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太后对芷萱招手,道:“好孩子,过来。”

芷萱温顺的走到萧太后身旁,乖巧甜笑,雨竹却觉得心酸,抬起头,望见高殿黄梁上盘旋的雕龙,狰狞的张牙舞爪。几番隐忍,才将泪水逼回眼底。她的孩子,在逆境中成长,虽然年幼,却已懂得察颜观色。

“果然是哀家的孙女。”萧太后慈爱的轻抚芷萱粉嫩小脸,“赵太子殿下,你不负哀家所托,为哀家寻回了流落民间的孙女,哀家该如谢你才好?”

赵堇欠身,谦逊道:“不敢,太后满意就好。”

看一眼惊愕中的在座诸人,萧太后正要开口,隆诸却已抢先道:“朕昔日在宋国游历时,曾与一名宋国女子结缘,生育有一女。多年来,朕的血脉流落民间。今得赵太子殿下相助,骨肉方得以团圆,朕心喜极。”他牵起芷萱的手,慈祥道:“女儿,你以后的名字就叫耶律梦,赐封安乐公主,由左皇后抚育。”他的神色不见多少喜悦,却温煦得无懈可击。雨竹蹙眉不解,心底隐约觉得不安。

毕竟年幼,芷萱不知所措,圆睁明亮的双眼,怯怯看向让她觉得可亲的萧太后。萧太后安抚般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着指一指隆绪与萧菩萨哥:“傻孩子,还不快拜见父皇、母后。”

灵巧的孩子立刻记起了数日来受到的教导,赶紧对着隆绪与菩萨哥跪下,甜甜道:“拜见父皇,母后。”

萧菩萨哥一脸欢笑,抱起芷萱,喜道:“孩子,你以后就是母后的女儿了。”

满殿欢声雷动:“恭喜太后娘娘,恭喜陛下,恭喜左皇后娘娘。”

一片欢声中,隆庆与赵堇讶然,同时望向雨竹,忧虑关切之色浓郁。雨竹浑然不察,只深深凝望着芷萱。杯光交错,繁华盛宴,一切皆如尘烟。她只想再多看一眼,以后在想念的时候,可以清晰记起孩子的音容笑貌。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么?”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唤醒了雨竹的思绪,她向着声音来源处望去,隆绪正含笑回应臣下的敬酒,优雅高傲。

悄悄靠近隆绪,雨竹低声道:“陛下,梦儿确实是您的亲生女儿,请您善待她。”祈求的语气几近卑微。

侧首,隆绪温和看着她,柔声道:“朕这不是已经承认她了么?”

一阵凛冽的寒意,从雨竹心底涌起,她抱紧微微颤动的双肩,“陛下想让我怎么做?”

清浅的笑从紧抿的唇角泄出,隆绪转首不再看她,嘴唇微动,声音很轻,但雨竹却听得清楚,他只说了三个字:“太迟了!”

殿外,礼袍轰然冲天,绚丽的焰火在夜空中燃放,隆绪从容站起身,司仪官立刻大声宣号:“起驾!”

在众臣拥簇下,萧太后与隆绪向紫微殿外走去。雨竹僵立原地,痴痴看着萧太后怀中的梦儿。她想说:请让我再看一眼。张了张口,却凝噎无声。萧菩萨哥从她身前越过,匆匆留下一语:“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梦儿,视同亲生。”

众人随驾到城楼上观赏礼花燃放,诺大的紫微殿顿显空旷清寂。雨竹没有动,隆庆也没有动,赵堇一个箭步冲上前,“表妹,怎么会这样?”

隆庆走上前,伸手按住有些焦躁的赵堇,怜惜的看着雨竹,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要记住还有我,如果需要我做什么,请你告诉我,这是我欠你的。”

满殿灯火璀璨,正统的大辽皇后朝服,金翎红玉裘冠,描金丝绣飞凤袍,映射出朦胧光泽。御阶上,雨竹对着他们微微一笑;御阶下,他们仰首望向她,炫光中,看不清那模糊的笑颜。无言转身,她缓缓离去,曳地袍裾,明霞流焰般,一路燃烧,美丽绝伦的身影,华丽而苍凉!

注:(1)诗词引用花蕊夫人〈宫词〉

此情可待成追忆(三)

三年的岁月,不过是白驹过隙的光阴。又到一年的春天,柳重烟深,御苑里的梨花与绯桃交错成林,不多不少,恰好千株,飘雪落红,飞舞相逐。漫天花雨中,梦儿荡着秋千,不时向着坐于沉香亭中的萧太后与萧菩萨哥挥手招呼,笑声如珠落玉盘,响彻林苑。

“真是一个讨人喜爱的孩子,”萧太后笑意盈盈,敛去慑人威仪,她与寻人家的祖母无异,慈爱可亲,“越来越漂亮了,像她母亲。”

萧菩萨正含笑望着梦儿,闻言,手不由攥紧了衣袖,恭敬但坚定道:“母后,她是儿臣的孩子。”

“哦。”萧太后瞟她一眼,手执定瓷柚花茶盖,一下一下拨弄着浮在水面的茶叶,漫不经心道: “皇帝年近而立,至今只有梦儿一女,你们也该想点办法了。”

“儿臣有罪。” 萧菩萨惶恐站立起,躬身谢罪,一如既往的温顺贤淑。

萧太后觉得太阳穴一鼓一鼓的抽痛,她的这个侄女,以贤良淑德著称,虽被她亲手扶上了大辽皇后的宝座,却始终不得隆绪喜爱。“这也怪不得你。” 萧太后轻叹:“这三年,皇上与你们总是离多聚少。” 三年来,隆绪把京中政事交于萧太后主理,自已则忙于四处开拓疆土,流连于疆场与猎场的时间居十之八九。“梦儿一日日长大,我一日日老去,此外,这宫中为何就再也看不到别的变化呢?”萧太后无限感慨,神情倦怠。

梦儿靠近萧太后,柔软双手搂住她的脖子,撒娇道:“皇祖母,笑一笑嘛,孙儿最爱看皇祖母的如花笑靥。”声音软侬甜美,萧太后胸中烦闷顿时消减不少,这孩儿向来聪明伶俐,很是懂得讨人欢心。萧太后笑着正欲开口,却看见雨竹的近身侍女若雅正向沉香亭走来。

自从那次寿宴之后,雨竹便深居简出,即使是每年的各种大典,也不曾出席。每月,她会派遣若雅与吟风到钦安殿禀报一次修书的进展情况,并把所需的一切罗列清单交给萧太后。看着若雅走近,不等她下跪施礼,萧太后就问:“右皇后这次需要什么?”

若雅跪下俯身道:“奴婢参见太后娘娘,参见左皇后娘娘,参见公主殿下。右皇后娘娘请太后娘娘移驾文宣殿。”

“她要见我?”萧太哑然失笑,雨竹求见她,却要她自己送上门去,这宫内,如此大胆的人,也就这一人了。

若雅偷偷瞄一眼萧太后的脸色,见她并无怒意,便壮起胆道:“启禀太后娘娘,右皇后娘娘说,太后娘娘一定会对此行满意。”

“是么?”萧太后从座上站起,“那就见见吧。”

梦儿依偎在萧菩萨哥怀中,仰起精致的脸庞,好奇问道:“母后,为何儿臣从未见过右皇后?”

萧菩萨哥手一抖,轻轻揽住梦儿的肩,并不答话,对着乘上凤辇的萧太后施礼:“儿臣恭送母后。”

走过花团锦簇的御苑,文宣殿的青瓦重檐遥遥可望。如果说,在皇宫中,宣德殿最宏伟,紫微殿最华丽,文宣殿则最庄重。凤辇来到文宣殿外时,协同雨竹修书的牙林院士与女吏们已齐齐跪于殿阶下迎驾。大殿门前,一道丽影玉立。隔着凤辇前低垂的薄纱,萧太后审视她,乌墨青丝间绾着一支碧玉钗,长发如练,披散于身后;白衣纤尘不染,清逸纯净,灵动神韵一如初见时。她这才发觉,三年的岁月,不曾改变过的不仅仅是日复一日的生活,还有眼前的这个人。

迎着萧太后锐利的目光,雨竹从容走下殿阶,微微摆手;“太后娘娘,请!”

虽是正午时分日中天,大殿内却十二支明烛长燃,成列排在玄铁架上。乌檀木的长条书案上,数叠书籍高累,“我想,”雨竹道:“太后会愿意看到这些。”

萧太后趋前略略一览:〈农时疏〉、〈冶炼术〉、〈天时令〉、〈医律>…她曾经要求过的书籍,全部齐全,依次归类摆放,欣喜道:“你是怎么做到的,这么短的时间内?”

“财力物力人力,三样俱全,有什么做不到呢?”雨竹笑着指一指侍立两旁的文士与女吏,“不是我,是我们,以及许多人。而且很多工艺农技,在汉家的书籍里就有记载,只需把汉文转录成契丹文即可。”

萧太后眼中有了赞赏之意,“你可知,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知道。”雨竹从桌上捧起厚厚一本书,“这是我的所有医理记载,但书是死物,人才是活的,效用如何,就要看用的那个人了。”

萧太后接过书,翻阅片刻,似随意问:“这三年,你过得如何?”

雨竹看她一眼,书本遮住了萧太后的大半脸庞,雨竹想了想,答道:“还好。”

“在哪里不是活呢。”萧太后声音温和,眼角的余光睨着雨竹,“一定要走吗?”

雨竹侧首望向殿外,浅笑:“努力了这么长的时间,为得不就是这一日么?”明媚春光中,楼宇殿堂巍峨崇立,云绕霞飞,宏伟壮丽,但,不是她的家。回眸,她正视萧太后,毅然决然:“我明日早晨就离开。”

萧太后惋惜的叹了一口气,一挥手,侍立两侧的文士与女吏井然退下。她道: “去见见皇上吧,他恰好近日回宫,此刻应该在御书房内,有他赐予的通关令牌,你才能走出皇城。”

“太后!”雨竹皱了皱秀眉,“我没有食言,太后也不会食言,可对?“

“是,我不会食言。”萧太后神色自若,微笑:“但,如果我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让你走,他会恨我一生。毕竟夫妻一场,就去见最后一面吧,总该作个了结。”

雨竹沉默,一支明烛突然“滋”的一声,火焰暴跳。雨竹走向玄铁烛架,把十二支明烛一一吹熄,大殿内顿时暗了许多。“我与他,已经三年不见。”雨竹慢慢道:“三年的时间,即便是情深似海,也足已干涸。何况他是一国之君,江山如画,美眷如花。何必多此一举。”

“你所忧虑的,不过是怕他不肯放手,”萧太后看得通透,“放心吧,你只需让他明白,是你自己要走就行;如果他不肯放手,我亲自送你出皇城。”她对着殿外扬声:“来人,为右皇后准备凤辇。”回转过头,又向雨竹道:“你从御苑西侧走,安乐公主在正在那里玩耍。”

沉香亭外,梦儿小心翼翼伸手摸了摸面前的小马驹,马驹通身赤红,四蹄却雪白,虽幼小,已显神骏之态,“这真是给我的吗?”她半惊半喜的问。

“回公主殿下,”内待官答道:“这‘踏雪胭脂’是大宛名马中的极品,陛下特意令人带回来送给公主。”

“哦。”她仰起脸,亮晶晶的眼中满是喜悦,对萧菩萨哥道:“母后,儿臣想学骑马。”

“好,母后明日就带你去练马技。”萧菩萨宠溺的笑。

微风吹来,一阵“叮当”之声不绝于耳。梦儿循着风铃声望去,看见一座凤辇缓缓移来,重重纱幕累垂,凤辇两旁挂着一对流鑫风铃,随着凤辇的移动,风铃轻晃,发出“叮当”之音。凤辇底座,雕刻着翔天飞凤。后宫中,能用这种凤辇的人,只有三个,梦儿惊奇的睁大眼晴。

纤手莹白如玉,轻轻撩开垂幕,凤辇上,雨竹凝望着梦儿,笑颜温柔似水。萧菩萨哥神情有些紧张,下意识搂紧了梦儿的双肩。梦儿怔怔看着似曾相识的面孔,亲近之心犹然而生。凤辇从她身前经过,乱花飘过,落花旋面,雪絮飞来,“太美了!”稚幼如梦儿,也禁不住赞叹出声。

轻纱滑不留手,从指间无声垂落,很长一段路后,雨竹听见梦儿清脆的声音:“母后,这就是右皇后娘娘吗?”心一颤,一丝一丝的痛,扣入心弦,骨肉至亲,相对不相识。

明媚春光没有照耀到御书房,站在阴沉空旷的大殿中央,雨竹抬起头,向着御阶顶端望去,皇座上的人隐藏在浓厚的阴影中,她甚至看不清他的脸庞。也不知站了多久,从她进入大殿开始,隆绪便一直这样沉默的坐着。等她说明来意后,他还是一语不发。得不到他的准许,她无法离开这个大殿。

窗外,日落长河,当最后一缕光彩没入云层后,雨竹也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放弃了获得通关令牌的念头,敛衽一礼,道:“陛下,请准许我先行告退。”也不管隆绪同不同意,她转身就走。

“等一等。”隆绪终于开口,低沉而缓慢:“一起用晚膳吧。”不等雨竹答应,他双手一击,两列宫人依次入殿,琉璃宫灯一盏盏亮起,黑暗的大殿顿时明亮如白昼。他站在高阶上,幽黑眼眸如夜空般,深沉注视着她。三年未见,雨竹似乎已记不清他当初的模样。

隆绪一步一步迈下御阶,不徐不缓走到雨竹面前,牵起她的手,道:“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他的手比她的手更冷。灯火阑珊,近在咫尺,雨竹反而觉得他的面目更加模糊。转眸,她出神盯着大殿上金兽熏香炉,上乘的苏穗香绕殿,烟引瑞云飞。

隆绪手一摆,“撤下去。” 香炉迅速被抬走,大殿的中央摆上了雕花梨木案桌,珍馐美味流水一般端上。隆绪始终不曾动箸,只一杯接一杯饮着酒。

雨竹每一样都略作品尝后,置箸,道:“谢谢了!”

隆绪瞟她一眼,眼中有疑问。

“听说陛下对梦儿极好。”雨竹解释。

“我不该对她好么?” 隆绪怅然笑:“我本不想对她好的——”

“你始终都不信我——”,若有若无的一声轻叹,雨竹执起酒盏,为他倒满酒,又为自己倒上一杯酒,“我要走了,陛下,请赐给我通关令牌。”

“你想去哪里?”隆绪问,一杯酒徐徐饮入,尚未细品其中滋味,便已流入喉底,“去辽阳找隆庆,还是回宋国找赵堇?”

雨竹不语,一口饮下满杯酒,烈性的酒,不同于清竹酒的温润,也不同于琼酿的甘醇,呛得她几乎落泪。

隆绪向前微倾身,手无声抬起,迟疑的向着雨竹伸展,在触及她脸庞的瞬间,雨竹突然转首,脸侧向一旁,避开了他的碰触,指尖滑过她的长发。“然后呢?”他幽暗的眼眸聚然变深,死死盯住雨竹,“再嫁,生子?把我忘记,就当从来不曾在你生命中出现过?”

雨竹望着他,眼波逐渐迷离,叹息般低语:“忘了吧,陛下,对你、对我,都好。”目光越过他,落在了大殿上方一盏悬空的琉璃灯上,眼前一片雾蒙蒙。

在她失神的瞬间,隆绪已站在她面前,俯下身,灼灼目光能够炙人,“可我不想让你忘记我!”手轻轻抚过她乌黑柔顺的长发,支撑住她的后背,让她的身躯无法后辙。

两人挨得极近,感受到他迫人的温热气息,雨竹一阵慌乱,双手用力推开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他扶在她后背的手突然一松,雨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因为刚入早春时分,厚实的地毡尚未撤下,她摔得倒也不痛。还来不及坐起,隆绪已俯身在她的上方,双手撑在她两侧的地面上,把她禁锢在地面与他的身躯之前。雨竹半撑起上身,迎着他略有狂乱的眼神,冷冷的笑:“这样的事,陛下已经做过很多次了,难道就不腻吗?”

他眼眸的色泽又暗了几分,双手握住她纤弱的肩,忧伤道:“你不可以忘了我!”炙热的唇出其不意落下,流连在她芬芳甘甜的唇齿间,抑制了多年的欲望,在一瞬间,如山洪暴发。

雨竹咬紧牙不吭一声,激烈反抗。她越挣扎,他就越粗暴。唇齿沿颈下滑,象野兽一样在她身上撕咬。他喘息着说:“我要你一辈子永远的记住我!”

皓齿深深陷入樱红的唇,她恨恨道:“不过是被疯狗再咬一口。”

“疯狗,呵呵,说得好。”他用力一推,把她推倒在地,双手开始斯条慢理的解她衣服,“不要再试图反抗,否则——” 他残忍的笑:“点穴与春药,你更喜欢哪一样?”

雨竹忍无可忍,扬手,“啪”的一声,一个巴掌狠狠掴在了他的脸上。在许多年前,他对她说过这句话:“男人的脸是不能乱打的,即使是我的母亲也不允许这样做。”她没有忘记,所以要打这一巴掌。

隆绪一愣,迷乱的眼神有了些许清明。雨竹倔强回视着他,等待他的暴怒。他没有动,只怔怔看着身下的雨竹。许久,他长长的睫毛轻轻翕动了一下,沾染了几点水雾,“我想你。”他说,象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用了三年的时间来忘记你,结果却想了你三年。”他的双手穿梭过她的长发,捧起那绝美的脸庞,“我想用征战厮杀的满足来填补失去你的空白,却总在疆场的黄沙血腥中想起你,想着如果我就这样马革裹尸归去,你是否会为我落泪;我想用纵情狩猎的快意抹平失去孩子的伤痛,却在猎场上看见母兽拚死保护幼兽时,就想起你怎能那么狠心的对待我们的孩子…每一年,隆庆可以借着回京问安的机会,以向你转述天下变迁为名,见你一面。而我却不能见你,我答应过你,不再去打扰你。看见你,我就痛,不见你,我却想。”一滴水珠从他眼中落下,滴入雨竹眼中,她刺痛的闭上眼,抵制在他胸口的手不知不觉垂下。他低头,温柔而细密的吻,轻轻落在她脸庞上,“我这一辈子永远也忘不了你,雨竹,不要忘了我。”

眼泪毫无征兆的跌落,她擅抖着抓住他的肩,十指深深刺入肩胛。隆绪抱紧她,空洞的心终于有了充实的感觉。三年不见,不是不想见,而是没有勇气见,原来,他一直在等,等着她肯主动见他的那一日。

三年来,隆绪第一次可以安稳入睡。半梦半醒之间,他想起雨竹怕冷,伸手向身旁搂去,却摸了个空。惊恐的感觉直袭心头,他霍然坐起,刚跳下锦榻,就看见了雨竹。她坐在窗前,三千青丝尽揽胸前,慢慢梳理着。天色微熹,灰蒙蒙的晨光透窗而入,照在她的侧影上,光与影勾勒出优美的弧度.

隆绪心中一暖,怕惊扰了她,轻轻走近,从身后抱住她:“雨竹,我原谅你了,你也原谅我,我们重新开始,好么?

雨竹手一抖,不由握紧了手,木梳的硬齿刺得掌心发痛,许久,她抬眼望向窗外灰色的天空,下定决心般:“陛下,请赐予我通关令牌。”

隆绪手臂一僵,把她抱得更紧,“雨竹,我们重新开始!”

“陛下,请赐予我通关令牌。”雨竹重复一遍。

隆绪松开手,怆惶后退。原来,是他会错了意,昨夜的温存,他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却不料,她是用一夜温存,换取他的通关令牌。一枚令牌握在了手心,颤抖的指尖磨挲着令牌上凸起的刻纹,心犹不死,他怆然道:“雨竹,我爱你。”是哀求。

“陛下,请赐予我通关令牌。”雨竹重复第三遍,仰脸正视着他,无可动摇的坚定。

他看着她,漫长的相视,他眼中的希冀渐渐熄灭,只余一片死灰,一甩手,令牌狠狠砸在她身上,“滚!”他嘶声喊。

“谢陛下。”雨竹弯腰捡起令牌,被令牌砸过的地方,痛入心髓。路是自己选的,再痛也要忍,她转身,走出偏殿。

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门口,隆绪全身虚脱摊坐于地,双手捂住脸庞,一种痛,痛彻四肢百骸,他却再也流不出眼泪。在一片死寂中,他仿佛是一具失去了生命的躯壳。

也不知过了多久,偏殿的门被推开,发出刺耳的声音,萧太后闯入:“皇帝,朝臣已等候多时,你要罢朝吗?”

隆绪猛然跳起,冲出门外,冲上瀛台,在他们曾经举行过大婚的地方,他远远望见她窈窕的背影。九重宫门依次开,她走出第一道宫门,没有回头;走出第二道宫门,没回头;直到走出最后一宫门,她始终没有回头。他颓然坐在瀛台的天阶上,她太狠心,对他如此,对他们的孩子也如此,他却无法不爱。

“文殊奴,”萧太后来到他的身旁,伸手按住儿子颤动不已的肩,“你曾经说过,当江山与美人无法兼得时,你知道怎样选择。”

隆绪重重吁了口气,“母后,朕已经作出了选择!” 重新站起,极目远眺,再也不见魂萦梦绕的身影。春风拂面过,脚下,是他的万里江山。他笑,罢了,所有的恩怨情仇,就此了断。

一骑快马直冲九重宫门,隆庆闯入金銮殿,“为什么将她驱逐,她一个弱女子,如何独自在这世道安身?”

“秦晋王,” 隆绪高坐皇位上,森然提醒道:“你越矩了。”

隆庆毫无畏惧,怒道:“你有没有想过,她从来就是锦衣玉食过惯了的,如今流落民间,钱财不够怎么办?她的美貌会给她带来多少麻烦?她毕竟曾经为你孕育过子嗣,你怎能不闻不问?”

隆绪冷笑:“如果你认为她连这一点小事都没有为自己安排好,就太小觑了她。汴梁第一钱庄的幕后主人是谁,你知不知道?流花阁又是做什么用的,你清不清楚?你以为,她远嫁大辽四年,所有的势力就如风卷残云,一扫而空?象她那样的人,从来就不缺死心塌地为她卖命之人。是皇秦晋王的线报网不够灵通,还是遇到她的事,你就会糊涂?” 停一下,他倒向身后的椅背,仰首,脸庞隐入了大殿上方绣金帷幄的阴影里,低沉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你说得对,朕不能对她不闻不问,所以,朕早已派人沿途暗中保护她,直到把她送到她想去的地方,朕还以为她会去找你。”

隆庆沉默了一会儿,摘下了头上那顶象征着尊贵身份的紫玉裘冠,双膝跪下:“陛下,臣弟从此再也不能为陛下效力,请陛下恕罪。”他把紫玉裘冠放在地上,对着隆绪叩首后,起身大步离去。

在他即将行至大殿门口时,隆绪突然在他身后道:“不是我要驱逐她,是她不要我。你以为她还有可能重新接纳你吗?”

回转过身,隆庆释怀笑:“她是否会重新接纳我,并不重要。我只要在她的身旁,守护她一生一世,便足够了。”

“你们的女儿呢,你也不要了?”

“我们的女儿?”隆庆一愣,道:“我与她之间清清白白,怎么会有…”

“你刚才说什么?”隆绪打断了他的话,眨眼来到了隆庆面前,神情似惊似喜,又似悔恨懊恼:“再说一遍。”这一刻,他看清了,隆庆莫名其妙的表情是真实的。

“我与雨竹清清…”隆庆话音一顿,恍然大悟,:“你以为梦儿是我与雨竹的女儿?你承认了这个女儿,却又不相信她?”他哈哈大笑,笑声里含着愤懑,“难怪她不要你,陛下,并非每一个人都与你一样。”他再一次转身,与雨竹一样,直出九重宫门,不曾回头。

萧太后闻询赶来时,只见隆绪一人站在空旷的大殿中央,独自出神,她气急败坏道:“皇帝,你为什么不阻拦隆庆。“

“让他去吧,母后。”隆绪神情黯淡,疲惫道:“他做了我一直想做,却没有勇气做的事。”

咸平年春,宋太后殡天。国丧期间,太子赵堇趁皇宫守卫空虚,谋逆逼宫。事败,赵堇被贬为庶民投入天牢,不久,赵堇及一众妻妾子女被赐以鸠酒。饮下鸠酒后,赵堇仰天三呼 “冤枉”,吐血气绝身亡。同时,远嫁大辽四年的护国圣女日夜兼程归国奔丧,刚入宋京便惊闻太子之事。圣女直奔天牢,意欲营救,却见赵堇满门九口皆已亡,赵堇至死不曾瞑目。悲愤之余,圣女朝见宋帝,当庭怒斥宋帝残杀儿孙骨肉、有悖天理常伦,之后,裂玦而去(1),从此杳无音讯。

未几,民间又有另一传闻,据说宋帝当众被斥,恼羞加交,立时将圣女处死。因圣女乃辽国右皇后身份,加之其恩德广被宋国军民,朝廷恐犯众怒,故对外隐瞒圣女死讯。消息传入辽国,大辽皇庭震怒。辽主三次派使臣前往大宋朝廷索人而不得,同年秋,辽主御驾亲征,率军大举南下,前锋抵达邢、洺、淄、齐一线。

注:(1)“玦”音同绝,裂玦,意味着女主与大宋皇朝正式绝裂。

自笑天涯无定准(一)

连续落了十天十夜的大雪终于停住,赫连辰砜再也无力行走。雪后的晴空湛蓝纯净,阳光照射在他冻得僵硬的身体上,些许暖意让他的意识有了短暂清醒。躺在雪地上,仰望天际几朵浮云飘过,积雪山上的千年冰峰在绮丽的金色阳光中,圣洁而美丽。辰砜想起了一个女人,如同这无瑕的雪峰一般,清雅绝丽,却冷酷得致命。一旁,烈风偎依着主人,不时用它的嘴拱着赫辰的脑袋,阻止他昏睡过去。辰砜笨拙伸出已冻得僵硬的手轻抚烈风,掌下马背脊骨嶙峋突出,他的眼底不禁有些濡湿,万里挑一的千里良驹,如今却要陪他死在这雪岭中。五日前,一场雪崩,他的随从尽数葬身雪底,全凭烈风神速,他才逃过一劫。生命没有在惊心动魂的雪崩中消亡,却在饥饿、寒冷与疲惫中怠尽。大雪已经封山,至少要待来年春天融雪时节才有出路,他再也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拍了拍烈风的前额,“去吧,给自己找一条生路。”

听着烈风远去的足音,辰砜的知觉逐渐麻木。天色很快暗了下来,雪岭上,阳光不会驻足太久。依稀间,辰砜又被烈风的嘶呜声惊醒,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呀——,前面果然躺了一个人,这马真有灵性。”在完全失去意识前,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娜,快拿雪莲来,他气息将尽。”

很长一段时间里,辰砜的神志浑浑噩噩、忽清忽浊,全身似乎在烈火中焚烧,每每灼痛焦渴到无法忍耐时,就有一缕甘泉注入他口中,那个熟悉的声音如天籁般:“忍耐一下,很快就会好。”

许多天以后,赫连辰砜醒来第一眼,看见窗外射入屋内的一缕阳光,他并非情绪易波动之人,却在刹那间,无端感动。回想神志模糊时,听到的那个声音,他拍了拍额头:“难道是在做梦?见鬼了,我怎么会梦到她?”人生最狼狈的两次遭遇,皆拜那个女人所赐,一想起她,辰砜至今心有余悸。他从床上坐起,发觉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更换过,举目四顾,看见自己置身于一间竹简小屋内,小屋以竹帘分作前后两进,窗明几净,清幽怡人。他在竹帘外侧一张临时搭建的小床上,枕畔较整整齐齐叠放着他原先穿的衣服,床边的一张小木桌上,有一大碗稀饭与几个青稞面饼。

“有人吗?”辰砜问了好几声,不见人影。他早已饿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不容多想,下床穿好衣服,风卷残云般,扫光桌上的食物,意犹味尽的拍拍手,自言自语:“从来不知稀饭也这般的美味。”

屋外传来烈风的嘶鸣声,辰砜冲出门,映入眼帘的,没有料想中的白雪皑皑,却是大片青草地,烈风正欢快啃着草皮。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小湖泊,碧波荡漾,湖面烟雾氤氲,岸上红花胜火。小屋与湖泊四周,雪峰高耸入云,红杉,冷杉,铁杉等各式杉树,夹杂着银杏、香果树,交织成林。湖泊对岸的小树林中,稀疏错落着数间与他栖身处类似的竹简小屋。辰砜暗自惊讶,他在积雪山上居住近四年,居然从未发现这样一处地方,看情形,应该是在积雪山的谷底。他踱步到湖畔,湖水触手,温润生温,竟是天然温泉。

湖旁的小林里传出了人声,辰砜凝神细听,一个男孩倔强的声音:“不,竹姐姐,我死也不向那个坏蛋学武功。”

“好小子,有志气。”辰砜想想,又觉得不对:“他口中的坏蛋难道指我?”

“坏蛋是坏蛋,武功是武功,坏蛋虽坏,武功不坏。阿达,你不是想变强,保护你的阿姐与族人吗?”这几句话虽然绕舌,但由这柔和悦耳的声音说出,似珠玉相磕,闻者心动。辰砜顿如遭雷击,目瞪口呆。如果可以,他宁可一辈子也不要听见这个声音。

绕过几丛灌木,辰砜就看见了说话的人,一如往昔的白衣似雪,乌发如墨,她慵懒倚坐在一块巨石上,半眯着眼,对着面前的人温柔含笑,长发与衣袂交叠淌落下来,森冷的巨石也被沾染上了几分柔情。阳光穿过树阴,斑驳洒落在她身上,明眸皓齿,朱颜玉容,小小的树林,因为她的存在,风情无限。

转首,看一眼惊愕盯着她的赫连辰砜,雨竹并无意外,不冷不热道:“醒了?”她从巨石上站起来,点点头,象是自言自语:“也该醒了。”

顾不得看一眼与雨竹在一起的另外两个人,辰砜骇然指着她隆起的腹部,道:“你怀胎近四年,居然还没有生下孩子?”

雨竹皱了皱眉,转首向身旁穿苗疆衣饰的女子道:“糟了,高娜,他病傻掉了。”

高娜双手往纤细腰上一叉,满面敌意的瞪着辰砜,恶狠狠道:“即然傻掉了,就对我们没什么用处,把他扔出去喂雪熊好了。”辰砜这才注意在这名女子,正是多年前被他灭族后,掳到辽国去的苗疆托罗部圣女高娜。在她身旁还站着一名十二三岁的苗疆少年,瞪视的他目光,与高娜一样充满仇恨。

“别这样粗鲁,高娜。”雨竹把高娜的手从腰部拉下来,柔声道:“你貌美如花,怎么能如此狠心。”辰砜还来不及表达赞同,她又说出了下一句:“我那两朵雪莲来之不易,你不心痛,还我心痛呢,就这样把他拿去喂雪熊岂不可惜了?不如给我试药用,或者给你练盅用,再不济,还可以给阿达当活靶练武用。”

“有道理!”高娜钦佩的看着雨竹,“用尽其用。阿达,你以后每天就用这个家伙作靶子,打狠点没关系,但要注意别打死了,不要浪费你竹姐姐的两朵雪莲。”

“知道了,阿姐。”那个苗疆少年已经在磨掌霍霍。

听到他们对他视若无物的言谈,辰砜忍无可忍:“喂,女人,你们心肠也太歹毒了吧。”

“歹毒?”高娜冷笑,“当年你把我们托罗部成年男子全部屠杀,女子与小孩驱逐至辽境内为奴时,怎么没想到狠毒二字?”

“原来没有傻。”雨竹安抚的拍了拍那两姐弟的肩,道:“高娜、阿达,这个人还有点用,你们先去晒晒太阳,我要与他好好谈谈。”

高娜与阿达顺从的走开几步,阿达又不放心的回头:“竹姐姐,我们就在附近,如果这个坏蛋敢欺负你,叫一声就行。”

辰砜感慨万分:我敢欺负她?她不欺负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你本已经在雪地里冻僵了,而且受了很重的风寒,是我救了你。”目送高娜姐弟离开后,雨竹笑容可掬,辰砜毛骨悚然,每当她陷害他时,就是这种笑容,“可我不会白救你,虽然你有今日是因我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