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隆绪睡得分外香甜,一股清雅幽香萦绕盘旋入梦中.朦胧中,他感觉到她用药水为他擦拭全身的针伤,为他重新包扎手腕的伤处,给他喂食丹药,沉醉在这样的温柔里,他再也不愿醒来。梦到尽头终须醒,一梦醒来,雨竹又如上一次那般,早已踪影不再。紫鑫香炉中,她亲手点起的焚香犹未燃尽,淡雅的清香袅袅四散,是他梦中的幽香。

御帐外,群臣整齐排列候驾。见隆绪神清气爽的走出御帐,众人皆喜。赫连辰砜惊叹:“果然名不虚传,有这样的医术,也不枉了圣女之名。”

隆绪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在立于首位的萧菩萨哥身上停留一下,又很快移开,无喜无怒,“回到你的宫帐去,无朕许可,不得擅自离开。”

萧菩萨哥脸色煞白,动了动唇,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恭顺的屈身下拜:“臣妾遵旨。”她向来恭顺,萧家的女儿里,她不是最出众的一个,却是最恭顺的一个。大辽世代君主必须册立萧家的女儿为后,这是隆绪无可选择的事,那么至少他可以从中选择最恭顺的一个为后,或者说,既使不恭顺,入了皇宫也必须变得恭顺。

当隆绪由辰砜与寒水柔陪侍着走出很远之后,萧菩萨哥还在原地维持着下拜的姿势,纹丝不动。寒水柔回望一眼,心有不忍,道:“陛下,萧寿蓉行刺的事未必与左皇后娘娘有关。”

隆绪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脚步未停,波澜不兴。

“皇上…”寒水柔追上前。辰砜挥手拦住她。前方几步之遥,便是隆庆的营帐,晨曦的金光沿着营帐青灰色的尖顶洒落,两串精巧的青铜风铃垂挂在帐帘两旁,轻风过处,金光流转,铃音阵阵。肃穆的营地平凭几分温謦。辰砜眉头不易觉察的皱了皱,抓住寒水柔的手臂,停步不前。

目送隆绪进入隆庆的营帐后,寒水柔狠狠甩开辰砜的手,恼道:“你干什么?”

“还是不进去的好。”望着随风晃动的风铃,辰砜低声缓缓道:“让陛下少一分难堪。”

顺着辰砜的视线看去,寒水柔若有所悟,“她在里面?”

辰砜答非所问:“萧寿蓉的事,你最好别过问。”

寒水柔冷哼一声:“秦晋王逼令南平郡王父女日落之前必须起程回京,本意是怕他们伤及萧雨竹,结果反而逼急了萧寿蓉,这一切缘于他们自已处置不当。皇上为了那个女人,居然迁怒于无辜的左皇后!”

“无不无辜该由陛下说了算,陛下对右皇后虽然宠爱,还至于糊涂到是非不分的地步。 萧寿蓉是出了名的有胆无脑,光看她敢当众行刺,就可知有多愚蠢。她对于太后的宠爱与萧族的权势太过自信,以为凭此便可为所欲为。这样的人最易受人利用,既使此事与左皇后无关,也与萧氏一族脱不了关系。碍于太后的情面,皇上不便再多作追究,但给萧氏族人一个警示还是要的。”辰砜顿了顿,轻笑一声,漫不经心道:“水柔,我知道你很不喜欢右皇后,但不要因为皇上对你我的宽容与友好而放纵自己,君始终是君,臣始终是臣。”

寒水柔默然无语,许久,幽幽一叹,“我是为陛下不值。”

“可是,陛下愿意,他愿意就行了,不是么?”

隆庆一直在做梦,人生的际遇重新再走一遭,他依然痛得彻心刺骨。依稀间,他听见雨竹的哭泣,“剑浩,剑浩…”她在喊他。用力一挣,隆庆挣脱了梦境的束缚。锦榻旁,雨竹倦极伏案而眠,沉睡中,她的手仍交握着他的手,仿佛在努力挽留住什么。阵阵悦耳的铃音透过厚重的帐帘,一声声荡入他的心间。他记得她说过这是召唤亲人归来的声音。不忍心、也不舍得惊醒她,他一动不动,默默凝睇着她,却忽略了呆立在营帐门口的隆绪。

心如有灵犀,雨竹忽然醒来,站在榻前,俯身愣愣盯着隆庆的脸,同样忽略了隆绪的存在,许多,她才犹犹豫豫,似惊似喜道:“你,醒来了——?”一滴泪从她的眼帘中落下,滴入隆庆的眼窝。

伸出一指,轻轻拭过她的眼,“为什么要哭?”隆庆微笑。

指了指胸口,雨竹说:“这里痛。”

“往事,我全部想起来了,长乐,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哭的。”

她抬手用力擦拭眼角,微笑:“以后不哭就是了。”

他看着她笑,她也看着他笑,劫后余生,恍若隔世,彼此不愿再一次错过。

生命一丝丝抽离隆绪的身体,他看着他们,他们看见的只有对方,他是多余的。昨夜的温柔,今朝的希望,原来全是他的错觉。剜心之痛,其实不是那么痛,只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要她在,她在,他才有希望;她不在,他仅余绝望。走近雨竹,隆绪挽起她的纤腰,紧紧锁在怀中。第一次,他看向自已从小关爱的弟弟的眼神中,有了恨意。隆庆看向隆绪,眼中是歉意与祈求。彼此对望,谁也没有开口。隆绪突然转身,扯着雨竹大步离去。

雨竹没有反抗,被隆绪牵着手,踉踉跄跄跟随他凌乱的步伐,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停下,松开手,他酸楚的问:“你们倒底想让我怎么做呢?”

慢慢退开两步,雨竹双膝着地,郑重跪在了他的面前,“陛下,我求你,废去我的皇后之位。”

远方,猎场的上空,丛林震动,寒鸦冲天,擂鼓声声,该是围猎正酣时,隆绪觉得自己就是那头困兽。她极其骄傲,从来不曾向他下跪,即使是行大礼时,她也只是屈身而膝不着地。第一次下跪,第一次放下她的骄傲,居然是求他废去她的皇后之位。真是荒谬得可笑,隆绪却笑不出来。“我可以给你一切,比隆庆所给的一切更多更好。”他说。

“在世人眼中,隆庆给予我的,并不见得多、也不见得好,一钵煮得太咸的鸡汤,一套洗得不怎么干净的衣服,一个简陋的石屋。却是在我一无所有时,他把自己仅有的一切让给了我。至高无上的君主,我要不起;荣华富贵,权势地位,从我一出生就已注定拥有。我要得并不多,一个能在我危难时,为我煮鸡汤、洗衣服的男人足矣。”雨竹伏下身,深深一拜,“放过我,我会用我一生的感激来回报你。”

“我不需要,没有你的效忠,大辽依然强盛富足。”隆绪双手扶起她,紧紧握着她的手臂,仿佛恨不得嵌入骨血中,俊美无铸的脸庞上,优雅的笑容残忍而悲切,“可你,永远不要妄想我会放手,现在不会,五年后也不会,一辈子都不会。”

人生长恨水长东(一)

冬捺钵之猎持续了一月之余,此期间,所有国事,皇帝皆在捺钵与北、南大臣议定。到冬猎即将结束之时,也就到了早春时节。暖意融融的春光中,玄霜惋惜抚摸着刚刚制成的虎皮大氅,“可惜,主上今年是穿不了啦,都怪我太笨,没有早点猎到虎。”

雨竹坐在拉木伦河畔,望着滔滔水流,闷闷的说:“明年,玄霜,明年我还可以穿,以后每一年,我都要穿的。”顺手从身旁抓起一枚石子,用力掷入河心,“咚”的一声,水花飞溅,她恨恨的说了句粗话:“王八蛋!”

“啊——?”玄霜目瞪口呆,半天,才小心翼翼问:“主上,你在骂人?”

雨竹两眼一瞪,有些凶狠,“不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玄霜忙不迭的点头。

爽朗的笑声从她们身后传来,“你与当年在怀心谷的时候一样凶,一点都没有变。”蓦然回首,杨柳叠垂,新芽初绽,飞花拂柳间,隆庆含笑而立,紫玉金翎冠,劲服骑装,右手执乌黑马鞭,漫不经心的敲击着左掌心,英气逼人,俊朗非凡。

隔着柳帘绿幕,雨竹匆匆望他一眼,便转眸它顾。长河逐浪,无奈东流,相见争如不见。当日,隆绪强行将她带离隆庆的营帐后,就下了禁令,禁止他们私下会面。此时,隆庆擅自跑来见她,雨竹知道隆绪自然不会对她怎样,但她却不知道他会对隆庆怎样。

隆庆来到雨竹身旁坐下,与她同看河心浪潮涌动,上游的冰雪已开始融化,河水升涨了许多,他问:“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望着湍急的水流,雨竹觉得晕眩,封存多年的痛,向四体蔓延,她无法想象急雨惊涛中,一个刚满百日婴儿的命运,“我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她,可是,找不到…”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只闻水流“哗哗”声。

隆庆沉默,伸出手,轻轻握着雨竹的手,温暖坚定。许久,才柔声道:“我听说,你与母后有一个‘五年之约’,五年后,你想去哪里,回宋国的朝堂么?”

雨竹摇头,“不。”被至亲出卖的感觉很不好受,她不想被再卖一次,从被送出和亲的那一日起,就没有想过要回去的那一日。

“那——,避世隐居?”他小心的问,象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雨竹抿唇轻笑,隐居避世,听起来很不错,可身在世间,如何能避世。“隆庆,”她说:“我并不想一生苦寂,老死荒野,如果一定要这样,我宁可出家为尼。人生在世,活着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要从这两种中选择。”

“说得有理。”隆庆点头,道:“长乐,你会选择哪一种方式活着?”

“天下很大,我与寒月、玄霜三人都想到处走走看看,高兴时,顺便替人治病,看得顺眼的人,就不收诊金,看得不顺眼的人,就狠狠大赚一笔。有名有利有自由,人生多美妙。”出于对未来的憧憬,雨竹神彩飞扬,渲染得春光也变得分外明媚,“当然,我会先做好准备。大辽的富庶甲天下,离去之前,我定然要赚个瓢满钵满,以保我们三人下半生衣食无忧,不必为五斗米折腰,所以,你若有什么用不尽的金银珠宝大可以往我这里放,不必担心会侮辱了我清高的品格;然后,我要去找赵堇,取回那枚金牌,必要时还可以用来唬唬人;最后——”她的笑容微微凝滞,轻声道:“我一定要找到梦儿。”

“梦儿?”隆庆笑:“是女儿?与你一样漂亮?”

雨竹也笑:“是的,一个女儿,比我漂亮。”

“天下之大,我也想到处走走看看。不如,一起走,结伴去找梦儿?”他侧首,凝目注视着她,是询问也是希望。

雨竹遥望天际,南雁北归,成行飞过,她是折翼的鸿雁,原先所设想的一切,不过她这样一个痴人在说梦而已,真真能做的,其实只有叹息一声: “走不了啦,也许一辈子都走不了啦。”

隆庆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眼眸凝注着她,平静而从容,“既然无法在五年后离开,不如现在就走?”

雨竹震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或许是隆庆说错了,定定看着他,不能语。

“那一日,你与皇兄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有那般的勇气,我却如此的懦弱。”迎前她的目光,隆庆用汉语一字一字,说得极清晰,“几度生死,我总是让你为我流泪,人生短短数十年,我不想一次又一次的与你擦肩而过。长乐,我们一起走!”

“一起走?” 很诱人的提议,雨竹轻笑,明眸中荡起潋滟的波光,却很快黯淡在一片幽暗里,“我很快乐,隆庆,因为你这份心而快乐,可是——”她没有再说下去,他也没有追问下去。她的顾虑,也是他的顾虑。妻子与他人私奔,于天下男人而言都一样,是奇耻大辱,即使是名义上的妻,即使是不受宠的妻。战争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改变,却会因为一个女人带来的耻辱而发动。她是宋国送来和亲的女人,这样的身份,雨竹从来没有忘记。并非是她崇高到舍已为人的境界,但是,如果宋辽之战是不可避免的,她希望不是因她而起,毕竟那是她的故土,是她父母的安息所在地。何况,天下虽大,辽国国主的势力无处不在,他不放手,他们能走到哪里去?

隆庆招一招手,侍立在不远处的婢女款款上前,躬身呈上手中所捧物什,明艳似火的锦绣托垫上,是蜀地最上乘的紫烟云锦,嫣然的红衬托着灵韵的紫,在早春的暖日下,明耀得眩目,“祁连山顶峰最圣洁的冰雪因为有了烈火般的云霞点缀,而更具有生命的神韵。我知道你偏爱白衣,但是紫色的衣裳,会让你的美丽更完整的展现。明日,便是冬猎的最后一天,封猎典仪上,所有人都会穿上猎装,希望这一身衣裳,你能用得上。”隆庆亲手捧起衣裳,递到雨竹面前:“长乐,请相信我,我不会让你一世背负祸水的骂名,也不愿让皇兄成为天下的笑柄,我要光明正大的带着你离开西京,堂堂正正的陪同你远走天涯。”

“怎么可能做得到?”雨竹轻轻叹息,双手接过衣裳,轻轻搂在怀中,莹白的手叠加着深紫的衣,美玉无瑕,紫霞生烟。原来这世上,说梦的痴人不止她一个。

“皇兄继位之时,年仅十二,母后奉父皇遗诏摄政,明达治道,闻善必从,故群臣咸竭其忠。(1)皇兄对母后敬之爱之,军政之事皆会征询母后意见。后宫事务,若有母后懿旨,皇兄便不可驳回。冬猎结束之后,皇兄御驾将取道燕京,一路南下巡视。你可求得皇兄让你先行回京;我则取道焦山,赶在皇兄之前回到西京。我们一起去向母后求取废位诏书,除去你与皇兄的夫妻之名。在我大辽,夫妻离异,再娶再嫁,皆无限制。”

“皇上,他会善罢甘休么?”承载过太多的失望,雨竹甚至不敢再有希望。

“不会,皇兄永远也不会原谅我。”隆庆怅怅然望着河心,“此事了结后,我会向皇兄请罪,除去死,我甘愿接受任何惩罚。人非神,无法做到事事周全;那么,长乐,至少我希望能给你幸福。”

“这一走,你就什么也不是了!”雨竹对着他轻柔的笑,美丽无双的眼眸,清澈澄明,是清冷的理智 。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是天皇贵胄,统率千军万马、战功赫赫的名将。一朝陪同她远走天涯,从此便是滚滚红尘中凡夫俗子一名。她不希望五年、十年或者更久远后,当最初的激情怠尽,他将生活在无穷无尽的悔恨中。

“你不也一样么?不但什么也不是了,而且为了能顺利废位,不得不承担某种罪名。”隆庆的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明了,“将来的事,谁也说不清楚,人生总有遗憾,我不想为了未知的将来,放弃已知的现在。”他站起身,接过阿里虎牵来的马缰,“好好想一想,再给我一个答案,无论怎样的选择,我只愿从此能看见你真真实实的幸福着。”他跃身上马,挥鞭而去,身后扬起一阵轻尘,远远的一句话随风送来:“明日,当你穿上紫色猎装时,我便会知道你的答案。”

从日落星启,再到星沉日升,雨竹一直坐在宫帐中,盯着面前的两套猎装发呆。一红一紫,正红色是大辽国主亲赐,于昨夜命御前女官特意呈来,并嘱咐用于今日的封猎典仪;深紫色是隆庆所赠,承载前她下半生的苦乐年华。

“雨竹,该梳洗了。”寒月来到她身后,看一眼案几上的衣裳,似有意,又似无意,道:“如果喜欢紫色,就试一试吧,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如现在这般,继续穿着白衣。”

雨竹沉思无语,不经意间,她想起了隆庆的话:“你有那般的勇气,我却如此的懦弱。”

寒月招来数名侍女上前,将两套猎装平铺开来,展现给雨竹看:红似朝霞夕阳、烈焰流淌;紫如霓虹徽星,流光溢彩;姹紫嫣红,交相浑映,顿时满室生辉。

“太美了,”玄霜感叹,“主上,您今日会穿哪一套猎装?”

一句话本能的脱口而出:“紫色的。”

所谓的封猎大典实际上就是最后一场大型屠猎,方圆数百里的猎物全部被驱赶到了包围圈内。号角声交加着擂鼓声,惊恐的猎物四处逃窜,包围圈逐渐缩小。隆绪凝神扣弦,不经意,一个紫色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野,耀眼明艳的紫、光彩四溢的紫,狠狠刺痛了他的眼,扣弦的手一松,黑羽铁箭呼啸而出,直冲云宵。无力垂下手中长弓,他望着雨竹,悲怆而绝望。银鞍骏马,姹紫猎装裹着窈窕身姿,乌发如墨,肤若凝脂,她的美丽举世无双,以最绚丽的姿态绽放,照亮所有人的眼,当空的煦日失去了光彩,他看到的却是日薄西山时的无望殒落。

上空传来长长一声悲啸,一只黑色大雕急剧坠下,天子御用铁箭穿刺在它的胸口。猎场上一片欢呼,箭簇如雨,射向包围圈中的猎物,猎场顿如修罗场,浓郁的血腥气息充斥四处。猎场上方,另一只黑雕低低盘旋哀鸣,久久不肯离去。凝望许久,雨竹举起手中驽弓,机关启动,短驽飞射,黑雕扑腾着跌落在伴侣的身旁。回望策马靠近身旁的隆绪,她微笑,“如果不能让它们一起生,就让它们一起死吧!”

隆绪也笑,俊逸的笑容有着些许阴狠,“朕有礼物要送给你。”第一次,他对她用了这个象征着身份的称谓。

一只精铁铸成的笼子被抬到了雨竹面前,铁笼里,一只幼豹不甘的低吼,尖锐的爪子不停抓挠坚实的笼壁。阳光下,它光滑的皮毛泛出金色的光泽,金色眼眸里有着接近于人类的无奈悲愤与桀骜不驯。雨竹不解的瞥了隆绪一眼。

隆绪微笑,锐利的眼中闪烁着类似于狩捕猎物时的残忍,声音却出奇柔和,解释着:“你看,我们很多人出猎时,都有随行猎豹,你却没有。这是刚刚捕捉回来的小豹,野性未除。驯顺之后,便会磨去野性,屈从于主人,可用于出猎时随行捕捉猎物。如果你不懂得如何驯养,就让影姬与媚姬来做,她们很擅长驯养猎豹。”在他身后,影姬与媚姬低眉敛目,恭敬俯身,向雨竹致礼。他的笑容意味深长。

“我不要。”雨竹仰首,阳光射入她墨玉般的眼眸,映出凌然的傲,“当猎豹被驯服得不再具有本性时,就不能称之为豹了。”

隆绪趋前,舒臂紧紧挽住雨竹的纤腰,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脸宠,“总好过没有,对么?”他线条优美的唇勾起冷冷的笑,“隆庆的眼光不错,你穿紫色衣裳的确很美,可是朕不喜欢,现在去把这身衣裳换掉,换成你该穿的正红色,以后不许再穿其它男人送的衣服。”松开手,他驱马退开几步,“来人,陪右皇后去更衣。”

雨竹没有看他,举目望向前方。远处,隆庆也正望着她,初见雨竹身着紫衣时,情不自禁展现的喜悦,在一点一点的敛去,担忧与思虑渐渐涌上眉宇。他突然策马,向着雨竹与隆绪疾驰而来,是一种毅然决然的坚定。雨竹悲凉的笑,本以为,从此可以执子之手,从此可以白头揩老,结果又是一次满怀希望后的失望。什么样的风,什么样的雨,她来与他共同承担。遥相望,心相知,她所执着的,就是他所坚持的。

悲怆的怨恨在隆绪眼底凝聚,毫无理智的,他举起了手中的弓,大力挽弓。“嘣”的一声,无情的箭矢对准隆庆飞去,同时,弓弦断裂,断弦沿着隆绪的眼角划过,在他俊美的脸庞上留下长长一道血痕。惊呼声此伏彼起,半途中,两支箭矢如电飞射而出,一支击中了隆绪射出的箭矢,两箭同时坠落;另一支恰好从隆庆的鼻尖擦过,阻止了他前行的步伐。迎着隆绪冷冷的目光,赫连辰砜缓缓放下手中的弓,“陛下,他是隆庆——”

从惊骇中清醒过来,雨竹迅速下马,屈身在隆绪的马前,“陛下,臣妾尊旨。”她恭顺低敛着眉,指尖在轻轻颤抖着,差一点,只差一点…她不是什么清高志士,不需要保持什么铮铮傲骨、坚贞不屈。只要隆庆能好好活着,她不在乎示弱,不在乎屈服。

慢慢的,理智重归于头脑,隆绪的手心沁出冷汗,那是隆庆,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弟,亲自教导成才的弟弟,大错险些铸成。远处,隆庆在原地呆呆望着他,他们都伤害了彼此,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摆一摆手,隆绪让集结于周围的臣下与侍从散去。

等候多时的侍衣女官拥簇着雨竹离去,众女环绕中,娉婷身姿渐行渐远,隆绪望着她,隆庆也望着她,直至她消失在他们的视野内后,才各自拔转马头往相反的方向离去,谁也没有再看对方一眼。

“辰砜,我有了心魔,有了心魔…”勒马停步,隆绪望着前方的虚空,喃喃道。

“总要有一个人先放手。” 辰砜长长叹息一声,他发觉自己最近尤其喜欢叹气:“既然陛下无法放手,就让隆庆放手吧,他这个人,向来吃软不吃硬。”

“陛下!”一个悦耳的女音在他们身后响起,说的是汉语。

隆绪迅速回头,“雨竹…”看清了眼前的人,他的神情从希望转为失望,再转为平淡:“是你——”

“是臣妾,陛下。”萧菩萨哥俯身致礼,神色平静不变,用汉语继续道:“陛下宠幸过妹妹吗?”

隆绪不语,蹙眉看着她。

“臣妾失德,以致陛下至今无子嗣,但愿妹妹能为陛下完成皇室传承大统。”望见隆绪脸上的血痕,她的眼角微涩,似自语般低言:“女人呐,有了孩子,心也就定了。”

隆绪沉思,挥手示意萧菩萨哥退下,问:“是这样吗,辰砜?”

辰砜笑一笑,“听说是这样,但臣并非是女子,怎会清楚女子的心思。或许同为女人,才会更为明白女人的心思。”

“难怪…”隆绪低语,难怪无论他怎么做,也永远无法如隆庆那般,走进她的心里。因为他们有了那个孩子,而他却什么也没有。

默默陪着萧菩萨哥走了很久,寒水柔说:“皇后娘娘,您何苦——”

回望一眼,遥遥依稀可见隆绪伟岸挺拔的身影,萧菩萨哥的眼中蓄满了泪,“看见皇上为了她那般苦楚,我很难过,只要皇上快乐就好,快乐就好…

注:(1)资料引自〈辽史〉。

人生长恨水长东(二)

蜀锦苏绣,天下第一,除下蜀地紫烟云锦制成的猎装,换上苏绣的雪缎汉装长裙,雨竹慢慢折叠着衣物,细致而认真,低敛的秀眉,愁绪若隐若现。

“雨竹,”寒月双手轻扶她的肩,“以后还会有机会穿的。”

雨竹没有抬头,纤指将折叠角处的皱隙一一抚平,指下蜀锦上乘的质感,柔若无物。她想起了赵堇的话:“在辽国不比在宋国…”,是呵,毕竟是在别人的国土上,她的任性险些连累了隆庆。

宫帐外传来了御前女官的通传:“右皇后娘娘,陛下召见。”

雨竹手一震,刚刚整理好的衣物滑落,绚丽的紫铺开在一地,一种不祥的感觉挥之不去。

“雨竹——”寒月担忧的扶住她,转首对着宫帐外,扬声道:“娘娘凤体欠安…”

“姐姐——”雨竹镇定下来,弯腰捡起衣物紧紧搂在怀中,道:“该来的,总会来。”

宫帐外,日正中天,御前女官并二名侍从躬身静候;宫帐两旁,黑水宫主座下四名弟子分列。看见雨竹走出宫帐,所有人恭敬施礼。

“娘娘,请——”御前女官在前方引路。雨竹领着寒月与玄霜正欲举步,黑水宫四姬中的风姬与雪姬伸手拦住寒月与玄霜,“二位姑娘请留步,陛下只召见娘娘一人。”

“放肆!”玄霜瞪眼怒喝。

四姬同时向着雨竹跪下,“请娘娘恕罪,臣等是奉旨行事。”态度虽恭敬,语气却强硬。

四姬连手的武功远在寒月与玄霜之上,既然说不让她们随行,就必然能拦住她们。雨竹淡然扫过眼前所有人,最后,目光落在了寒月与玄霜满是忧虑的脸庞上。对着她们,她带有抚慰意味的笑笑,道:“你们在宫帐中等我回来,切不可自作主张。” 话语颇为严厉。势不由人,别人的国土上,由不得她任性。她不能也不舍得,再让寒月与玄霜来冒险。

御前女官引领着雨竹向隆绪的御帐走去。宽敞的御帐简洁明了,布置得并不豪华,甚至还不如雨竹的宫帐来得高贵雅致,却处处充斥着令人窒息的霸道气息。想必是鲜有女子入住,御帐左右壁上,挂着天子御用的宝刀弓箭,阳刚之气强盛,不见一丝温婉柔和的痕迹。御帐中央铺着一张用兽皮拼制而成的宽大地毡,雨竹进入时,隆绪就坐在地毡上饮酒。御帐一角,紫鑫香炉云雾缭绕,浓郁的熏香,让她禁不住秀眉微颦。

“过来陪我饮酒。”隆绪亲手倒满一杯酒,递向雨竹,“你最喜爱的清竹酒。”

走到隆绪身前案几的另一侧,雨竹在厚实柔软的地毡上坐下,伸手接过酒杯,随意瞄了一眼,玲珑白玉杯,碧色清竹酒,并无任何异样。一口饮下,她正视隆绪,道:“陛下曾言,你欠我的一切,会慢慢偿还,只要我肯原谅你,你做什么都可以,这话还算数么?”

隆绪低头,轻轻晃动手中杯盏,白玉玲珑,碧液生波,他微微一笑,道:“当然算数。”举杯徐徐饮尽,“不要告诉我,你是要我允许你与隆庆私奔!”

“此次的事,罪责全在我一人,请陛下不要再追究其他人,就当是你还清了欠我的一切,昔日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我原谅你了。”雨竹执起酒壶为隆绪斟满酒,再往自己杯中注满酒,举杯,“陛下,这一杯是我敬你,你喝么?”

“然后呢?”握紧面前满满一杯酒,力道之大似要将杯盏捏碎般,隆绪笑:“你还是要走,还是不要我!”他手一扬,满杯的酒被泼出,酒星洒落在兽皮的细绒上,凝聚成珠,莹莹闪亮。“既然如此,你原不原谅我,又有什么区别?请你,继续恨我、继续不原谅我,我要的只是你留下而已。”

紫鑫炉中,焚香的气息过于浓郁,熏得雨竹有些微微的晕眩,纤长的指重重按了按前额,让神智回复几分清明,她坦言:“陛下,我要走,是因为我心里已经没有了你,这与恨不恨你,原不原谅你无关。”

“哦,”隆绪深邃的黑眸幽冷彻骨,“你心里有谁,隆庆吗?”

晕眩的感觉益重,雨竹支额沉默不语。

“我明白了,”隆绪拿起酒壶,向身后的软垫倚靠去,香醇的酒从细长的壶嘴倾入口中,辛辣的酒意回旋在胸口,似有一团火在燃烧,“我一直在努力,可你却看也不看一眼,与他相比,我就如此不堪一顾么,我不如他么?”

“赫连辰砜曾对我说,在世人的眼中,陛下什么都强过隆庆,地位比隆庆高,武功比隆庆高,连相貌也强过隆庆几份,如果有机会选择,有眼睛的女人,都会舍隆庆而就陛下。可是,人与人之间各有不同,怎么可以相互比较。”雨竹秀美的唇角微微上扬,眼波朦胧,如玉脸庞浮起淡淡的红晕,“这世上没有无与伦比的那一种人,当心里有一个人的时候,他的一切就是最好。如果他强过陛下,我喜欢他,他不如陛下,我还是喜欢他。”停一停,感到一阵口干舌燥,雨竹拿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一个无心之人,陛下强留住又有何用,你的女人很多,不在乎少我一个。而我这样的人,并不具备母仪天下的气度,自幼见多了清寂闺中的薄命红颜,我便下定了决心,宁可不要,也不与任何人分享我的夫君。”

“你想让朕为你废黜整个后宫?”他有些意外,男人三妻四妾,世间常事,何况一国之君。

“不,陛下是明君,怎会做出如此的糊涂事。”后宫的势力分布是制衡朝堂的一种手段,圣明的君主或许会只爱恋一个女,却不会独宠一个女人,更不会为了博美人一笑,而动摇整个后宫的根基。这一点,隆绪很清楚。雨竹长在深宫中,自然也明白,何况,她不在乎他,“陛下的后宫中无论有多少女人,都与我无关,我不会在意。”

因为不在乎,所以不在意,这句话隆绪听懂了,倚靠着软垫,满灌一口酒,他缓缓道:“我一直在等,等着你回心转意的那一天,我以为只要你在,我就有希望。为了能留住你,我容忍着你与隆庆的私情,当你们在雪地中相拥时,可曾想过我会难过?为了讨你欢心,我甚至动用大辽潜伏在宋国境内的所有脉络,去寻找你们当年苟合的那个孽种——”

“孽种,你说那个孩子是孽种?”本已有些迷糊的神智突然清醒,雨竹愕然打断他的话,旋继又笑,有些愤怒:“也是,的确是孽种。你以为每一个人都如你那般——”她气结凝语。

也许是醉了,隆绪没有听出雨竹话中的弦外之音,无情的目光冷冷盯着她,继续道:“可我等来了什么,你们竟相约私奔。你在,我还有希望,你走了,我还有什么?”大饮一口酒,唇角勾勒出一丝凉薄的笑意,“想与隆庆在一起,是么?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死,按照契丹的风俗,兄妻弟继,你们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了。”

“那么,请问陛下准备什么时候死呢?”雨竹回视着他,乌黑的眸中是同样的幽冷。

隆绪被噎一下,愣了片刻,哧笑出声,俯身隔着案几,手轻轻抚上雨竹的脸庞,温柔道:“等我们的孩子登上大辽皇位的时候。”对上雨竹逐渐变得恍恍惚惚的眼神,他的笑意更盛,“雨竹,我今日在此立誓,你若生下男孩,必为大辽下一代国主;你若生下女孩,必为大辽最为尊荣的公主。”

一种心浮气燥的感觉袭来,雨竹又感到口干舌燥,她猛的站起身,烦躁踱了几步,目光落在御帐一角的紫鑫香炉上,“陛下所焚的是什么熏香,怎么气味这般奇怪。”

“这个么,可能要问奉香侍女了,她所调配的香料我并不清楚。”放下酒壶,隆绪神情自若,“我只在里面加了一点西域合欢散,喏,就是我当年所中的那个春毒。”

雨竹脸色剧变,转身怆惶向御帐外奔去,她素来冷静淡定,鲜有这般慌乱失措的时候。

隆绪身形一动,拦在她面前,雨竹踉跄跌入他怀中。合欢散的药效已开始发挥作用,她全身酥软,无力倚在他胸前。

微凉的手轻轻为她拔开额前几缕汗湿的青丝,抚过她滚烫的脸颊,沿颈慢慢向下滑落,他轻柔的声音象是春燕的呢喃:“雨竹,想去哪里呢?你需要解毒呀。”深情几许的脸庞,在刺耳的裂帛声中,令雨竹觉得分外讽刺。精美的苏绣宫装,在他修长的指下,如雨打的芭蕉,片片碎;如霜过的花瓣,翩翩落。

贝齿深深刺入樱唇,血痕沿唇角划落,她努力的用痛疼来维系住神智中的最后一丝清明,“卑鄙!”恨恨的两个字从几欲咬碎的贝齿间挤出。

他的唇弯成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忧伤的笑,“我承认!”细密的吻连绵落下,温柔而狂热,“可这没关系,至少现在拥有你的人,是我。”一粒白色的药丸从隆绪手指的缝隙间落下,转眼,在他的脚下被碾成碎未,“我知道你不喜欢被强迫,我也不愿意强迫你。我本想,只要你肯答应留下来,我便把解药偷偷放入你的酒中。可是——,雨竹,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呢?”

她逼他?竟有这样的荒唐事,雨竹想大笑,倒底是谁在逼谁!她被推倒在铺着黄绫锦段的榻上,乌墨长发散落,瀑布般流泻而下,蜿蜒铺开在胜过无瑕美玉的赤裸娇躯下。在神志脱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感到的只有屈辱,一声悲泣从她口中逸出。然后,她的眼神渐渐迷离,廖若星辰的眼眸因情欲氤氲而变得妖异魅惑。

古铜色的雄健体魄覆上了冰雕玉彻的柔美娇躯,钢与柔完美的融合为一体。满意的看着两人的发一点一点纠缠在一起,隆绪笑了笑,竟有一些悲凉的意味,当一个男人费尽心机也无法获取心爱女人的情时,他能做的只有用男人最原始的方式来占据她。终于,她发出了一声娇媚的吟哦,在药力的作用下,所有的抗拒变成了迎合。他的行动更加狂野,在她如玉肌肤上,肆意烙上属于他的痕迹。鲛绡绫纱的帷幕层层落下,人生莫道不销魂…

就在此刻,隆庆突然闯入了御帐。一入帐中,他顿时大惊失色,急急转身逃离般的准备回避。帷幕里传出低低的一声婉转呻吟,他顿如遭雷击,僵立原地无法动弹,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帷幕里交缠的人影没有感觉到他的到来,他听见兄长充满爱与欲的低唤:“雨竹,雨竹…”声声凌迟着他的耳。他身如霜风中的秋叶,不停颤抖、颤抖…最后发狂似的冲出御帐,一直往前冲。

御帐外,赫连辰砜负手慢慢踱来,望着隆庆狂乱离去的身影,对寒水柔道:“这样做,是不是太过份了点?”

“我什么也没做,”寒水柔一脸无辜的耸耸肩,“是秦晋王来求见陛下,我告诉他,陛下在睡觉,要睡很久,谁也不能见,他就自己闯了进去,与我何关?”

“若无你的授意,他怎么可能进得去?”辰砜难得的严峻,“且不说他的武功不如你,这些黑甲精骑的卫士是做什么用的?”

“这样不好么?”迎上他冷峻的眼神,寒水柔萧缩了一下,“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这样纠缠不清,不如快刀斩乱麻,难不成国师还想去向秦晋王解释么?”

辰砜沉默,望着隆庆离去的方向,思索了片刻,对一旁的侍从吩咐:“你,跟着秦晋王,看清他在哪里后回来禀报;你,立刻去请齐国王过来。”他看了寒水柔一眼,又道:“还有你,稍后派人去把右皇后身边的那两名女子带过来,右皇后离不了她们。”