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军令司马低声应答,匆匆出去。
公孙原紧接着出了幕府,在军中找了一圈,最后在点兵台上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铜色铠甲融进夜色里,神色晦暗,无比压抑。
“我已经派人去查证,大哥可以有一晚时间考虑。”夜色茫茫里回荡着公孙原低叹,“不管大哥做什么决定,兄弟都绝无二话。”
“你不必在我面前如此,大哥从来都不傻。”公孙谷望着他,眼眸里映着月光,明亮却空洞,“你若真如此想,就不会在我面前提起父亲,你明知道,那是是我触不得的伤口…”
公孙原蹙眉,并不过多解释,只道,“我承认自己从不是个磊落的大丈夫,但与大哥说的话,句句都发自肺腑。”
迫他攻戌城、谋吕谡性命是真,希望他继续磊落坦荡亦是真…
公孙原心中也很矛盾。倘若今日面临这种选择的是他自己也就没有这种矛盾了,他从来都没有什么“君子德行”束缚。
公孙谷起身拍拍他的肩膀,空洞的目光渐渐被某些情绪填满,不大的笑声却十分豁达。
第288章 一箭双雕计
黎明前一刻的黑暗中,河东草原上微风徐徐,拨弄半人高的草丛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掩藏着其中哗啦啦的异动声。
这一队人马抵达戌城下时,城楼上陡然响起一声大吼,“有敌军偷袭!”
行踪败露,赵军不再隐藏,吕谡大喊一声,“杀——”
赵军从草丛中跃起,急速冲向北门。
紧接着,城墙上箭雨纷纷,裂帛之声划破长空。
随着第一缕阳光洒落大地,战鼓声大作,一场厮杀正式展开。
河西秦军营地。
宋初一在低呜的犀牛号角声音中醒来。她没有忙着起塌,闭眸似乎隐隐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厮杀呐喊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军令司马禀报,“国尉,赵军和义渠开战了!”
“嗯。”宋初一缓缓从榻上起来,披起衣服走到外室,“子庭将军知道此事了吧。”
“知道。”外面的人答道。
“忙你的去吧。”宋初一垂眸给自己倒了杯水,心中丝毫没有计谋成功的欢喜,她从来不择手段,却也从不会因此得意。
“子庭求见国尉。”帐外响起子庭洪亮的声音。
“将军请进。”宋初一道。
门口光线一亮,一袭玄色铠甲的高壮男子携着晨光大部走进来。
“将军请坐。”宋初一漱了口,抄手看向他。
子庭随意择了一个位置坐下,脸上不掩喜色。“赵国凌晨突袭义渠,已经打了小半个时辰,恐怕用不着我们动手,义渠就全军覆没了。这样最好。”
“是啊。”宋初一叹了一声。
子庭见她没有丝毫欣喜,不由奇怪,“国尉有所忧?”
“无关紧要的小事罢了。子庭将军备战吧,魏国不会按兵不动。”宋初一道。
“善。”子庭看着宋初一平静的模样,总觉得她情绪有些低落,但既然她不愿意说,他也就不再追问,起身告辞去加紧备战。
宋初一站起来,回身看着后面一幅大地图。静静出神。
这一战持续时间不长,消息频频传来,到午时,谷寒冒着烈日返回。
宋初一黑眸沉沉,“怎么样?”
“得手了。而且是吕谡和公孙谷两人。”谷寒言简意赅的道。
这并未出乎宋初一的意料,可真正听见消息,她还是闭上眼睛掩饰种种情绪,“说详细经过。”
“嗨!”谷寒看了宋初一一眼,心以为她对谋害了两名战将而心生不忍,但据实禀报是他的责任,“凌晨开战,赵军的确依照国尉的设想那样,派了吕谡率兵去打戌城。我们在义渠散布谣言煽动义渠军的情绪达到了预计作用,被围杀的义渠军绝境死战,全力针对赵军主将。”
这是两方兵力悬殊之下,弱势一方比较常会做动作之一,但通常情况下成功的几率并不高,然而义渠军中擅弓箭者众多。又加上有秦国黑卫拿强弩暗中推波助澜,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谷寒继续道,“两军厮杀惨烈,但谋吕谡性命的事情一直都没有得手,后来我们终于抓住一个机会,不想,公孙谷突然而至,为吕谡挡下一箭…但吕谡也死了,一箭双雕。”
这件事,谷寒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强弩虽然力道比弓箭大几倍,但是以当时的距离,射死一个人都勉勉强强,绝对不可能一箭双雕!除非有人在射中之后再用力一捅,而那个人,不是吕谡就是公孙谷!
宋初一却很清楚,那是公孙谷拉着吕谡一起赴死了。他心中无法容忍阴谋害死吕谡,可是为了家族,为了那个大将军之位,机会摆在眼前,他没有选择。
所以,他以命抵命了。
谷寒抬眼看见宋初一的面容,心里将这几日宋初一吩咐他办的事情一一串联起来,恍然明白,吕谡和公孙谷之所以会死,都是眼前这个人一手造成。
一个简单却阴狠的计谋,谋杀吕谡,引公孙谷自己送上性命。
从一开始她要谋的就不是吕谡一个人的性命。
谷寒突然脊背发冷。
计谋的根本不在于多么精密巧妙,而是能够抓住本质加以利用,最高效的达到目的。宋初一便是如此,看透一个人所求,明明白白的抛出一个诱饵,愿者上钩。
这是一个公孙谷不会拒绝的机会。
“国尉…如何能确定公孙谷会自绝性命?”谷寒轻声问道。
“你会这样问,说明你不能理解公孙谷这种人。”宋初一苦笑。
她可以用很多方法,但偏偏择了一个最卑鄙的,就是要击溃公孙谷心中的支柱,告诉他,活在这世上不可能干干净净。
对于许多人来说,道德这种事情,一旦突破心里原本那跟线,以后就会越来越没有心理负担,而公孙谷恰恰不能跨越那根线。
其原因,都是因为有个公孙原!
倘若如今家族只有依靠公孙谷一个人支撑,也许再艰难他也能坚持挺过去,然而当他发觉自己的弟弟也许更适合担负起这个责任,一切便都不同了。
人就是这样,在面对自己不愿做的事情时,一旦有了退路,就会忠于自己的心。
宋初一未曾说出这些,倘若籍羽知道这些事情,必然能明白公孙谷的选择,因为他们是一类人。
一战落幕,义渠有不到三万人逃到离石城下,请求借道,却被秦军悉数射杀。
戌城这场战争,震动列国。原因无他,只因为赵国在这场并不大的战争中居然一下子陨落两名悍将!其中一名更是全军主将!这真是前所未闻的怪事。
大军不能一日无主,隔日赵候便任命公孙原为主将,统领大军。
宋初一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看着血红残阳,喃喃道,“这也算求仁得仁吧!”
说罢,她又自嘲一笑,何必借此宽慰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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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9章 回来我养你
次日,宋初一从河西到离石城。
正午阳光烈烈,宋初一看到城门口那个玄色铠甲的英武男子冲她笑,心慢慢软了下来。
“怀瑾。”赵倚楼驱马过来,弯身看向车中。
他歪着身子,浑身还有尚未消散的煞气,面上却是灿然的笑容,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融合的恰到好处。
“看什么,进来。”宋初一笑道。
赵倚楼翻身下马,拨开帘子,一入车内,浑身携带的炙热气息立刻使得空间逼仄起来。
“你跟着来,是因为担心我?”赵倚楼眸子明亮。
宋初一歪在几边,挑眉斜眼看着他,“你觉得我喜欢自虐吗?”
若不是因为他,她有必要拖着伤痛急吼吼的跑到河西?又不是离了她宋初一这场仗就打不赢
赵倚楼听出言外之意,眉梢眼角都染上笑意。
“离石将军对你接管防守是否有异议?”宋初一问道。
“自然有,不过我不在乎。”赵倚楼道。
赵倚楼这番作态,在旁人眼里必然显得嚣张专横,然宋初一知道,他是真的不在乎,离石守不守得住、官位高低、旁人的看法于他来说都无足轻重。
宋初一伸手弹了一下他光洁的脑门,没好气的道,“既为秦将就恪尽职守,你要是这么漫不经心,趁早回家来,我养着你,免得我一天到晚跟着你屁股后面给你收拾尾巴。”
赵倚楼不接这话。笑着转了话题,“你长途跋涉,伤口怎么样了?”
提到伤口这件事,气氛稍微有些尴尬。
宋初一干咳了一声。“好了。”
赵倚楼探身抓住她的手。在他的动作很突兀,丝毫没有温存之感,但宋初一望着他通红的耳垂。没有像平常一样故意笑话他,而是反握住他的手。
赵倚楼嘴角噙上一抹笑意。
他们很少这样安静而温和相处,也未曾言动人的山盟海誓,可是此刻,平淡,却隽永。
河东离石与河西平原只有一河之隔,但风景大不相同。广袤的大地上,生长只有寸长的野草,天空高远,雄鹰盘旋,一派辽阔景象。
离石平地起城。两丈高的石墙显得尤为高大巍峨。
两人抵达营地,守城将领早已等候在营帐门口。
离石将军是韩虎,是河西将军子庭直属部下。虽有上下级的关系,但通常子庭并不会管离石的军务。
韩虎对这次赵倚楼顶替子庭之事颇为抵触,只不过他身为赢驷最信任的将领之一,最大的长处就是严格并且无条件的服从命令,否则绝不可能忍气吞声。
“末将韩虎见过国尉”
宋初一闻声看去,便见一名四十余岁的壮实汉子立在主帐前,一张黑糙的脸。两鬓斑白,五官不好看,但是刚毅的气质使他在一群人中脱颖而出。
“韩将军免礼。”宋初一颌首。
韩虎目光从宋初一身上转到赵倚楼身上,未作停留的移开,“国尉请。”
一众人入了营帐,韩虎便令人将整理好的军务书简放到几上。“这是离石近五年的粮草辎重用度和将士升迁、降职、调度。”
这些是国尉管辖范畴。
宋初一点头,淡淡一笑,却是撇开政务不谈,闲话起了家常,“粗略一算,韩将军竟有十七年不曾归家了吧?”
韩虎一怔,反应过来之后,心中不禁怅然,“已有十七年零九个月了。”
他十四岁从军,参加过六场秦魏大规模的作战,十七岁做到千夫长,去了秦国与义渠之间戍边。秦与义渠小摩擦不断,却少有大战,那十几年间还能偶尔回咸阳。
后来秦国打下离石,几位大将相继过世,他便被秦孝公调到这里守城,新君即位之后又颇为看重他,因此辗转两处,历经两代君主,十七年间他从没有回过咸阳。用他自己的话说,娶了个婆娘,数数日子,这二十年加起来统共没睡到三个月,要不是嫡子是他在咸阳的那段时间怀上,还真不知道是不是的种。
两个月前听说,儿子喜得一子,他已经是做祖父的人了,可是他连自己儿子长的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更别提孙子了。
种种惆怅从心头掠过,但韩虎乃是征战沙场三十余年,心神不是一般的坚定,只瞬息之间便收回了神思,微微蹙眉,正要说话,却闻宋初一道,“辛苦韩将军了。”
韩虎心里奇怪,国尉为何没头没尾的与他说这邪?
“诸位各司其职吧,我与韩将军有话说。”宋初一道。
众人齐齐应声,井然有序的退了出去。
赵倚楼亦起身离开。
“韩将军是十年难得一遇的将才,守得离石安全无虞,更是劳苦功高,不论将军以后打算解甲归田还是为国尽忠到底,大秦都不会怠慢将军一丝一毫。”宋初一直言不讳,“不过如今国土扩展,将才短缺,君上知子庭将军深明大义,韩将军素来稳健,又观赵将军是员猛将,打算历练一番,将来好用来控制巴蜀。”
一听此言,韩虎顿时有些羞愧,他眼看就要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也没有争的心思,只是想到他一直很看好的子庭被人轻松替换,自己几十年如一日的为大秦卖命,到头来却遭此薄待,心中觉得不愤,又有一代新人替旧人的悲凉,却未往别处去想。
“赵将军名为河西主将,实则是诸位将军的学生,秦楚的战事也逼在眼前,还望韩将军多多提点才是。”宋初一挥开大袖,施以重礼,“怀瑾代大秦拜谢将军了。”
宋初一找了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并且只言公,不言私,这是子庭对她的态度,她转脸便用在了他部下伸手。
韩虎连忙还礼,“国尉言重了末将必竭尽全力辅佐赵将军。”
一番话之后,韩虎的心结稍解,便道,“君上向来有识人之明,前次射杀义渠,末将便看出赵将军虽年纪轻轻,却天生将才。”
“此话怎讲?”宋初一见他神色认真,不像是恭维之言。
“义渠军只有三万人马,且早已溃不成军,其惨状,连末将瞧见都不禁生出恻隐之心,赵将军却毫不犹豫的射杀,有为将者的杀伐果断。”韩虎道。
宋初一能想象出那种场景,对于征战沙场的将士来说,面对凶狠的敌人,一场恶仗下来,辛苦归辛苦,心里却丝毫没有负罪感,然而射杀投降求生的弱者则恰恰相反,下手轻松,却要狠心。
第290章 你不可负我
赵国和义渠这一战落下帷幕之后,整军待发的魏国忽然偃旗息鼓,一是因为赵国连殒两员大将,对再进攻离石之事有所迟疑,再则,魏国怀疑此事是秦国阴谋,担忧自家军队是否陷入罗网而不自知。
魏国暂停下动作,暗中开始调查公孙谷和吕谡的死因,以及清理军队内部。
短短七八日的迟疑,给了秦军很充足的布防时间,也令秦国平复后方义渠动乱更加从容。
屋内焚着宁神香,淡淡的香味沁人心脾。宋初一坐在案前,手里握着一卷竹简,垂眸细阅,谷寒跪坐在左上首静候。
这是从魏国传来的消息,如今公孙衍忙着搞合纵,身挂数国相印,多半时间不在大梁,田需已离魏,合纵之事闹的沸沸扬扬,魏国作为主谋国,权贵的注意力大都放在这上面,正好便宜了徐长宁。
徐长宁此人有个长处,便是擅于借题发挥。想当初他没有上佳论策时,尚且能够以言辞煽动人心,现在有了宋初一给的论策作为基础,更加发挥的淋漓尽致。
他入魏之后行事十分便利,先是在魏国最大的博弈社里演说论策,隔了几天又到酒楼中论政,言辞不乏可圈可点之处。若是风平浪静之时,必然是万众瞩目,然而在合纵这场大风浪里,他这圈涟漪的风头被压下去许多。
不过,该留意的人还是留意到了。
魏王为了招揽人才,在各个较大的言论场所都有安插暗线,一旦有优秀的言论。很快便会被呈到宫中,先由郎中筛选,而后魏王过目。
这些言论混在一起,随意被分到左右郎中那里。而徐长宁的那份书简恰巧到了闵迟手中。
闵迟觉得,徐长宁就算没有经世之才,光凭着这份见解和策略便可知他并非寻常士人。于是系上红绸,呈于魏王案上。
左右郎中作为魏王最信任的贴身官员,有保举的权利,倘若发现有才学出众之人,便在其言论书简系上红绸,到时候魏王就会着重观阅。
宋初一知道自己的策论经了闵迟的手,并得到他的保举。心中竟然并不觉得高兴。
报复,本身就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谷寒见她放下竹简,便开口道,“魏王已封徐长宁为上大夫,尚未赐官职。他想问您,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宋初一未答话,摊开一卷空白竹简,笔下仿了徐长宁的笔迹,虽不算逼真,却也有五六分相似。
她与徐长宁之间的书信,从未指示过他该怎样行事。徐长宁缺少的是对大局和时机的掌控能力,人却不笨,一旦拿到宋初一所写的策论。他便能够揣摩出怎样行事。
徐长宁这种人无法胜任掌权者,却是个很好的执行者。
至于联络之中倘若宋初一有所补充,便会令黑卫口传。
宋初一搁下笔,待笔记晾干,卷上递给谷寒,“将这此卷秘密交予徐长宁。另传我话:不可操之过急,脚下站不稳就想一步登天,迟早会摔死。”
“嗨!”谷寒应道。
“嗯。”宋初一道。
正值午后,炙热的空气令人昏昏欲睡,宋初一撑着扶手起身,去内室的竹榻上午睡。
外面连蝉鸣声都断断续续,宋初一看着外面那株枝干遒劲的老树,眼皮沉重。
不知多久,有丝丝凉意飘到脸上,她尚未睁眼,便感觉一只温热的手覆在她眼上,紧接着,她嗅到了那人衣袍上清淡的皂角味。
“下雨了。”醇厚的声音带着笑意。
宋初一身子微僵。
那人松开手,拍拍她的大腿,“别闹,快起来,我在后山挖到奇兰,去看看。”
宋初一没有睁眼,却顺着记忆里的话语道,“你就不怕我再给你弄死。”
“你敢!”那人道。
宋初一缓缓睁开眼,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袭灰色广袖,鬓发整齐,干净清爽,眉清目朗,温和如春末夏初的阳光,温暖却不热烈。
微风吹起天青色的薄纱帐,几点雨丝落在她脸上。
宋初一歪头,便瞧见窗外有几株枝叶繁茂的梅子树,油绿的叶子中间,鸡蛋大小的青梅沾着晶莹的水珠,嫩的可爱。
“睡糊涂了?”他笑着用厚实的手掌柔柔她的头发。
“闵子缓。”宋初一喊了一声,突然抓起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