
待看清马上之人,觅尘面上浮现了一丝惊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